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宇文泰迎娶冯翊长公主的好日子,长安城丝竹喧嚣,人声鼎沸。
御前小黄门跪在一旁,捧着那条象征至尊的十三环金镶玉蹀躞带,轻声唤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阿月呢?”孝武帝元修问道。
“回陛下,平原公主已然妆点妥帖,就在殿外静候圣驾。”另一个内侍赶紧应声。
元修抬起脚,大步向外走去。
元明月穿着盛装,一件绯色遍地金的宫锦长裙,层层叠叠的衣料裹着纤细的身段,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云纱半臂,隐约透出底下滑腻的肩头肌肤。乌黑浓密如同浓墨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簪着一支累丝衔珠金凤钗,流苏垂落鬓边,随着她微微屈膝行礼的动作,轻轻摇晃着流光。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轮廓。
元修径直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几乎按进自己冰冷的、勒着玉带的怀里。
元明月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了一声,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又在他臂弯里软了下去。
元修搂得更紧,几乎要将元明月揉碎在自己华丽的绛纱袍服里,头微微埋下,贪婪地汲取着她鬓发间那缕熟悉的、能让他暂时忘却忧惧的幽香。
……
宇文泰的丞相府邸,被淹没在一片红浪里。
百丈红绫从巍峨门楼上瀑布般倾泻而下,在晚风中猎猎翻卷。一排排巨大的红纱宫灯高高悬起,烛火在里面跳跃着,将整个府邸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炭火。宾客像被潮水推送的鱼群,喧嚣鼎沸,绫罗绸缎在行走间发出悉悉索索的低语,名贵熏香混杂着酒菜的油腻气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乐师们卖力地吹奏敲打,喜庆的曲调高昂得有些刺耳,像绷紧的弓弦。
……
“天子驾临——”
宰相府邸大门,元修和元明月,踏着铺地的猩红毡毯,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宇文泰俯身,拱手,行礼如仪,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玄色的吉服衬得他更加深沉内敛。
“陛下携平原公主亲临,臣宇文泰惶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堂里,每一个字都像石头落入冰湖,溅不起半点波澜,“陋室蓬荜生辉。”
……
长安,宇文泰府邸,内室。大婚的喧嚣已渐渐沉淀,红烛跳跃,映照着满室喜庆的陈设,却也在一对新人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熏香。
宇文泰,褪去了白日里接受百官朝贺的威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脱下繁复的礼服外袍,只着中衣,坐在榻边,目光复杂地看向坐在梳妆台前的冯翊长公主——北魏孝武帝元修的亲妹妹,如今已成为他的妻子。
冯翊长公主并未立刻转身。她对着铜镜,缓慢而优雅地取下最后一支沉重的凤钗,乌黑的发髻松散下来,更添几分柔婉。镜中映出的脸庞平静无波,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仿佛映照着窗外长安城冰冷的月色和帝国摇摇欲坠的根基。
宇文泰低沉开口,打破了沉寂:“殿下…今日累了吧?”他刻意用了敬称,既是试探,也是某种距离感的保留。这声“殿下”,唤的是她高贵的出身,而非他妻子的身份。
冯翊长公主转过身,脸上带着一抹极淡、几乎称得上是温婉的笑意:“大将军唤我冯翊即可。既入此门,便是宇文家妇。”她的声音清冽平静,如同玉石相击,没有丝毫新嫁娘的娇羞或惶恐。
冯翊长公主站起身,缓步走到宇文泰面前不远处停下,目光坦然地迎上他探究的眼神。红烛的光芒在她精致的脸庞上跳跃,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冯翊长公主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有力:“世人都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与大将军,此身此心,便与宇文氏共荣辱同进退。”
这句话,本是民间的朴素的妇道之言,从冯翊长公主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分量。它既是顺从的表态,更是主动的宣言。
宇文泰听懂了弦外之音:冯翊长公主并未把自己当作是联姻的棋子,而是清醒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将自己和宇文家族绑在了一起。
宇文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长公主此言……令宇文泰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呵呵……”冯翊长公主声音清冽,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皇室式微,非一日之寒。如今,官员卖官鬻爵盛行、贪污受贿成风,对百姓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水灾、旱灾、蝗灾,使得本就生活困苦的百姓雪上加霜……皇兄逃国,有其必然。若非大将军力挽狂澜,皇兄与我即使不成冢中枯骨,也会成为傀儡。大厦将倾,非人力可挽;朝代更迭,乃天道循环。”
她的话语平静得惊人,只有洞穿世事的苍凉。这份清醒,甚至超越了许多宇文泰麾下的谋士武将。宇文泰心头巨震,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女子,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超越皇室身份的、属于一个政治家的非凡洞察力。
宇文泰放下所有试探,语气变得诚恳而凝重:“殿下看得通透。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纷争不休,黎民饱受离乱之苦。宇文泰不才,扶保魏室于关陇,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实不忍见这华夏之地,尽陷于铁蹄之下,或沦于权臣相互倾轧的泥潭。”
宇文泰首次吐露了自己的抱负,虽然依旧打着“扶保魏室”的旗号,但核心已是“华夏之地”的安危。
冯翊长公主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亮光,那是认同和共鸣:“这正是我想与大将军深谈的。”
冯翊长公主向前走近一步,两人的距离拉近,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融为一体。
“‘嫁鸡随鸡’,随的不仅是夫君你这个人,更是你所肩负的责任与志向。”冯翊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宇文泰,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灼热:“天下混乱,皇室都颠沛流离,何况黎民百姓?!愿君探索出一条能让这破碎山河重归一统、能让万民不再流离的治国之道!”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宇文泰心中炸响。
宇文泰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冯翊!”
宇文泰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冯翊长公主的肩膀,又在中途停住,化作一个郑重的拱手礼:“此路荆棘遍布,前有高欢虎视,后有萧梁窥伺,内有门阀阻挠,外有六镇余波……你我……”
冯翊长公主抬手,轻轻按在他拱起的手腕上,打断了他。她的手冰凉,却异常稳定:“夫君不必担心。”她的眼神同样炽热,带着智慧的光芒:“路虽难,道不孤。”
宇文泰反手握住冯翊长公主冰凉的手,两人的目光在烛光中交织。
红烛“噼啪”轻响,映照着两张充满忧思的脸庞。
窗外,长安城的夜风呜咽,仿佛在低吟着乱世的悲歌,又仿佛在预示着新秩序的艰难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