接连几天的回避和近乎决绝的冷漠,以及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物是人非”的细微瞬间——那擦肩而过时毫不留恋的背影、那刻意避开的目光、那冰冷疏离的“霍同学”称谓、还有午休时那个被彻底无视的、带着笨拙讨好意味的纸团——终于耗尽了霍明奕本就不多的耐心,将一种混杂着痛苦、不甘、委屈和濒临失控的焦躁推向了顶点。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简短交代了周末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教室,留下满室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压低的讨论声。空气里弥漫着周末将至的松弛感,却也夹杂着高三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学业压力。
姚星遇被物理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下周竞赛的辅导资料,比平时晚了一些才回到教室。夕阳已经西斜,将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却也让教室内的光线变得有些昏暗。大部分同学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埋头苦读,或者慢吞吞地整理着书包。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只想拿了书包尽快离开。然而,当他拿起书包转身时,那个高大的身影又一次,如同幽灵般,沉默而固执地堵在了他的座位旁。
霍明奕似乎早就等在那里,背靠着旁边的课桌,单肩挎着书包,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散漫不羁或者刻意伪装出来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压抑到极点的紧绷。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破釜沉舟般的孤勇。
“姚星遇,”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低沉,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沉重的疲惫和不容拒绝的固执,“我们必须要谈谈。”
姚星遇的脚步顿在原地,他看着霍明奕,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迅速覆上一层冰霜,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重复着几乎已成惯例的拒绝:“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就五分钟!”霍明奕打断他,语气陡然强硬起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急迫,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姚星遇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紧绷下颌线条的细微颤动,“就给我五分钟!说完我就走,以后……以后不再烦你。”这句话说出口时,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个承诺,等同于亲手斩断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姚星遇沉默地看着他,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课桌间拉得很长,扭曲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某种无声的隐喻。他看到了霍明奕眼中的痛苦和那种近乎崩溃的固执,一种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在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但最终,还是被更坚硬的冰层所覆盖。
霍明奕没有再给他拒绝的机会,几乎是半强迫性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触感温热而用力,带着不容挣脱的决心,却又在细微的颤抖中泄露了主人内心的慌乱和不自信。姚星遇的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想甩开,但霍明奕抓得很紧,拉着他径直走向教室后门。
“霍明奕!”姚星遇的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明显的恼怒,但他压低着嗓音,不愿引起教室里剩余同学更多的注意。他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热意透过皮肤传来,让他心慌意乱,更激起强烈的抗拒。
霍明奕没有回头,也没有松手,只是沉默地、固执地拉着他,穿过空旷安静的走廊,一步两级地跨上通往天台的楼梯。他的背影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脆弱,仿佛这是最后一次尝试,不成功,便成仁。
教学楼的顶层天台,是一个被大多数学生遗忘的角落。锈蚀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呻吟声,被霍明奕用力推开。傍晚的风瞬间呼啸着灌入,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角,也带来了城市远方模糊的喧嚣。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远处起伏的城市天际线和被夕阳染成瑰丽紫色的云层。废弃的花盆、一些不知名的杂物堆积在角落,水泥地面粗糙而干净。这是一个远离楼下琐碎喧嚣、仿佛与世隔绝的空间,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他们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霍明奕反手关上了天台的门,那声沉重的“哐当”响,像是最终确认了这场无法回避的对峙的序幕。他转过身,面对姚星遇,所有的伪装和忍耐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天台上呼啸的风仿佛带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霍明奕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盯着姚星遇,那双总是带着懒洋洋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翻涌的痛苦、困惑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激动。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近两年、日夜煎熬着他的问题,声音压抑着,却像困兽的嘶吼,“姚星遇!当年到底为什么?就因为我那句话?就因为我当时气急了口不择言说你再这样下去没朋友?可我他妈后来给你发了多少消息!道了多少次歉!打了多少电话!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像人间蒸发一样!你知道我……”他哽住了,声音带上了清晰的哽咽,眼眶迅速泛红,“我找了你多久?我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你去向的人!我甚至……我甚至去了你以前常去的每一个地方!我们……我们之间……”他艰难地吞咽着,那个代表着他们亲密关系的词灼烧着他的喉咙,几乎要冲破一切阻碍,“……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吗?那些……那些都算什么呢?都是假的吗?!”
他的质问如同倾泻而出的洪水,带着积压太久的委屈、愤怒和深深的受伤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他向前一步,逼近姚星遇,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姚星遇被迫微微仰头看着他,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残忍的眼睛。
听到那句久远却依旧伤人的话语被再次提起,姚星遇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在夕阳下似乎更加苍白了些。他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冷静。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他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淬了冰的锥子,直直刺向霍明奕,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深深伤害后、近乎刻骨的冰冷嘲讽,“你不是说,像我这种性格古怪、只知道死读书的人,本来就不该奢望有什么朋友,更不配……不配拥有什么吗?”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忽视的、细微的颤抖。
霍明奕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了半步,脸上血色尽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慌。“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急切地辩解,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慌乱,“我当时只是……只是气急了!吵架说的浑话!气头上的口不择言!你怎么能当真!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你不配?我……”我那么喜欢你,喜欢到恨不得把心掏给你,喜欢到觉得全世界你最好,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你不配?! 这些话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却像被巨石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无力的苍白辩解。
“是什么意思还重要吗?”姚星遇打断他,眼神里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被彻底摧毁过的荒芜,“霍明奕,有些话说了就是说了。像钉子钉进木头,拔出来,洞也永远都在。”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最后决绝,“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现在这样挺好,互不打扰。”
他说完,不再看霍明奕那惨白的、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近乎崩溃的脸,猛地转身,用力拉开通往楼梯间的铁门,几乎是逃跑般地快步冲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响起急促的回音,一声声,像是敲打在霍明奕空洞的心上。
铁门在姚星遇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霍明奕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石像。耳边只剩下天台呼啸的风声,和姚星遇最后那句冰冷得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话,反复回荡、撞击,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性格古怪、只知道死读书……不配拥有……
……互不打扰……
原来,根刺在这里。
原来,他自以为的、气急败坏的“说错话”,在对方心里是那样无法原谅的、彻底否定他整个人价值的判决。原来,他那些苍白的道歉和寻找,在姚星遇看来,或许毫无意义,甚至可笑。
一种灭顶般的绝望和冰冷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地、踉跄地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水泥护栏,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他抬起手,用力捂住脸,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渗出。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被风吹散,消散在空旷寂寥的天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天台通往楼梯间的铁门再次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董嘉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熨帖的校服,戴着无框眼镜,脸上带着一贯的斯文和冷静。他缓步走到霍明奕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处逐渐沉入城市天际线的夕阳和亮起的零星灯火。
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到霍明奕面前。他的动作自然得体,没有丝毫的惊讶或怜悯,仿佛只是恰好路过,提供了一个陌生人之间最基本的善意。
霍明奕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狼狈,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神锐利而带着一丝被窥破隐私的羞愤:“你都知道些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警惕和质问。
董嘉识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纸巾又往前递了递,目光平静地投向姚星遇刚才离开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看来谈得并不愉快。”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在夕阳下反射出一点冷光,“星遇他……看着冷,其实心思很重,认定的事,尤其是被重要的人那样彻底否定过……很难回头。”他自然而然地用了“星遇”这个称呼,显得格外熟稔,仿佛认识已久。
霍明奕瞳孔一缩,猛地站直身体,也顾不得脸上的狼狈,紧紧盯着董嘉识:“你们以前就认识?”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他之前的某种猜测。
董嘉识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嗯,算是吧。”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细节,将话题拉回原点,“重要的是,明奕,你现在想怎么做?看起来,你的道歉,他并不想接受。”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霍明奕所有无力的伪装,直指核心困境——他所有的努力和痛苦,在姚星遇坚冰般的拒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霍明奕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刚刚升起的一点质问的勇气也消散了。他颓然地靠回栏杆,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心里破开的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是啊,他能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
董嘉识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个体贴的、善解人意的朋友:“风大了,下去吧。”说完,他率先转身,离开了天台,留下霍明奕一个人,独自消化着这巨大的、几乎将他击垮的绝望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