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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啊,青木先生!还有木下先生。”



很耳熟的声音。



与小泉热烈交谈的对象原来是中禅寺敦子。这时青木才想起来,虽然所属部门不同,她也是这家出版社的员工。只不过原来她也工作到这么晚啊——



青木对木场的朋友大体上都抱持着好感,当中对这位活泼的女性更是抱着高度好感。与她的相识是在上次的事件之中。在现场肃杀的气氛中,这名女性的笑容莫名地为青木带来一股安定心神的力量。在相模湖再次见面时,也令青木急着想打招呼。



“感谢您这么晚了还愿意协助我们办案。事态紧急,刻不容缓——敝姓青木。这位是木下刑警。”



青木递名片给小泉,郑重打过招呼后对敦子说自己不久前人还在京极堂书店。或许是因为没说明理由,敦子的脸上显现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泉已经准备好照片。



见到照片时,青木对久保竣公的第一印象是彷佛电影明星般超凡脱俗。青木总觉得会拍出这种照片的人多半没有所谓的私生活。



敦子说:



“青木先生——我正好在跟小泉姐讨论这个问题,请问——久保老师他……?不,如果在搜查上有什么秘密或人权维护上的问题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其实就是这类问题。青木在会议上发言时就注意到了,听中禅寺说明时,旁证有如魔法般一一涌出,一点矛盾也没有,犯人除久保以外不作他想,但轮到自己解说时却觉得一点物证也没有。虽然中禅寺本人也再三强调这只是他个人的推理,但即便如此青木也还是觉得久保犯人说能够成立,这恐怕与中禅寺故弄玄虚的话术有很大关系吧。因此对于不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能贸然地说久保有犯罪嫌疑,即使对象是那位中禅寺先生的妹妹也一样。



敦子说:



“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了。事实上我听到奇怪的传闻,而传闻中的人物怎么看都像是久保老师。我跟小泉姐正在讨论这点呢。”



“传闻?”



愿闻其详。



“我最近其实都在连续分尸杀人事件遗体发现的现场附近取材,调查现场附近会流传什么谣言。简单地说,就是我在调查不好的传闻或怪异的传闻的流传速度究竟有多快之类的问题。”



“听起来很有趣嘛。”



真的很有趣,特别是与分尸事件有关这点更不能放过。



“可是调查结果却很奇怪。集中在分尸事件的遗体发现地点附近流传的却是一些与分尸案完全无关的奇妙传闻。去其它地方调查也发现没人知道这些传闻。”



“是——怎样的传闻?”



“是有关于抱着箱子的礼服幽灵的传闻。”



“妳是说箱子吗!”



“是的。主要以小孩子到中学生为中心流传,可信性近乎于零。内容大体上是穿著礼服抱着箱子的男幽灵在城镇里徘徊的事。有人说他穿的礼服是黑衣,也有人说是丧服,再不然就是晨礼服。种类很多,不过大体上都是这类很正式的服装。不过因为是传闻,所以并没有说明得很清楚。其它还说什么手会发光、脸色苍白、脚步不动却能前进、看起来是用走的却怎么追也追不上等等。在这些奇妙的传闻之中,只有服装是共通点。至于为什么是幽灵则没人提到,所以有点莫名其妙——总之是个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的幽灵,这点比服装更具共通性,几乎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幽灵小心翼翼地抱着外型像是用来收藏挂轴的桐木箱这一点。”



“桐木……箱吗!”



青木不由得发出喊叫。他看了木下一眼,木下也讶异地回看青木。



箱子一事并没有对外公布。警方也要求发现者、发现地点的家人们要保密。而在警察赶到之前也没有群众围观。大概是因为尸体并没有直接暴露在外,平时总是不被当作一回事的保密令,在这次的事件中难得地发挥了功能。这类传闻平时总是很快泄漏出去,但这次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听过有报章杂志报导,当然青木与木下在进行搜查时也没听说过这类传闻。



青木听到的传闻就只有火车丢弃尸骸的故事而已。



“这些传闻诸如——看到幽灵三年后就会死、箱子里会跑出活手臂追人到天涯海角等等,已可说是种怪谈,跟红披风(注)没两样了。只不过传闻中的幽灵的风貌跟久保老师很相似,所以我才会来讨论这件事,结果刚好又听说老师这次要刊载的作品也是个关于迷恋箱子的男人的故事——小泉姐,这个说出来没关系吧?反正明天就要上架了。标题叫做<匣中少女>,是个有点恶心的故事。一听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果然没错。我想久保老师应该就是幽灵的真相吧。”



注:昭和初期流行的都市传说。据说有个身披红披风的怪人在各地出没,会绑架小孩并将之杀害。



青木带着轻微的兴奋说:



“请问,久保竣公是不是无时无刻都穿著那种——正式的服装啊?”



小泉回答:



“虽然我只有见过老师三次——啊,连颁奖典礼也算进去的话就是四次。典礼上穿的是正式服装,不过平常并非总是如此喔。只不过老师是个很爱打扮的人,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这么说来,旁人看起来的印象应该与穿著正式服装差不了多少吧。”



看起来很正式应该是手套的缘故。



不管什么服装,只要穿戴整齐并戴上手套的话,看起来自然很正式。所谓发光的手应该也是由白手套而来的——



“总之呢,老师来出版社时总是穿著这种感觉的服装,小敦应该也这么觉得吧?”



敦子表示同意。



“敦子小姐——那个幽灵,真的是以分尸尸体发现地点为中心出没吗?”



“不是以之为中心,而是只在发现地点附近。只不过传闻逐渐扩大,且各个发现地点彼此也蛮接近的,传闻招引传闻,所以现在流传得十分广。但是我打一开始就随着事件的进行取材到现在,所以很清楚——”



敦子从相模湖的时候就开始取材了。



“尸体在田无一带总共出现了三次是吧。我记得最早是在芝久保发现的,当时在芝久保时就已经有幽灵的传闻了。不过我当时也曾去田无车站对面的柳泽采访,就完全没听过这件事。但是,当下一个尸体在柳泽发现后我又去了一次,那时已经发生传闻,某某曾看过之类的传闻在小孩子间议论纷纷。”



如果这是事实,就该采用来当作证言。警察由于过分隐蔽箱子的情报,反而失去了重要的目击证人。当然,在搜查时是会问关于带箱子的男人的事情——但总不至于会去问小孩,至少青木就不曾问过。所以很多目击者都没把箱子与分尸事件结合起来考虑。拿着箱子的男人早在久远以前便消失于记忆之中——



久保多半既不躲也不藏,堂堂正正地拿着放入尸体的箱子在街上昂首阔步,所以小孩子们才会因其毛骨悚然的形象流传起怪谈吧。



“敦子小姐,妳还一一记得去采访过的那些小孩子吗?”



“这个嘛,我是还记得他们就读的学校,可是——这跟事件有关系吗?”



“大大的有关系。最后想再请教妳一个问题,相模湖附近曾经流传过这类传闻吗?”



“这么说来,相模湖附近的确没有这类传闻呢。”



“谢谢妳。”



当作参考,看了久保的原稿。有如使用了标尺刻画出来的整齐文字满满地塞住格子。接着又问了地址,久保的住处在国分寺。概略地看来——也不能说不算相模湖以外的发生地点的中心点。



意外地,或许很快就能破案。



向小泉拿了刊载久保作品的最新一期的杂志。



青木一直考虑到早晨来临。早上一到,青木决心前往久保的住处。木下一副很想睡的样子。



有点担心。但并不是担心——万一久保不是犯人的情形,而是担心没做好万全准备就去找久保可能会被他逃走。木下劝青木跟大岛商量一下比较好,但青木等不及大岛回来了。反正并不是要去搜索他的房间,只不过作为参考人去询问事情而已。这很稀松平常。



于是青木来到了久保的自宅。



以前听说国分寺有很多别墅,也听说最近有许多战争中逃避战祸的人们移居到这里,造成人口急速增加。所以青木凭印象想象,还以为久保住在那种很潇洒的洋房里,但事实却与想象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那是一间以车库改装而成的,宛如箱子的家。



离车站很远,地理位置上比较接近小平、小金井等地。



周遭一片荒芜,邻近也没有住户。傲然孤立。是犯下杀人罪的绝佳住处。



生锈的大型铁门旁有个简便的门。门的左边设置了一个全新的邮筒,写着久保竣公的名字。青木现在正凝望着名字。



中禅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御筥神那里了吧。那个叫做寺田的诡异教主,现在应该正与那个有如理论的化身般的中禅寺过招吧。



木下似乎有点困惑,站在车旁看着青木。



“久保先生,这么早很抱歉打扰你,我有些事想询问你。”



青木说完敲了敲门,没人响应。拉门把,门毫无窒碍地被打开。房里黑暗,见到一道铁制的楼梯通往楼上,看来久保的起居空间是在二楼。青木向木下招手,指示他在门口待命。这是为防万一。这间房子应该没有后门,万一他想逃跑,只要守住这里就能放心。



青木登上楼梯。



楼梯尽头的右侧有个相同的门。



“久保先生,久保先生,很抱歉在你休息的时……”



“请问你是谁?”



门突然打开一半,声音由缝隙之中传出。



久保由缝隙之中露出半张脸来。



“啊,请问你就是久保,久保竣公老师吗?小说家的……”



“是的,你是?”



“我是这号人物。”



青木让他看了警察手册的封面。大岛虽然再三要求要提出身分证明时一定要让对方看到内容,但青木并不想让这名男子看。



“我不需要找警察,我很忙,请你改天再来吧。”



“不,是我找你有事。如果你还在休息的话——”



“我就要出门了,我不是那种太阳升起了还贪图睡眠的懒人。抱歉。”



当久保想把门关上时,青木把上半身凑上去,硬是夹在门中间好阻止他关门。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只有几个问题想请——”



“你已经占用我太多时间了!我的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对我来说,与不需要的人说话就是一种浪费。”



“一般市民有义务协助警察的搜查,我进门了!”



青木勉强挤进房间,房间里应该藏着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



“啊。”



房间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只有中央有张桌子。



“失礼的家伙,竟然擅闯别人的工作室!”



“工作室?”



原来这里不是住处而是工作室?



看起来的确无法在这里生活。



窗户完整地填满,地板上没铺磁砖,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房间中一点突起物也没有。完全是箱子的内部。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萤光灯。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管日出还是日落都不知道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办完快点滚。我要外出了!”



久保显得焦躁不安。



“事实上,我来是想问你有关箱子的事情。请问你去年是否曾在三鹰的寺田木工制作所订作过大量木箱?”



他会如何回答?



“有。那个工匠的水准很高。那又如何?”



毫无所惧的男人。



“能让我看一下吗?”



“为什么我就得拿给警察看?我又没作什么亏心事,没必要拿出来给人看。”



“其实是因为被看到很不妙吧?”



“你到底想查什么?要我帮忙,却连在搜查什么也没说。总之你们这群警员一点教养也没有,要问人话时多少用点逻辑,别浪费人的时间。跟笨蛋讲话会害我被传染。滚吧!”



久保推开青木。



他的眼神完全瞧不起人。青木火气上升。



为什么就该受这种家伙的辱骂?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来阻止你的疯狂犯罪的!别瞧不起警察!你这杀人犯!”



“杀人犯?”



久保的眼神变了。



“没错,你就是武藏野分尸杀人事——”



“你说什么!谁是杀人犯!谁杀人了!我才没杀人!你们这些笨蛋岂能理解我的心情!你们这些头脑差劲的笨蛋凭什么说这种话!”



久保陡然变得怒气冲天,前后态度差距极大,令青木觉得有些狼狈。久保嘴角喷沫,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高举双手高声叫骂,朝青木冲了过来。



“呜哇啊啊啊啊!”



青木被冲倒,猛地撞上了门。久保对倒地的青木使劲乱踢一通。久保的袭击实在太突然了,完全来不及抵抗。



“木、木下。”



青木像个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失去了意识。



“久、久保他——”







“久保原来是寺田的儿子,真叫人意外。”



很不可思议地,我已经恢复了平静。



事件并非结束了,但能有一部分获得解决仍是好事。



“虽说在鸟口的调查中已经得知手套男子应该是兵卫的家人了——”



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京极堂与夏木津都没听见。



兵卫对我们坦承了一切,向警察自首了。



可见京极堂的虚张声势非常有效果。



我们回到京极堂的客厅,以与昨天相同的态势百无聊赖地等待青木的联络。



“话说回来,京极堂,你不会真的看得见魍魉吧?”



我很想找人说话,想得不得了。



“我怎么可能看得到那种东西。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善于对付魍魉。”



“可是你不是已经很逼近魍魉的谜团了?你说的那些还不知道兵卫能懂多少呢。”



“别说傻话了。”



京极堂吃着夫人端来的红豆饼回答:



“那是我随口乱说的。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罢了。到现场之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是这样喔?那你说用易经能解开魍魉之谜也是胡说的吗?”



“嗯,那是讲到一半觉得似乎是个好点子,拿来用应该不错才讲的。是不算说谎,但整体说来就像你常说的一样,是种诡辩。”



京极堂吃完红豆饼,喝起茶来。



“可是你说魍魉不近鬼门听起来还蛮有说服力的嘛。”



“我不是说不近鬼门,而是魉魉不应只存在于鬼门,因为我想起恶切的四方镇守咒。虽然我是说方位在北。”



“难道不是吗?”



“哼。听好,太古的方相氏入墓穴执矛击四方以退魍魉,这不是谎言,但他打击的是四隅而不是四边。因为墓穴是做成东西南北四边通达的形状。四隅是东北、南东、北西、西南。丑寅包含在其中。”



“喔,原来如此,你真是个诈骗师。”



“说诈骗太过分了哪。不过也不算错,所以情急之下才拖荒平出来。其实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只要针对教义的矛盾攻击,他就会动摇了。只不过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有所矛盾,他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咒术。因此非得先请魍魉这头大妖怪现身,让魍魉为他带来灾害才行。所以我才会一方面要让他理解咒术的正当性,一方面却又得使之产生破绽。真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真是的,实在不能小看这家伙。



“我也好想在现场看喔。”



鸟口说。



“那其它的‘洞悉秘密’是怎么做的?你比普通的灵媒还像灵媒——”



“关口,陪你讲话真的是麻烦死了。我前天早就打过电话调查过了。我先打电话给二阶堂寿美的老家,是她母亲接的电话。她对我说了许多牢骚,我就是靠这些来推理的哪。那个叫寿美的女人年近二十,碰不上好男人,至今仍维持单身,爱乱花钱又喜欢奢华。但作父母的不管如何还是很疼这个独生女。爱多管闲事的伯母就想说要为她介绍御筥神,结果却因此一去不回。有信仰当然是好事,而且在伯母面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所以她的老爸那之后就天天沉溺于酒精之中。大概是舍不得孩子离家吧。”



“所以你听到喝酒过多就说肝脏有问题是吗,真是简单的推理。”



“没错。然后那个寿美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十分高价,是高级品。没有重新缝制的痕迹,也不像自己买布料亲手作的,所以应该是成品。没有工作的女性是买不起的。而且由她母亲的话听来,她也不像是会诚心信仰的人,所以我才做此推理。”



“原来如此,难怪你大胆猜测她的目的是钱。那说胃痛又是怎么回事?”



“那完全是大胆猜想的。她的嘴角粗糙干涩,这是胃不好的证据。每天都做着良心不安的事情,也难怪要胃痛了。良心的苛责也会反映到健康上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女人。只是想要一点金钱与刺激罢了。”



“那兵卫的眼睛呢?”



“我看他有白底翳,瞳孔有点混浊了,我想已经开始产生视力障碍。”



“那是啥玩意儿啊?”



鸟口问。



“就是白内障哪。得及早治疗才好。要是并发飞蚊症,要设陷阱就更容易了。可惜他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



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不过问了也不懂所以就不多问了。



所以说到处都有“洞悉秘密”的谜底,夏木津的幻视想必也成为材料吧。我开始觉得寺田兵卫有点可怜。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灵媒而言,京极堂这个对手太强了。



我慢慢地反刍兵卫的话。



兵卫的真正的妻子名字叫作阿里。



兵卫说他在昭和六年结了婚,是相亲结婚。主要理由是前一年母亲死了,家中需要女人打理。



翌年,孩子——竣公(Toshikimi)诞生了。竣公这个名字是祖父寺田忠命名的。后来阿忠坦承自己原本打算取的其实是俊公,当时喝醉酒写错了。



“竣”这个字并不念“toshi”,字义上是完成或终了的意思。所以竣公只能以“shunkou”(注)的身分活下去。



注:原本的“俊公”的训读(基于意义的读法)读作“toshihimi”,但“竣”在意义上并不能念作“toshi”,所以只能改以音读(基于汉字字音的念法)念作“shunkou”。



竣公诞生的隔年,阿忠死了。



之后寺田家逐渐变得不正常。



阿里有神经上的毛病。阿忠还在世的时候,由于他的性格很随便又大而化之,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问题。



阿忠一死,阿里就不再照顾孩子了。兵卫原本以为是葬礼时的疲惫所致,帮忙照顾了两、三天,但根本上的问题并不在此。



阿里一整天什么也不作。



兵卫觉得很困惑,与妻子也无法沟通。兵卫本来就不擅长体贴人、照顾人,且他原本在与人沟通上就很蹩脚,要他去了解妻子的心情或去传达自己的心情给妻子都是难上加难。



笨拙又冷淡的兵卫从来就没考虑过结婚生活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不只没有能商量的亲戚,在阿忠死了之后他连愿意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亲友也没有。而且他也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所以一直将这个问题隐藏起来。兵卫说:



“不过我还是觉得孩子很可爱。一开始虽然嫌他烦,但没办法置之不理。”



兵卫低着头说。



经济上没充裕到能雇请奶妈来照顾,也怕人说闲话。而且处事认真的兵卫觉得这算是自己的义务,该由自己亲手解决。



他努力了半年左右。自己没空处理的工作,就严格鞭策底下的工匠负责,工作的品质倒也因此提升了。他天生就是讨厌做事半调子。



但是这样忙碌的生活对体力的负担很大,且这个工作也不可能背着孩子进行。



阿里一直没恢复。



幸亏她并没有随意到外面走动,仅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客厅——现在的祈祷房——里。只不过,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一直喊着好想死、好想死。



大概是忧郁症吧。



忧郁症不易治疗,但并非治不好。只不过,要治好需要靠周遭很有耐性的亲友们的体谅与帮助。



我也曾是忧郁症患者。



我的症状还算轻微。但是我认识几个患者的家庭,他们每天都过着痛苦的日子。但痛苦的并非只有家人,我想最痛苦的恐怕是本人吧,所以才必须有能体谅的亲友。



只可惜,阿里似乎缺乏一个能理解她、帮助她的环境。



兵卫想要钱,所以去借钱买了机器,开始制作起金属的箱子。兵卫说他当时想——只要有钱应该就能解决这个困境。但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因为他那时与其说是要钱,似乎更像陷入了被箱子附身的状态。



他莫名地就是想工作,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在意着箱子。



那个角落照那样处理就好吗?照蓝图制作的话强度没问题吗?



他说他那时开始觉得小孩与阿里异常地烦人。



“倒也不是讨厌孩子,只不过就是一直想工作——”



兵卫说。



兵卫除了做饭以外,不再照顾那两个人。



竣公在澡也不洗、没人关爱、几乎彻底被放任的环境下成长。



他成了一个只会跟母亲两人静静地待在客厅的孩子。这对兵卫而言并非是值得烦恼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比较方便。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彻底埋首于工作之中。



或许受到兵卫沉默寡言的性格影响,竣公也是个从不开口的孩子,他的玩具是父亲制作的箱子与设计图。兵卫专心一致地工作,工匠们也受到影响埋首于工作。工匠们甚至连兵卫的妻子与孩子待里面的房间里这件事情也不知道。



竣公五岁时——由于兵卫对于社会情势完全不关心,所以实在很难从他话里判断到底是何时,大概是昭和十二、三年的时候吧——不知怎么回事,阿里开始恢复了。



这并不见得是好事。



对兵卫而言,逐渐取回人类情感的阿里只是个比过去更难以应付的对象罢了。



或许是不正常的生活过得太久了,此时的兵卫比阿里更缺乏情感。



阿里开始外出,也开始照顾竣公。但是这似乎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并不奇怪,对她而言竣公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跳过那段失落的时间,以当时的态度去面对竣公,可是竣公已经是个年过五岁的孩子。对她而言,竣公成了难以理解的存在。



与孩子完全无法沟通,阿里把这股郁闷之情发泄在兵卫身上。自己的孩子变成不带有一切喜怒哀乐的情感的怪物。将他养育成这样的人是你——阿里如此责骂兵卫。一切都糟透了。



但是一语不发的兵卫还是上小学了。至少当时母亲并没有爆发忧郁症,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世局变得不安定,缺乏工作,战争爆发,兵卫被征召入伍。出征时,别说是高呼三声万岁,连送行人也没有,很寂寥的出征。



兵卫在战场上碰到了生死关头。



虽说真要说的话,每个士兵都碰到了生死关头。兵卫碰上的生死关头有多严重我不得而知,总之兵卫说他在军旅生涯中逐渐取回了人性。



“在战场上无时无刻想着父亲、老婆与孩子的事。天天只想着原本几乎不曾交谈,既不厌恶也不喜爱的家人。我实在不懂人际的羁绊是什么。彼此对彼此的想法根本不重要。原本长期在一起生活或血缘的关系这类很无聊的羁绊在剎时之间成了重要的事。我那时想,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一定要过更像个家庭的生活——”



虽然兵卫如此说,但他的愿望终究没实现。



复员之后回到箱屋的兵卫,等待他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箱子。



幸亏没受到空袭,箱屋完好无损。但房子里没半个人在。



放在工厂里的箱子全数遭人破坏。只见里面的客厅的榻榻米中央染黑一片,在那片污渍上孤伶伶地摆着一个铁制的箱子——



里面收着四根干掉的手指。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去避难了吗?还是死了?



怎么想也想不通,兵卫觉得很可怕。



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在这段时间里,兵卫一直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不管是家人还是情感,兵卫全部都忘记了。



兵卫又再次逃避到箱子制作的工作上,把自己放进箱子里,盖上盖子。



儿子竣公再度出现在兵卫面前是前年,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十一月的事。



兵卫出征时——虽说我并不知道兵卫出征是哪一年——还未满十岁的儿子竣公,如今已成长为一个英姿风发的青年。



“我吓得背后发起抖来。”



兵卫说。



——是我,你的儿子。快,把我的手指还给我。



这就是竣公所说的第一句话。



阿里在兵卫出征之后再次病发了——竣公说。但是或许是因有竣公陪在身旁,这次并没有陷入长期的忧郁状态。



——那女人很糟糕。



这是竣公对母亲的感想。



阿里忧郁症病发时连饭也不吃,正常时又过分溺爱竣公。竣公说自己没有朋友,也说在兵卫出征后就再也没去上学。



——这是你造成的,我离开这个家以前完全不会说话。朋友?学校?笑死人了。不过现在我反倒很感激。托此之福,我才免于拥有一群低劣、头脑差劲、老是说些感伤或回忆的朋友。



——结果那女人上吊自杀了。在九州的山中。



——你问为什么?她说箱子很可怕。那女人怕箱子怕得不得了。所以就从这里逃出去了。这里一直都充满了箱子,不管那时还是现在都一样。



——你们夫妇也是空空如也。



——里面什么也没有。



——都是笨蛋。



——帮我制作箱子,爸爸。



不知这是阿里的过失还是意外,抑或是阿里异常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由竣公的话里无从判断。



竣公的四根手指——右手的无名指与小指,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被兵卫制作的那个铁箱子夹断了。



阿里陷入半疯狂状态,没有帮他治疗,也没为他包扎。



客厅到处血迹斑斑。



——那女人,只会呜呜、呜呜地吼叫。



大概是刚好碰上忧郁症的发作吧。



等到恢复自我时,阿里更疯狂了——竣公说。



客厅的箱子在那之后——一直到兵卫复员归来为止,一直保持那个状态弃置于那里。



这之后,阿里变得害怕箱子。虽不知是何种悲伤的重力以何种形式对她的精神加以压力,阿里或许渴望着将所有一切的灾厄浓缩置换成箱子这个对象以维持自己精神的均衡。



阿里将家中所有的箱子都破坏后逃走了,她再也没办法继续在箱屋生活下去。



九州筑上求菩提山——



是京极堂提到的那座山。不知为何,阿里逃往了南方。



那是一段很艰辛的旅程。



逃到求菩提山的里鬼门方向(注)的犬岳山中,不知是因为无力还是绝望,阿里上吊自杀了。竣公受到修验者的保护,托付给一名信徒照顾。



注:即鬼门的相对方向,也就是西南方。



久保竣公的人生由此展开。



照顾他的信徒——兵卫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她担任过教职,教养很好,而且是个很严格的人,因此她的管教也很严格。老妇人亦热心于祭拜,经常带着竣公参加宗教活动。



应该就是京极堂说过的那间祖鬼的神社吧。



竣公原本有所缺陷的人生在这段期间一一填补起来。



但是,他受到的待遇并没有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战争,迫不得已。另外则是他遭到周围强烈的排挤,竣公在那里也还是受人孤立。失去了手指,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情感,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唤作怪物的少年,虽受到周遭的迫害,还是在异乡外地逐渐成长为人类了。



战争结束了。



竣公不知道自己正确的年龄。



只不过终战时他已经上中学了。



这表示竣公在很短时间内就弥补了过去的空白时期。假定他出生的时候是昭和七年,终战时是十三岁。如果信任兵卫的自我申告,竣公在这段期间内就几乎完全恢复正常,速度真是惊人。我想他原本头脑就很好吧。



但是竣公在终战后一年离开了筑上。因为身为养母的老妇人多病,所以去投靠伊势的亲戚,而竣公也跟着被一起带过去。



竣公无疑地被当成了讨厌鬼。



竣公在这里也受到了孤立。虽有上学,不过大半的时间都在神社境内。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妇人去世了。



问题是遗产。妇人身上有一笔为数不少的财产。当然,伊势亲戚的亲切无庸置疑地也是为了这个。



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没与任何人商量过,竣公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户籍上的养子。应该是妇人趁着战后的混乱动的手脚吧。她其实十分讨厌这些利欲熏心的伊势亲戚们。



竣公继承了财产,来到了东京。距离失去手指后离开以来已过了八年以上的岁月。



竣公诉说的这段半生故事,只让兵卫觉得恐怖。儿子的话毫不留情地刺激了兵卫扭曲、纠缠、好不容易才显露出来而瞬间又被塞了回去的人性情感。儿子亲手将沉入兵卫心中深处的情感之箱挖开来。



竣公每天都来,而且没有一天不对他诉说自己的事。他的眼神像是在施虐。兵卫在他诉说时总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很不幸吗?爸爸。



——你很幸福吗?爸爸。



竣公的话有如恶魔的私语,一点一滴地侵蚀兵卫。兵卫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心灵均衡完全被打破了。



竣公似乎原本想进大学,但他说他放弃了。



——我有钱,请帮我制作箱子吧。



——没人责备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



不久,竣公在箱屋住了下来。只要客人不在,便一整天都在兵卫耳旁诉说个不停。



没事好说时就会扯到宗教上。



不管他说什么,兵卫都没办法响应。不管是什么内容的故事,都是种拷问。



——我无法满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



似乎总是欠缺了什么。



我的手指在哪?



兵卫将放入手指的箱子封起来,隐藏在天花板里。因为他舍弃不了,又不敢放在身边。



除夕那天,隔壁邻居吉村来了,带着兵卫祖母托付的“魍魉之箱”。



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偶然是怎么回事?封印在天花板里的箱子——



对兵卫而言这并不是偶然。同时对恰巧人在隔壁,顺理成章地偷听起来的竣公也不是偶然。那个箱子也跟求菩提山的深秘御筥一模一样。



兵卫说他在那之后就觉得有点轻松了。



“总觉得自很早以前就注定变成如此。不管怎么挣扎,人的命运也不会改变。感觉自己的命运自祖母时期就被收藏在这个箱子里了,所以反倒觉得有点轻松。”



接下来就换那位阿山登场了。鸟口的调查很正确。



“那时,有个叫做阿山的漆工心情很郁闷。他害儿子受伤,脚短了三吋,一边的眼睛也失明,整个人可说是废了。老婆因此悲观地跑掉,害他没办法专心工作。总觉得他的情形跟自己的遭遇很像,就难得开口安慰他。一开口却停不下来,一生中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过,连我自己也很惊讶。阿山一开始也很惊讶,后来却哭了起来,对我千道谢万道谢后回去了。”



竣公从头到尾听了经过。



——这世上也有如此不幸的人啊?



跟我们比起来谁不幸?



这世上究竟有多不幸?



这表示凡事都不充足?



还是凡事皆被不幸所填满呢?爸爸。



兵卫无法回答。突然,竣公变得很凶暴,疯狂地殴打他,兵卫被揍得体无完肤。



——混蛋家伙,你有时间去安慰那个笨蛋,为什么不来填补我?你为什么不肯还我欠缺的手指!



后来兵卫就对他唯命是从。



兵卫成了竣公的仆人。



接着——御筥神诞生了。



“久保为什么要创造御筥神——理由我实在不太懂耶。订作大量箱子的理由我也不懂。京极堂,你知道吗?”



京极堂正在吃第二个红豆饼。



“我想,应该就跟<搜集者之庭>写的一模一样吧。兵卫虽然没提到,但我想神官与修验者的问答应是他们父子俩的问答。兵卫窥视了竣公心中的黑暗,被他深不见底的恶业所迷惑。否则也不会自愿打扮成那副模样担任起教主来。兵卫他找到了自己隐藏的才能与渴望。他是自愿担任的。久保也知道,所以才会觉得有趣,将现实直接写成了小说。这个主题的确很有趣。况且时间上也没有矛盾。久保与兵卫之间如果有所问答,应该发生于一月附近,这之后竣公很快就离开箱屋过独居生活了。《银星文学》的本朝幻想文学奖的截止日是三月底。道场的完成是八月底。文化艺术社的审查很快,发表是在十月底。接着是得奖、出道,过程大概就是如此吧。因为他描写的都是事实,所以才会充满了现实感。他描写的是人。”



京极堂微微地笑了。



“所以你坚持主张久保的风格就是只知把现实原封不动地写入?——可是久保的<匣中少女>中出现的男子的人生与久保的人生差异相当大啊?”



“没这回事。那是在——描写求菩提山以后的生活。久保的确并没有成为官吏,父亲兵卫也还健在。不过小说的主角对于父母并没有任何描写,关于父亲之死也只有短短的一行,母亲则连提都没提。可是相对的,祖母的丧礼却描写得很详细,也写到他梦到尸体被挖起的梦。所谓的祖母,是指养育他长大的妇人吧。父亲则——实际上并非死掉,而是成为御筥神了。从那瞬间开始,兵卫已不再是父亲而是竣公的仆人,所以跟死了也没两样,所以小说中就没描写丧礼。接着不是有段描写写到搬家吗?那段应该就是久保从箱屋搬到现在的住处的描写。而在那段之中述说的心理就是久保大量订制木箱的理由吧。”



“京极堂,那你是说久保真的像小说中一样睡在装土的木箱中吗?那不就跟吸血鬼一样了?”



真的很像。



“不过没想到兵卫真的愿意去向警察自首耶。”



鸟口吹着红豆饼的碎屑,似乎感到很佩服。我以在场者身分直率地说出我的感想:



“反正他也早就隐约感觉到久保犯下的罪行,收藏手脚的箱子应该也是出自兵卫之手。另外也有很多地方例如名册顺序等等的需要他出面作证,他不出面也不行。所以,我们这位京极堂大师很巧妙地玩了点把戏。”



“怎么做啊?”



“还不简单,到最后兵卫早就变得不是御龟神而是京极神的信徒了,根本是唯命是从。他对兵卫说什么就算把钱还给信徒,久保还是很危险,继续下去的话,这几天内久保可能会丢掉性命,魍魉就是这么恐怖的东西……等等胡说八道的话——”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是真的,久保的性命真的有危险。”



京极堂语气严峻地打断了我乘着性子随口说说的话。



“兵卫也很痛苦吧——他也是为人之父,与其坐视孩子死去,宁可被顶着犯罪者的烙印活下去。所以他才会去向警察自首。他不也说过——不管关系变成如何仍是父子。”



“可是为什么久保非死不可?你是说他会自杀吗?”



犯人——明明就是久保啊。



京极堂没回答。



岛口说:



“久保——创出御筥神为止的经过与心境,说理解我是还能理解。可是我真的不懂的是——他为什么会干出分尸杀人案来?虽然久保犯人说从单纯的灵感发展到现在有旁证但没物证,我觉得十拿九稳不会有错,可是——。”



我的感想也相同。就算有物证我也觉得难以释怀。我带着讽刺说:



“动机吗?只不过这位京极神听到人家谈动机可是会生气的哩。”



京极堂保持沉默,我继续说:



“只不过啊,久保短短二十年的人生真的很不得了。他会变成那么扭曲的性格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幼儿时期受到虐待、贫困、忧郁症的母亲、双亲不和、自闭的性格、失语症、对身体的残缺的自卑感、母亲在眼前自杀、受人欺负、孤独——一切能成为动机的要素几乎都体验过了。说经历过这些还不变得奇怪的话真的是谎言。”



“可说是原因大会串——的状态嘛。”



“总之,应该算没有理由的犯罪吧——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精神分裂性的杀人犯——”



京极堂用力拍了桌子。



“关口,别说这些愚蠢的话了,适可而止吧!”



京极堂大喝一声,瞪着我。



我吓得不小心把茶洒了出来。



“干、干什么,突然大叫。”



“从刚才听到现在就只听到你尽说些胡扯的话。你什么时候变成个歧视主义者了!说什么自闭症失语症,过去的你不也一样?那这么说你也是精神分裂杀人魔了?话可别随便乱说哪。那么你也会没有理由地走在路上随便杀害路上的人们吗?我不是在说成长过程不构成远因,而幼儿时期受到虐待的人们在人生中的确也常背负着巨大的创伤,但是这绝不是犯罪的真正理由!也有为数众多的人们跟久保一样度过了悲惨童年,但他们如今却能过着正常生活,这表示忽视这些远因也无妨。听好,一定有所谓的契机。只要没有契机,久保也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或许他就只会身为幻想小说界的旗手活跃于文坛,度过平稳的一生。而寺田兵卫也会以这么杰出的儿子为傲,安稳地度过余生。先有契机开启了反常之门,接着又有御筥神这种令他觉得实行计画也没有问题的特殊环境后,犯罪才真正成立。犯罪是结合了社会条件与环境条件,以及过路魔上身般疯狂的心情摆荡才成立的。久保只不过是恰巧碰上这些条件,就是如此罢了。”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我——



“我懂了,是我不对。我似乎是太希望回到日常了,才会像你说的那样急着想洗落作为污秽的犯罪吧。”



接着我问:



“可是久保又是——碰上了什么了?”



“不是说了?就是魍魉哪。”



京极堂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如此回答。



“这家伙还有事瞒着我们!”



原本一直躺着的夏木津蓦然起身。



他说了他不喜欢红豆饼沙沙的口感后就一直躺着。



京极堂什么也没说。



我已经没有力气诘问了。关于京极堂刻意保持沉默一事看来,最好别问比较好,问了只会越听越痛苦。



“久保这个姓氏——应该是由求菩提山(注)来的吧。”



注:久保念成“iubo”,求菩提念成“kubote”。



京极堂若有似无地自言自语。



这时,纸门拉开,夫人探出头来说:



“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一位自称木下的刑警先生打电话来,好象很急。”



“妳说木下?”



京极堂奋力站起来。鸟口也跟着起身。我则是由于坐太久了,双脚缠在一起。这时看了一下时钟,下午三点。



“喂喂,是的,我是中禅寺。木下吗?是木下吗?青木呢?”



“青木他——”







青木——



青木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病床上。



“要一个星期才能痊愈。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躺着休息。”



大岛站在枕边。



“警部……久、久保呢?”



“别问了,交给我们负责吧。是我的判断错误,他才是真犯人。我应该好好接纳你的意见才对。”



“证、证据在……那个……车库的、车……”



“我知道,现在鉴识小组已经去了。木下的话不用担心,那个笨蛋竟然背对门口呆站着才会发生那种事,他只受了擦伤。”



那时。



受到久保拼死拼命的乱踢之下,青木瞬间失去了意识。



但是很快又在传遍全身的剧痛中醒来。



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后,见到木下昏倒在信箱前。



由他的体势看起来应该是被人殴打到后脑勺。



摇他也没反应。久保早已不见踪影。



——被逃走了!失败了!



靠车子的无线电与本部联络。仅仅做了这些事情就觉得疼痛得快昏倒。



肋骨大概骨折了吧。



总之他至少犯下妨碍公务与暴力伤害等罪行,立刻拜托本部紧急通缉他并派人来现场支持。



接着,



——证据。



不知道自己究竟昏倒多久,这段期间要是证据被湮灭了的话——



——不太可能吧。



中禅寺说,他的家附近一定藏有尸体的一部分。



如果他没说错,应该是埋在土里,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挖起来带走是不可能的,且尸体又有三、四具之多。



只不过埋起来的话,在支持的人手到达前,青木也没辄,现在光是抓住东西支撑身体站着就已经很痛苦了。



——混蛋,我才不认输。



要是让木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可怜模样肯定会被嘲笑。青木再次爬着上楼梯。



房间正中央有个桌子,抽屉里应该会留下一点证据吧。



打开门,里面——



岂止一点证据而已。



仔细一看,满地都是斑斑血迹。



桌上有一叠纸,是稿纸。



上面似乎写着字?笔迹与在稀谭舍看过的相同,很有特色的笔迹。



没有时间重写原稿了,这次又失败了。因为灵魂污浊才会变得腐败的。看来最后是这个女人并非偶然。既然那个医生知道的话有必要走一趟。现在立刻出发,去找那个女孩。



青木应该刚好是在他写到这里时到达的吧。这是笔记?还是小说?



是日记——



青木打算翻到下一页,很难翻,稿纸上似乎沾着墨水还是什么的痕迹,



不对,这是血液!稿子被黏糊糊的血液黏住。第二张稿纸上的栏外似乎写着一些字,勉强能够辨识。



真是糟糕的母猪。多亏她,好不容易写成的原稿又被弄脏了。



什么!这家伙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写出这种事情!青木觉得背脊发寒。这个地方很不妙,继续站在这里似乎会冻结起来。



打开抽屉。发现了一本以同样笔迹纪录的帐本,不,应该是联络簿吧。啊,这就是鸟口拿到的名册的原始本!没有记载金额的字段,取而代之的是——



持续不断地被记录下来的不幸与灾难。以细小的字,密密麻麻地。连清野的调查都为之逊色。总觉得,绵密到令人感觉邪恶。



——够了。受不了了。不,再也不想看了。



青木走下楼梯。痛楚已舒缓不少。



突然,他在意起楼下。久保是在楼下的车库区起居吗?



在房间里寻找电源。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没有力气打开铁门。



总算在入口附近找到。



打开电灯,屋内也没变得多亮,不过视野总算广阔起来。



——这是,什么?



格外地寂静。没错,这里也没有起伏。只有箱子,整齐划一地堆放着的箱子。



没有任何空隙,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



箱子——



整片墙壁完全被大大小小的箱子所遮蔽。



这些都是寺田做的吗?



不像是市面上流通的成品。



证据就是每个箱子之间有如镶嵌木工艺品般紧密地贴在一起,丝毫没有凹凸不平之处。



前面摆着一个棺材大小的箱子。



青木迟疑着是否要进入。



这里充斥着——圣域般的气氛。



——管他什么圣域,入侵就对了。



青木进去了。他打开盖子。桐木盖并不很重。箱子里填满了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旁边,棺材旁并排着四个小小的箱子。昏暗的光线令他看不清楚。



箱子旁整齐的堆着许多细长的箱子。那是……



——用来收放手脚的——箱子?



毫无疑问。青木有印象。那些与用来收放手脚的箱子相同。



既然如此,那么这些就是——



青木打开并排的四个箱子中最右边的箱子。



青木又——



再度失去意识。



箱子里,被切断四肢的楠本赖子,



紧密地被塞在里面。



带着宛如还活着般的苦闷表情。







楠本赖子,



楠本赖子被杀了吗!



——说什么“全部遗体在犯人自宅的土中全部发现”?



“第五个被害人已经确定,为住在小金井的中学生,楠本赖子(14岁)?”



“啥已经确定!”



木场用力把报纸摔在地上。



顺势一脚踢走烟灰缸。



警察都在搞啥鬼!都在睡大觉喔?



中禅寺还是啥也不做,成天窝在家里看书吗!



这些家伙……



而自己也是个大笨蛋。



——再过两天,为啥连两天也撑不了。



瘫坐在武藏小金井站内月台上的小女孩。



月光辉映。



那天之后已过了一个半月。



木场回想起楠本赖子的容貌与声音。



那女孩很爱哭,是个叫人摸不着边际的女孩,一下子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要不是碰上这个事件,一点也不可能跟这种人有交集。



那么这也是预定调和(注)?



注:德国十七世纪哲学家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学说。他认为世界由无数单纯且唯一的单子基于因果所构成,而一切的因果则在至善的神之意志下预先决定了。



预定调和?多么无趣的词汇。又不是中禅寺,这种狗屁道理不适合木场,去吃屎吧。



这些狗屁道理一点也没办法帮忙木场回想起赖子。那女孩——



——那女孩她。



可是,木场却怎样也无法明确地回想出赖子的脸,总是会跟柚木加菜子重叠,然后,与阳子重叠。



早知道就该更清楚地把她的脸看个仔细。木场后悔了。



再也没机会看到了。



能回想起来的事情太过稀薄,令人无法承受的失落感再度驱策木场变得凶暴。



木场捡起报纸。看着标题。



是早报的头版。



——犯人是年轻当红的新进作家?



这个作家是从哪冒出来的?凭木场的感性一点也注意不到这种家伙。这么说来,中禅寺似乎提过有个奇怪的年轻人。不管如何,一定是在他玩弄那些麻烦难懂的道理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的家伙。



聪明、知性、理性、还有无懈可击的小聪明。



每个特点都叫木场觉得疏远。



——没有更普通一点的人吗?



——只剩两天,真的能忍吗?



木场再度把报纸摔了出去。



走吧,去搜索,总之不能乖乖待着。



——只剩两天,两天后一定要去把这个事件作个了结!



只剩两天——







两天。



全国紧急通缉久保竣公之后,已经过了两天。



多亏青木他们的闯入,找到了证据。第二天立刻断定久保就是犯人,发布通缉令。



一看便很清楚地知道这里就是犯罪现场。凶器也找到了。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四名被害人的剩余部分。要说证据,恐怕没有比这个更确实的物证吧。



警方当然随即采取了适当的处置。警方投入大量的搜查员,全国展开紧急准备。但是——



不知消失到哪了,久保依旧杳然不见踪影。



各大报纸一致抨击警方的慢动作。



杂志则是基于兴趣本位,对前所未闻的离奇杀人魔久保竣公的写出大大小小虚实掺半的中伤报导,煽动了社论。也不知道他们是去哪查的——多半是伊势的亲戚那里吧——大半的报导都带着大量的诠释与想象介绍了久保异常的成长过程。而有识之士们也针对久保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京极堂最痛恨的动机探讨与解说。



不过警方似乎依然封锁了少女们被塞进箱子里的消息,没有媒体提到这件事。



我觉得厌烦透了,再也不读相关报导。因为我好象觉得楠本赖子等四名少女遗体的骇人模样直接对我的灵魂倾诉,要我别再阅读这些报导了。正如京极堂所言,事件就是一切。那些陈腐的动机,在尸骸的面前一点效力也没有。被塞进箱子里的少女们比任何一切都更哀切地诉说着悲怆的现实。



令人忧郁。



《近代文艺》采取的行动就显得很明智



一般的出版社肯定会大幅增刷吧。毕竟是世所稀有的“现在通缉中的连续离奇犯罪者在犯罪前或犯罪中写下的小说”,肯定会大卖特卖。



但不知是基于山崎的决断还是稀谭舍的方针,听说所有刊载了<匣中少女>的《近代文艺》全部停止铺货,而已经流通出去的也全数收回。



幸亏是发售日的前一天,摆在店头的《近代文艺》寥寥可数,因此这项工作并没费太大功夫。



回收的理由是有恐违反善良风俗。



但是包含这个行为,稀谭舍势必也受到社会的注目。想来多半已在别的地方已经做好能贴补损失的打算。



——明天去探望青木吧。



我想着。已经十月了,最近觉得天气有点凉。



这么说来,木场应该差不多也要回归岗位了吧。



只不过青木与木下发现遗体的翌日——也就是久保被通缉的日子以来,木场就失去了行踪。那天中午左右,夏木津去他自宅找他没找到,他早一步离开了。



京极堂担心木场会作出什么行动。



但是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眼前的发展更惊人。



柚木加菜子由密室消失之谜,尚未解决的种种伏线。



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让秘密继续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



或许正因如此,京极堂才很在意木场的行动。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京极堂说。



当然是杞人忧天,肯定如此。我打了个盹。



——睡吧。



我想着。



但是,却未能如愿。



“老师!关口老师!”



是鸟口的声音。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这家伙老是来妨害我的安眠。



结果《实录犯罪》并没有刊载久保与御筥神的报导。



与其说没有刊载,其实是下一期休刊了。



明明《实录犯罪》是能最早且最正确报导这个事件的出版社,真叫人无法理解。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独家消息。就算没亲自见过犯人,鸟口肯定比警察更详细地了解整个事件的细部。



听说鸟口的理由只是一句“我下不了笔”。明明事件解决的开端算是由鸟口的灵感而来,而本人也花费许多劳力与心思来解决这个问题,为事件的解决带来了巨大的贡献——或许正因如此才会下此决定——总之他似乎丧失了写报导的力气。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不过他的上司妹尾居然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哒哒哒,传来喧闹的脚步声。



纸门被人粗暴地打开。



“老师!唔嘿,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



鸟口冲进我的房间里。



“干什么,太失礼了吧!未经许可就……”



妻子站在他的背后,看来不是未经许可。



“什么未经许可不未经许可的!不得了了。”



“啥啦,快说!”



“久保竣公的,”



“久保竣公遭到分尸的遗体被发现了!”



十月一日早上,事件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