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十章(2 / 2)




他的眼神令人联想到能剧《东方朔》(注一)里的恶尉(注二)。



注一:内容大致如下:汉武帝的臣下东方朔吃了西王母庭里三千年才结一次果的仙桃而得到九千年的寿命。他将仙桃献给武帝,在武帝面前与西王母一同跳起祝贺之舞。



注二:能剧面具的一种。尉面是老翁的样子,又分白式尉、黑式尉、三光尉等等种类。恶尉是种表情恐怖的尉面。《东方朔》里使用的是鼻瘤恶尉。额上静脉隆起,眼神锐利,胡须刚硬而有威严,多用来演出神仙等充满威严的角色。



“大爷——”



木场被叫到,抬起头来。



那么这边这位应该就是大癋见(注三)吧。



注三:能剧面具的一种。癋见的下颚突出,上下唇紧闭,瞠目怒视,鼻孔贲张。为人疤见、小疙见、猿癋见等面具的总称,多用来表示鬼神、天狗之类的角色。大痉见通常定天狗的角色,在恐怖之中多少带点滑稽之处。



“你说曾在加菜子第一次手术后向须崎问过话,他那时怎么回答你?麻烦你尽可能正确地回想起来。”



木场用他粗大的手指摩挲下巴。



他正在努力回想。



我相信木场一定不知反复回想过这个事件多少次吧。



一丝不苟又顽固,专记得小地方,他就是这种人。



“他好象说——血管的——选别很辛苦。不过大动脉弓与胸部的动脉吻合情况良好,所以没问题——大概是这样吧。”



“请你说明一下吧,美马坂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的京极堂怒气冲冲,耸肩站起。



黑鸦,他是只大黑鸦。



白衣的美马坂也跟着站起,与之针锋相对。



他则是——白蛇吗?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大动脉弓是人体血管中最粗的一根血管,是大动脉的一部分。大动脉是由心脏输送血液到全身循环的最主要血管。由左心房上方的动脉圆锥向上延伸的部分叫做上行大动脉,往下的则叫做下行大动脉。上行大动脉与下行大动脉结合的弓形部分就是大动脉弓。而胸部的动脉应该是指胸大动脉。如名所示,这是胸腔内的动脉。穿过横隔膜的大动脉裂孔后改称作腹大动脉。所谓的吻合是指将血管连结到同一脏器的另一部位,或者是将不同的脏器连接起来的意思。血管很多,所以要分辨哪条是哪条十分困难。须崎所说的就是这些事情罢了。”



“我就是在问你——为何大动脉弓必须跟胸大动脉吻合?”



“就算我说明了你们就能理解吗?刚刚的说明这群人都已经不见得——”



“别小看我们,美马坂先生。其它还做了什么手术?把下行大动脉结扎起来了?还是下行大静脉?”



“中禅寺,随便对专门外的事情插嘴可是会尝到苦果的。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去念你的‘速驱除之’、‘速净化之’的祝词吧。”



“美马坂先生,你这句话是挺有意思的,但比起‘谨请天之斑驹竖耳倾听’,左锁骨下动脉或总肠骨动脉还是比较好理解。总结来说,须崎说的意思就是用动脉的血液来供应胸壁对吧?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



“因为那孩子的情况很危险,不这么做——”



“肺与心脏没事,所以为了尽量减少燃料的消费量,你并没有使用人工心脏对吧?”



美马坂神经质地皱起眉毛转过头。京极堂朝向我们。



“各位,我刚刚也说过,这位天才科学家扭转了常识,几乎完全成功地创出了人造人。美马坂教授评论我刚刚的形容很文学味,完全没这回事,我的形容极为写实,他打开了人体这个封闭的箱子,在其外侧制作了更大的箱子——”



京极堂看着天花板,接着依序看了我们。



“这栋建筑物本身就是他创造的人类。”



“我们在人体之中,你们坐着的就是肾脏旰脏脾脏和胰脏!”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青木站了起来,鸟口则是整个人飞跳了起来。



“什么!”



反应一向最快的增冈这次反而慢了一拍,发出奇妙的叫声后扭头看看四周。



“人体的效率非常优秀。例如说我们只需两颗肾脏大小的体积就能完全过滤代谢作用的废物与超过所需份量的过剩物质。如果要用人工机械来代用就会变得很大,且人工透析机器再怎么小也放不进人体里。肝脏是人体的脏器中最大的,但相对的这个人体综合科学工厂的机能也惊人的多,想用机器取代哪怕多少台都不够。光是只具备除去血液中的有害毒性物质机能的机器就已经很巨大了。所以一般的医师只会想到要尽量将人工脏器缩小化或用在暂时代用性质上。如果把收纳在人体里的东西全部拿出在外的话,就会变成大约三楼高的建筑物。就像——现在所看到的这样。”



“中禅寺,你的解说太草率了。”



“不巧的是我并不是来朗读医学书的,这些无聊的解说便以足矣。无须说明,亲眼见到就知道。这座坚固的要塞——你建造的人工人体是多么的丑陋。远远不及——美丽而天然的人体。”



“那是你的价值观。我对美这种相对的观念没有兴趣。”



美马坂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中禅寺先生,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不懂。你说美马坂是多么优秀的科学家,做出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又是如何被军方放逐的过程我已经十分了解了。我也认识到这里是怎样的地方。可是、怎么会、这实在——”



这实在——增冈发着抖,又重复一遍。



“中禅寺先生!”



青木说。



“到了这种地步——我已经不会惊讶了。所以请您详细为我们解说吧。”



增冈、鸟口和福本等人脸上均泛出浓厚的疲劳之色。



在这个箱子里——生命会变得越来越疲累。



夏木津呢?夏木津不在。从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我懂了,美马坂——”



唯一坐着的木场站了起来。



“——你——该不会……”



我则是——



我则是已经达到了极限。



“京极堂!我还不懂。这次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旁观者,只是个旁观者,就算现在也是。但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窥视到太多人的人生了。快让这出戏剧闭幕吧!这是你的责任!照这样子继续下去的话——”



“我好象快要变成久保了!”



我第一次大声叫喊出来。



近乎于嘶喊。



重低音。机械音。地鸣。地响。振动。



箱子、箱子、箱子。



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



这个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如果这栋建筑物真的是巨大的人类,我们等于是在其中窥视了不该窥视之物。不,等于是跟青木的那决战栗的经验一样,我正站在近似于那个圣域的地方。



这种故事,我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加菜子在八月十六日当天,一被送到这边,她的心脏与肺以外的全部脏器立刻被取出来。取出的理由当然是由于许多脏器已经破裂、破损或受伤之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加菜子已经不具备维持这些脏器并使之恢复的生命力了。停止供应血液到横隔膜以下的部位,肝脏、肾脏、胰脏全部都被取出来,加菜子被掏空了。”



“呜——”



福本掩着嘴蹲下。



“这、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除了这里没地方办得到吧。也就是说,加菜子本来早就死去了。加菜子只是被人勉强维持生命而已。木场大爷跟福本见到的是她的残骸。那时——本体是这个箱子。这个箱子才是加菜子。”



接下来是鸟口,他忍耐不住,倒在椅子上。



“所以说很简单。在绑架事件发生的三天前再度施行的手术是留下胸椎,切除剩余的脊椎及骨盘,另外就是四肢的切断。”



“四肢的切断?手跟——脚?那么……”



青木说完,暂时考虑了一会儿,总算理解了意思。



“那,加菜子这女孩子不就是在还活着的状态下遭到解体了?跟牛、猪一样被人切——切成好几块!”



青木自己说完似乎也受不了了。



“真有这么混蛋的事情吗!”



青木怒吼。



“这种事、这种事真的该受到原谅吗!”



“没办法,这是为了维持生命才动的手术,是正当的医疗行为!你们知道吗?加菜子的心脏已经衰弱到不足以运送血液到四肢末端了。不切除多余的部分,那女孩就存活不了。”



青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木场接着说:



“美马坂!不只手脚,甚至连肠子都被切掉了,这样活着到底还有啥意义!这还是人吗?普通人手脚被切断的话撑不了三天就死了!你这么做也没办法让她一直活下去吧!就算作了这种手术顶多能多活一两天!把人的身体像腌鲑鱼一样乱切一通,你还算个人吗!”



“愚蠢!难道说只有五体健全的才算人类?不管身体缺损了哪些部位,只要还有生命,人类就是人类!生命的尊严依旧不变。加菜子只是被切除了受伤的部位罢了!就算只为了一分一秒,医生的任务就是尽力使人延命。”



“美马坂先生!”



京极堂大喝一声。



“你的主张很正确,我也赞同你的看法,并不打算针对此反驳。但是,你把问题置换了。”



美马坂静静地带着亢奋。



木场带着凶恶的表情昂然而立。



京极堂朝向木场前进了两、三步。



“木场大爷也该撤回刚才的话。请你也考虑考虑作母亲的不管女儿变成什么样子,也还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心情。你看阳子小姐,你看着她还能说出刚才的话吗?”



木场依言看了阳子。



将身子缩成一团的阳子——这只刚羽化的蝴蝶还在凝视着加菜子躺过的病床。



“我相信一定有人会对美马坂教授施行的医疗行为有所异议。这是解释上的问题,跟现在无关。青木、鸟口,还有福本,你们似乎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这就是现实。接下来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医疗行为,正视这样的现实来讨论问题。现在应该作为议题的并不是这件事。”



“京极堂,可是!”



“关口,你也一样。他所施行的是医疗行为,你想从中找出骇人听闻的恐怖性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应该把价值观带入科学之中。如果你从中见到了恶心的幻影,那是你把自己内在的污秽注入了科学这种无性格的框架之中而已。那是你自己本身的样子!”



我……我想看到的是……



魍魉是什么?



青木听了京极堂的话后恢复了冷静。



“说的——也是。中禅寺先生说得没错,我太激动了——真抱歉。可是,就算这是正常的医疗行为也罢,我还是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什么必须把切下来的手脚丢弃呢?”



京极堂面无表情。



“并没有遭到丢弃哪。右手掉落只是单纯的事故。而左手,是要拿来当作威胁信的材料——对吧?阳子小姐。”



“威胁信?是你、你刚刚说的,要拿来当作被绑架后加菜子的生存证明?”



增冈勉强振作精神。



“京极堂,可是!那为什么就能当作活着的证据?”



“就是可以哪,对吧?阳子小姐。”



阳子点头。这当中又有什么机关?



“威胁信上面应该会印着加菜子的左手手印——不对,应该会把手指一根根切下送过来——要当作生存的证据这样比较好。我想他们原本的计画是如此。记得加菜子指纹可以由区额中的手印来确认——”



“——没错。”



木场摆着臭脸说。



“那么就能够肯定了。须崎原本就是打算如此做的吧?”



京极堂瞪着美马坂。



“中禅寺先生,可是这样并无意义吧?这种做法当不了存活的证据。警方再怎么无能也还是能判断,那是在死后才切下还是活着就切下的。”



增冈说。青木也跟着说:



“是的。如果须崎的延命法很随便,或者须崎自己原本就是如阳子小姐所说的一般,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来策划的话,那么这么做是很愚蠢的行为。不,在这之前,加菜子就算没死——手部不是已经早就切下了?就算由切下的手臂更进一步地将手指切下,断面上也还是检测不出活体反应的,所以——”



“说得没错。送这种东西来不就反而是证明了犯人已经死了?这种计画无法成立的。”



“一般而言的确如此。”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移动到箱子的坟场。



“但是,美马坂先生,我记得你在战争中曾经做过让演习中遭到事故而断裂的士兵手指维持生存的实验。那次——记得是存活了八天吧?”



“你真的专记得这些无聊事。那只是——游戏罢了。而且,我并没有采用——那种方法。”



“是吗。那么这就是须崎的点子了?”



“京极堂,到底怎么回事?麻烦你说明白点。难道真的有方法能让切下来的手臂保持存活吗?”



我又开始觉得不安。



活着的手臂?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我——



阳子说:



“是的。他——很得意地说那就是重点。说若有什么万一,只要手还活着就没问题——”



果然,活着的手臂存在的!那么——



“活、活着的、手臂?”



青木发出奇怪的叫喊。



京极堂质问美马坂。



“教授,你觉得如何?肢体被切下后还继续维持生命活动的话,那只手臂该算活的?还是算死的?从这只手臂上切下指头的话,算活着就是伤害罪,死了就是损害尸体。”



重低音。箱子运作的声音。



“只要还维持着生命活动,就算那只是人体的一部分也仍不算死亡。但是那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手。”



“原来如此。”



“手臂在被切断的瞬间就算不做什么处理也仍还活着。但就算把那一瞬间延续成一分钟,一分钟延续成一天,手臂也仍只是手臂。纵使能维持生命活动,只要欠缺作为生命体的主体性,那就不是生物——也就是说,那并不是人类。所以这种为了研究而研究的研究——是愚蠢至极的研究。是只能运用在威胁恐吓这类低劣的行为上的技术。我对这种技术,一点兴趣也没有!愚蠢。”



美马坂对虚空之中投射出轻蔑的视线。



看来这道视线的对象似乎是他的爱徒。



“真的办得到吗!”



增冈讶异地说。



“须崎所谓的独自的生命维持法就是指这个吧?”



面对京极堂的询问,美马坂不知为何很老实地响应了。



“中禅寺,须崎这家伙的确是跟你说的一样,在进行着让人体的一部分维持生命的研究。浸在培养液里,接上最低限的机械,勉强使之维持生命——原本这种技术是为了移植用脏器的远距离输送用而开发的。但是包含活体移植,我早就对这些研究失去了兴趣。单单手臂维持生命一点意义也没有。那是无意义的生命。人类之所以能成为人类是因为有意识。但是,须崎拾去了我舍弃的研究——他说应用这种技术或许能让那孩子延命一段时间——约一个月。他提议只要在这段时间筹措资金,最后再让她恢复原状即可。我不赞同这种方法,因为成功率极低。”



“但是你最后还不是参加计画了!漂亮话说一大堆,最后还不是想要钱?”



木场背对着他说了,差点没吐起口水。



美马坂无视于木场的发言。



木场见到美马坂的忽视,反而更亢奋。



“你不是说就算只有手臂也还是算活着!把手指一根根切下来能当加菜子活着的证据!这算身为医生该做的事吗!不,这算身为人该做的是吗!加菜子不是你的!!孙女吗!”



木场再度过热起来。



这栋建筑的振动不知加热过他的内部多少次。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确,须崎想要做的事情虽属科学实验行为,但称不上医疗行为,只是无聊的游戏,所以我对这种行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同时也不具有任何感伤。如我刚才说的,就算还活着,那也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手臂。就算原本曾是人类,就算那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活体,这些事实与行为本身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况且在与脑髓分开之后,就算还活着,要切要刺都不会痛。我只是在说须崎捡了我舍弃的部分而已。”



美马坂转而将原本投向须崎的轻蔑视线朝向木场后如此说了。



“你、你难道没有罪恶感吗?”



青木说。



我想美马坂并不具有这种观念。



京极堂说的没错,科学是个什么也没装的箱子。



从中能找出什么价值并运用,端视使用者的心态。



而美马坂幸四郎这名怪物太接近这个箱子了——



反而变成了箱子本身。



因此与美马坂牵扯上关联的人,全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黑暗——



因而战栗不已。



京极堂说:



“青木,你不该以罪恶感或人情等尺度来衡量这名男子。你这么做的话只会议你感觉到余味很糟,这就是——魍魉。”



这就是——魍魉?



这是什么意思?



“右手跟双脚——和腰部——后来不是被丢弃了吗?那是事故还是?”



鸟口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发问了。



“这我上次也说过,那不是丢弃而是水葬。葬在加菜子受伤前想去的地方——由对她抱着深厚爱情的雨宫先生亲手执行。”



“雨宫?”



对了,雨宫仍旧行踪不明。



可是却没人提到他,为什么?



“阳子小姐不管女儿变成了什么模样都希望她能活下去,但是雨宫与木场大爷刚刚的心情很相近,他不忍心继续看到加菜子的可怜模样。从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不同于阳子小姐面对女儿的另一种心情,应该——没错吧?”



阳子回想着。



“那个人——雨宫他或许比我更爱加菜子也说不定吧。他说过好几次——如果一定会死,不如让她美丽地死去。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终究还是放弃不了。增冈先生不是来过这里吗?刚好是木场先生第二次来探病的那天。当时——您询问过加菜子的状态对吧?”



“嗯,我是问过。当时我听你们说再过一个月就能复原,没想到却是只剩十天。真是过分的诈欺。”



增冈已经冷静得多了,或许是因为周遭的情绪高扬过头了吧。



“我可没说谎!”



美马坂严峻地说。



“我对你说的是——再过一个月,只要状态还不错的话,混浊的意识就能复原。如果当时实验继续进行的话,意识早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那并不是问题所在。我是在说——你明明就知道她一定会死,却没向我说明。”



“你来的时候继续维持生命的希望还没断绝。我听阳子说了遗产的事情,所以那时认为还有希望。只要有资金,想让她活多久都没问题啊。”



“但是我那时也说明过耀弘先生的健康状态良好——啊,我是离开前才说的,而且还是偷偷地告诉阳子小姐——啊啊。”



增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先说这件事才对。”



增冈说到这里闭上了嘴,眼珠朝上看着阳子。



阳子的眼皮略微松弛,以温柔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箱子,吐露了至今未曾对任何人诉说过的真心话。



“是的——我那时本想跟增冈先生谈继承的事,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然后——在听过耀弘先生的健康状态后,我绝望了。所以我才会想到要假绑架。我——一想到这个主意就再也停不下来——于是就对雨宫先生提了这件事。他一开始是说,说如果能拯救加菜子或许也不错,但是——”



阳子苦恼地颦起眉头。



“——当时他不知道加菜子是在什么状态下存活下来的。他一定没想到加菜子整个内脏都被掏出来了吧。他一直说着等加菜子伤治好了就要去做什么什么,要去哪里哪里玩,满口这类的话。还说:‘加菜子想看湖,所以等痊愈了就先去看湖吧,记得她曾说过想去相模湖,到时候三个人提着便当一起去吧’。”



便当,如此稀松平常的词语,在我耳里听来却显得如此令人悲伤。



“——长期的共同生活中,雨宫成了家人。不,他跟加菜子的关系比我紧密得多了。因此,考虑了一整晚后,我觉得非常悲伤。加菜子即使没死,也没有机会去看湖了,当然也没办法吃便当了。因为,那孩子连胃肠都没了啊!所以,我觉得雨宫有点可怜,第二天就对他说了加菜子现在的状态。结果他一直念着‘怎么这样’、‘这样不行’、‘这样不对’——从那天起,我失去了能商量的对象,觉得自己好象快疯了——但就算如此,我也还是不希望加菜子死去,一个人做起了威胁信。但是雨宫他在警察来时,为了庇护我还是撒谎了。他对我说:‘我只是外人,妳是母亲,会希望孩子活着也是正常的’。后来——”



“阳子,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话。”



“不,爸爸,已经够了。加菜子,已经不在了。”



阳子虚弱地抗拒了父亲的话。



“后来,就跟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须崎来了。他说:‘任由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真的好吗?这场意外一定是柴田的阴谋’。又说:‘照这样下去资金就要见底了,加菜子活到这个月底就一定会死。警察好不容易陷入了混乱,我们就趁乱行事吧,这也算是告慰加菜子在天之灵’,然后——”



虽然说够了,阳子还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出口o



“雨宫很反对。他说这样加菜子太可怜了,非常反对。他也很反对截断手脚。我一开始就听说可能会截断,想说如果能因此多活两天,那就切断吧。雨宫先生则认为——反正终究不免一死,不如让她尽量保持完整地死去。听他这么一说——我迷惘了。但是须崎又对我说——加菜子不会死,只是从大箱子移到小匣子而已。只要钱到手了就立刻为她恢复原状。当然她是不可能走路了,但还是能说话,所以先把钱——”



“真是胡扯一通。就算真能存活下来,没有胃部没有腹肌也不可能正常地说话。”



京极堂自言自语道。



“须崎的方法——应该说计画才对吧?是以切断手脚为前提。雨宫——迷惘了很久,最后要求切下的手脚给他。他希望至少能带手脚去看湖。”



阳子眼睛的焦点变得模糊。



“手脚切下后,雨宫拿着从甲田先生那里拿来的铁箱——这里有很多,听说是战前——这间研究所刚成立时——陆军还很期待父亲时——为了能依照甲田先生的设计精准地制造出机器所做的大量试作品——”



不会吧?这里的箱子是……



“据说精确度非常高。”



这里的箱子——也是兵卫做的?



“大小也刚刚好。”



肯定没错,放在这里的为数众多的箱子都是御筥神的作品!



我突然觉得很想呕吐。



“雨宫先生拿来这些箱子——说要当作加菜子的棺材,要沉入湖底得用铁的才行。他说:‘就由我带去杳无人烟的宁静的湖里沉眠吧’。”



京极堂说得没错——那真的是水葬。



“那么左手打一开始就被须崎拿去了?”



“是的。应该是被须崎拿去处理——一开始就不在了。然后,雨宫躲躲藏藏地回避着警察的耳目——不,应该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还比较不引人注目——把加菜子的手脚放上须崎的卡车——”



“果然是卡车吗?”



京极堂的猜想很正确。京极堂说过——载货台的锁坏掉了。



“那辆卡车的载货台的锁松掉了。福本,我没说错吧?”



福本连点好几次头。



“木场大爷提过,福本在刚来到这里时,不小心跟须崎的卡车发生擦撞。福本,大爷——注意到了对吧?而且他还去确认载货台损伤程度。”



福本异常地畏缩。



“对、对不起,我没提这件事。”



“算了,那只是我的职业病。”



木场的回答倒是十分冷漠。



京极堂继续说:



“但是也因此,雨宫先生的仪式泡汤了。山道蜿蜒难行,装手部的匣子因而掉落了。”



“左手——原来不是被回收了,而是自一开始就没有啊。”



鸟口像是在作确认般地发问。



难怪找不到。



“雨宫回来时脸色发青,他说手——不见了——只剩下箱子而已。”



被木材行老板发现了。



“愚蠢至极,多么愚昧的感伤。办什么水葬——我早就表示反对,果然如我所料引起了骚动。就跟平常一样丢进焚化炉里烧掉不就好了?”



美马坂自言自语地打断了阳子的话,以爬虫类般的眼神看着木场。



“当时焚化炉应该没办法使用吧?”



京极堂说。木场闻言,说:



“因为——我在那里吧。”



京极堂所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至少木场半夜并不在那里吧。



“如果是这样——我真庆幸我守着那里,否则加菜子的骨头就得跟那些猴子埋在一起了。”



阳子带着悲怆的眼神看着木场。



“之后雨宫与须崎就经常吵架。认识他的十四年来,我第一次看到雨宫如此大声吼叫。雨宫从一开始就与须崎不合,也对须崎曾经恐吓我一事感到很愤慨。雨宫并不知道恐吓的理由,也从未过问,就只是担心我与加菜子。所以他本来就很讨厌须崎了。因为顾虑到加菜子所以才一直忍耐下来。而且也因为有很多警察在,还不至于发展成互相殴打,但两个人经常针锋相对——就在那时,须崎说出了那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雨宫似乎从那时就开始变得怪怪的。原本非常反对的他从那之后却安静下来了。”



那件事情?



又是那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刻意隐蔽起来的“秘密”。



“接着,八月三十一日来临——”



消失之日。京极堂说魔术没有机关。



木场又坐上较矮的箱子。



两肘乘放在两膝上,双手相合抵在额上,静静地闭上了眼。



然后,他开口说:



“所以说,当时我看到的加菜子——已经只剩一半了吗——”



“没错。她当时的身体已经远小于常识中的印象。她——只剩下能恰恰好塞进那个匣子的大小。”



京极堂指着美马坂旁边台上的匣子。



高约四十五公分,宽约三十公分,长约二十四公分左右——



“她那时应该受过外科手术处理,让那些大小管子能一口气取下来。因此我想他们当时的做法是——”



“掀开床单。”



——美马坂在入口等候准备完成



“拆下连接在加菜子身上的管线与点滴。”



——突然发出喀啦喀啦的小碰撞声



“放入匣中。”



——碰撞声变成咚、砰的极大声响



“把伪装用的石膏拋在地板上。”



——接着转而变成惨叫



“同时蹲倒在地上大声喊叫。”



——美马坂翻开帐棚



“然后美马坂先生,你实行了揭幕式!”



——你们做了什么好事!



京极堂站起来,作出拉下布幕的动作。



——病床上空无一物。



“这段过程花不了几秒钟。木场大爷去调查病床时,你说——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感,那是因为病床上只有上半身跟石膏的部分有凹陷的关系。石膏本来就只是摆着而已,丢到地上立刻摔得粉碎。至于其它东西,当然也不怎么凌乱。”



“所以说须崎拿来的机械箱子——就是用来装加菜子的小匣子嘛?”



听到鸟口的话,青木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苍白,我想他肯定是回想起来了。



回想起同样被塞在箱子里的少女们。



“须崎不知道在这之前早有人先见过加菜子,熟练地完成预定的行动,将加菜子移到小箱子后依计画等候数秒,拔掉连接在小箱子上的细管,迅速离开。没受到他人注意,也没人觉得他可疑。加菜子离开了这个粗糙的巨大身体,朝另一个身体的方向前进。”



“另一个身体?那是什么?”



“我想应该就是焚化炉。”



京极堂回答。



“什么意思?”



“按照计画,匣子里的加菜子原本应该会先藏在焚化炉里——我没说错吧?”



美马坂背对大家,保持缄默。



阳子回答:



“我想——应该是如此没错。”



“须崎认为——一直守着这里的木场大爷,在听到骚动的声音后一定会朝加护病房前进——事实上则是人早就在这里了。只要大爷不在这里,这附近就不会有其它人。大小也很恰当。我想在两、三天前早就做好收容的准备。等木场刑警回去后,半夜想怎么处理都没问题。我原本一直想不通须崎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后来才想到是这个原因。里面装设的不是焚化炉,而是须崎式简易生命维持装置对吧?”



“这么说来……”



“我说无法焚烧加菜子的右手双脚的理由就在于此,而非木场大爷在的缘故。同时——加菜子的左手应该也收藏在那里。”



“嗯——”



阳子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彷佛是在肯定京极堂。



“——京极,你说那只手当时还活着——吗?”



木场姿势不变,开口发问。



“或许该说——被强制维持着生命才对。”



“所以说,我就是一直在加菜子上面睡午觉了。”



木场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颤抖。



“这——喂,这该算啥罪?喂,增冈,这是你的专门吧?”



“嗯——”



增冈不知该如何作答,硕大的双眼充满血丝。



“这、这个嘛,如果是已经诈取到遗产或绑架赎金的话还没话说,嗯——这似乎只能讨论算不算正当医疗行为而已——”



“原来如此。喂,青木,你能原谅这种行为吗?福本你咧?没触犯法律的话,我们警察真的啥也干不了吗?只能说句‘原来是这样喔’就回去吗!”



青木——似乎还陷于那些箱子里的女孩们的幻影之中。



福本则乖乖地保持沉默。



“喂!你们说话啊!”



木场再次爆发了不知第几次的怒火。



“京极,你说该怎么办!你这家伙,每次都等一切都结束了才出面!这件事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当然可以!”



京极堂很干脆地让木场彻底死心。



“木场修,你听好,你的敌人——是你自己。敌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外侧。这个柚木加菜子伪装绑架未遂事件是犯罪,这点毫无疑问,但是美马坂幸四郎可说等于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在人生观或价值观上与我们不同罢了。对于这点,我们不该抨击也无法检举。我像现在这样扮演这幕闹剧的丑角——原本也是不应当的行为。”



“中禅寺,没想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所以说也玩够了吧?这出闹剧该闭幕了。”



美马坂说完,极缓慢地转向我们。



“很可惜地,这出戏尚不能结束,请你再多演个一回吧。这出剧总共由四幕,不,是五幕所构成。还剩三幕。”



黑鸦对白蛇如此说。



“你这家伙,每次老是玩这招。”



木场心有不甘地说完,闭上了嘴。



“好,接下来主角该换人了。下一幕是加菜子绑架暨须崎杀害事件。”



京极堂有气无力地说着。他的主持毫不留情,疲惫的我们只能任凭他牵引。但是——期望这种状况的其实是我们,这位饶舌的迷宫引导人不过是顺应我们的希冀,勉为其难出面罢了。



“这点我不懂耶。虽然上次中禅寺先生也这么说,但加菜子实际上不是已经被绑架了吗?怎么又是绑架未遂呢?这当中是怎么区分的,我真的想不透。”



鸟口勉强打起精神发问。



“在阳子小姐作出契机,木场修太郎将之起动,须崎演出下成立的加菜子伪装绑架案——以诈取遗产为目的的这场扭曲犯罪,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你说什么!不是成功了吗!加菜子像魔法一般地消失,没人看破机关,而且要不是受到阻止,他们差一点就成功骗得遗产了耶。”



“关口,难道说你以为须崎把自己的死亡也策划进计画之中吗?那是不可能的,那绝对是出乎预料的意外。”



“第三故事的主角是——雨宫典匡。”



“雨宫!”



阳子的反应超乎预期的大。



“原来是他,可是……”



“我不知道雨宫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完全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他的人生以何为志。但是这些事情并不重要。不仅限于这次的事件,他在这十四年间,一直安守着配角的身分,从来没有人以他为中心来讨论过。至少,现场的关系人士都是以这种定位来诠释他——”



京极堂看着增冈。



“增冈先生,你认为雨宫是个笨蛋吧?”



“以我的人生观与经验法则来做推论的话,他的确是个大笨蛋。不懂得把握良机,没人要求却表现得过分忠诚,主动让出幸运给他人,过度的自我奉献,对于劳动不愿收取正当的报酬,没有明确的人生观就这样受到环境左右过了一生。他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人,却没因此获得恩惠,不管抽什么都是抽到下下签。他不是不幸,而是不知道何谓幸福。而且最后还犯下大罪。任谁来看,他都是个笨蛋。”



增冈一口气进发完这堆话后又嘎然停止。



阳子间不容发地为他辩护。



“请您不要说他坏话。他——是个好人。”



增冈哼了一声。



“的确,用好人来形容他是再适合也不过了。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分文不取地援助妳们的生活,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好人。好人。如此普遍的赞美,就算是路人也说得出口。要是真的这么好,妳怎么不跟他结婚算了?妳一点也不觉得他不好,是因为玩弄他人生的人就是妳自己。妳只是在有意识无意识之中感到责任罢了。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妳对他又有什么了解?妳什么也不知道吧。这就是真实。中禅寺先生说得没错,他是个永远的配角。”



增冈鼻孔怒张,极力述说。



看来对增冈而言,雨宫这名男子的存在超乎了他的容许范围。



如果认同他的存在价值,就会造成自我崩坏。



阳子悲伤地频蹙愁眉,简短地抗议:



“增冈先生,您说得太过分了。”



“但这名配角正是本回的主角。”



京极堂再次说了这句话。



“增冈先生,他看起来的确像是随波逐流,但只要改变一下观点,整个状态就会为之一变。请以他为中心思考看看,把他所处的状况当成那正是他所期望的来思考看看,那么你就会发现他过着一路顺风的人生。他生活在周遭的人们为他打造的幸福环境之中。”



“他所期望的?期望什么?”



增冈的脸颊不断地抽搐,作出厌恶的表情。



“不自然的家庭,扭曲的关系,有所距离的关系,对他而言或许无一不是愉快的。而且我想他爱上的人并非阳子小姐,而是加菜子。阳子小姐对他而言不过是加菜子的母亲罢了。他真心爱上了自婴儿时期开始照顾的、有如女儿般的加菜子。他能以真正的亲子所无法作出的方式爱她。若问为何,因为雨宫只是个外人。”



增冈似乎还无法理解。



“我不知道他对加菜子的感觉是什么。反正知道也没有意义,我也不想知道。不管是父爱还是恋少女癖,总之他喜欢加菜子,想要跟她一起生活。于是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他是个笨蛋,但不管是对柚木母女们不求回报的献身,或对柴田家超乎必要的忠诚,其实都可以视为是他为了求得自己的无上喜悦所付出的全心全意的行动。他主动追求幸福,并获得了幸福。”



“那么——雨宫这个人直到发生这种事为止可以说过得很幸福——啰?”



鸟口说。



“我认为就是如此。例如说,须崎虽然是为阳子小姐带来恐怖的恐吓者,对他而言却无关紧要。恐吓行为本身对他而言并不怎么严重。只有当问题影响到加菜子身上时,他才会有所反应。阳子小姐退出演艺圈后也一直隐瞒着被恐吓的理由,但他却从不过问。就表示,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对妳的退出也没表示过意见对吧?反正恐吓者能因此离去即可。因为不管阳子小姐要从事什么工作,对他自己的幸福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阳子——的表情很复杂。



“因此在发生这种事情后,感到最痛苦的人,是雨宫。”



“雨宫——典匡。”



增冈开始一点一滴地崩坏了。



“他长期以来的幸福被人一一破坏了。加菜子本身被人毁坏了。雨宫体认到以旧有的方式将无法获得幸福。”



“所以?才作出报复行为?”



增冈快速地问。他急着想知道结论。



“非也。他决定亲手葬去加菜子来结束一切。拿了手与脚,到湖岸举行仪式,以此作为一切的终结。但是,手臂却不见了。”



福本抖动了一下,满身是汗。



“因此雨宫强烈地感到烦闷。原本性格温厚的他才会与须崎争辩不休。”



“所以他才会杀死须崎?如果雨宫那么爱慕加菜子的话,须崎可说是他的偶像的破坏者。难怪,原来如此,真可怜。”



增冈拼命地想维持自我。



“这也不对。对雨宫而言,须崎是破坏者的同时也是救世主。须崎是唯一具有能力拯救加菜子性命的人。所以他绝不会想要杀死他。刚刚阳子小姐说过,雨宫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但是那是因为他原本以为加菜子已经到了他所不能企及的世界。但是此时须崎说了,加菜子的言语能力或许能恢复。这表示,他正是能为期望新型态幸福的雨宫带来一缕光明的人。顶多吵吵架,不可能想要杀死他。如果他真的有如此强烈的想法,他应该先阻止这个计画的发生才对,而如果这种动机能驱使他杀人,那么他应该会在更早的时期就杀了他才对。”



没错,探讨动机是没有意义的。雨宫恐怕也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增冈无法理解吧。



“雨宫喜欢加菜子。须崎大概是揭发了关于她的秘密——没错吧?阳子小姐,在与雨宫的争吵之中,科学家须崎摇身一变,成了卑鄙的恐吓者,把那件事说出口了。”



那件事是什么?这个秘密被公开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



“须崎——”



本欲发言的阳子被美马坂所打断。



“须崎是个优秀的科学家。”



京极堂对他的话一笑置之。



“教授,须崎这个人哪,是个想成为你这种人却当不成的人。他当不成真正的科学家。他以前曾经说过,将来要继承美马坂之名。如果你没舍弃地位与名誉的话,须崎原本打算跟阳子结婚继承美马坂的姓氏。可是你却舍弃了地位与名誉——而且还舍弃了更难以舍弃的事物。原本以你为目标的须崎失去了你,一头跌进科学的迷宫里。而——雨宫在听了这样的须崎的话后深深地受伤了。他在这之后肯定产生了变化。但是他的情感并非愤怒,而像是喜爱的事物遭人毁谤时的悲伤心情。就跟现在的阳子一样。”



“他原来是软、软脚虾吗?”



增冈似乎无论如何都要说雨宫的坏话。



“非也,非但不是软脚虾,还极具勇气。”



“什么意思。”



“他去跟手臂见面了。”



“你说什么?”



“他去焚化炉跟加菜子的左手见面了哪。去跟那只预定在好几天后拿来当作威胁材料的加菜子的活手臂见面。他在众多警官来来去去之中,享受无语的禁忌幽会。不仅如此,他还想把手偷走——”



“幽会?为、为了什么?偷走、干嘛做那么恶心的事——”



“他逐渐学会了获得新幸福的方法。”



京极堂瞥了我一眼后,又转头回去看着增冈。



“增冈先生,不管是否大幅背离了你的人生观,而世人又是以何种眼光看他都无所谓,雨宫可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熟知如何获得幸福的法门。不管他身置何种环境,他终究能融入环境之中,让自己感到幸福。他是积极肯定现实几近于疯狂的人!”



“幸福——”



“但这次的状况实在过于特殊了,要顺应环境还是花了他一些时间。但是惊人的是,他已经适应了如此特殊的环境了。不是将污秽驱除净化,而是使自己奋勇向上——”



摇晃吧,缓缓地摇晃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雨宫单独由加护病房离开,去见新的加菜子了。绑架的骚动对他的幸福一点也没有影响。只要不是他所能获得的东西,他就一点兴趣也没有。”



“为什么故意选在那种时间——他明明知道计画的步骤吧?”



青木说。嘴唇发青。



“因为木场大爷当时不在那里——理由就是这么简单。然后雨宫发现了,也到达了他的新幸福。”



“到达?了——”



增冈的精神不断摆动。增冈与雨宫之间原本相隔了无限距离的精神,现在正快速地缩小距离。



“焚化炉里的手臂,跟他送往相模湖途中死去的手臂不同,仍差丽地维持着生命。在与手臂见面时他到达了该处——”



“——就是,彼岸。”



“啊啊。”



增冈右手抚着额头叫了出来。



接着轻微地颤抖着,说:



“那家伙去了那里了吗?而且——还打算带着那只活着的手臂离开。那么做肯定会让手臂死去,——他却——毫不在乎是吧?”



增冈也一样到达了那个境地。



“应该是吧。雨宫拿着在路上回收的右手用的匣子,想把左手收进里面。这时,须崎带着收纳加菜子的匣子来到焚化炉。须崎肯定很惊讶,并立刻化为愤怒。理所当然。因为当时正实行着犯罪计画。不管警备再怎么疏失,毫无防备地打开焚化炉,甚至还打算将手臂拿出来,自然是不可原谅的行为。而且,手臂如果真的让他拿出焚化炉的话很快就会死去,计画——势必会失败。”



“所以两人争吵起来了?”



鸟口——并没有到达。



“不,雨宫被斥责之后暂时放弃了。但是,他发现了比手臂更具冲击性的圣物。”



“雨宫拿起原本打算用来装手臂的铁匣子殴打须崎。”



——有棱角的棍棒状金属原来是细长的铁匣。“取回加菜子,一起奔逃了。”



“呀啊啊啊啊!”



阳子扭曲着容貌,发出难以置信的尖锐叫声。



“加菜子、加菜子——”



——患者——不见了。



真的被人带走了。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加上须崎——也被杀了。



所以,无法挽回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阳子抱着头,把体内残存的生命几乎全部释放出去。



原本有如一颗顽石默默不语的木场受到她的悲鸣的洗礼后,总算又开口了。



“所以说妳那时的话——那时对我说的话真的不是谎言,难怪妳还期待加菜子或许能活着回来。看来我觉得是真实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妳的话——”



木场看着阳子。



“多少有打进我的心里了。”



“没错。不期而然地,阳子小姐被赶进了与楠本赖子相同的立场。以加菜子为中心的两种相反的情感——一方面希望她能被发现,一方面又恐惧她被发现;一方面希望她能活下来,另一方面又期望她死亡。虽然计画失败,阳子小姐失去了加菜子,但表面上绑架却成立了,或许能成功诈取到遗产;同时,如果把事实告诉警方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加菜子,但是她否仍活着却很难说。如果因而同时获得加菜子的尸骸与犯罪者的烙印,一点意义也没有。一切都显得不明不白的,意志的向量总是同时作用于正反两方。她们这两个带有强烈的相反愿望的女性,只能随时把自己置于两种方向都可前退的暧昧位置上。”



“与赖子相同——吗?”



“但是立场暧昧的人,若是身旁有着具有强烈意志的人的话,往往会受到他的牵引。阳子的身旁有着一个强烈不希望计画被发现,且强烈希望获得遗产的人——”



京极堂再次有如黑鸦一般站了起来。



“那就是你,美马坂先生。”



美马坂也站了起来。



“没错!中禅寺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推理。我只是在脑中怀着欲望,没有人能惩罚我。我实际上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中禅寺,你刚刚自己也说了,就算你们齐聚在一起抨击我,我也不会动摇我的信念,而法律与道德也无法处罚我!”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但是你的存在影响了阳子,令她作出伪证也是事实。熬过警察严苛的追问与近乎拷问的侦讯,你的女儿为了提供你丰厚的研究资金撒了不必撒的谎,强忍着原本不需忍受的苦闷!”



黑鸦大大地晃动了翅膀,看着褪壳的蝴蝶。



白蛇封闭起心灵,把头别了过去。



“历经了恰巧又与赖子相同的半个月犹豫后,阳子小姐决心诈取遗产。契机就是神奈川本部的石井警部动员其所有的衰弱记忆力做成的警备配置图。她一看就知道警备很草率。她想,既然如此——外部的人士应该也很容易入侵吧。于是阳子小姐撒了谎,编造出架空的犯人——说实话,那不过只是幼稚的谎言罢了——企图扰乱搜查。原本顶多只是一笑置之的谎言,在这个莫名其妙、有如魍魉一般暧昧的古怪事件中却发挥了十足的效果。事情出乎想象地顺利,结果也促使增冈出面前来洽谈代理继承的问题。虽然失去了加菜子,取而代之入手的事物却很可观。一切超乎预期地顺利,除了木场修太郎这个活跃的存在以外。”



“原来我——真的是妨碍者吗?”



阳子在释放出一切后只剩下空壳子,透明的皮肤中包裹的是一片空虚。



“当然不是。”



京极堂代替她回答。



“楠本赖子与柚木阳子,这一对彼此相似的具两面性的女性确实扰乱了事件,但此时又有另一个被害者登场了,就是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第四事件,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雨宫带着匣中的加菜子与她的手,多半是由森林穿越逃离现场。接着他到达车站,搭上电车逃亡了。不过或许他本人并不觉得是逃亡吧。”



青木面无表情地说:



“搜查员开始发挥机能大概是犯行发生的两小时后。就算只靠徒步慢慢走,应该也移动了相当大段的距离了。”



鸟口接着说:



“而且,就算他带着那种铁匣,相信也没人想到里面装了尸体吧。肯定——没受到怀疑吧。”



“不是尸体。加菜子那时还活着。”



“啊啊!”



阳子瘫软地倒下了。



“为什么说还活着,可是,她不是离开机器了——”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冷水般不寒而栗。



“加菜子施行过手术,也做好了止血的处置,心肺机能正常,不会马上死的。只不过我不肯定她是否有意识——”



美马坂简短地、极为简短地回答:



“有意识。活个一天左右——应该没问题。”



那么、那么、那个——



“雨宫朝西方出发”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空荡荡——



“是与匣中的加菜子的私奔之旅”



一名男子悄然坐在面前的座位——



“第二天早上,他与前往伊势的久保竣公”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



“在同一班列车上碰面了”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久保见到了匣中的”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还活着的加菜子”



匣子里恰恰好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那篇、那篇小说——<匣中少女>里头写的,原来全部都是真实的吗!”



下一个瘫倒的人是我。夏木津幻视到的,久保的、记忆里、



——那个在窗子里探视的女孩子是谁?



果然是加菜子吗?



“匣中的少女把度过扭曲人生的新进幻想作家也一起带往彼岸了。他就跟他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被加菜子的幻影所迷惑,想尽办法要得到一个相同的少女。最后,他决定自己动手做。”



“这就是动机吗!”



青木猛然站了起来,椅子跟着飞跳了起来。



“那么,那些女孩们果然是被人活生生砍下手脚吗!这混蛋!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绝不容许!实在太愚蠢了,叫人无话可说。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做不出来的嘛!疯了。凶器是柴刀,用柴刀从连接处将手脚一刀砍下,这样哪可能活得了嘛!呜……”



青木高声大叫很快又蹲下,表情痛苦不堪。他的伤还没好,根本没好。



“没有人会相信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能办得到。就算是久保,原本也不可能相信——在看到加菜子以前。要是他没遇到雨宫,见到加菜子,那个恶魔也不会降临在他身上了。”



京极堂以带着黑眼圈的凶恶眼神瞪着美马坂。



“你的确什么也没做。”



然后又转回面对大家说:



“里村的见解非常正确。久保做过实验,也试过刀。我不知道他是绑住女孩还是先让她们昏迷,总之他先砍掉手,但这很困难。第一个女孩因为还不熟练,所以砍失败了。这个阶段,就算少女还有意识,大概也会因剧痛而失去意识。砍断第二只手后,他逐渐习惯了。下过切砍的动作虽熟练了,但等到砍下脚的时候,少女已经因过度失血而——死了。久保并不是在杀死后急忙砍下,而是少女们在被砍下手脚中逐渐死去。他——并没有杀意。”



“可、可是,他完全没处理伤口的话,肯定会……”



鸟口似乎也快崩坏了。



“久保手指断掉时也是没做处理就自行愈合了。常识下人人都知道——手脚被砍下一定会死。可是这个常识在加菜子这个活证据面前,什么效力也没有啊!”



“求求您,中禅寺先生,别再说了。”



青木以趴在地上的姿势向他哀求。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好吧,我不说了。那么,第四个事件就此结束。接下来的最后一个事件的主角就是你,美马坂幸四郎!”



京极堂背对着美马坂说。



“喂,事件不是只有四个——”



“刚才不是就说过了?关口,今天早上——变成五个了。好了,美马坂先生。”



“把放在那里的久保交给警察吧。”



京极堂指着美马坂身边的平台上的匣子。



久保——



匣子里面装的是久保吗?



那时我的心中似乎浮现了某种形状。



那是只长耳、头发光亮秀丽的,



魍魉。



“中禅寺,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事关人命,我不能把患者交出去。”



“反正这栋建筑物很快就要停止了吧!久保带来的钱撑不了三天,而你也拿不到柴田的遗产了。”



美马坂站起来。他爬虫类的眼睛里依旧不带情感的色彩。



“京极堂,这是怎么回事?”



“夏木津在‘新世界’把加菜子的照片给了久保。久保在这次的机缘下得知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沉溺于观赏照片之中。此时——楠本赖子来了。赖子很惊讶。久保从她身上得知,有这么一号能完成了自己不断失败的实验的人物与这间研究所的存在。”



“楠本赖子——”



青木喃喃自语。



“后来赖子的实验也失败了,久保创造的匣中少女全都腐朽,变成了久保最痛恨的污秽且不完全的状态。因此,久保决定向先达讨教。久保下定决心准备好他继承来的所剩财产——所有一切能动用的金钱,来拜访这家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在出发之前恰好碰上青木。久保一一打倒了青木、木下这两位顽强的刑警,来到此地。”



美马坂依旧不为所动。



“美马坂先生,我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认同你的伟业。就算是这次的事件,如果你后来没有失控的话,我本来也不打算出面的。但是你做得太过火了。或许你的所作所为很有意义,在学问上也极具价值。但是只要你还维持这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就会不断产生牺牲者。你在不知不觉间潜入了许多人的内心空隙之中,让许多人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雨宫典匡、久保竣公、须崎太郎、楠本赖子、楠本君枝、被杀害的三个少女与其家人、寺田兵卫——就连木场修太郎也差点因为你从刑警变成犯罪者。不只他而已,这里在场的全体人士都在缝隙之中见到了不该见的事物。不,应该说被迫见到才对。请你适可而止吧,现在立刻中止这场活体实验吧。”



京极堂静静地以不输美马坂的气势向他威吓。



“住口,中禅寺,你懂什么?这些问题都是他们自己主动靠过来才产生的,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什么也没做。医生切割患者的身体是犯罪吗?为了维持生命切除多余器官很骇人听闻吗?别把我的行为跟久保的杀人魔举止混为一谈!”



一来一往的争论停止了。



地鸣。匣子里的生命脉动。这是,那个,



那个匣中男子的,生命之音吗?



我们现在身处于久保的内部吗?



另外一人——久保竣公从一开始就与我们同席。他在那个匣子里,而且,现在也还在。



想看。我想看匣中的样子。



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匣中的久保竣公。



“我可没将之混为一谈哪。我只是在对你忠告罢了。”



“忠告?”



“美马坂先生。你的目的推至极限,就是把脑之外的部分全部以机械取代以达到永生是吧?”



“没错。人类不需要会变丑变衰老,进而污秽了精神的不完全肉体。肉体不过是容器,是暂时的住处。如果有永恒不变的肉体,就能让人类变成只需进行纯粹精神活动的完全意识体。没有无聊的杂念,也不必与愚昧的社会产生瓜葛,是无上幸福的千年王国。”



“问题就在这里。”



京极堂严峻地说:



“你是科学家吧?我赞同身为科学家的美马坂幸四郎,但并不赞同身为传教士的美马坂幸四郎。科学是技术,是理论,但却不是本质。当科学家谈论幸福时,他就不该装出科学家的面貌。无上幸福的千年王国——这种话不是你该说出口的。”



“为什么?中禅寺,你是输不起吗?”



“我是在为你驱灾解厄哪,美马坂先生。”



京极堂原来打算从美马坂身上除去科学的诅咒吗!



如同他剥夺了增冈身上的虚荣与优越感一般。



那青木是被驱除了什么?福本呢?鸟口呢?



京极堂在不知不觉中在他们身上驱走了魍魉吗?



那么木场呢?阳子呢?还有我自己呢——?



我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



京极堂正与美马坂以视线交战,我必须伺机而动。



“你就那么讨厌变丑的绢子女士吗?肉体的衰弱会导致精神的衰弱是当然的。但能拯救她的并不是这种丑陋的匣子,而是你的忍耐、包容与理解。你完全不做这些努力,不愿意正视现实,逃避到学问的世界。想治疗绢子女士的纯粹心情,不可能变成如此恶魔般的结果。你是将患了难治之症的妻子与女儿赶出家门的残忍的人,你应该先承认这点。”



“少自以为是地评论他人,与你无关,我无心听你说这些愚昧的虚妄之言。”



“我并不期待你会诚心悔改哪,美马坂先生。我并没有自以为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因为你是很坚强的人。我担心的是阳子小姐。”



“请您停止吧,中禅寺先生。别、别再说了。”



阳子阻挡在两人之间。



她显得虚弱不已。



“我父亲把他的一生托付在这个实验上,求求您、求求您让他将之完成吧——”



“阳子小姐,醒醒吧。妳们已经没有继续运作这个匣子的金钱,继续下去的话只会让妳的父亲沦为杀人者。”



“可是将他拿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啊。”



“没错,妳的父亲早知如此却仍执意实验。”



“在还能动的时候,求求您在还能动的时候——”



阳子倒在地上。



“让他尽情实验吧——”



电灯闪烁着。



木场悄然站起。



“京极,够了,让你担心太多了。接下来是我的——不,是我们的工作了。里面装着久保是吧?”



“木场先生!别过来。”



阳子站在美马坂与木场之间。



“让开。”



木场的视线看着阳子的脚尖。



“求求您,反正、反正里面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求您等他死了再逮捕吧。在死前让我父亲……做研究……”



“阳子,妳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被逮捕!我什么也没做。”



“阳子小姐!”



京极堂站在阳子身边。漆黑的男子,与透明洁白的女人。



“够了吧。妳已经没必要跟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妳的心已经在动摇了,顽固并不见得是好事。”



阳子面无血色,变得完全苍白。



“木场修!你来照顾她吧。”



京极堂朝木场用力推了阳子一把。木场抱住差点跌倒的阳子。



“京极!干什么?”



京极堂定定地看着木场。



“我的工作还没结束,先请警察在一旁稍候吧。阳子的魍魉十分顽强。美马坂先生,我有事要问你。请你在阳子小姐面前清楚地回答。”



京极堂看着阳子。



“阳子小姐!请妳仔细听好。”



但美马坂依然毫不动摇。



“什么魍魉,愚昧。我没什么好愧对自己的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京极堂打算做什么?



“你当然知道加菜子这个女孩子吧?”



“已经够了!中禅寺先生,我什么也没对父亲说过。所以父亲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恐怕——”



阳子在木场厚实的臂膀中挣扎,木场流着汗闭着眼睛。



美马坂以雄浑的声音回答:



“阳子说的并不对。如果你想问那件事情的话,我当然知道。而且我是在知道之下仍去做的。”



阳子突然停止了挣扎。



“我想也是。那么你为什么要救加菜子?因为她是无可取代的血亲?还是基于尊重生命的医疗行为?或是其它?”



“当然是为了实验。只不过她如果没被送到我手上早就死了,结果上说来算是被我拯救了。只不过是——实验体碰巧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罢了,不管是患者是谁都一样。”



“阳子小姐,妳听到了吧。这位美马坂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妳心中的美马坂的形象不过是种幻想。”



阳子凝望着父亲,父亲只是看着机械。



“阳子小姐,妳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包庇这个人了。无疑地,妳的父亲美马坂所做的非人道的行动正是一切不幸的开始。因为他的行为,妳才会离家出走,妳的母亲才会苦闷不堪。也因此,后来妳才会与柴田弘弥演出了虚假的私奔,导致妳必须背负着十四年来必须不断说谎的枷锁。阳子小姐,妳才是这个男人的被害者。不,最可怜的应该是加菜子吧。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



什么?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这对父女的秘密。



“中禅寺!这女人是我的女儿,女儿帮助父亲又有什么不对。你别想多嘴。我没打算停止这场宝贵的实验。我已经征得患者的同意,这是正当的……”



“美马坂!你、你做了什么!”



木场放开阳子,推开京极堂。



“快住手,大爷,你去照顾阳子小姐吧。”



“啰唆。”



木场逼近。



“给我说!”



京极堂连忙抓住木场的肩膀想将他拉回。



“住手,别问!你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任何帮助!别妨碍我办事。”



“住口!京极,你不过是跟事件无关的局外人。局外看戏的人别想插嘴!”



“笨蛋,你去看好阳子小姐吧。”



“让开!”



在木场强大的腕力下,京极堂被推得飞了出去,撞上计量器。



“既然法律没办法制裁你,吃我这招!”



木场揍了美马坂一拳,眼镜被打掉了。



“刚刚只是预习,这是加菜子的份!”



美马坂被打飞出去,倒下来时撞上了平台。



台上的匣子摇晃,原本整齐排列的止血钳及手术刀一一散落在地板上。



“别再打了!”



阳子缠住木场背后。



“求求您,木场先生,他是……”



木场抓住美马坂的领子一把将他拉起。



“没必要说出来,阳子小姐,千万别说



京极堂恢复态势,青木与鸟口也加入乱局之中。增冈茫然地站着。



福本不知为何守住出口,我则又更走近匣子的旁边。



“放开,你的女儿是……”



“加菜子是……”



“别说,阳子小姐!”



“加菜子是,爸爸的孩子。”



木场原本高张的情绪倏然,消失了。



京极堂抓住木场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



“世上有很多事不需要问出来!如果能让她不必开口的话,再过不久——”



“原本再过不久,这个人的魍魉就能驱走了……”



美马坂摇摇头站起来,步伐蹒跚地坐上椅子。



“加菜子是——我与阳子之间的女儿。但是那也不代表什么。中禅寺,我是医生,不管是父母还是兄弟,躺在病床上我都一视同仁。”



“你的主张并没有错,但是你做得太过火了。”



生命的吼叫声。轰轰的巨响。



疲劳感。木场大口呼吸,肩膀上下起伏。



“美马坂,你这混蛋、凌辱了你的亲生女儿吗。你这算什么医生!算什么科学家!我才不原谅你。你、只因为、治不了老婆的病、就……”



木场气喘吁吁地说。



“阳子小姐,你不是被赶出去,而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吗?”



增冈已经不再摆出一副律师姿态。



“你把又是亲生女儿,又是孙子的加菜子,用你那双手亲自——在活着的状态下解体了吗?”



青木按着胸口抬头瞪美马坂。



我缓缓地绕过去,移动到美马坂的背后,匣子就在旁边。



我好想看——匣中的久保。



“美马坂,我一定要杀了你这混蛋。”



木场的手摆在收起来的手枪上。



“住手。”



京极堂说。



“各位——中禅寺先生、木场先生,请别——责备我父亲。”



阳子说完幽幽地站起来。



“不是父亲的错,一切都是我不好。”



“阳子,别说了。”



“没关系的。是我主动诱惑父亲的。我爱上了父亲,我想从母亲手中夺走父亲。一切——都是从我的邪念开始的。”



阳子有如水蒸气下的景物般摇摇晃晃地走近美马坂。



“我很讨厌母亲。我讨厌一天天变丑的母亲,讨厌得不得了。就算是平时雄赳赳气昂昂、富有知性又伟大的父亲,在母亲面前也只是个奴隶。母亲患了难治之症,那不是父亲的错,可是母亲却责骂、轻蔑无法治疗她的父亲,而父亲只能不断忍耐。我无法容忍,好几次都觉得母亲死了算了。父亲舍弃了名誉与地位,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母亲。但是他的心意却一点点也没传达到母亲心里。我哀怜这样的父亲,我觉得他好可怜。所以、所以——我才会觉得那样的母亲不配跟父亲在一起,所以——”



站在美马坂背后的我,正面看着靠近过来的阳子。



那就像是电影里的情景,没有感动,单纯只觉得美丽。



阳子继续她的独白。



“所以,我才会想要安慰父亲。我深爱着父亲,同时我的容貌也与过去美丽的母亲别无二致。”



“住口,阳子,我不想听妳的感伤——”



“我会离开家并不是因为我被赶出去,而是父亲主动离开的缘故。他看破了这个腐烂的生活,为了潜心研究而走。是的,父亲爱着母亲。即使是得到那种病症,变得如此丑陋的母亲,父亲也仍深爱着她。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想要尽快开发出治疗法。我好不甘心。我恨母亲,想欺负她,将她折磨到死。反正只要我不照顾她,那女人很快就会死了,要杀她易如反掌。我对她在立场上拥有绝对的优势,我想杀随时能杀,但是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我每天每天在她耳旁说着怨恨的话。当时的我有的是年轻,她则什么也没有。”



阳子走过了美马坂身旁。



我这时才第一次感觉到恐怖。



这里不是我能入侵的空间!



我害怕起来,这里是不可开启的,



隐密之匣。



但是,



“母亲知道父亲的住处,可是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我对于只告诉母亲住处的父亲感到很悲伤,对于已经如此崩坏却又藕断丝连的夫妇羁绊感到很嫉妒。”



阳子缓缓地摇晃着。



匣子小幅度的振动随着她的摇晃转化成大型的晃动。



“当我知道我怀孕时,我真的很高兴,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因此,那个柴田的提议对我来说是顺水推舟。私奔——有一半是真心的。我本来就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后来虽然失败被抓到,反正钱拿了就好,之后的援助金也只是顺便。我是不怎么聪明,但笨归笨也并非完全没有欲望。”



增冈取下眼镜擦汗。



知识与教养,在这个匣子里什么用也没有。



“加菜子是个好孩子。雨宫很热心地帮忙我照顾母亲——但我最后还是对母亲见死不救。听雨宫说,母亲入院之后曾寄过好几封信给父亲。她的手部活动不便,所以是请护士为之代笔。我听到这件事非常不愉快。不过我有加菜子,也不认为自己输给母亲。反正只要丢下她不管,那女人迟早会死——”



是京极堂提过的要求离婚的信。



“因此她入院之后我只去医院两次。后来死了也不觉得悲伤。十几年来,我把这一切藏在心之匣里,盖上盖子,闭着眼掩着耳,才总算能让自己觉得过得有点幸福。或许全部是雨宫的帮忙吧。中禅寺先生刚刚说的没错,他是个很幸福的人。我在他的帮助下,总算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是鬼,不,是更加莫名其妙的,虽恐怖却又模模糊糊的东西。”



魍魉。那就是魍魉。



我心中的魍魉也,动了起来。



“须崎自我孩提时代就经常在家里出入。一开始我见到他来摄影棚时很惊讶。他对我说,他知道我有孩子,还说他知道父亲是谁,要我给他点钱。那时的我很迟钝,惊讶归惊讶,但没立刻想到这件事如果公开会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想到那是他在对我勒索。后来,须崎死缠烂打地跑到摄影棚好几次。不过说是勒索,其实要求的金额也没多少,他向我索求肉体关系时我拒绝了,他也很快就放弃。不过在拒绝太多次金钱上的勒索后,他说要让加菜子知道,所以我立刻隐身了。”



美马坂的背部一动也不动。



阳子背对着美马坂朝向我。她的眼神涣散,瞳孔之中开放着无间地狱的入口。刚羽化完毕的蝴蝶现在正徘徊于迷宫之中寻找出口。



“——在现在的家里与加菜子和雨宫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像个人的生活。所以增冈先生来洽谈遗产事宜时——我真的觉得很困扰,希望他能早点回去。我之所以没老实说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理由一点也不复杂,就是因为雨宫先生同列席上而已。虽然他再过一年就结束他的责任了,不过他曾经说过,任务结束之后还是想跟我们一起生活,而我也如此期望。所以,我不希望让他知道事实——加菜子是与我的亲生父亲生下的有违伦常的孩子。雨宫是因为一心以为加菜子是弘弥先生的孩子才会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事到如今我说不出口,也不希望因为说出真话而破坏了今后的生活。但是我也不能让加菜子继承遗产。我不希望加菜子成为柴田弘弥之子。我希望那孩子永远是我爱过的第一个人,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人——美马坂幸四郎的孩子。”



“所以说加菜子——是你的女儿,也是美马坂的女儿——亦即妳的亲生妹妹。妳虽说了很多谎言,却也一直呼喊着真实——”



京极堂说。



“所以说——妳并不是因为崇敬母亲才将艺名取为绢子。阳子小姐——是因为妳想要取代你的母亲,想取代美马坂绢子吧。妳想要成为美马坂幸四郎之妻绢子——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的。”



“是的。美波是从美马坂的美与父亲出身地的神社而来的。”



“是德岛的弥都波能卖神社(注)嘛。”



注:弥都波能卖是冈象女神的万叶假名(假名发明前借用汉字的表音方式)名称,念法相同。



“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阳子以她鲜红的嘴唇笑了。



“加菜子不在之后,我才总算了解了母亲绢子的心情。我是——全世界最过分的女儿。一想到母亲是在什么心情中死去的,我就痛苦得几乎要昏迷。木场先生——来我家的那天,我写了致给母亲的道歉函。威胁信的时候也一样,木场先生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最悲伤的时候现身。”



我看了木场。



他的表情隐藏在计量器、机器构成的肝脏肾脏背后,无法看清。



“我把长期以来切割出来的父亲照片放回原本一起拍照的母亲身边——我向佛龛里的母亲道歉。道歉了不知多少小时,哭到眼泪干枯,最后——我下了决定。”



“什么决定?”



是木场的声音。



“我果然还是——喜欢美马坂幸四郎。压抑的情感几近疯狂般地满溢而出,伴随着残酷的现实,那股情感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了!”



阳子总算回头,看着美马坂。



木场站在美马坂的对面。



美马坂与阳子面对面。



现在任何人都注视着他们两人。



现在的话,现在的话——



我朝匣子伸手。



匣中有



“想干什么!”



美马坂发觉了。



“关口!住手!”



京极堂向我恫吓。



“你想窥视匣子还早一百年哪!难道你也想跟久保、雨宫一样到另一侧去吗!”



另一侧的世界——幸福就在那里——



“如果你真心希望如此我也无所谓,在场的人似乎全都希冀着另一侧的世界。听好,那是幻想,是不该被开启的东西!”



我全身失去力量。



软趴趴地跌坐在地上。



就像过路魔离开后的赖子一样。



“京、京极堂,魍、魍魉到底是什么?”



“关口,魍魉就是境界线。抱着轻率的心情接近可是会被带往另一侧哪。”



“我、我……”



我在不知不觉间,与久保一样变成了搜集者。在窥视了许多人的内心后。在知道了太多秘密后。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又看着站在原地的美马坂与阳子。



“至于科学,也是一种境界线。美马坂先生,若是放任不管,你也会到另一侧去!你要去随便你,至少把阳子留在这里!你刚刚也听到阳子的告白了,他是这一侧的人。这是你身为父母的——”



“中禅寺,感谢你逆耳忠言的再三叮咛,但我终究是听不进你的忠告。”



美马坂似乎看开了。



“什么?”



“我要跟阳子一起下地狱。”



“爸、爸——”



美马坂朝向京极堂。



“阳子,够了,我已经十分了解妳的心情了。”



“爸爸!”



“会变成现在的情形不是妳的错,是我缺乏理性,没能拒绝妳的诱惑所造成的。中禅寺说得没错,我得向绢子道歉。因为——”



美马坂不看阳子地说:



“——因为,我也爱上妳了。”



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十分悲伤。



“所以,我更不能停止这个研究。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与阳子——妳的研究。”



阳子心情激动,木场接近她。



美马坂与京极堂对峙。



“中禅寺,你说我潜入他人人生的缝隙,打乱了他们的一生。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未经同意闯入并打乱我的人生的人就是中禅寺秋彦——”



美马坂甩下巴指着京极堂。



“你啊。”



“呵,这倒有趣。”



很意外地,京极堂竟然笑了。



“你知道你玩弄的那些诡辩是多么令身为科学家的我困扰吗?我是科学家,我在奉物理法则为绝对准则的世界里思考、生活着。你——却打乱了这个规则。我处理的对象不是原子也不是中子,是人类。医学必须将人类视为物品来处理。如果说开刀会痛、吃药会苦就不治疗的话,受伤、生病都好不了。你根本就知道这个道理,却又毫不在乎地向我开启了精神世界的大门。你并非浑然不知,而是明知故犯。我多么想对你还以颜色啊!对于身为科学家的我而言,眼睛并非心灵之窗,而是眼球与视神经。是巩膜与脉络膜与视网膜与水晶体与睫状体与玻璃体与角膜。我在瞳孔深处看不到心之黑暗也看不到希望之光。所以你看!这个人工人体是我创造的。你不管说再多都无法创造出永远的生命!可是我创造出来了,再过不久就能完成。科学是境界线?少瞧不起科学,科学是真理,是本质!”



“美马坂先生,那只是幻影哪。”



京极堂为什么能若无其事?



“你其实已经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当然是瞳孔深处的光与暗。所以你移植不了映着心之黑暗的角膜,不,是变得办不到了!所以你才会在活体移植的研究上挫折,所以你才会完全舍弃当初原本想平行研究的免疫与基因操作及生命科技,只能全心全意投注在如此丑陋的人工人体的研究上!”



“中禅寺,住口!”



美马坂开始混乱了。他听了阳子的告白俊,他那固若金汤的防御总算开始崩了一角。



由其缝隙中窥见黑暗,京极堂难道毫无所感吗?



为什么这个黑衣男子不会被带到彼岸!



但是美马坂仍旧很顽强。



“但是中禅寺,你也给了我一个提示。世界并非只有外在的世界,脑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内在的世界。那是脱离一切物理定律的世界。而且认识外在世界的器官也是脑。只要刺激脑的某些部分,即使没有体验过也能拥有相同感觉。我们可以靠电流的讯号来创造出与实际体验相同的记忆。也就是说,这个外在世界全部都能置换成电流的讯号。那么,只要脑能永远存活就等同于不死。所以我才要舍弃人体这种污秽不完全的载体,创造出完全的脑的载体!”



“那你那个匣子就是完全的载体吗?”



京极堂朝美马坂走近一步。



“正是。再过不久即将完成。虽然你说没有装置可取代人体的接受器官,但这种东西是没有必要的。我已经设计出实际上没看过没听过没嗅过也能获得相同刺激的装置,这个实验需要能正确表示意志的实验体,所以无法以类人猿代替。”



“你打算用久保来实验吗?”



“打开头盖骨,埋入电极,即使切断视神经也能看到景色,能听到音乐却不需要鼓膜、蜗牛、柯帝氏器。怎样!很完美吧。在这里有永远不会衰减的无上幸福!”



他的声音完全超乎了寻常。



“疯了——”



鸟口说了这句,向后退了几步。



增冈以像是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美马坂。



青木站起来。



京极堂说:



“鸟口,他的精神很正常。他很认真地这么想。”



由我这里看不到美马坂的表情。



京极堂更向前踏出一步。



“美马坂先生,你办不到的。你的理论错了,而这里也没有那种装置!那只是你的妄想!”



“中禅寺,你很不甘心吧。那些嘴上胡扯着什么灵魂的救赎、永远的真理的宗教家们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一死!你也一样,只有一张嘴皮子,只会诡辩罢了。”



“美马坂,你知道吗?意识并不是只有脑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他保有完整的人体,脑髓只是个器官。部分有所欠缺的话的确还能弥补,但只剩脑部的话什么也不会留下。身体与灵魂是密不可分的。”



京极堂又更走近一步。



“脑髓也只是一个部分。把脑当作人的本体,就跟以为灵魂藏在人体里面一样可笑。没有现世自然没有彼岸,没有肉体自然也没有心灵。”



“你只是输不起而已吧。”



京极堂接近到脸几乎要与美马坂相贴,美马坂被他的气势所摄伏,后退倒在椅子上。



“美马坂先生,既然你还不肯接受,那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



他的声音有如私语一般低沉。京极堂把脸靠上去,美马坂的鼻尖与京极堂的肩膀几乎快要相碰。他在美马坂的耳旁,以那极端低沉的嗓音说:



“——脑只是镜子。连接在机械上的脑所生出的不是脑的原主的意识,而是所接续的机械的意识。好了,不实验也不知道。如果说做了之后才发现真是如此的话,你——该怎办?”



美马坂有如坏掉的放映机所播放出来的慢动作影像,以极为缓慢且不自然的动作转头看着京极堂。



他的眼睛张大得不能再大。



“你说谎,这种事绝无可能。”



“岂是谎言,这可是我说的哪。”



在这短暂的间隔中,时间暂停了。



至少那股轰轰不绝于耳的机器声在我耳中消失了。



“如果你在一瞬之间相信了我的话,美马坂先生,你就输了。这就是诅咒,是你的领域中无法使用的我唯一武器。”



美马坂陷入了茫然自失的状态。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阳子小姐的痛苦告白就当作是闭幕吧。久保与加菜子不同,是不需动手术的健康体,所以你势必会被问罪。只要你还住在这个世界,你就必须赎罪。”



木场与青木靠近他。



“好了,走吧,美马坂先生。久保——还活着吧?”



“当然,但是——其实这栋建筑的燃料只能再撑几十分钟,终究要死。我是杀人者。”



美马坂的那个已经被驱除了吗。木场走近久保的匣子。



“但除了这里以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让他活下去了。”



美马坂说完看着匣子。



木场伸手要拿匣子。



不对,还没被驱除!



这时阳子撞向木场。



“不行!”



“做什么?”



木场抓住阳子的肩膀将她制服。



美马坂站起来。



“阳子!”



果然,美马坂还……



“来吧!阳子。”



“不行!别过去。”



“让我去。”



不对,美马坂的眼神很正常。



“阳子!中禅寺刚刚说的是谎言!我的研究没有问题!一直以来让妳吃了很多苦,现在总算可以结束了。只要这个实验成功,接下来就轮到妳了。到没有毁谤没有中伤没有辛劳没有犯罪,不管道德还是伦理都不再有意义的世界去吧。放心,我也会一起去,没什么好怕的。每天都能给妳美妙的记忆。在那里父亲与女儿的关系不再有意义。在那里,任谁都能相爱!我也想让加菜子享受到那个世界,这件事是我唯一的遗憾。对了,送给妳加菜子的记忆吧。这么一来……”



“美马坂先生!你……”



“中禅寺,你就一个人留在那里吧!阳子!来吧,我爱妳!”



“别去!”



木场用力抱着阳子,不让她离开。



突然间,他睁大了他的小眼睛看着阳子。



军服上两道红色线条窜流,滴到地板上。



“木……场先生……”



“阳……”



“请……原谅我……”



阳子离开木场身边,快速抢走了台上的匣子奔向美马坂身边。管线霹哩啪啦地发出声音一根根脱落,各种颜色的液体化作飞沬洒落一地。



美马坂抱着阳子的肩膀趁这一瞬间的空档逃到墙壁边。



“痛!”



木场的侧腹插着手术刀。



木场向前倒下,青木跑到他身边。



“阳子小姐!这样做真的好吗?”



京极堂大叫。



福本慌忙跑到外面,打算去呼叫其它警员支持。鸟口代替他守着门口。



我一步也动弹不得。



阳子叫喊,其声足以撕裂喉咙。



“我要跟这个人一起下地狱!我的故事,由我自己来闭幕!”



谁也不敢动。



阳子抱着匣子,靠在美马坂身边。



带着悲壮的表情,她的脸庞有如化妆后一般美丽。



“阳子。”



“爸爸,这样一来就能继续实验了。”



“——我知道了。走吧,妳不后悔吧。”



鸟口感觉到警官的到来,正当要打开门的瞬间,两人移动了。



“啊啊,电梯!”



我拼了命地大叫。



除了鸟口以外,只有我的位置能看到电梯。



“住手!他们想死啊。”



布满了墓碑般的脏器之匣与血管的地面令全体的动作缓慢。



等到鸟口赶到时,电梯的门已经关起来了。



“糟了!”



阳子与久保与美马坂消失于电梯之中。



“放心,下面也有警官守着。”



抱着木场的青木大叫。增冈恢复了冷静,喊说:



“看清楚!不是到下面,是上面!”



“上面?”



这栋建筑还有上一层吗?



“从电梯可以到屋顶!”



电灯一闪一闪地明灭着。



“螺旋阶梯只到这一层。”



福本带着木下及数名警员进入房间。



轰轰声与重低音。全都,



停止了。



匣中化作一片完全的黑暗。







被骗了。



被那个狡狯又残忍的科学家欺骗了。



并没有打算杀死她们。只是想把她们装进匣子里。



为什么会死了?或许女人从一开始就是死的吧?自古以来,人类一直都是为了变得衰弱、腐败而呼吸、吃饭。只是让她们的这个过程提早到来罢了。



只要乖乖地自己进入箱子里就不会死了,因为精神腐败了身体才会跟着腐败。



讨厌被人烙上犯罪者的印记。



到底是放进去的方法不对?是箱子不对?还是拆下的方法不对?所以,在被警察抓到前,



想问出正确的做法。



科学家说: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不被人当成犯罪者。”



“就是让你自己——成为受害者。”



不懂他的意思。



“我教你人体所应有的正确型态吧。”



“人体之中有太多没必要的部位了。”



“不管是内脏、骨头还是肌肉都只是为了让脑髓存活的机械。人体只是脑髓的载体。”



“如此脆弱而危险的载体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们该更换更坚固、更持久的载体才对。这么一来,我们便能存活上百年、上千年。”



“你能区分梦与现实?”



“如果你一生只活在梦里,你何以得知那就是梦?”



“好了,我来为你切除多余的部分吧。不必担心,我办得到。这么一来世人就不会认为你是凶恶的犯罪者,而是可怜的被害者了。别怕,我很清楚你想做什么。你只要安心地在这个匣子里度过第二个人生即可。”



“好了,进匣子吧。”



胸中雀跃不已。



果然办得到嘛。只不过是做法错了而已。



觉得有点高兴。



总算能跟那个女孩子,跟柚木加菜子一样了。



进入匣子了。



脑髓似乎要融化似的,意识一片模糊。但是不管过了多久,头脑中的迷雾依然不散,幸福与不安的境界线摇摆不定。



手脚动不了。声音发不出来。



匣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只听得到发电机轰然作响的声音,与管线里的液体流动声。



要在这种状态中度过上百上千年吗?



呼吸困难。



头脑麻痹。像触电一般麻痹。



想叫人也叫不出声音。喉咙干燥似火烧。



想使尽丹田的力气才发现,没有腹部。



觉得好可怕。这是地狱。这是永恒持续的无间地狱之拷问啊!



一亿年份的后悔与忏悔席卷而来。



啊啊,真羡慕那些女孩们。那些女孩们就是知道会有这种下场才早早就死去的吧。



对了,植物,当作是植物就好了。植物的杂乱意识能让人变得幸福。



不,或许矿物也不错吧。希望拥有那种无限接近无机物的硬质静寂。



但是我是有机物。



不,我是久保竣公。



还是说,我已经不再是人了?



在我的内部,动物与植物以及矿物开始共处一处。



名为久保竣公的事物已经不再存在。



扩散。



有如雾般,我充满了这个匣子的各个角落。



我成了匣子的形状。



充满了各个角落,恰恰好成了匣子的形状。



这样一点也不幸福啊。



被我杀死的女人们的腐败脏腑充满了我的脑髓。不是人,也不是木石。



在管线中流动的混浊汁液是腐肉的肉汁。



我是大啖腐肉而活的木石之怪。



没错,我是魍魉。



我是充满于匣子之中的莫名其妙的怪物,魍魉。



所以我的实体不在于我,而是在于匣子。



我是,魍魉之匣。



听到许多人声。



救救我啊,我不是匣子,我是人啊。



在太阳穴上用力,似乎感觉到我身为人类的轮廓变得明了一点了。用力,再更用力一点。



“呵。”



我只能发出这个声音。



听见科学家跟人争辩。



是谁?



我尽力专心听。



——这是妄想。



——不实验也不知道。



我绝望了。



被骗了。



我被那个狡狯又残忍的科学家欺骗了。



那个男人,美马坂幸四郎果然错了。



我只是活体实验的材料罢了。



根本没有什么永恒持续的无上幸福。这里只有无间地狱。



放我出去,把我从这个匣子里放出去。



血管连接的也是匣子,



气管连接的也是匣子,



一切的脏器,都是靠发电机运作的匣子。



我变成匣子了。



匣子是为了收纳东西而存在。



变成匣子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把我从匣子里放出去!



突然摇晃了起来。接在胸口上的大小管线发出霹哩啪啦的声音脱落。



“没问题了,永远的幸福等着我们。”



住口!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盖子打开了。



美马坂的脸出现在眼前。







灯光恢复后见到夏木津站着。



“夏兄,你——”



“小关,你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简直像个被活埋的矿工嘛!怪了,怎么大家都一样!”



“你怎么还那么不慌不忙。”



“谁不慌不忙了!我刚刚才在楼下阻止了老头的上吊,并且还把老头破坏得一团糟的电线紧急修理过后才赶来的耶!我可是立了大功劳啊!怎么了,木场修,你受伤了吗?”



“闭嘴,你这个没用的家伙。电梯呢?”



“没问题,能动。”



京极堂打开电梯的门,引领大家进入。



屋顶恰似一座正方形的舞台。



太阳西斜,光辉灿烂的——不对,是皎洁明亮的月亮出来了。



照明只有月亮。



月光的聚光灯照耀着。



阳子茫然自失地站在舞台。



表情彷佛附在身上的妖怪已离去般地安详。



电梯出口附近有个匣子掉在地上。



匣子里装满了大量的不像血液也不像体液的液体。液体散落四处,一直延伸到阳子脚下。



她的脚下躺着美马坂幸四郎的尸体。



表情惊骇万分。



他的脖子被久保竣公,不,被久保竣公的残骸紧咬不放,不像是这个世间所应有的光景。



久保的脖子上清楚地印着指痕。



阳子为了扯下而用力勒紧过吧。



那是我认识的久保的脸。只是,久保已剩不到一半了。



原来这就是匣子里的东西吗?久保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怜、渺小。我感到极度的悲伤。装过他的匣子,应该也是他的父亲兵卫制造的吧?



兵卫知道这些事情吗?



美马坂幸四郎被自己期望的永远生命的实验材料咬死了。



久保竣公变成了与自己热切期盼创造出来的匣中少女们相同形状,也死了。



唯一存活的阳子在月光的聚光灯下,静静而立。



静寂。那股声音已经停止。



木场制止了要向前迈进的青木,然后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来到阳子面前。



“阳子小姐。我觉得有点遗憾。我原本并不希望让他死去。”



阳子微笑了。



“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了。或许还有别的路吧——但我已经选择这条路了。虽然您提示了我许多可走之路——请原谅我。”



然后,深深地低头。



京极堂就这样静静地退后,催促木场上场。



木场看着阳子。



阳子抬头,作出有些悲伤的表情。



“木场先生——对不起,请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个屁。”



木场与阳子的视线交叉了,我想这是他们自相遇以来的第一次。



木场向前。



“父亲——死了。他则是被我杀了。”



“嗯,看就知道咧。没受伤吧?”



阳子点头,伸出双手。



“美马坂阳子,以杀人暨伤害之罪名逮捕。”



木场拿出逮捕绳将阳子绑起来。



“拿逮捕绳应该是妳比较擅长吧。”



“咦?”



“恶党,束手就擒吧!”



木场说了这句话后,以他那张凶恶面孔笑了。



我想木场正想着,今后能与阳子正常地交谈了——吧。



夏木津也在现场。



增冈在他背后。福本、鸟口、还有青木都静静地站着。



京极堂看着美马坂的脸。



他肯定很讨厌扮演这种角色。因为,一切的故事毕竟都不是属于他的故事。



不知京极堂是以何种心情送别美马坂的。



我似乎多少能理解。京极堂与美马坂是同类的人。美马坂自己进入了故事之中,又早早就到了另一侧去,所以我这位古怪的朋友想必有些不甘心吧。



月光明亮地反射着太阳的光线,照射在屋顶上的尸骸上。



或许死过一次的光芒不会带给生物任何的影响,但不知会为这两具躺着的尸体带来什么影响呢?



阳子在木场的陪伴下缓缓地下了舞台。



我为了摆脱这股过分的静寂感,按下了升降机的按钮。



在背后月的视线的注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