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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谁管你那么多哪,自己动动脑吧。”



“哼,想就想。”



之后夏木津便不再发言。



“只不过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喧闹个不停,真叫人不愉快。没想到平常只会睡觉的侦探也会这么多话,而你们也一样,我这里可不是理发厅的一楼,广告牌也没写着,[万事好商量]哪。算了,这通次的情况的确也挺麻烦的。接下来就换你们说吧。幸亏怪侦探也睡了。”



“睡着了?”



我的位置看不到,便询问鸟口。



鸟口看了一下夏木津,带着复杂表情点点头。



京极堂跨过夏木津,走到厨房提了壶茶过来。



“好,那么——关口,你办妥那件只要是正常人都办得到的小事了没?”



一如往常京极堂一开口总是不留口德地讥讽我。我诉说抄写名册的辛劳,与我如何顺顺利利地——虽说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很顺利——把名册交给里村的过程,也顺便报告从里村那里得来的少许情报。



“我可没空听你说那些没意义的牢骚——不过里村的见解倒是十分有意思。也就是说,他将这次的事件解读成并非为了处理尸体而解体,而足为了解体而杀人是吧。”



京极堂手抚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嗯。以关口来说算干得不错了。那鸟口你呢?”



这家伙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处处嘲弄人。但叫人伤心的是。我也早巳习惯这般待遇。



鸟口挺起胸瞠,仿佛在说交给他办准没错。



京极堂先要求他报告详细的教主个人资料。



鸟口只花了一天就已经全盘掌握住足够消息以应付这位怪脾气朋友的要求。



虽然我只是茫然地听着,不过在鸟口的热切叙述下,也几乎完理解了关于御莒神教主的为人与行径。



鸟口所说的内容大略如下。



鸟口先去调查他的本名。



教主很少被人呼唤本名。



据说灵煤们为了保持神秘性,经常会藏匿本名。



如果是这种情况。要找出灵煤的来历与姓名、事迹等通常是件煞费苦心的工作。



由于中间夹了个战争,导致个人经历难寻。即使想寻线索挖掘过去也不太容易找出战前往事。如果碰上户籍烧毁的情况更是困难重重。



但鸟口似乎全没碰到这类难题。他说不称名字的理由单纯,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听说道场门口还很服务到家地挂了门牌。



门牌上明白写着



「寺田兵街/正江/忠」



由于看起来太过疏于防备,鸟口料想准是前任屋主遗留下来的门牌,只不过教主忘记取下而已。但慎重起见询问附近邻居后却发现没有错。御宫神教主就是寺田兵卫本人,而且寺田家自好几代就住在这块土地的这栋建筑物里。教主本身也毫无隐瞒之意——反正只要继续住在老家,想隐瞒也瞒不成——未曾见过他谎称过姓名经历。



据说寺田家以前是专门建筑宫殿寺院的建筑工人家系。



不过那是江户时代的事,寺田家当时住在京桥一带,明治初年以后则移居到三鹰。



只是当时这一带属神奈川县新川村兰。三鹰这个地名还没出现。



听京极堂说三鹰村这个地名是明治二十二年导入市町村制以后才命名的,而从神奈川县改置于东京都下管辖则又是在明治二十六年以后,因此寺田家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史可说比三鹰本身更古老。



刚移住到三鹰时寺田氏仍旧以建筑工人为职,不过已不再专修宫殿寺庙。但听说当时主人既不是底下率领一批工人的工匠头头,也不是在其它头头底下工作的工人,这么说来,说他是建筑工人似乎也不太对。听说专门以制造家具、工艺品之类的器具为主,因此说是木工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这栋道场原本是木工工厂。



这是寺田家第几代的事如今已不清楚,但至少兵卫的祖父就是做这种工作。祖父那一代收了好几个弟子,房子也由原本的工房改建成小型工厂。关于这点有同时代的人亲口证明。鸟口说这是住在斜对面的柑仔店的老婆婆的证言。



到了兵卫父亲那代设立了「寺田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但广告牌设归设却没有工作可做。



家具、小器物之类的订单大幅减少——听说这全是因于兵卫父亲的技术差劲!弟子也一一求去,原本繁荣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很寂寥。



兵卫之父不得已只好展开不习惯的推销活动,最后跟几家人偶的盘商谈妥,一手揽下制作人偶「箱子」的工作。时间听说是震灾前后,所以是大正末年吧。从那时开始木工制作所被改称作「箱屋」。直到现在,当地人也还是把那里叫做「箱屋」或「箱屋工厂」。



说到箱屋,一般人率先会想到的是,跟在艺妓身后帮忙提装三弦琴箱子的仆人,不过这里的箱屋则是货真价实的箱屋。



据与兵卫自幼相识的孰人所言,兵卫今年——昭和二十七年——四十五、六岁前后,因此寺田家被称作箱屋大概是他十几岁后半的事。



改行专作箱子之后意外工作地还不少。不只限人偶,从装陶瓷器、漆器的箱子到外卖的提笼,寺田木工的生意十分兴旺。原本专修宫殿寺庙的建筑工就这样变成了做箱子的,舍弃了昔日的光荣换得了安定的生活。



兵卫之父原本既没什么做生意的才能,也没什么人望。但改行之后开始被叫做「箱屋阿忠」,在镇上还算颇有人缘。这次的采访很可惜地没能问出阿忠的本名是忠次还是忠吉,只不过这踉兵卫没有直接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总之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是个技术差劲,但为人不错的人。



但兵卫则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特色的平庸年轻人。不知是靠了什么关系,居然然还读到中学毕业。之后到隔壁镇的小工厂工作,在那里晕学会了车床与焊接的技术。



不过他似乎没意愿继承父亲的家业。



不久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因为没徒弟,不得不雇用其它工匠来帮忙。与其雇用他人,还不如自己回家帮忙——兵卫以此为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回来边学习木工边帮忙家业。至此,兵卫总算有意继承家业了。



兵卫不像父亲,是个技术很好的工匠。



他学习得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工匠。



之后,兵卫在二十五、六岁时讨了个老婆。附近邻居没人记得老婆的本名,不过既然门牌写的是兵卫的本名,那么老婆应该就是叫做正江没错吧——鸟口说。



关于他们详细的家庭生活附近邻居也不清楚。根据柑仔店老婆婆的记忆。兵卫之父箱屋死于昭和八年。死因是肝硬化,听说生前很爱喝酒。而阿忠的老伴——即兵街之母则是早父亲散、四年就去世了。



兵卫没其它兄弟,因此箱匣、也就是寺田制作所就这样直接由他继承。



兵卫不只技术很好,也很热心学习。继承家业的兵卫应用了年轻时学会的车盘焊接技术加以苦心钻研的成果,考量出前未见的新商品。那就是金属的箱子。听说金属箱子当中,那些无法量产的小箱子的制作相当困难。通常都必须特别订做。所以能卖得好价钱,而成本只需花材料费少许的工钱。



箱屋成功地打开新事业。例如机械试作品、研究室的特殊设备等都来找他制作。工作多到超乎想象。大学或军队也常向他订制。



当然这必须归功于他的突发奇想,但生意能如此兴隆另一方面也与兵卫细腻的工作态度有关。



听说兵卫制作的箱子跟设计图一模一样。



正确且精密,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是真正完美的箱子。如果真的这么高明,相信用来当精密机器的容器再适合也不过了。



“宫殿建筑工最擅长制作神社佛阁或神轿等精细器物,我或许足继承了这血统吧——这句话出自当时的兵卫本人之口。当然岛口并没有亲耳听见,而是听邻居开澡空的老爹



转述的。



兵卫也没放弃原本赖以维生的木工工作,继续雇用自父亲那代工作今的工匠。兵卫非常敏锐地注意这些工匠的技术,要求工匠们技术必须提升到一定层次以上,这在吊儿郎当的父亲那代简直是不可思意的光景。但是兵卫趁空闲时制作的木箱水平出众。即便是兵街师傅辈的工匠们见了也无话可说。



兵卫着魔似地迷上箱子。



他的脑子似乎从没考虑过与家人共享天伦。听说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的期间他都埋首制做箱子。



兵卫第一次碰上的挫折是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订单也跟着大幅减少。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代自然什么人偶箱、陶俑需求,而无法大量生产的铁箱也与军需产业无缘。而且不久之后。制作精于用的材料也变得不易取得。



兵街脾气变得很暴躁。并非工作减少经济困难的缘故,而是因为没办法制作箱子。不知为何,街坊邻居中所有认识兵卫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箱屋的年轻继承人被箱子附身了。



人人如此认为。



后来。兵卫被征召了。



很可惜地。没人知道兵卫远赴哪个战场。



不过无法纵情制作喜欢的箱子,年纪又远超过三十岁才被召集的他不难想象度过了什么样的军旅生活。



兵卫后来平安无事地回到内地,只不过原本雇用的工匠全都死了,不知是遇上空袭还是战死。战后兵卫没雇用新的工匠,独自一人重新展开箱屋的生意。



但是——不知为何却没人知道兵卫家人的情况。没人知道确实存在过的妻子——正江,与儿子——忠的消息。有人说战时母子两人住在箱屋里相依为命,也有人说他们迁到某处避难了,附近居民的意见参差不齐。柑仔店的老婆婆说她们母子遭到空袭去世了,澡堂的老爹则说战后还曾见过她们一、两次。



只有一件事情很确定,就是那两人现在不住在道场里了。



战后,箱屋的生意兴隆与否没人知道。



原本就不擅长与邻居来往的兵卫,在复员之后更少与人应酬。与靠着人际关系撑过来的父亲阿忠正好相反,兵街顽固地封闭起心灵,过着孤独的生活。当然——这种情形仅限于他当上教主之前!!



听到这儿我有个感想,是不是一个不管多平凡的人,只要将起半生如此简短地归纳起来的话,都会像这名叫做寺田的男子般诡异呢,我对于这个明明很平庸却有着可说奇特命运的男子或多龚少有点同情。看到他不善与人沟通的笨拙性格,实在难以不联想到自己。



寺田兵卫以灵媒身分展开第二个人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年的事。封秽御宫神诞生的时期,是兵卫复员役的第五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六年——去年的事。



“重点来了,接下来的这些话是从澡堂老爹那里听来的——澡堂老爹跟他不只是邻居,也是幼年时期的玩伴,所以到战后也还或多或少有点交流。话说这个澡堂老爹啊,前年大扫除时在壁橱中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包袱。他看包袱沉甸甸的,觉得有问题,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只桐木箱。心想,着肯定是件大有来头的物品。”



鸟口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怀念的无声电影旁白员,比手划脚地交代来龙去脉。



箱子还附了一张纸条,纸条内容很奇妙,看不太懂。总之只看出那是隔壁箱屋寺田家的东西,交由澡堂老爹家的上上代帮忙保管。所以澡堂老爹就把箱子拿去还——”



鸟口像是抱着骨灰坛般,作出很慎重地搬箱子的动作。



“——那个箱子是兵卫的祖母拜托澡堂老板爷爷保管的。澡室跟箱屋两家子孙一起解读那封难懂的纸条。上面写着兵卫的祖母,也就是阿忠的母亲具有灵能。柑仔店的婆婆也有提到这点,说祖母很灵验。她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力,总之很灵就对了。兵卫跟澡堂老爹也都还记得年纪很小时曾听说过这件事。纸条上面说有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访——只不过不知道是谁,祖母没什么学问。不擅读书写字,因此没写明那位有地位的先生的名字跟头衔。总之那位先生是来鉴定祖母的能力的。可是兵卫的祖父是个很保守的人,平时就对老婆的能力广受好评感到很不愉快。所以他当然不希望这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对自己老婆说些有的没的。如果说老婆是货真价实的,对他而言很伤脑筋,可是若说是假货那也很叫人生气。不管哪边都难以容忍——”



看来他祖父是那种对灵异充满怀疑——甚至是满心抗拒的类型。



“——所以那位先牛以来祖父立刻大吼大叫地把他赶跑了。大概实在太凶了,那位先生之后就再也没来。这个箱子就是那次来访时忘记带走的。老婆婆不知该怎么处理箱子。她老伴很生气地耍她丢掉,她不听。看起来又十分高价——当时真的这么以为。总之是又贵又重的东西。想说或许那位先生会来拿回去,所以决定先请澡堂老板帮忙保管。”



京极堂听到这里,表情很愉快地打断鸟口的话。他很少这么做。



“鸟口,我想那位先生就是我前天提到的福来友吉教授吧。”



不出所料地。鸟口讶异地张着大嘴,原本安静听的我也一样惊讶。



“那个箱子里装了锡制的壶吧?上面画了野莓、葡萄之类的田案,有把手——”



“嗄,是、是这样没错。您好清楚喔。”



“顺带一提,桐箱用绳子捆起来,然后打结的地方还黏上纸绳封印。”



“这个嘛……中禅寺先生,您其实是灵煤吧,这跟澡堂老爹形容的一模一样耶。他一原本以为——封印得如此严密,里头肯定收了宝物。可是把纸绳剪断。打开壶盖后——”



“壶里只放了一张写了文字的纸条。”



“唔嘿!”



他这次的把戏真的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你……”



“你们干嘛老对这些芝麻小事吃惊。那个就是一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啊。鉴定长尾夫人时使用过的。用来让被鉴定者透视里面写了什么文字。寺田兵卫的父亲阿中继承寺田家的家业是震灾时,因此是大正十二年前后。



兵卫今年四十六岁,故当时十七岁。虽然刚刚没提到兵街祖父母在世的时间是何时,至少可以肯定阿忠在明治二十九年就已经结婚。幼年的兵卫有祖母的记忆的话,推算起来应是明治四十年代到大正初期。另一方面福来博士进行千里眼的公开实验是在明治四十三年,该年第一个超能力者御船自杀。来隔年明治四十四年第二个超能力者长尾病死。与第三个超能力者高桥相遇,出版著作《透视与念力照像》被逐出帝大则是两年后的大正一年。时期相符,所以我才敢大胆预测。长尾死后到与高桥相遇为止有段空窗期,福来博士在这段时间中想必也仍继续在寻找具有千里眼的女性吧。如果这段期间听说有个寺田祖母这般优秀的超能力者,换做是我也不会放过。所以他才会带着与鉴定长尾时同一套鉴定组来访。不过,说偶然也实在太偶然了点。”



原来如此,结果这次说穿了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京极堂接着问。



“兵卫的祖父的为人除了古板以外。还有什么其它特微?”



这个嘛,听柑仔店的老婆婆说,虽然阿忠很吊儿郎当,不过他爸爸这个伦啊真的是个



很正经的伦喔,是个看到小孩子随地大小便会很生气的伦,看到违法行为会很生气。」



发音不标准是在学老婆婆说话的口气吧。



“嗯。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个谨言慎行的守法人士嘛,难怪会生气。明治四十一年颁布了禁止乱用催眠术的警察犯处罚令。上次也说过,当时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



“真的有这么愚昧的法令存在?”



“有,是顺应当时医师公会及有识之上的请愿而订立的。况且明治初年本来就订立了很多例如禁止修验道、禁止灵煤等的咒术禁止令。所以——那个,祖父是嘛?对恪遵法令的他而言,催眠术专家就跟小偷专家意思相同,千里眼跟顺手牵羊没什么两样。这么做等于说妻子是顺手牵羊的惯犯。小偷专家来褒扬她,当然生气了。”



“千里眼牵羊。”



鸟口复诵了一道,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话说回来,鸟口,壶中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京极堂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能维持自己的步调。



“听说好像写着,魍魑,用汉字写的。”



“魍魉?”



京极堂的脸上浮出困惑的表情。我刚听听着摸不着头脑,很快就想到是鬼字旁的那两个不吉利的字。



“魍魉,是魑魅魍魉的魍魉吗?”



“不知道耶,总之澡堂老爹是说是很难写的汉字就对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什么魑魅魍是哪些字。总之教主他啊。一看到这两个宇就好像感应到什么。”



“感应到什么?”



“灵感啊。”



“看到魍魉之后?”



“对,看到魍魉之后。然后他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之一最多只是孤僻而已,人还算正常。可是看到字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把魍魉收进壶里盖上盖子之后。原封不动地收回箱子。然后就要澡堂老爹快滚。很让人不悦喔。所以澡室老爹怒了,从那之后直到今天都还没跟他开口过。他也顽固得很呢,那个澡堂老爹啊——”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过鸟口在被提醒之前先主动修正了方向。



“接着过完年,过了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个月,三个月后开始有信徒出入。街坊邻居当然没想过箱屋居然变成神了,以为那些人多半是来订作箱子的。而且听说实际上来访的人也是以人偶业界、盘商等原本就常来订作箱子的业界人士居多。看来一开始是以人偶业界为中心展的。御莒神也是那些人叫惯了留下来的称呼。而且那时也还继续在做箱子。到了夏天,多了一个新常客,做了很多大木箱——以上是豆腐店老板说的。”



“然后就这样一炮而红?”



经常听说这类事迹。



特别是这类可疑的灵异类传闻,传播速度总是相当快。



“可是——并没有因此一炮而红。若问信徒是否逐步增加,规模逐渐庞大——倒也不是。结果还是跟原本一样,细水长流地慢慢经营。不过听澡堂老爹说,有一天突然很多工人



涌进箱屋工厂进行改建工作。外观虽没有动到,里面则把原本的工厂部分全都打掉,改铺



上木板。居住部分也进行改装,作了个像是祭坛、摆了女儿节人偶的祈祷房间。澡堂老爹是



因为住隔壁,隔着墙看到的。其它邻居则连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



“突然——吗?”



“听说真的很突然喔。不久,改建完毕,原本放任不管二十年的广告牌由寺田木工制作所变成封秽御莒神。箱屋就此正式成为御莒神。



可是当地居民到此时也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徒增加是在这之后了。改善完毕是在八月底,信徒络绎不绝则是要到十月左右。像柑仔屋的婆婆就以为箱屋还在做箱子。”



京极堂脸抓着抓着,手逐渐往上,开始抓起头来。



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



“所以,”



京极堂问:



“所以说他们不像是靠口耳相传逐步增加信徒,反而像是先做好收容信徒的准备。接着信徒才与之相呼应大量涌入?”



“是的。大概是因为原本是卖箱子的,要动手也是先从容器开始吧。并不是信徒增加太多,没地方收容才改建的。那之后过了半年,不到一年时间信徒就增加到一百人。”



“那个寺田兵卫最早是帮谁解决烦恼,我想知道这点。凡事——起头最重要。”



“您说——最早来求助的人吗,我去查看看好了。”



鸟口拿出手册记了下来。



“喂,京极堂。一介凡夫俗子变成拥有特异功能的灵媒之轨迹的确是很有意思没错,第一号信徒是谁,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话也很叫人好奇。可是让岛口去查没意义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吧。跟分尸杀人案毫无关联啊。”



“没这回事,我需要知道契机是什么。”



“契机不就是那个福来博士的箱子吗?不,应该说是放在里面的写着魍魉的纸条。”“那或许是引发他感伤的圣具,但跟灵能是毫无关系的。上次也说过,灵能不是种体质而是技术。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学到这种技术的。”



京极堂的脸更臭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改看关口。



“接下来呢,他都怎么做?”



“好好,等你问这个很久了,前天也说过了,他什么也不做。他顶多听人诉说烦恼,对



人训话,开导人要清廉方正地过活。只不过在听人诉说烦恼当中会说出一些来客没说过的话,所以来客会因而信任他。”



“我懂了。鸟口,他猜中的不是委托人听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仅仅是,没对寺田说过的事,对吗?”



“没错,但信徒就是会受骗,因为我也被骗过。再来,寺田的教诲真的很单纯。他要人先把障壁去除。不管屋子遭是城镇,通风不良、流水不畅的地方就会产生填东西:心也一样,若有障壁就会冒出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心之障壁?”



什么叫心之障壁?我好歹对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有点造诣,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曾是个必须接受治疗的忧郁症患者。有过这段不太值得夸耀的经历之故。



以我推拙的知识推测,大概与心理学中称为「防卫机制」的概念相通吧。



但鸟口的说明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所谓的心之障壁,简单说就是欲望、说谎之类的东西。想要钱、想要东西、什么都想要的卑鄙心态就是囤积不净之财的元凶。财产囤积起来就不想放手,就更想囤积越多对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这种执着是很不好的。因为执着。人老是拿他人与自己作比较、竞争,进而衍生出想比他人更好的的感情。这就是恶性循环的源头——”



呃!是如此没错。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卓越的见解。



我说这个见解很普通,鸟口表示同意。



“这就是心之障壁?”



“是啊。若一直过着这种违反道德的低贱生活,不久就会产生低贱的想法。而生于低贱想法的低贱钱财就会遮蔽了心的四方,通风流水也会跟着变差。接着坏东西从这块阻塞住的



空间中冒出来,这正就是造成不幸的原因。教主就是帮人除去、赶跑这个坏东西。然后要人保养心灵健康,以免再度复发。”



看来与我的猜想不同,实在是十分无聊的教义。



“这与其说是教义不如说是劝导道德。他总不会凭这种教义来数人舍弃欲望,过着清廉的生活,知足常乐,别跟邻人比较,劝导纯朴生活吧?”



“不,就是这样喔。”



鸟口说得非常简单,以痴呆的表情看着我。



真令人受不了。难道信徒们就是疯狂着迷于这种任谁都想得到的幼稚教义,倾家荡产捐出钱财吗?



京极堂说:



“这算一种惯用手段。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那位柑仔店老婆婆也说得出来。不,我看她对孙子的说教搞不好更一同明点。但这就是可乘之机。”



“机要怎么乘?大众有这么愚昧吗?”



“身为愚昧大众代表人物的关口巽凭什么装出一副事不阴己的自傲态度,听好对整天



烦恼孙子鼻水流不停的阿婆传授求闻持聪明法、对丈夫外遇大发醋劲的老板娘宣导阿字观,什么屁用也没有。在只知追求现世利益的愚民面前,不管多崇高的教义理论都是无力的。不只难懂的叫诲没用,要花时间的修法与修行当然更不可能有效。最好的是明天就能实践的、现在立刻实践的、具有速效性的简单道理——像巷口大娘说教那样简单的道理最有效。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调味料即可,例如说救人救世的佛教风味就很适合。最有效的大概是神秘主义的香料吧。”



“原来如此,幼稚的教义跟可疑的奇迹并用嘛,你想说这就是新兴宗教跟三流灵媒们的拿手好戏?”



正是如此,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团体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之前说过,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过有时就连原本教义崇高的的宗教团体。在为了增加信徒而东奔西走的过程中。把崇高的教义理念替换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实。最后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秘主义之海里,被社会赋子可疑难信的封号——像这类情况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原本的目的被手段取代了。”



“没错。不过有理念作为背景的宗教是还好,但原本就不具理念的新兴宗教往往只能这么做。所以虽能流行一时。却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基盘。言归正传,我们的御莒神在垂训道德时是加了些什么香料?”



“好好,关于这点嘛,御莒神说不管是心灵还是房子,只要不通畅,必定会冒出那个、叫什么魍魉的东西。”



“魍魉?”



“是的,就是魍魉。”



“魍魑吗——”



京极堂露出难以费解的表情。



“救主说,冒出魍魉是非常糟糕的。信徒们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自己身上会冒出魍魉。而一旦冒出。想要得救除了请教主大人将之封进御宫之中以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是魍魉?”



京极堂皱着眉头,仿佛在说不应该是魍魉。



“魍魉。”



原本安静睡着了的夏木津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忽然弹了起来。



“夏兄你怎么了,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魍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知道,先知道的话要报告也比较容易。”



夏木津听到鸟口的话,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后笑了。



“魍魉不是怪物的总称吗,我没说错吧,京极堂。”



我对魍魉只有这种概念。所以对御莒神的冒出魍魉说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语感听起来虽有点新颖,不过对我来说这跟说幽灵现身妖怪冒出是一样的。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瞪着我说:



“若是魑蛙魍魉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确与关口说的一样,是句与[妖魔鬼怪]没什么差别的成语。但拆开来的话则有点点不同。魑是山,魅念作[sudama]:指一种长寿的精灵。



但相对于此,魍魉则显得非常模糊。侧如魍魉也被视为与被称作罔两、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类,这种说法下魍跟魉之间就没有明确的区别。”



“这边有点搞不懂耶。你是说魍魉跟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不同?”



“没什么不同,但你说有点搞不懂其实就是正确解答。看字你也知道这种妖怪跟中国有关,但在中国的时候魍魉就已经是种不清不楚的妖怪了。」



京极堂,居然也有你不清楚的妖怪啊,我还以为你就像是妖怪组织的发起人,没有什



么妖怪不知道哩。”



“关口。谁是那个什么妖怪发起人来着了。”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堆中拿了一本日式装订的古书过来。



从装订看来,应该是那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著作、名为《画图百鬼夜行》的妖怪百科吧。是他的爱书之一。



京极堂边翻边说。



“很多人认为日奉的妖怪源自于中国,这个概念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自古以来,有许多器物由大陆流传至日本,妖怪传说之类当然也随之流入。但是若认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国妖怪在本国发展、变形之后的产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没有文化交流流却有许多相近类似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种意义下可视作一种普遍性诞生的文化。人类具有好几个根源性可称作妖怪原型的要案,这些要素在各个地区里受到各式各样的文化洗礼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区的文化里存在着相近的妖怪,我们也不能一概断定发源较早的就是源流。因为也可能是相似类型的东西在各地同时发源。”



话题似乎进行到京极堂擅长的分野了。



但是——总觉得他这次并没讲得很带劲。



“于是许多考察妖怪真相的学者或有识之士便开始考察起这个所谓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哲学家,甚至连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者也都曾提过这点。他们



说,妖怪起源于人类对黑暗或自然现象的恐惧心,或说,妖怪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怖——这些说法或许并没说错,但也称不上正确。因为很可笑,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喝味噌汤时。想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而翻找时发现了萝卜,便高举找到的萝卜大喊这是萝卜一样可笑。不管汤里放了多少萝卜,这总是一碗味噌汤而不是萝卜,再怎么主张汤料加了萝卜也无法说明味噌汤的总体内容。妖怪也同此理。过去的人再怎么笨也还是能区别自然现象与妖怪现象的差异哪。学者主张某种意义下彷佛在说古代人都是笨蛋,分不清楚蔬菜中的萝卜与放了萝卜的味噌汤之间有什么差别。”



“所以说魍魉什么时候要登场啊?”



夏木津进来搅局。夏木津很讨厌冗长的说明。不过由于京极堂在话里常用一些夏木津喜



欢的无聊比喻,所以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京极堂不理会夏木津的搅局。



“例如说有种叫做[给水怪]的妖怪,这是一种对人呼唤[给你、给你]如果响应就会突然爆发洪水——的妖怪现象。若依照刚刚学者专家们的观点看来。这种现象就成了普通的洪水而巳。”



的确,如果说——妖怪诞生于对自然现象的恐惧心,那么这种妖怪就只是普通洪水而已吧。但若真是如此,洪水的现象与给水怪的现象之间便失去差异性,也可以说所有的洪水均成了妖怪。



“古代人们对那些无法以人为方式防卫的自然现象抱持若恐惧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害



怕洪水爆发也是正常。但是洪水爆发就只是洪水爆发,再怎么可伯也不会变成妖怪。只有在经过一问一答的咒术性仪式作为媒介后,方始成为妖怪。自然现象的发生原本是理所当然,而将之置换成非理所当然的形式,这种动态性的变换过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并非[恐怖感]或[恐惧心]这类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说。妖怪正是产生于背离这些情感过程之中。妖怪在获得[形]与[名]之后,方始成立。因此无名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



“真难懂耶。”



我听不太懂。



“接着,本末倒置的事发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区不被当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传人的案例。在输出地具有妖怪之实,被赋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传了过来,于是产生了混乱。有时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型能与性质。”



“魍魉就属于这类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长应付这类妖怪。”



京极堂说完搔了搔下巴。



“原来也有你不擅长应付的妖怪啊。”



“例如说在江户时期与东国镰鼬、西国河伯并称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国魍魉。这表示魍魉在当时日本算足相当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镰鼬你们当然知道,但魍魉则显得知名度低了些。若说是否当时很兴盛,到现在则被遗忘了,倒也不是,因为在当时就没留下多少文献纪录。而且上面说魍魉是北国名产,那北方是否常见到这个名字,却也没有,反而四国一带才存在着所谓的魍魉信仰。虽说那是一种近似于祭祀祟神的御灵信仰的变体,不过光祭祀魍魉这点就很值得注意,关于只有名词没有形象这点嘛。这是因为魍魉在出生地大陆的形象原本已经很模糊的缘故,所以也没办法。“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妖怪吗?”



京极堂抱着胳膊。



“光字义本身就有问题。”



“字义?汉字的?”



“是的。讲起大陆的妖怪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于不过也还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状便知道其堕业的年代。例如说人面兽身的妖怪便比兽面人身的更古老,中华民族是个具有过人记录癖的民族,每当王朝交替之际,必定会仔细纪录前一王朝的事迹。而至于《山海经》之类的研究分类书也无懈可击。



加上汉字是种表意文字,这对研究也很有帮助。即使读法相同,作为为名称的汉字会直镶表



现出意义,因此完全牡贴作区别。亦即,只要看



名称的汉字某种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质。但魍魉很难。」



“为什么?”



“魍被牵强附会成山川的怪神,魉则当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这解释相当没有说服力。



刚刚也说过,魍魉的别名很多,也写作虫部的,跟蛟娴的蛔同字。也常去掉掉鬼旁写作罔两,此时又会产生不同意义。你们读过《庄子》吗?”



“扫除?”



夏木津与鸟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不正经的回答,我趁他们思考无聊的同音冷笑话时赶紧接着说:“我以前曾看过一次,不过我对老庄没儒学来得有印象,记不太得。”



“你真没用。《庄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齐物论》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极堂记得,果其不然,他背诵了起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日: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鲋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云云”



“啊,有听过。”



“小关,京极,你们两个为什么记得住这些像经文的句子啊,正常人可不知道吧,对吧,那个——



“我叫鸟口,我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意思。“



“不懂也无妨。总之在这里罔两被解释成影子周边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较朦胧的部分,罔两这个词也有这种意涵,另一方面。写作罔象的话则又有所不同。此时的意思足生于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日:山出鼾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传》杜预注里也提到过罔象是山泽之怪,然后水怪罔象的日式读法念作“mizuba”,在日本是一种水神。你们读过《古事记》吧?“



没人回应。



战前过教育的我们当然都被强迫背诵过古事记,但恐怕没人像京极堂这般敢以如此不敬的态度阅读吧。



“呵呵,伊邪那美命生下火神轲遇突智而烧死之际,痛苦之余流出的尿液中生出的就是罔象女神,这是个女神的名字,名称的念法有很多种,譬如说“minauha”“mirume”等



等。将女字去掉就成了图象,也就是魍魉——这样说起来岂不很怪?”



京极堂很难得地歪着头表示纳闷,可见他真的对魍魉感到很棘手吧,“折口教授指出罔象是与祓濯仪式有关的神。可是魍魑跟祓濯有关吗,我记得有个神社单独祭祖罔象女神——好像是弥都波能卖神社——记得那个神社是阿波国的美马郡——嗯,这是,美马坂的……”



京极堂突然闭上嘴,



“美马坂,是刚刚夏兄提到的那个箱馆的医生吗,”



“不,没关系,这只是偶然而巳。”



他的表情很不愉快,京极堂平时老是摆着一副臭脸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我知道他现在很明显地感到不愉快。



夏木津拉长了脸。装出嘲弄人的表情。



于是京极堂又开始接着说:“算了。总之魑魅魍魉并列时,人们经常把魑魅视作山精,把魍魉一视为水怪。《日本纪》中也采用了这种说法,记载魑魅为山神,魍魉是水神,《大和本草》则说水虎这种妖怪就是魍魉。」



“水虎就是河童?”



“没错——那么便可与本国的水怪之王河童视为同一物。也就是说在我国,不知不觉间别名罔象的魍魉被赋予河川妖怪的性格。另外,“mizuha”又与水叶、瑞齿的发音相通,故植物妖怪亦可归于其旗下。结果,魑魅魍魉四个总括了自然界的妖魔鬼怪…应该吧…”



语尾说得有点暧昧不明。



“你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啊,平时遇到这种话题,不是都有如快刀斩乱麻一般干净俐落地加以解析吗?那才是中禅寺秋彦的本色啊。”



我做了没必要的攻击,京极堂这次似乎一直想隐瞒些什么。



“唉,因为我讲了之后才想到,我国民间传说中的魍魑与刚剐说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出入。很啰唆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这种混乱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史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有人在地区挖到一个瓮,一只羊从里头跳出来,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孔丘老师登场了,他说——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日龙,罔象,土之怪曰膻羊气没想到不语怪力乱神的孔丘老师对妖怪遗蛮清楚的。夔是种独脚的怪兽,膻羊则是雌雄同体的,这里提到的魍魉,可说完全被当成指妖怪。”



“一切妖怪都可归于魍魑?」



“正是如此,这成了一个开端,或许因为大家都认为既然是那位孔子不可能有错,魍魉是木石之怪的说法就这样广为流传,明明孔子在川泽之怪那边也加上了魍魉,但这边龙的印象比较强烈,所以就算到现在,一些记载期实的字典中查魍魉还是会写着木石之怪,既是山川之精,又是水怪、木石之怪,这等于是把原本栖息之地分明的妖怪世界的藩离给打破了,而且中国大部分的妖怪都被赋予了具体形态,却唯独魍魉的描述非常模糊。《述异记》中说它像猪,说牠鼻长,又说它似龟,说法本身根本就支离破碎。”



“所以说魍魉没有明确形象嘛?”



“问题是——就是有啊。”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很伤脑筋的是,魍魉传说除了妖怪的总称之外,还有另一系统在发展。有一则神话提到魍魉是古代中国帝王的孩子。”



“孩子?魍魉是人吗?”



“中国神话时代的支配者很多都不做人,皇帝曾孙颛顼——这个人本身的样子就很不普通,这位天帝有三个一诞生便死去的孩子,其中一个的名字就叫魍魉。”



“孩子是魍魉?”



“嗯,另外两个是疟鬼跟小儿鬼,这个个魍魉据说能长成这样:大小约与三岁小孩相当,眼红,耳长。身体赤黑,满头黑发。能学人语迷惑人——”



“很具体嘛。”



“一方面以莫名其妙怪物的形象不断扩展,另一方面却又宛如一只实存在似地桩描绘出具体形象。《说文解字》引用了这段对魍魉的描写,说是淮南工之百,虽然流传至今的《淮南子》中并没有出现这段话。《山海经》中也记载了相同说法。所以以《山海经》为底本的《和汉三才图会》采用的也是这个说法,因此样子很明确。若根据此段叙述绘成图,所画出来的简直足只兔妖,像是野兽,没人知道魍魉究竟是什么,虽没人知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野兽。”



“野兽?”



“结果这成了魍魑唯一被赋予的具体样子。”



京极堂把《百鬼夜行》翻开到桌上给我们看。



上面画着一只魍魉。



一头小鬼由草丛中探出上半身。



黝黑的蓬发中长出两只不知是角还是耳朵的突起。



可爱的圆滚滚眼珠子中不带恶意。露出撩牙的嘴吧看起来像在笑。



不可怕,只是,很令人厌恶。



因为。



这头野兽挖出棺木,从中拉出死者尸体,大啖其肉。



魍魉面无表情地吃着尸骸。



“这——”



“没错,结果魍魉既是山野泽川的精灵,也是水神,是木石之怪,最后却又在莫名其妙固定成这种模样!所以说它是只其名其妙的怪物。民间最熟悉的魍魑形象就是这个,吃死尸的小鬼。魍魉一方面保有各种特性与历史上的大义名分。在我国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却与西洋所谓的食尸鬼相近,因此没有比它更难搞的妖怪了。”



“为、为什么会变这样?这太唐突了吧?”



“也不见得,《本草纲目》的“兽部,寓怪类》里写着,魍魉,好食亡者肝气另外一开始也说过,魍魑还有别名叫方良,据说方良是种从墓穴冒出来的妖怪。而节分撒豆驱鬼的原型——追脏的方相氏原本就是负责驱逐方良的官员。《酉阳杂俎》里则提到有个叫做弗述的妖怪会吃死尸脑部。弗述被柏木刺进身体会死,而传说中魍魉也怕柏与虎,表示这两者是相同的妖怪。连传说都如此盘根错节,真的搞不懂什么是什么了。”



“真的搞不懂。”



鸟口泄气地说。



“想更混乱的话,我还有很多题材可说哪。”



京极堂的虽像在开玩笑,眼神却很凝重。



“有种叫做火车的妖怪,写作火焰的火,车子的车,是种从地狱来带走坏人的妖怪。坏人一死,燃烧着能熊火焰的车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带走其尸骸。被带走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抛洒于各处。”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曾听说过火车这种妖怪,不过不知道这家伙会作出这种行为。



京极堂接着说。



“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去世的尸体旁之所以耍撬刀子之类的金属物是因为防止老猫等



兽类或魍魉进尸体里。《耳囊》里也有一则故事提到魍魉变化成人担任公职。”



讲到此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人。



“呼呼呼呼。”



夏木津笑了,笑得很开心。



“看来要了解魍魉,别听这些故事还比较好吧?”



津说完又笑得更大声。



“真是如此。这实在是相当头痛的问题——”



京极堂抱头烦恼。



“太夸张了吧,有必要那么困扰吗,魍魉的确是难以理解的怪物,可是那只是文化上的很困难而已吧?现在我们是针对现实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作讨论,魍魉的考察碰上瓶颈与这次的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两者之间没什么关联。



“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由从鸟口的调查看来,我们可知御宫神自称是收服魍魉的灵媒,所以魍魑正是让他的平庸宗教产生效力的重点。”



“是没错,可是那又如何?”



“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了必须与灵煤直接对决的事态。要驳倒那些主张什么恶鬼邪魔的、驱逐恶魔供养婴灵的、斩断孽缘怨灵退散的家伙是很简单,可是对手是魍魑的话,就真的的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京极堂搔搔后脑勺歪起嘴。



“呵呵呵,京极堂,原来你也搞不清楚啊,那就跟我同水平了嘛。”



夏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京极堂低头约十秒钟左右。猛地抬头说:“鸟口,能不能再说更清楚一点?”



鸟口连忙翻开笔记本:“嗯,以下这些话由刚从道场出来的人那里问来的。他们说教主看得见魍魉。每天都有信徒来求教,不过敦主不太会在这时去帮他们祈福碍,顶多只是说说教。每遇五的晚上有集会,除魔通常会在这时集中进行。这个集会叫做封秽大典,如果这样还没效就会进行个别祈祷。有时是叫信者到我去过的祈祷房,有时则背着莒到信徒家去,当然这些封印魍魉的仪式也一样免费。”



“封印魍魉——是吗……那道具呢?“



京极堂似乎很不能接受。



“就只有那副御莒。外型像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不知该叫本尊还是神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像个笈,教主一身白色和服。穿白色和服裤裙,头戴兜巾,如果胸前还有那种一团团的怪棉球就完全跟山伏一样了,不过他没拿其它器具,空手。”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一来就猜不出他的祈祷的方式了,到底是神道系遗是修验道,抑或密法——



“关于这点嘛,这个应该有用吧!”



鸟口把他从前天就一直背着的巨大包包拉到身边,打开袋口。



“这个有九公斤重,背得我肩膀都快脱臼了。”从包里面拿出一个沉重的箱子,解开上面的背带。



宽约三十公分,长与高各约十五公分左右。



“这不是传助吗?”



“传助?”



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能联想到传助赌博



“这是是东京通信工业正在开发的携带型磁带录音机。你、你为什么有这种东西。”



“是敝社社长不知从哪拿来的,只能录二、三分钟——否则总阵早派上用场了。”



“你们出版社的社长是何许人物啊!”



想到那辆冒牌达特桑跑车,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只是个个性温和的奸人啦。我星期天一直带着这个走,怕随便摆着会被人偷走。肩膀压的快脱臼啰。然后啊……我昨天躲在澡堂,隔若墙壁偷偷地……”



“录音——了吗?”



果然连京极堂也不免有些吃惊。



京极堂吃惊的样子非常稀奇,难得见到一回。



夏木津则是很喜欢新奇事物,一直吵着要听。



“没录得很清楚,不过应该还能听懂在说什么。」



打开盖子,看到两张像盘子的圆盘,上面卷着磁带。



盘子旋转。原来如此。跟传助赌博倒也有几分相似。



铁盒子突然发出声音。



——天神御袒月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outsuho之shinpi御宫



Sotenateirisanitachisuiimekoroshitemasu



Shihuruhuruyurashihuruhuru



速请御莒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听起来像日语又不像日语,似乎也不是方言,更不是佛经。



念咒中掺杂了磅、磅的杂音。大概是脚踏地板的声音吧。间隔十分独特,不知是单纯数错了拍子,还是我的韵律感无法理解,总之眼西洋音乐理论中的几分之几拍的感觉完全不同。



听起来就像是铁盒子里藏了个修行者在里面。



不对。



这是利用电与磁力重现出来的虚拟显示。



这个盒子也是种借用科学之名的神秘主义,我感到一阵冷颤冷战。这股声音是虚幻的,



非把过去的真实切割下来放进盒子里面。



播放完毕。



盒中的虚拟现实轻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再听一次吗?”



京极堂摇头表示不用,接着露齿一笑。



“太了了不起,鸟口,没有比这段更好懂的咒语了,你投入尖端器材的作战方案大大成功了。你真的是个人才哪!”



“帮上忙了嘛?”



“帮了大忙呢。



京极堂带着犹如生气般的表情笑了。但是那仅是表面上而已,我知道他内心仍旧忧心仲忡。若真是如此,他的表情显得多么复杂难辨啊。还是说,那只是我的过度猜想。



京极堂恢复了原本的态度,以毅然的语气质问鸟口。



“接下来——鸟口,有件事想再三向你确认,寺田兵卫真的在三鹰出生三鹰长大的?”



“是的。据说他除了兵役中以外,从没离开三鹰一个星期以上,也没出门旅行过。”



“有亲戚住在伊势和筑上吗?”



“伊势和筑上啊,北九州岛是吗?不过兵卫好像真的没有亲戚。兵卫跟父亲阿忠都没有兄弟,连远房亲戚也没有。就算有,交流也不频繁才是。”



“根据是?柑仔店吗?”



澡堂老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为什么是伊势跟九州岛啊?”



“时机到了我自会说明。接下来我有话要对关口说。我先说明一下现阶段我了解的事情吧。御莒神背后必定有个躲在暗处操纵的第三者。如果御莒神真的涉入犯罪之中,真正该被检举的是这个幕后黑手。因此当下的问题是要先找出那个幕后黑手是谁——不过想找到他得先找出刚刚说的第一个信徒——另外就是兵卫家人的去向。只要知道这些,就算演变成必须与御莒神直接对决的场面——我想,也无须担心了。”



“魍魉就不管了吗?”



京极堂不理我的提问。



鸟口址刻恢复了精神,说要马上去采访。



“那么,关口。”



“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哪可能没事。前天最热切的就是你哪,把我拖下水的不也是你?”



连夏木津都在一旁声援叫阵,喊着“就是嘛就是嘛。”



“你去调查清野的名册,接着去调查可能发生事件的家庭看看。”



“咦——”多么困难的任务啊!



如果清野的笔记没错,而御宫神也直的和分尸杀人案有关的话,某种程度的确能推测出下一个可能受害的家庭是哪些。他指出危险的那几个家庭里有几家的女儿还没遇难,当中已有十家已经失踪。只要限定条件,自然很容易从剩下的几家中找出可能性的家庭。



但是,就算知道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同时我又该以什么名目来行动?打击犯罪?还定防



范未然?恐怕两者都是吧。



可是我没那么能干啊。正当我想拒绝时,很稀奇地玩弄着录音机的夏木津突然出声说:



“那我该怎么办!”



他的主张像是在说——我们这群人是他的属下,帮忙主子出主意是应该的。京极堂像是个穷于应付耍赖小孩的父母,说,



“夏兄跟这个事件没关系吧。你自己刚刚不是也说自己会去想该怎么办吗?”



“我想过了啊。我想去找武藏小金井的那个被绑架女孩的朋友。可是想说这种事情我又不熟,所以正打算找小关一起去耶。”



说什么傻话。还敢说不熟,开什么玩笑。



这世上哪来不熟悉犯罪调查的侦探啊。不只如此,他的简直当我这个写小说的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当然没这回事。平时老是嘲讽我的社交恐惧症与差劲记忆力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你这么说,可是我比你更不熟啊!兄兄!明明就你才是侦探吧?”



照这样下去,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很糟。



正当我一时之问迟疑若要匣乐极堂抗议还是向夏木津抗议时,现场的主导权已被京极堂给抢走。



“你说被绑架女孩的朋友——是指那个同时碰上加菜子自杀与绑架现场的同班女吗?”:



“对对,我不记得名字,不过这里有写,这女孩子很可疑吧。”



夏木津把增冈给他的警察制作的资料交给京极堂:京极堂手势熟练地翻阅起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出女孩的名字。



“我看看,武藏小金井——人偶制作师楠本君枝长女赖子,十四岁,私立鹰羽女学院中学部在学。这个嘛。”



——楠本君枝。



怎么回事,好像在哪听过,我知道这个名字,字面在我脑海中逐一浮现。



——楠本君枝,我知道了。



我赶紧从矮桌下面拾起那本名册,



——在第三张,从上逐行看下来。



——没错,是久促竣公的上一个。



难怪我对字面有印象。



“找到了!那个楠本君枝是御莒神的信徒。”



“什么?”



“这里,你们看,住址也在小金井,清野的笔记写着——”



“女儿节人偶之工匠。无夫,有一女,某私立名校在学中,此应为穷困之因。热心有余,金额不足,条件充分,惨剧到来不远矣,危险也,需注意。”



京极堂上半身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名册,



夏木津跟鸟口也凑过去看。



“这——”



京极堂的睑色变了。



“以小关的记忆力而言简直是奇迹嘛!”



夏木津又在嘲弄我了。平时的话京极堂一定会跟着一起搅和,但这次并没有,京极堂一直搔着头发。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次的事件本身简直就像魍魉。令人不舒服的相符与龃龉反复出现,这是是偶然?不可能是必然。可是照这发展看来,难保那家伙不会跟一切有关,不,少等,这么想来——”



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么慌忙的京极堂。



“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老爱把我这个隐居者拖出来。这事件的发展或许会很糟,不,这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这……”



“会有多糟?”



高亢的声音。



京极堂转头。夏木津回头,鸟口抬头。看过在场全体的动作之后,我才总算发现说话者并非他们其中之一,而他们的视线方向正朝向说话者,慢了一拍,我移动我的视线。



木场出现在檐廊。



木场显得有些憔悴,原本剃得很短的头发也长长了点。



气色不佳。由于斜阳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在我眼里看起来就眼那天于箱馆见面的情况一摸一样,



“木场修,听说你被罚闭门思过,你那张怪脸是怎么回事,喂。”



木场的吼声遮蔽了夏木津的话,



“为什么很糟,京极堂?”



京极堂沉默了半饷,调整坐资回答。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你这混蛋,照这样听来你肯定知道点内幕对吧!!关口就算了,礼二郎连你都出动了,这事肯定不稳当。快交代给我听。”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知道什么。我想你是最接近事件核心的人,这团可憎的偶然之集合与扩散,究竟足以多么胡来的方式构成的,只要听完你知道的事,我想应该就几乎能迎刀而解了。”



京极堂站起来。



“说得好京极堂,那就让我拜听一下你对这什么狗屁构成有何高见。”



木场表情凶恶。



“只不过,若如我想象,余味太糟的话,我就不愿意说了。”



京极堂静静地以此作结。



<道歉函>



母亲,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女儿。



一想到那之后的几个月间您所受的煎熬,我就难过得坐立不安,事到如今,我总算能理解您的心情了。



您一定报心酸吧。



一定很痛苦吧。



我从不知被自己女儿所疏远是多么悲伤的事情。过去的我是多么不孝啊。



我很后悔。



我很懊恼。



但现在都己无法挽回。



过去的我在失去父亲之后,只知道去厌恶一天天变丑的您。如果您还保持着过去的



美貌,我的心情肯定不会这么别扭吧。



但父亲的离去是我的错。



那么,害您变丑的元凶也可说也是我吧。



一想到这里真的很难过。



我是个多么愚笨的女儿啊,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现在失去了重要的事物了。



就是加菜子。



如果说,把您赶入死亡深渊的是我,那么害加菜子变成那样的也是我,多么愚昧的



事啊。加菜子现在不知人在何方。如果死了的话。



如果死了的话。



杀死加菜子的凶手,就是我。



我很想成为像年轻的您一样美丽的人。



也希望加菜子能变得跟您一样美丽。结果这股思绪,却化作那般浅薄的行动,还害死了加菜子。



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要到那个男性的身边去。



跟那个人一起



—中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