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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应该是第二个吧!”



“最早的是相模湖的——”



除了夏木津以外,我们三个同时发出不同的话来抗议。京极堂慢条斯理地回答:



“最早在相模湖发现的手脚并不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之一。”



“您、您说什么?”



“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如果舍弃了刚才说的规则性,便不可能发现其它规则性吧。同时,将相模湖发现的手脚视为连续事件的一环在根据上则极为薄弱,反而当作其它事件来思考,整合性比较高。”



“京极堂,可是要说如此接近的时期里如此相近的事件分别由不同人手里实行,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低吧。青木,记得你说过相模湖发现的脚部也是收在箱子里的吧?”



“是的。”



“其它也全部收在箱子里吧?”



“正是如此。”



“所以说难以相信没有关联哪。京极堂,你的说法欠缺说服力。”



“我才想说你这句话哪。如果完全相同也就罢了,仅是相似而已就说有关系,这才真正欠缺说服力。仅是相似便说相同的话,你不就是只猴子了?”



“本来就是猴子吧?”



夏木津说。



“这个家伙只是个很像猴子的男人,并不是猴子哪。只是相似而已。”



要你们管那么多。



“别想错了,所谓很相似,正代表着彼此不相同。听好,相模湖的案例中,脚收在铁箱里,手则赤裸地掉在地上,此外还发现了腰部等其它部分。可是后来发现的全部都只有手跟脚而已,并且也全都以丝棉包好放进木箱子里。”



“可是这也只是箱子的材料不同而已嘛。概念都相同啊,都不正常。”



“是吗?相模湖的案例是丢入湖里,其它的则是紧密嵌入缝隙中,这两者真的是相同的概念吗?此外,只有相模湖是靠车子搬运,不,应该是卡车。只有这个案例使用了卡车,其它则全部靠电车移动。”



“你为什么知道就是如此?的确,除了相模湖以外,其它均是在交通便利、高人口密度之城市区中发现的。可是搭电车也能到相模湖,其它地方也并非不能开车前往啊。”



“相模湖的事件十之八九是开卡车去的。”



“所以说为什么?”



“右手在甲州街道上被发现,而且还是山中。再怎么变态的犯人也不会在国道正中央丢弃这种东西,那是在搬运途中掉落的。我猜想,一开始应该是两只手一起收在铁箱里,后来发现的腰部也同样如此。手、脚、腰部,照理说应有三个箱子。原本这三个箱子应该庄严地沉在湖底,获得永恒的安息。亦即,原本刻意搬来相模湖乃是为了替这些收进铁制棺材里的手、脚、腰部进行水葬仪式。”



京极堂仔细地盯着我们瞧。



“但是——正当犯人想把铁箱放入水里时,才发现少了手部的箱子,想必那时他很慌张吧。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一定会惹人注意,所以他姑且先把脚与腰部拋入水中,立刻赶去收回箱子。所以脚的箱子才会被拋在靠岸边的湖里而已。如果丢进湖的正中央的话势必会很久以后才被发现。可是虽然他已经很赶了,箱子还是先被木材行老板辗到。犯人收回了铁箱与左手,想收回右手来到大垂水山巅时,正好碰上木材行老板在原地乱成一团。总不可能对他‘啊,这是我掉的,请还我’吧,犯人不得已就这样直接回去了。”



“这么说来,左手就是被他带回去了吗?”



鸟口说。青木喃喃自语: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是我仍无法接受。



“可是啊——搬运过程中真有可能掉落吗?”



“当然会,因为卡车货物台的锁坏掉了。”



“咦?”



由于这句话由京极堂口中说出口时实在太干脆了,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没留意到。但是,他的确如此断定了。



话题很快地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相模湖的案例与想掩蔽犯行或故意乱拋手脚来扰乱搜查性质的行为并不太相同。没经过处理,也没有研拟什么策略,而是具有一些类似仪式性的意味。那是种水葬。总之与后来的分尸事件的处理方式有很大的差距。之后的虽然也没打算隐藏,但也不像是想埋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空间就填起来的样子。”



“——是的,只让人觉得犯人是在玩耍。”



青木似乎若有所感。



“是不至于像在玩,不过应该是种冲动性的处理方式。总之与相模湖的案例完全不同,这两个是不同事件。”



“你想说,同样放进箱子里只是种偶然吗?”



“非也。我猜一边是有许多铁箱的环境,另一边则是有许多木箱的环境。总不是单为了放尸体而特别订做箱子吧。”



“原来如此——如果说去年向御筥神订制大量木箱的常客是久保,他当然拥有大量木箱啰。”



鸟口似乎已经逐渐接受起京极堂的说法,但我仍无法认同。我无法如此轻易地相信。



“可是——那久保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种事情来?动机是什么?与寺田兵卫的关系又是?你刚刚说御筥神单只是为此而成立的道具,那又是什么意思?”



“别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向这种犯罪追求明确动机是愚蠢的行为。而且与御筥神的关系只是出自我的想象。刚刚也说过了,久保犯人说只是目前有点头绪的假设罢了——”



“京极,你在隐瞒什么是吧。”



突然,夏木津以他少有的尖锐语气质问。



“那个男的看过加菜子喔,真的跟加菜子事件无关吗?”



这么说来——夏木津在咖啡厅查问久保的理由就是因为他认为久保知道加菜子——似乎是如此。



京极堂再次作出厌恶的表情摇头。



接着说:



“唉,我竟然交到这么个讨厌的朋友。总之——勉强说来,加菜子是他的动机——但加菜子事件与久保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对了。”



“完全不懂。京极,我听不懂暗示,单刀直入最好!”



夏木津毫不退缩。



“算了,现在公布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件事暂且搁在一旁吧。关口!”



京极堂暧昧不明地交代完,突然将矛头指向我。



“你是个文学家,对这方面的感觉比较敏锐。听完刚刚久保的<搜集者之庭>的梗概后,你作何感想?”



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没读过,况且刚刚京极堂提到这本书时是作为御筥神与久保之间有联系的一个旁证提出的,等于是一点感想也没有。



“只听梗概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要我没读过就评论,我办不到。”



实在是过分装有品的装傻法。



但是京极堂听了却说“说的也是”,表示同意。



“例如说——作品与作者是不同的,作者的形象若先影响了作品的鉴赏并不是件好事。但相反地,读者某种程度下却能由作品中读出作者的性质来推测作者的形象,同时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当然,小说是虚构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写入作者的主义主张,但作者的嗜好与思想背景等要素总免不了会显露出来。越高明的人越能隐瞒这点,而越差劲的人则越容易在作品中透露出作者的表情。就我读过的感想来说,久保竣公在这方面算是差劲的那一派。”



“你是指,例如说登场人物与作者无法完全分离之类的意思吗?”



“我并没打算做如此不成熟的批评。当然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下是理所当然的,但就算看起来如此,也可能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此时读者等于是完全陷入作者布下的陷阱之中,故以此来分高明差劲确实太武断了。只不过,久保的案例是更单纯的——”



京极堂由纸袋中拿出我留在这里的久保新作排版稿。



“他的作品几乎都是日记。”



“嗄?”



“他似乎有种倾向,习惯将身边的事直接写成小说。当然,设定或名字之类的会作改变就是了。”



“是吗?我实在不认为耶。虽说我只看过<匣中少女>——可是刚刚那本得奖作品当中又是修验者又是神官的,举凡日常生活中不会出现的事物通通登场了吧?况且他写的本来就是幻想小说,实在难以相信会具有现实感。当然你说的未经过消化的主义主张或许是有好几处在小说中显露出来,但是我们也无从确认起那是否真是他本人的主义主张。即使你如此认为,可是说不定就像你刚刚说的那般,那是他经过计算才那么写的,这么一来你等于是完全中了作者的陷阱啊。”



“嗯,关口你说的很正确,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



“嗯,看样子真的不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能成为幻想文学,是因为他对世界的理解就是那种感觉,并非刻意创出幻想。对他而言,那就是现实。”



京极堂翻开排版稿给我看。



“怎么可能——你说这种话应该有什么根据吧?如果只凭印象就这么说的话就太令我失望了。”



我在不知不觉中为久保辩护了起来。我明明没有一分一毫的理由必须为他辩护。



京极堂说“嗯,说的也是”,搔着下巴。



似乎还想隐瞒什么,他在觉得困扰时总会搔下巴。



“由于完全没有调查过,所以久保与寺田兵卫的关系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就算久保肯定与御筥神的诞生有关,为何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会对兵卫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也是团谜。我虽设想过一些假说,但全部都是纸上谈兵,拿出来提也没有意义,所以就做罢吧。只不过关于御筥神的话嘛,如果久保真的是幕后黑手,他创造御筥神的理由就是——”



“是什么?”



“嗯,如果说,就是<搜集者之庭>主角的心境的话,你们了解意思吗?”



“你是说搜集他人的不幸?这实在太难以相信了。那么,那本名册对久保而言就是搜集品了?”



“有点勉强吗?”



“当然。这个论点的基盘之脆弱,难以想象出自中禅寺秋彦之口哪。”



“是吗。那关于这点就别深入讨论算了。”



为什么乖乖退却了?我原以为肯定会遭到他用难以反驳的辩才反击,所以现在反而有点失落。京极堂翻开<匣中少女>代替反驳,说:



“动机——嘛,就是这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



又是很不干脆的态度。原以为他已经恢复平时的水准,看来我错了。



“关于这个嘛,这本新作的内容有描写到把尸体分尸解体后塞进箱子里的段落对吧。”



京极堂似乎刚回想起来地说。



“咦?有这么直接的场面吗?这可不能放过。因为装进箱子里的事并没有对外发表。而且——如果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这名叫做久保的男子只将实际发生的事情写成小说的话——。”



青木的反应很敏感,这也是当然的。



我有点难以释怀,无法相信这是京极堂的做法。总觉得很……卑鄙。



“喂,京极堂!这种做法很不公平吧。不提示明确理由,只故弄玄虚留下一些令人多做揣测的讯息,然后又说这些话,任谁都会觉得久保很可疑啊。小说是虚构,你不是最讨厌把作品与现实混同在一起抨击的愚蠢行为吗?作品中杀了人就当他是杀人犯的话,侦探小说家全是大量杀人魔了!”



“嗯,没错,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我说这些并不是基于如此欠思虑的理由。而且他也是把这些当作梦中发生的事写进作品里,没说是实际做过的。这只是梦而已。”



梦?



“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



在京极堂逼近核心又刻意回避重点的巧手牵引下,青木现在已经对久保产生疑惑了。



“而且啊,青木,他写这篇作品是在八月三十日到九月十日之间。我猜他开始写这篇作品时第一个事件还没发生。”



青木掰指头计算。



“可是最早的是八月三十——啊,那件不算在内是吧?这样一来——下一个被发现的是,我想想,是九月六号,所以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如果久保真的是犯人,开始犯罪的时候是在这篇作品已经完成之时。假设犯行是九月五日,从委托原稿到完成只花了五天,这对以快笔闻名的久保竣公而言并非不可能。”



原来久保以写作迅速闻名啊,我不知道。



“这篇作品给了我莫大的启示。我事先声明,我并非基于久保是犯人的先入为主观念来看本作品,而是相反。还没读这篇前,我对久保的印象只是个充满谜团的男子。如我刚刚的开场白所言,如果我是受到作者即是分尸案犯人的先入为主印象观念影响而曲解了作品的话那就不应该,但我是读了这篇之后才反而开始对他产生疑惑的。”



“所以说,你将这篇作品解读成——这是他展开杀戮之前的过程记录?”



“假如他真的是犯人的话,在作品中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投影反而不自然吧?”



青木问:



“理由就是刚刚那一段剧情吗?”



“不,那只是附带的。例如说,这篇小说的主角异常地讨厌缝隙。他有种怪癖,只要看到缝隙就想塞起来。”



“把空隙塞起来?”



“这篇小说的主角因为此种怪癖在作品中订制了大量木箱。关口,你对这部分有何感想?”



很巧妙的切入方式。京极堂正刻意地将情报切割成细微的段落慢慢释出。



而我会如何回答也在他的计算之内吧。京极堂早就知道我听到他的话就会试着为久保辩护,所以才故意做此发言。



可是我除了正面迎击他的挑衅外也别无方法。



“嗯,这部分或许是反映了事实也说不定。而久保跟御筥神有深刻的关联也无疑地应该就是事实——但就算如此,以此为理由就说他有分尸动机也有点牵强吧。”



京极堂点头。



“容我说句题外话。关口,关于这个主角——你认为他的心理疾病能单纯地称做空间恐惧症吗?”



“嗯嗯,不过这个情况下由于角色并非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是虚构的——实在很难判定,我想应该也能当作是密闭爱好症。”



“看来这个角色有许多种解读方式。意义这么深远的角色真的是久保凭想象创造出来的吗?在行动原理上未免带有太多矛盾了;可是行为古怪归古怪,却又异常具有存在感。令人不由得怀疑起这个角色就是作者本人。”



“可是这难道就不是你的偏见吗?说不定他真的具有十足的创造力,能描写出深具存在感的角色啊。”



“说的也是。可是姑且先不管这些,难道你不觉得这篇小说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吗?”



确实很怪——



我这位啰唆的朋友多半知道我觉得这篇小说很奇怪。我在读完<匣中少女>后,被其糟透了的余味完全击倒。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



“这篇小说似乎想尽办法要将主体模糊化。采用旧假名遣、旧汉字恐怕都是为此。不,不只如此,这篇小说缺乏主体,所以更叫人不舒服。”



“嗯嗯。”



“这篇小说既不用‘他’也不用‘你’更不用‘我’,所以会带给读者一种茫然的不自然感及不安的印象。如果这是刻意的,或许能成为一篇名作。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文体是拼命隐瞒主体是我,也就是久保竣公本人之下所造成的结果,你认为呢?”



“这是诡辩。”



“果然是这样吗?”



京极堂说了这句后笑了。



我想,他已经掌握到其它能当作证据的东西,只是故意藏起来。我想,他已经抽到在最后的最后才能打出来的最强王牌。



“算了,等后篇出来了应该就更明白了吧。不过我们没时间等了。”



京极堂表情很爽朗地说。



“好了,青木,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了。相信你听了也知道,我对久保的怀疑全部都是基于听来的消息来类推而已,如关口所说的,一点确证也没有,被人当作诡辩也没办法。因此你不相信也无妨。只不过,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勿囫囵吞枣地全盘接受,务必要仔细调查。如果我推理有误你却全盘接受,我概不负责。”



青木抱着头,沉思了一段长时间。



然后小声地说了起来:



“久保——果然很可疑。不,我并不是全盘接受了您的推理。我自认我已经尽力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尽可能公正地听完您的推理——”



虽然青木这么说,但我想并非如此。



青木无疑地已经中了京极堂的计谋。



也就是说——



久保果然还是真凶吧。



京极堂手中掌握着某些令他确信如此的证据,只不过不想贸然说出这个,才会使出各种手段将其它不可能的情况逐一排除,在不公开核心的情况下引导青木到达这个结论。



青木接着说:



“警方在侦办分尸事件上的现况是,别说是筛选嫌犯,老实说连半点眉目也没有。在确定被害者的身分后就没有进展了。什么线索也找不到。只见手套男子像怪物般神出鬼没,在搜查过程上却连一条狗都逮不到。所以就算是只知道久保戴手套这条情报,对现在的警方已是十分值得怀疑的情报了。所以,既然我今天听到这些消息,没道理不进行搜查。虽然只靠这些没办法申请到逮捕令,但只要能确认收纳尸体的木箱是御筥神的寺田兵卫制作的,就能循此线继续搜查下去。只要目前推测的犯行当日久保没有不在场证明,也还是能以参考人身分将他带回警局。只不过——”



青木摸了摸自己那颗像小芥子人偶的头。



“中禅寺先生,虽然您说不是,但我还没听过关于这点的说明——刚刚夏木津先生也问过——久保与加菜子的事件真的没有关系吗?您说的剩下的第三个事件的犯人又是谁?”



“看吧,我就说嘛。京极,你老是想隐瞒事情,总算碰到这种下场了吧。”



刚刚是睡着是醒着也不知道——我早就忘记有这号人物存在了——的夏木津很得意地说。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不知道京极堂究竟是遭遇到什么事。青木接着说:



“手套男子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嫌犯,同时也是加菜子杀害未遂暨绑架事件的嫌犯。不对,警察尚未断定被害者,所以他虽是肯定连续绑架少女事件的嫌犯,但在分尸案上顶多只是有这个可能性罢了。可是加菜子的事件有人作证,所以手套男子完全是嫌犯。”



青木的表情很认真,而夏木津依旧一脸得意。



京极堂一点也不觉得困扰,表情轻松,没有一丝的动摇。他说:



“嗯,青木,可是加菜子事件嫌犯的手套颜色不同哪。”



接着又说:



“而且我还有件事没对你说过,昨天木场大爷在电话中说柚木阳子撤回她的证言了。”



“是——真的吗?”



“她做伪证的理由好象是——她看神奈川县警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己、雨宫以及木场大爷这些内部人士,希望他们能把焦点向外。”



青木一脸讶异。



“可是——这么一来,楠本赖子看到的是——”



“关于这点嘛,青木。”



京极堂讲了开头后稍做停顿,依序看了在场全体的人。夏木津照例催促他。



“是什么嘛,京极,还不快说。”



“那个人是我。”



“嗄?”



京极堂说完笑了。



“搞什么,原来是开玩笑啊!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



“并非玩笑,我很认真哪。”



“中禅寺先生,那么您是说事件发生的夜里,您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上了?”



“不,我记得那天是终战纪念日。当天晚上——我人在这里阅读一本叫做《印判秘决集》的珍本书。是前一天朋友刚给我的。”



“说更明白点好不好?你啊,这次,不,其实每次都这样,总之你讲起事情太会兜圈子了。”



我表示不满,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说:



“这件事追根究柢是你的不对哪,关口。都是你把我扯出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接着他将桌上的《近代文艺》最下面的那期抽出,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



是我的<目眩>的部分。



“这是上个月底出的文艺杂志《近代文艺》,上头刊载了这位关口巽大师的最新作品。我们这位大师是比久保竣公更专门的私小说大家,所以这篇自然也是在某个真实体验触发下写成的作品。也就是你们都很熟悉的杂司谷事件。只不过比起久保,关口大师将事实升华为作品的能力似乎更高超得多,小读一番是看不出这篇作品其实在讲那个事件的。”



我被京极堂——虽然只有一点点——赞美作品了,这是有生以来未曾有的体验。



但是——这与事件又有何关联?



“但是由于事件过后还不到几个月,实在酝酿的时间太短了,写到最后似乎变得无法收拾。”



完全正确,关于这点我毫无反驳余地。



“于是,这篇难得有机会成为名作的作品,结尾被作者亲手破坏了。这部分的感性或许也是他作为文学家的厉害之处。总之结尾相当可观。在这之前原本充满了说不上幻想或现实的妖异风格——”



好死不死,京极堂居然朗读起内容来。



“——突然间敲门声响。正当我迟疑着是否要应答之际,女子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门。门外站了个一袭黑衣,貌似高僧又似阴险学者的男子。‘晚安,我是来终结一切故事的杀手’,他说。天色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的衣服有如墨染,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的东西。‘那么,开始进行工作吧。’黑衣的杀手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掌一把抓住女子的后颈,将她压入油画中的湖里,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女子闷不吭声,沉入了遥远的湖底。杀手说:‘魂魄一条,确实收到。’茫然看着这一幕的我,觉得胸口似乎破了一个大洞,追起逃逝而去的我的半身。啊啊,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我茫然地凝视着深渊之中,倒在图画底层的女子尸骸——”



是小说最后的部分。京极堂念完,抬起头来说:



“——光看这个部分的确没办法讨论作品,不过这段很明白地显示出某件事。穿黑衣戴手套的杀手,很明显地就是以我为蓝本——这段之中描写到这个手套男子将女人推落深渊杀害了。”



难道说,



“难道说,京极堂,你想说赖子是看到我的——”



我几乎完全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但是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件事。



“赖子出面作证的时候是事件经过十六天后的八月三十一日。至于为何隔了半个月才出面作证,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刺激过大,造成了暂时性的记忆障碍——是这样没错吧?”



青木回答:



“这个嘛,她好象说自己当时精神有点错乱。”



“关于这部分我详细听木场大爷说过了。在青木来前也对其他人说明过了吧?总之,楠本赖子事件当天的记忆——其实很单纯地也就只是关于黑衣男子将加菜子推落的记忆而已。赖子本人的解释是说,之所以会回想出这些记忆来,是因为她觉得很寂寞,去了加菜子常去的咖啡厅,读了加菜子常读的杂志后才会——”



“才会突然想起来。不过这很有可能吧?”



记忆障碍会在什么事件引发下痊愈谁也不知道。



“当然有可能。但是,她其实从来没用‘想起来’或‘忘记了’这类说法来形容过。她去找武藏小金井的警员时是说‘想到了这个想法’,之后也未曾用过‘忘记了’、‘想起来’这类词汇来表现。”



“讲得好象你当场听到一样,你当时人在现场吗?”



“好吧,我修正我的发言。如果木场修太郎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是这么说的。至于柚木加菜子常读的杂志是什么嘛——关于这点赖子自己曾向木场说过,是给大人读的文艺杂志——的样子。”



“那种杂志多的是吧?”



“没错,多的是。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有趣,不过她不想跟不上加菜子所以拼命地读。她说——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



“可是这——”



可是这又如何?



“接着,事件发生后——经过半个月的沉默,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前往咖啡厅。若问为何选在那天,她好象是说因为那天是暑假最后一天,她为了回想起关于加菜子的回忆——关于这点我不愿多做评论——总之她在书局买了两本文艺杂志,进入了‘新世界’。至于当时买的杂志嘛,她说她随手拿了各贴着‘本日发售’与‘好评热卖中’宣传标语的两本杂志。好评热卖中的是哪本我不知道,但会贴本日发售的杂志就只有前一天刚出版的《近代文艺》而已吧。而且说到那一期里面刊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就只有前卫私小说之鬼才——关口巽的<目眩>而已。她读了这篇,看到‘黑衣杀手’时,彷佛得到天启般欣喜。”



可是,



“可是,京极堂,这只是你个人的想象吧?”



“话虽如此——但是我有旁证可证明楠本赖子在众多文艺杂志中特别喜爱《近代文艺》,且还特别喜爱你的作品鸟口,你知道天人五衰这个词汇吗?”



“啊,你是说刚刚提到的楠本赖子在念的那句咒语嘛。我不知道耶。”



“那羽化登仙与尸解仙也不知道啰?”



“宝盖头跟鹿仙贝的话倒是听过(注)。”



注:鸟口的同音冷笑话。宝盖头(宀部)与羽化登仙发音相近,鹿仙贝(一种拿来喂食鹿的米果)与尸解仙相近。



“青木你也不知道吗?”



青木也摇头。



“但是赖子却知道。且不单只听过这些词,还十分了解意义。刚刚我也提过,我要木场拿这些词去问她的同学,因为我怕或许学校有教过。不过她的同学也不知道。那么,若问为何赖子会知道这些一般而言很难得有机会接触到的词汇嘛——”



我有不好的预感。那三个词汇我最近才刚见过,而且还见过好几次。



果其不然,京极堂抽出了好几本《近代文艺》。



“这是去年春天关口大师发表的<天女转生>,其中有一节详细叙述了天人五衰。接下来,这是去年秋天发表的<舞蹈仙境>,羽化登仙与尸解仙在这篇当中都有提到。赖子跟加菜子看《近代文艺》时一定会读这个。她是关口巽少数的忠实读者,这点应该无庸置疑。”



可是,



“或许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赖子买了《近代文艺》,可能也读了我的<目眩>,可是,”



可是我仍不愿接受。



“仅仅因此,她就——不,这怎么可能。”



“她——楠本赖子并非以此为契机突然间回想起过去的记忆。而是经过半个月间的烦恼,经反复思考之后,才总算想到这个想法。在与<目眩>相遇之后总算。所以说赖子提到的‘黑衣男子’是指我,而且一开始犯人只是个穿‘黑衣’的男子,在木场更具体的质疑下升格成‘戴手套的男子’。因为<目眩>的作者除此之外并没有赋予这个‘杀手’其它什么特征。没戴眼镜没有白发,不胖也不瘦。而且赖子总不可能拿像学者或和尚来形容吧。”



青木仍茫茫然地听着。



“可是就算这真的是赖子的想象好了,那加菜子果然是自杀了?可是,那她为什么要说谎?那对赖子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啊——不是吗?”



“好处吗?当然有哪。这件事我原本觉得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想,推落加菜子的凶手是赖子吧。”



当在场全体照着顺序摸索着这句话的意思,于理解的瞬间转为困惑时,只有夏木津一个人以开朗的声音说: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中禅寺先生,这未免也,”



青木皱着眉头。



“总觉得这样——不,也不至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结论哩——只不过嘛,总觉得太过合理,反而听起来颇像假的。”



鸟口接着说:



“如果这是侦探小说的剧情,作者早就被人套上布袋痛打一顿了。”



京极堂带着明显的无力戚回答:



“没有什么结局是出乎意料的。这世上只存在着可能存在的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案发现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被杀了,另一个自然就是犯人。警察原本认定加菜子为自杀是因为没办法确认当时出入现场的有哪些人对吧?”



“是的,正是如此。剪票口处的站员说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不过他记得从事故发生到铁路公安职员到达为止的这段期间,并没有人通过剪票口。之后有好几个人在警察拦下前先通过了,不过全部都是女人跟老人,而且不是从剪票口进入的,所以是引发事故的那班电车上的乘客。也因此警方才研判是自杀。等候下行电车的其它乘客只有六个,身分全部都确认过了;而等候上行列车的九位乘客也是相同。这些人留下来都只是因为好奇,来凑热闹的。犯人不可能留下来看热闹——虽说这是我的先入为主观念,不过常识上判断起来——”



“可是因此就当作是自杀也有问题哪,为何警察没怀疑赖子?”



“理由是赖子看起来并没有动机。既没有逃离现场,而且她也说了很多话。由她的证言看来……”



“这些听木场大爷说过了,你们应该也听过了吧?”



“嗯,刚刚听了很多了。可是京极堂,由你刚刚的话听来,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加菜子——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又必须杀了她?”



“从刚刚听到现在,你们也似乎是动机至上主义嘛?考虑这些动机也是没有用的哪。”



京极堂撂下这句武断的话。



“为什么?没有动机的话,警察与世人都不能接受吧。”



“没错,动机不过是让世人接受的幌子罢了。所谓的犯罪——特别是杀人等重大罪行皆是有如痉挛般的行为。宛如真实般排列动机,得意洋洋地解说犯罪是种很愚蠢的行为。解说越普遍,犯罪就越具可信性,情节越深重,世人就越能认同。但是这不过只是幻想。世间的人们无论如何都希望犯罪者只会在特殊的环境中、特殊的精神状态下采取如此违反伦常的行为。亦即,他们想把犯罪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除,将之赶入非日常的世界里。这等于是绕圈子间接证明了自己与犯罪无缘。因此,犯罪理由越容易懂,且越远离日常生活就越好。举凡遗产的继承、怨恨、复仇、情爱纠葛、嫉妒、保身、名誉名声的维持、正当防卫——每种都是很容易理解,且在普通人身边不太容易发生的事情。可是,若问为何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这些事情看似不太容易发生,其实与他们心中经常发生的情感性质相同,只不过规模的大小不同罢了。”



记得那时我在朝美马坂研究所直奔的迷途上也听过这段话。



“你的理论我已经听敦子说过了。并非不能理解,但我仍觉得这样的说法太武断。忽视到达犯罪的过程,等于是将故意与过失混为一谈嘛。”



“过失是事故,但也有所谓的间接故意,这两者的分辨必须很谨慎处理才行。只不过很困难就是了。”



“可是啊,京极堂,这样一来无法维持社会秩序吧。犯罪行为之所以为犯罪,并非只是行为本身不受到社会的认同才成立的,不是吗?道德、伦理这些看不见的部分也被纳入检视的对象吧?忽视动机的话连酌情量刑的空间也没了。”



“但是连道德观伦理观都要用法律来限制的话就是恐怖政治了。思想与信仰应该独立于法律之外维持自由吧?法律只应对行为有效。如果仅是思考就被当作罪人的话,几乎所有人都是罪人。动机任谁都有,不,杀人计画任谁都曾策划过,只是没付诸实行罢了。不管是伦理还是道德,都不是法律创出来的,而是名为社会的巨大怪物在莫名其妙之间创出的东西,是种幻想。”



我很明白,跟他议论也没用。



“——那难道说,犯罪者的自白——都是为了让周遭的人接受才作的?”



“针对事实关系的供述姑且不论,我认为自白并没有证据性。动机是在后来被人问到时才想出来的。可是这时犯罪者与其它人一样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为了让自己先回归到日常,拼命地思考自己能认同的理由,那就是动机。这是否为真,不仅第三者无从判别,本人也无法确认。难道你们不认为针对此进行种种议论是无意义的,而装作了然于胸的样子针对犯罪高谈阔论则是种愚蠢至极的行为吗?”



青木无法反驳,理所当然。



是的,能粉碎京极堂的意见的,恐怕只有——木场而已吧。



对他说理是没有用的。



“而且,当本人与周围都无法发现足以认同的动机时,便会将之判断为缺乏社会责任的状态。我认为这是种逃避。大家都以为只要将搞不懂的东西拋入名为精神病或神经症的黑盒子即可。这就是世人最擅长的机会主义。可是对于被当作垃圾场的真正的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而言却只是很大的困扰。而且只要被贴上这种卷标就等于无罪释放,并将之驱逐出社会之外,流放于外野。歧视犯罪者并放任其自由,岂不是种本末倒置?多么愚蠢哪。”



“那我们又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犯罪?我不懂啊。”



青木似乎很动摇。



“所以我想说的是,过度要求动机与助长基于偏见的歧视行为没有两样,都是一种想由日常生活当中把名为犯罪的可憎污秽排除出去的行为。况且将犯罪断定为个人问题是种单方面的暴力,犯罪行为并不能还原为个人的资质。你们该不会是隆布罗索(注一)或克雷奇默(注二)的信徒吧?”



注一:Cesare Lombroso,公元一八三五年~一九○九年。意大利犯罪学者,提倡天生犯罪说。认为有些人天生具有犯罪的特质,而有些犯罪特质会隔代遗传。他也提出能透过某些生理特征来辨识犯罪者。



注二:Emst Kretschmer,公元一八八八~一九六九年。德国精神病学家。试图将精神病岣病发与某些体质特征结合。也认为某些精神疾病容易在特定的体型发现。



我想没人听过,连反问也没有。



“或许犯罪生物学这个分野将来应改变型态继续提倡,只是现在还讨论什么低劣的遗传特质或体型性质反而会受到强烈谴责。但是所谓的犯罪的动机赋予其实也逐渐变得与天生犯罪说——认为犯罪者的犯罪素质与生俱来的概念——毫无差别。只要贴上诸如‘因为那个人是如何如何所以才会犯下这种罪行’之类的卷标大家就会接受——这不过是种换了外壳的天生犯罪说罢了。但这种倾向在未来恐怕仍会逐渐扩大。我听说有个难得一见的大笨蛋学者主张能由血型断定性格,这其实也跟天生犯罪说没什么差别。这种隐藏的歧视在无法明目张胆歧视‘外来人’与‘贱民’的社会中最流行了。”



“你想说犯罪的动机赋予是排除犯罪者的歧视行为?可是如果将动机从犯罪中剔除的话还会剩下什么?”



京极堂的本意是什么?



“犯罪这种东西其实是社会造成的。上个时代还是种合法杀人的报仇,现在则成了报复杀人事件。我不知道哪个社会才是正确的,但无疑地,不同的社会对相同行为所采取的法律规范势必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异。”



“您是说——犯罪并非个人引发的,而是社会引发的?”



“是有这种看法。亦即认为——犯罪乃集团现象,不过是该行为发生时的社会、经济状态等条件之函数。认为犯罪者乃是社会环境、经济环境的产物。但是这种看法必须以统计的观点来掌握犯罪,采其平均值、最频繁值、中间值等数值,假想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平均人’,将偏离这种平均人者视为犯罪者。但这也有问题,因为这种所谓平均人的怪物并不存在,说偏离根本是一派胡言。我的看法是,犯罪就像是突然降临,又突然离去的过路魔。”



过路魔是种妖怪的名字,以前听过。京极堂曾说,所谓的过路煞神原本就是在指这类妖怪。



“我认为楠本赖子当时的行为,应该用过路魔上身来形容才是最正确的。”



“嗄?”



“我是在说,在夜深人静的月台上,一个女孩子站在月台边缘,电车即将进站,自己站在那个女孩子背后,现在出手应该也没有目击者。关口,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这——



当时在车上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机会只有一次。电车即将停下之前——快也不行慢也不行,时机即使只错过一点点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而电车却越来越靠近。好,那么你会怎么做?”



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



“一般而言——”



从她背后,用力——



“一般而言我们不可能做这种事,大半的冲动我们都能忍耐。可是——也有无法忍耐的时候。一瞬间,以时间来计算仅有约几十分之一秒。在那极短的瞬间,过路魔从她身上溜过了。因此,她推了加菜子背后时,心中并没有憎恶、怨恨等阴湿的人性情感——”



京极堂说完,高举双手。



“她只是在加菜子的背上发现了青春痘罢了。”



痘子,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原来如此——夏兄见到的是,”



“是青春痘。”



“夏兄的幻视虽不足以成为证据,不过他看到的青春痘的位置是在脖子的更下面一点。鹰羽女学院的新制服听说是西装式的,柚木加菜子穿的并不是水手服,也不是背上开洞的一件式洋装。赖子不可能站在她对木场说明的离一公尺多的位置上还能看到那个青春痘。听好,刚刚夏兄在关口身上指示的位置假如真的有青春痘的话,若非几乎紧贴着背后,由上往衣领之中窥视的话是看不见的。”



“嗯嗯,原来如此——”



青木在上一次的事件中已经充分见识过夏木津的能力。鸟口则是虽听过说明,但似乎还不能理解,又张大嘴巴感到惊讶。



“赖子向木场作证说——犯人推倒加菜子俊,在逃离的反作用力下也把她推倒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很紧密地站在一起的话,要推一定得两个一起推倒;如果是先把赖子推向旁边再来推倒加菜子的话,就会错失列车进站的时机。况且加菜子与赖子的身高相当,发型与制服又相同,黑暗之中从背后看起来想必也很相像,我不认为在这种状况下犯人能分辨得出哪个是哪个。”



“这——说的也是。”



“相反地,如果是赖子在极近距离下推倒加菜子的话,自己也会因反作用力而向后倒下,恰好就会变成瘫坐在电线杆附近的样子——这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没到过现场检测,所以也不能多说什么。”



“京极讲的是对的。”



夏木津说。



“可是——交情很好的朋友怎么会做出——”



青木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



“青木,如果你那么想要犯罪动机的话,我可以提供几个有趣的说法供你参考。只不过我不希望你直接将之与犯罪做结合,且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听了这些后对楠本母女投以偏见的眼光——”



京极堂似乎不忍继续看到青木的苦恼,先说了上述前提后——接着,不知为何将视线朝向我。



“楠本赖子似乎有相当强烈的阿阇世情结。”



“那是什么?什么海砂利水鱼(注一)的?”



注一:乌口的同音冷笑话。海砂利水鱼与阿阇世发音有一点点相近。海砂利水鱼出自有名的相声故事《寿限无》。《寿限无》的故事大致如下:某人期望自己的孩子能长命百岁,便与博学的和尚商量,最后取了个非常非常长的名字:“寿限无寿限无五劫互磨海砂利水鱼之水行未云来末虱来末食处睡处与住处结实累累的薮柑子白宝白宝白宝之修林刚修林刚之古林泰古林泰之朋朋可比之朋朋可那之长久命之长助”,但由于名字实在太长了。附近来找他玩耍的小孩子光叫个几次名字,天就黑了。



鸟口问。京极堂刚刚的视线大概是示意要我回答吧。



“阿阇世情结应该是古泽博士(注二)在他的著作《两种罪恶意识》当中提及的情感复合体吧。如果是的话嘛,我想想,因为爱母亲所以怀有杀害母亲欲望的倾向——喂,京极堂!你到底是想……”



注二:日本的精神科医师。公元一八九六年~一九六八年。日本精神分析学会的创办人。



“古泽博士将阿阇世情结与口欲期虐待结合在一起思考。这是一种快乐与破坏欲并存的矛盾心态。以一体戚与撒娇为基盘,在其上产生了因疏离而产生的憎恨与攻击,在经历过攻击行为后的原谅与罪恶感,又再次回归一体感——简言之,就是上述心理过程的循环。这些要素复杂地结合而成的情感观念的复合体就是阿阇世情结。这个观念经常被拿来与佛洛伊德博士的伊底帕斯情结做对比。我认为阿阇世情结是用来理解日本人的情感不可或缺的理论。只不过古泽博士自己倒是不怎么公开谈论这个理论就是了。”



“说得更容易理解一点。”



夏木津不满地说。



“这是一种因过于爱母亲而产生疏离、憎恨、轻蔑的情感。特别是在青春期目睹两亲的性行为后很容易产生。子女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那种不检点、龌龊的行为下诞生的,进而产生无从发泄的矛盾感。楠本赖子似乎就是如此。”



君枝的证言的确支持了京极堂的说法。



赖子偷窥过君枝与第二任丈夫之间的闺房密事。



赖子她,



——赖子讨厌我。



不对,是憎恨我。



“只不过我其实很讨厌这种心理学——”



京极堂说。



的确,京极堂自学生时代开始就对这类心理学抱持着相当严格的态度。我一时曾相当倾倒于佛洛伊德的学说,那时就受尽他冷嘲热讽。他肯定很讨厌吧。但是讨厌归讨厌,京极堂却很了解心理学。如果不了解大概就不会看不起了。我曾经觉得他为了批判而学,是个很别扭的家伙。



“我们或许也可视为——对赖子而言,加菜子就像母亲的替代品。”



京极堂接着说。



“柚木加菜子这个女孩子似乎是个绝世离俗的少女。只不过由同学的证言可知她的个性虽十分古怪却没受到讨厌,可说是个拥有领袖气质的美少女吧。听说成绩也很好。因此赖子对如此优秀的加菜子十分崇拜。就算结为好朋友,也还是会使用‘女神对她微笑了’之类的形容词。另一方面,雨宫的说法却是加菜子其实是由于无法忍耐孤独感与疏离感,拜托处境相同——同样没有父亲——的赖子当她朋友。因此这两人的想法之间原本就有极大落差,只不过彼此并不打算深入理解对方的心理,反而能处得很好。对赖子而言,加菜子或许等于是不愿认同的现实——母亲的相对者。也能解释成她——加菜子完全是赖子之撒娇对象,亦即憎恶对象。”



京极堂呼了一口气。



“或者,我们或许也能如此解释:赖子羡慕加菜子,强烈的憧憬促使赖子想使自己与她化为一体。亦或者赖子其实是个自恋者。在因缺乏父亲而受到的迫害与歧视之中,为了维持自己人格,有必要拥有一个与世隔绝的个人世界。赖子造起了围墙,只爱着闭门其中的自己。接着加菜子闯进了这个世界,加菜子成了赖子新的自恋对象——”



“然后赖子便不断地试着与加菜子融为一体——吗?”



“总之中间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是赖子变得想拥有与加菜子相同的的思考方式、相同的感觉及行动。强烈的同一化,最后被置换成抹消对方的冲动。也就是说,如果自己想变成加菜子,加菜子本人反而是最大的妨碍者——事实上同学们的证言亦可左证,听说赖子最近的行动变得与加菜子一模一样。”



继续听下去对我来说有点痛苦。对我这种人而言,窥探这名叫做楠本赖子的少女的心中黑暗实在是件苦差事。



我无法成为<搜集者之庭>里的神官。



“另外,我们也可做如此猜想:加菜子对赖子而言近乎于完美无缺的信仰对象。因此对赖子而言,加菜子必须在任何层面下都保持完整。加菜子不会老,不会悲伤,不会痛苦。她必须如此才行。”



就像天人一般——



“因为,加菜子等于是赖子来世的样子——虽说这原本是加菜子的概念。亦即,她必须保持完美。可是说巧不巧,加菜子那天哭了,表现出悲伤、痛苦了,而且还长出青春痘。偶像坠地,就如同预言失败的巫女一样,必须以死谢罪——”



青木表情变得很悲伤。



“楠本赖子这个女孩——”



“青木,请别误会。赖子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女孩子。刚刚说的那些心境变化其实在任何人心中都很频繁地发生过,是非常普遍的事。因此不管是同情还是别的,只要将她视为特别就是一种偏见。”



“可是我觉得你的说法用来说明动机很有用。就算不算特殊,难道不能将动机归于这种心理的积累与爆发,才会导致犯行吗?”



对我这种人而言,这些理由还比基于恨意而犯罪的情形更具真实感。



“或许将这种扭曲的阿阇世情结当作原因来考虑,或者认为赖子乃是因为过于强烈的与他者同一化愿望而犯下罪行比较好了解,同时也真能让人以为理解了真相,但这是错误的。我刚刚说的这番话正是‘动机是捏造的’的最佳证据。”



“你是说——你刚刚说的这番煞有介事的话全是捏造的?”



“当然不是。我刚刚说的并非谎言,而且恐怕不是只有某项正确,而是全部正确。可是,就算全部正确,我们也不能说赖子是因此才杀了加菜子。赖子只不过是碰上了那种状况,且碰上了那个瞬间才会起意杀死加菜子。所以我说是过路魔的作为。”



京极堂如此作结。



“原来如此——中禅寺先生说的意思——我似乎有点能理解了,但是——”



青木一脸凝重,眉头深锁,陷入沉思之中。与他少年般的脸庞很不相配。



不久,青木很难以启齿地问:



“那么,赖子为何会——在经过半个月后才又出来作伪证呢?”



“当然是为了保身。”



京极堂冷酷地回答。



“那是少女般稚拙的护身术。平常的话这种谎言不会有效,但赖子这个女孩子似乎很懂自己的本事。她多半本能地知道该如何演出才能让如此拙劣的谎言产生效果。”



“也就是说?”



“在犯行之后,亦即过路魔离去后,犯罪者总是急着把失去的日常找回。赖子当然也一样。不论是隐瞒、是遗忘、是忏悔、还是装迷糊——总会驱使各种手段来为自己着想。只不过赖子上述的任何一种都作不到——”



“请问为什么?”



“因为没人通知她加菜子的生死哪。”



“啊——”



没错,加害者不知道被害人的情况。



“无法确定自己犯下何种罪行,所以也无法决定该采取何种态度。赖子一有机会就急着想知道加菜子的安危——这是理所当然的。赖子并不是担心加菜子,而是担心自己的将来。只要加菜子还活着,只要她随便说一句话,自己的犯行便会轻易地曝光。可是警察的报告又过于不明了,那半个月间想必她过得十分战战兢兢吧。此时,她想到了个好主意。木场大爷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赖子与加菜子的那个孩子气的轮回观有了完善的结论。但赖子并非如此爱作梦的女孩子,不至于醉心于这些梦幻的想法之中。最近的中学生现实得很。赖子想到的好主意其实是只要撒谎说另有犯人的话,即使加菜子还活着大概也能瞒混过关。这个灵机一动,透过关口的小说获得了实体。”



“难怪——加菜子消失之后,赖子才会那么高兴啊。感觉好恐怖喔。”



话变得很少的鸟口突然冒出这句之后又沉默了起来。



“少女这种生物,不,人类这种生物大多都很狡猾。”



京极堂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很冷漠。不知听在鸟口与青木的耳里,他的话令他们有什么感触。



冷酷的言语持续着。



“在这之前,赖子处于加菜子得救,自己就得在社会上背负着杀人未遂罪名,加菜子死了——即使能瞒过世人的眼睛——在内心就得背负着杀人者枷锁之紧迫状态。所以她内心抱着发抖、害怕的心情,外在则用足以掩饰一切的狡猾演技来度过日常生活。我想她并没有打从心底相信加菜子说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轮回理论,而是以极端现实的态度来处世。但是——奇迹发生了。加菜子没死也没获救,而是消失了。赖子在加菜子消失的那一瞬间起才真正获得了神秘的启示。因为这么一来赖子总算能免于被社会问罪,也免于内心背负着杀人的内疚。足以一次解除这两种可能性的神秘发生于她眼前。上天听见了她的愿望。黑衣男子在这瞬间起失去了他的作用,成了单纯的小丑。而赖子也变了,现在堂堂地扮演着第二个加菜子——只不过在同学之间的评价似乎不怎么好。”



“中禅寺先生,那么我——该如何处置楠本赖子呢?”



青木表情严峻,他本性很老实。



“我没立场去干涉这些,而青木你也没有。下判决的永远是法律。我们没有同情、辩护、抨击、启蒙的必要。”



“您是说什么也别做?”



“没错。你能作的只有去保护她。放任不管的话——任凭她被人杀死的话你也无法安稳睡觉吧。保护她,并仔细问清楚事情经过。我想,只要好好询问——她一定会自白;把她当孩子轻视的话就会遭反咬一口。”



巨大的虚脱感笼罩着客厅。



这就是京极堂所说的“余味很糟”吗?



刚才说的如果全部是真实,原本有前途的少女便会因此成了有前科的少女。就算那是本人自作自受,她的母亲依然会非常非常悲伤吧。不,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么一来可能会彻底粉碎了那对母女之间原本就纤细如玻璃工艺品的关系。一定会带给这名叫做楠本君枝的不幸妇女一个总结她人生的巨大不幸。



而且,还不会有任何人觉得高兴。



不,这也不对。如此令人不愉快的事件的主角并不是这位母亲。



而久保——即使现在我已知道他可能是杀害了三名少女的嫌疑犯——也不适合担任此等重责大任。



久保竣公,楠本赖子。



这两人肯定是各自事件的犯人,这点无庸置疑,



可是——



是谁?魍魉的真相是什么?



青木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



“无论如何,我都会通缉久保竣公。似乎必须将他与加菜子事件分开考虑,但他的举动却又万分可疑。”



京极堂照样表情一动也不动地从正面凝视着青木。



“请你千万要慎重,不得莽撞。走错一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虽说——就算他真的是犯人也没有什么意识去隐瞒犯罪,所以物理证据应该会多如牛毛——只不过千万别采取先从动机开始调查的做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搜索他的家。我相信他应该是独居——”



很感兴趣的鸟口插嘴说:



“为什么知道是一个人住啊?而且家里有什么?啊,是凶器对吧?”



“不是。是最容易理解且最确实的证据,他家肯定……”



京极堂吸了口气,接着说:



“有三个少女剩下的部分。”



“怎么可能!哪有笨蛋把那种东西留下来的。”



“没丢掉当然就是还留着。他需要的是那个部分,所以肯定会有。”



京极堂断言。



“——请您不必担心,我会依您的建议仔细调查的。请相信警察机关。我们绝不会带着先入为主的判断来搜查,也不会捏造罪名将之逮捕,但只要一找到证据会立刻紧急逮捕他。所以越早越好,请您再借我一下电话。”



青木果决地说完后站起身来。似乎感到轻微的头晕,他踉呛了几步,顺势回头说:



“只不过事件还剩下两件,而且我也不能放过加菜子的消失之谜。所以待会也想听听您针对剩下事件的高见。我去去就回,请等我一下。”



青木就这样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之中。时间已近黄昏,现场笼罩着一股微妙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夏木津。



“喂,京极,你别卖关子了,别在那些女孩子们的吵架上面浪费时间。快点把你隐瞒的事情交代出来。现在警察不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从刚刚开始就对那家伙在意得不得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医生。”



戴眼镜的医生?夏木津看到了谁?



“这是说你在顾忌木场那个大笨蛋?他不在这里,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快点从实招来。”



夏木津执拗地纠缠。京极堂看了鸟口与我,说:



“好吧。听清楚了,因为夏兄跟关口这两个人讨厌别人有事隐瞒,所以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但我顶多只说这些。接下来的部分算是我个人的推理,我没必要说给你们听。与分尸尸体遗弃事件这类有必要及早解决的现在进行式事件无关。容我再次重复,与犯罪——没有任何关联。”



听起来跟借口没两样。



“少啰唆了,你就快讲吧,京极堂。”



我与夏木津意见一致地催促他。



“——我和美马坂其实是旧识。”



这就是他握有的情报的真相?京极堂以今天之中最有气无力的声音很简短地说了。



“美马坂?是那座箱馆的主人吗?”



鸟口似乎很惊讶。



“中禅寺先生,您知道关于那座箱馆的内情,所以才每每警告我们别接近那里是吧。难道说那位美马坂会吃人不成?”



鸟口半开玩笑——又半认真地说。他发言的用意或许是想缓和在场气氛,但似乎只造成了反效果。



在恐怖的传说与木场的刻板印象下,谜般的外科医师美马坂幸四郎给我的印象正像是会吃人的妖怪般可怕。特别是他到现在都没在事件表面上出现过更令我有如此感觉。



“他的来历大体上与里村对木场大爷说的一样。他是天才,但被学界放逐了——在公开场合下世人都认为如此。当然,我并不认识当时的他。我是在战争中与他相识的。”



“喔喔,让他治疗过伤痛吗?”



“不,我跟他曾一起工作过。在那间箱馆里。”



“你说什么!”



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在战争中的消息。只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他并没有上前线。所以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因为他没有从军而已。当时的他在体格上、健康状态上看起来都不像是能通过征兵检查的样子,所以很不可思议地我当时认为他没去当兵是理所当然的。但仔细一想,不同于不健康的外表,他其实没有什么慢性病,也没有伤残。



京极堂支吾其词地开始讲了起来。



“很多人都以为我没去当兵,没这回事。我被征兵后,被派到陆军研究所里。你们听说过登户的那间研究所吧?”



“您是说那间专门开发气球炸弹、罐装炸弹等等看起来不怎么有用的兵器的研究所吗?”



鸟口听说过。我当然也听过。只不过文科的京极堂被派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好笑的是我身为理科学生,不知是什么阴错阳差,居然也被错当成文科的派上战场(注)。



注:二次大战末期,由于兵源不足,日本政府于公元一九四三年下达特别征召令征召各大专院校文科学生上战场。而理科学生则被视为为了维持战争实力,在后方进行开发兵器等活动要员,并不予以召集。



“如此一口断定也太露骨了点——那里其实还有更多其它研究,也构思过生物兵器之类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就很难见天日了。至于那间箱馆则是美马坂博士专用的帝国陆军第十二特别研究设施,与登户研究所属同单位管辖。”



“你在那里负责什么工作?”



“我被分派到二楼的房间。这段过去其实不怎么想多谈,不过既然你们坚持不说不公平的话——”



他似乎很犹豫。



“陆军要求我进行宗教洗脑实验。”



“那是啥啊?”



就是强制改宗哪——京极堂自暴自弃地说了。



“——当神国日本赢得战争之后,势必得让无数的异教徒改宗对吧?外国有回教徒、基督教徒、道教、儒教、拜火教,什么都有,这些宗教都将无法获得认同。既然降服于日本军门之下,就该诚惶诚恐地成为尊奉‘现人神’为顶点的国家神道之信徒——等等,明明没人要求,却有位高层策划起这些无聊计画来。一开始他大概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吧。很明显地,他对宗教根本毫无理解。这终究是很困难的事情。原本属于民族宗教的神道毕竟不具备传教的机能。但相对地,基督教圈的人们却不管文化或环境,甚至连人性的根本层面都建立在宗教的基础上。半调子的说服是不可能有效的。这是洗脑。与共产圈实行的那种是一样的。某种层面下可说是忽视了人格人权,彻底是种战争犯罪。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听到我的消息,总之我雀屏中选了。这个工作一点也不愉快。”



“你就老实说这个工作很讨厌嘛。”



以夏木津而言算很安静的响应。



“嗯,所以我并没有认真地进行。至于说到美马坂又进行什么嘛,里村说得没错,他在进行不死的研究。”



“他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若是能成功造出不死的士兵,战争就绝对不会输了。可是美马坂的认真,反而是军方的一大败笔。”



京极堂点燃香烟。



“美马坂原本是免疫学者,详情我不清楚,不过听说他着眼于癌细胞的不死性,写了好几篇关于生命的先进论文。同时他也是日本基因与酵素研究的权威。如果他不是生在日本,恐怕早在医学史上已经留下许多足迹了吧,他就是这么位了不起的医生。但是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开始研究起机械改造人来。”



“那是啥怪玩意儿啊?”



鸟口发出怪声。



“以人造物取代人体器官的研究。机器很坚固,坏了又能替换,故也就等同于不死。”



“原来如此,这样效率很好嘛!”



夏木津似乎大感佩服,但这么梦幻的事情不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美马坂是认真思考这种研究的话,我不得不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而采用这个研究方案的军方也一样。对我来说,这怎么想都只像是种玩笑罢了。



果其不然,京极堂也说了与我意见相近的话。



“不,一点也不好。当时的军方肯定跟夏兄的想法相同。明明又不是小孩子了,居然还无法判断现实上是否可能。当然啦,我也不排除美马坂可能在采用与否的交涉中作了诈欺似的申告——他的研究很花钱,所以非常需要经济上的后盾。只不过军方后来很早就发现计画不可行,或者说战局也逐渐吃紧,没有多余的钱花在这种研究上——总之军方也并非真的很愚蠢。”



“美马坂原来是骗子吗?果然他自己也不是认真相信这种蠢事。”



“他是认真的哪,只不过他的研究最后与军方的需求不一致罢了。”



似乎与我的想法有点微妙的差异。



“他的研究简单说,就是花费天文数字的金钱来让一个人永恒活下去。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将好几万人的军队全部机器化以创造出不死的军队,这种想法本来就太贪心了。不可能达成的。”



“什么嘛,原来办不到喔。”



夏木津一脸无趣地噘着嘴,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他又躺下了。



“因此后来他差点被军方放逐。不过美马坂的研究在九死一生之际又获得了机会。你们应该也想到了吧?日本有唯一一位不惜牺牲无数的经费也不能使之驾崩的尊贵人物存在。”



“唔嘿!”



鸟口又发出了怪声。



“万一情势发展成本土决战——这并非绝无可能。虽说本土决战最后并没有到来,但为了防范未然,上层判断他的研究或许有机会派上用场。”



“所以尊贵省(注)——出钱了吗?”



注:掌管宫中事务的宫内省(后改制为宫内厅)之讳称。



“只提供必要的维持经费而已。毕竟日本到处都缺钱,就算只给这些也已经太奢侈了。不过研究本身的确称得上很先进,只是——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恶魔的研究。我想如今从那边来的金援应该已经停止,但我不敢确定就是了。就算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他也还是与那边扯上过关系。因此美马坂这个研究者至今也还是种禁忌。”



京极堂讲到此停了下来,环顾他身边的书与资料堆成的小山。



他拥有的情报只有这些而已吗?



假如美马坂实际上真的是跟那边有关的人物的话,一介小小的糟粕杂志社对他出手势必会受到严重烫伤。劝告人别靠近这种瘟神,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仅限于这次事件来说的话,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一点启示也没有。



原本煽动个不停的夏木津似乎听到一半就失去兴趣了,如今已不再开口。



我继续等待着京极堂接下来的话。



“我啊,并不讨厌美马坂这个人。我并不认为只有显露出表情、或哭或笑才是人性的证明。他在我退役为止的那两年间,一次也没笑过。每天真的就像是一台机器般埋头进行研究。疯狂大概是最适合用来形容他的词了。但是若问他是不是个欠缺了情感的缺陷者,我认为并不对。他在那两年间,只有一次提过自己身上的事。”



在我听来,京极堂的话语彷佛像是自言自语。



“他曾经有个分居中的妻子。”



他的话不是对在场者说的。



“他的妻子死于昭和十五年。好几年来,妻子要求进行离婚调停,美马坂每次都固执拒绝了,在这段期间书信往返过好几次。美马坂一直到她死前都没答应过离婚。他曾拿这些书信给我看过。”



他沉浸于回忆之中。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寄件人的名字写的是,美马坂绢子——”



“绢子?”



“不、不好了,出事了!”



面无血色的青木一路大声呼叫,突然推开纸门。



他似乎没从走廊走,而是直接由快捷方式过来。



“关、关口老师,中禅寺先生!糟、糟糕了,出事了!”



京极堂停下,抬头看青木。



“怎么了,青木你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了?”



“分尸案,发现新的手了。”



“在哪里!”



鸟口后退让出位子给青木,京极堂双手拄着桌子,夏木津起身。



“在武、武藏境发现的。同样也是收在桐木箱里。”



“楠本赖子呢?赖子怎么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



“早在我联络之前,她母亲前天已经向警方申请搜索,地方警署的警员早就开始找人了。”



“没找到吗!”



这是什么情况!这股非比寻常的气氛令我坐立不安。



“没找到。”



“啊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京极堂手捣着脸又坐回位子上。



“手部原主的身分——已经确认了吗?”



“不,赖子的母亲自昨晚就陷入错乱状态,无法正常沟通,所以——”



“电话已经挂上了吗?”



“是、是的。”



“找到的手是左手还是右手?”



“是双手。”



“麻烦你去确认一下,右手上是否缠着绳索,如果有,那就是结缘索。”



结缘索——柚木加菜子为赖子结上的法术。



“楠本——赖子。”



“赖子。”



青木立刻转身,再次朝电话前进。



啊啊,糟糕了,老师,这下子真的不得了了。



鸟口的声音像是由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夏木津与京极堂一语不发,各自凝视着不同的方向。



被害者是楠本赖子,且犯人是久保竣公的话,



一切都是我与夏木津的责任。



我们前天才跟被害者与犯人双方见过面,却任由他们离去,一事无成地归来。这是多么愚蠢的事。



而且还放肆地说赖子很危险。



君枝想必发狂也似地遍寻赖子不着后才会求助于警方的吧。



要是那时先阻止她就好了——



我的不安每经过一秒就膨胀一倍,在等候青木归来的时间里已涨满了整个房间,转瞬之间化为后悔。这股压力快要将我压碎。冷汗直流,胸口悸动不止。我完全失去了言语,惊慌失措了起来。



我对赖子见死不救!杀了赖子的人等于是我。要是那时候,至少怀疑一下久保的话——



不对,在昨天以前,连京极堂都还没得到这个结论。



京极堂推理出久保犯人说是在调查名册,读过<匣中少女>,然后听过我与夏木津的报告之后——也就是今天的事。



不对,这是借口。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久保了。



所以,



青木回来了。



“找到——绳索了,被害者是,”



别说,别说出接下来的话!



“被害者是楠本赖子。”



青木说完,捧着头。



<匣申少女>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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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保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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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这种生物为何如此■■■■■■■■■■■用来实睑的■■■■■■■■母■■■■■■■



乃是按照名册的顺序■■■■



万事顺利即可。



要漂亮地拆下,必须■■■■■。幸亏带了道具,得以■■■■■■。



确认住址,离开城■■■■■■■■■■■



(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做不好?是做法太差劲了吗?可是已经进行过相当多的练习,却还是做不好。没道理做不好。没道理别人办得到却办不到,不能容忍如此不合理的事情。绝对要完成这件事。啊啊,好污秽。为何会如此不清洁■■■■■■■■■■。



讨厌讨厌讨■■■■■■■■■■何办不到。



这些不清洁的体液为何■■■■呢?就算绑紧了■■■■■■■■■■也还是不断流出。境界变得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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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



街上充满了缝隙,放眼四处充满空虚,真叫人不愉快。多余的东西就该搬到这些空隙里填补才能保持均衡。取其长处紧密地填补短处。常觉得,干脆用灰泥把全部都埋起来还比较好。



(中略)



(继续)



拿到照片了■■■■■■■■■■■■这是命运的启示吗?



经过三次■■■的实验,这次实行起来自然得心应手。细心■备之后,■次绝对没问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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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但是记录在栏外)



真是糟糕的母猪。多亏她,好不容易写成的原稿又被弄脏了。



(中断)



没有时间重写原稿了,这次又失败了。



因为灵魂污浊才会变得腐败的。看来最后是这个女人并非偶然。



既然那个医生知道的话有必要走一趟。现在立刻出发,去找那个女孩。



(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