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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朱美尚未进入主题。



降旗想到这里,感到一股近似颤栗的感觉。他至今仍极为不解。但是,到目前为止的内容,只是真正的恐惧、真正的谜团的序曲罢了。



朱美一脸被恐惧所震慑的表情,用更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开始陈述:“那天丈夫也不在家。天气很冷,吹着很强的大西,又响丐了轰隆隆的海涛声。”



“大西是什么?”



“啊,是十一、二月吹的西风。我睡不着,只是对恐惧的梦境颤抖害怕,在未知的过去之间来回。然后,对,是夜半时分,那人突然造访了。”



“那人?”



“过世的前夫。”



“那是,怎么说……”



“变成无头尸被发现的前夫来找我了。”



“死者……复活吗?”降旗几乎不带感情地,只是这么说。



“降旗。至少在教会,不要轻易说这种话比较好喔。”



一直沉默着的白丘对这点加以训示。复活对基督徒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况且现在身处基督教教堂内,这些事情降旗刹那间全忘了。



“对不起……”



降旗摆出无视白丘的态度。这种言语上的是非,对降旗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不好意思,宇多川小姐,我无法相信。那个人真的是你已经过世的前夫吗?难道,没有首级……”



“不,有头。”



“那……”



“不,是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朱美断断续续地说。



那个夜晚,朱美一个人。



仿佛要切断树枝的风,穿过山道,吹了整夜。



她说海涛声汩汩地响着。



她说门户发出剧烈的声响。



一打开玄关,男人站在那里。



朱美说她记得很清楚,越过男人的肩,山道那头,时辰在夜空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枝。



男人穿过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终于见到你了。”



“呃……请问是哪位?”



“别装傻喔,是你叫我来的。”



“我叫的?是宇多川叫的吗?”



“宇多川?你在说什么?朱美。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那时,朱美像被当头浇了冷水一样,毛骨悚然。



佐田,是朱美前夫的姓。好像没人知道,不过朱美没有正式办理户籍登记,所以户籍上至今仍是佐田朱美。记忆的片段里所浮现的丈夫死尸,打扮和他好像有点像。



那刀切的伤口,滴血的鲜活生生画面,突然从视网膜苏醒,朱美几乎失去意识。男人,不,死灵笑了。“好了,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听说朱美甚至发不出悲鸣声。



“正常的话应该是脚软无力,或是逃出去吧——但实在太害怕了,仿佛心脏冻结似的恐惧,那个,是叫鬼压身的东西吗?——连身体也无法动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



前夫——佐田申义——呵呵笑着走进来。



然后坐在椅垫上,盘着腿抽烟。真是乱来。如果是躲在阴暗处幽幽含恨还说得过去,没听过堂堂走上玄关抽烟的幽灵。



只是这样——如果是真的——已经相当恐怖了。



这正是伴随肉体的死者复活。而且在日常生活里发生这种事,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然而,降旗无法承认那是事实,不可能有这种事。降旗没有将这种事当成怪谈来听的素养,这是常识性的判断吧。不过,虽说如此,当做发疯了,也非常适当的判断。如盖章似的精神神经医学性的诊疗应该退场,这不是能简单地用幻觉空言可以解决的。这里面必定有什么意义,应该有。



降旗再度开始思考。



这样的话,之后……



“宇多川小姐,那男人的脸,的确是你过世的丈夫的脸吗?”



“脸……很难分辨。”



“房间太暗吗?”



“啊。”



“因为已经过了八年了?”



“也不是这样……我当然也有想过,在眼前的不是前夫,而说不定是以前认识的其它人。但是,除了死掉的申义……没有其它可能人选。”



“这么说太模糊了。我还是只能认为那是别人,开玩笑。或是恶作剧……”



“但是……”



申义瞪着发拌的朱美,说:“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意,听你说。说吧。”



“那男人是说‘我依你的愿意’吗?”



“是说了。”



“关于这点,你自己记得什么吗?”



这是当然的吧。发出愿意的不是朱美自身,而是潜意识思考。



降旗一点一滴地抓到头绪。



对。



也就是说,那男人,为了完成朱美潜意识思考的愿意而出现“具体化的无意识”吧。



这么说的话,那男人的工作,是要解放被压抑的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



申义继续说: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等一下。宇多川小姐,你之前说杀掉你丈夫的,我记得是,你说是情妇……”



“唉。”



朱美似乎很困惑,做了个要放弃什么的表情。



“报纸是这么写的,凶手是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孩。不过,那只是报导里所写的内容。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还是对那前后的记忆很模糊,那个……”



“你自己也有可能是凶手吗?”



“一开始的嫌犯是我。”



“但是,报上指名道姓地刊载了,意思是说警察当局断定那人是凶手。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根据报载,我有……是叫做不在场证明吗?我有那个。”



“那就算数了。”



“不,我可能是凶手。”



——原来如此。



那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啊。



至此,降旗终于理解了朱美的病根,但降旗并没有察觉,自己在此瞬间忘了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



——这样的话,大概……



大概那男人——亡夫,为了揭发被隐藏的事实,为了告知朱美的自我无论如何不想承认的事实,借由朱美无意识的请求,而出现在这世界。



一定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申义淡淡地,但却执拗地责怪朱美。



“为了揭发你的恶行,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到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被这么一说,我清楚想起了某件事。”



“某件事?”



“我掐住前夫申义脖子的情景。”



“想起是你杀了他吗?”



“不是——手的触感,当时的姿势,瞬间的情景——说不上来,但如果我不是凶手,那样的记忆,即使是片段,也不会想起来才对。”



“原来如此。因此……”



“民江也是我杀的吧。我不是自杀,一定是和民江扭打时摔落河里了。我俩互相纠缠,争执的触感,鲜明地复苏了。两个人都是我杀的。”



朱美凝视着眼前的虚空,如此诉说。



降旗被说服了。



果然是这样。这个叫朱美的女人,真的杀了人。



不过,那不是昨日、今日的事,是很远的……过去的事。



朱美将自己犯下所谓杀人的、暴力的、反社会的行为,一直尘封在无意识的底层活了过来。然后,对其异常强烈地压抑。



最初是梦,然后是白昼的幻觉,接着则是变成另一个现实的,换汤不换药地出现在自我的面前。然而,怎么也无法以说服自己的形态意识化吧。所谓浓缩或置换的梦的工作渐渐开始不听使唤,结果到达了“直接将它具体化陈述”的超难境界。



梦的工作——威胁自我存在的冲动被意识化时,设法将其扭曲为能自我说服形态的工作——只在梦中有效。置换或压缩或象征,也有可能追究到最后意义不明。不过,对冲动的压抑太强烈,如果不顺利的话,就奕成恐怖的恶梦了。



朱美的“变成骨头的梦”显然是恐怖的梦,背后暗不着存在受到强烈压抑的冲动。



另一方,“白昼的幻觉——他人的记忆”又如何呢?



也可以说那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症状,也可以说是多重人格症。把朱美的体验视为精神障碍的幻觉,再简单不过。但是就降旗的诊断,朱美并非精神分裂症。朱美的状况确实是异常的体验,但对那体验的感受方式或对外来刺激的反应,都极为正常。再加上朱美的自我保有同一性,也与一般的多重人格症状有明显的区隔。



这样的话,那是一种变形的梦的工作吧。即使在自我机制并不衰弱的觉醒状态时,剔除那强烈的机制而意识化的话,会怎么样呢?大概自我的部分会崩坏吧。然而朱美自我的坚韧度拥有不下于冲动。所以,在觉醒时,也扭曲成像是可理解的形态。那是在不损害自我的状态下,被意识化为“别的女人的人生”或是“别的女人的个性”。



然而,那依旧没有治愈朱美的冲动。其意识化的最终形态,是“死者复活”。自己杀害的人实际来到眼前,要揭发被隐藏的过程。这么一来,朱美的自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加以承认那些。



这种情况下,所谓被隐藏的过往,当然是指称之为杀人的非人道行为。不,不只是犯下杀人罪的过往事实。那是怨恨忌妒的丑恶心情,做出淫乱行为或杀人,喜好破坏的



自己,是污秽的自身——和降旗一样。



与那些正面对峙,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朱美说的鲜血冻结般的恐惧,正在那里吧。



降旗颤抖着。



朱美继续说:



“申义盯着我苍白的脸,然后笑了。”



“呵呵呵,一副看了鬼的表情。唉,因为对你而言,我就像鬼一样吧。唉,一直这样对看也不是办法。你也因为太突然而吓到了吧。唉,我已经决定要拿你怎么办了。你要报警也无所谓,不过那样的话,民江的气是不会消的。”



“我慢慢想吧,所以你也好好地想。”



“逃走也没用。”



“我会再来的。”



申义这么说,就走了。



“他说还会再来吗?”



“说还会再来。”



“然后呢?”



“三天后,来了。”



又是丈夫不在家,只有朱美一个人。



申义第一次造访后,朱美感到强烈的晕眩而失神了。第二天也持续偏头痛,身体不适,并发轻微的失语症。要好好地对回到家的丈夫说明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丈夫很担心地看护,但工作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无法更动,第三天又出门了。



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忍着头痛走向玄关,一开门,又是穿着战后反乡服的男人——申义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据说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用爬的逃走。



申义追上来。



马上就从后面被抓住了。



“没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朱美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很丢脸的事——但身体记。”朱美十分难以启齿地说,“我记得那男人的肌肤。”



降旗什么也没问。但是朱美似乎察觉了,继续说,“不,我发誓,除了现在的丈夫和过世的情夫外,那个,我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样一来,只能认为那真的是申义了。”



据说朱美在床上一直想着,三天前造访的死者,不是复活的前夫,而是伪装成前夫的别人。设法试着合理地解释下合理的事,这院的设备,的确是与牢房并无二致。再怎么说,社会大众的认知不足,扮演了禁锢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的角色。如果是身份、人种或家世等的偏见,还能改善,长远来看是会消失的吧,但有关精神病就很难说了。



所以他能理解朱美的心情。



降旗预测,再加上如果朱美不小心去了一般精神神经科——看状况,可能吃闭门羹,不然就是十之八九被诊断为精神病吧。也就是说——变成朱美所想的结果。



朱美的丈夫将工作空下了一星期左右,整天陪在朱美身边。



然后,还诚恳地详细说明——前夫确实已经死了,杀害他的是宗像民江,民江行踪不明,好像逃亡中被空袭炸到了等等,所以朱美所想的事情只不过是幻觉。



“听了丈夫的话,觉得真的是这样,也就安心了。丈夫的说法没有丝毫矛盾,当然,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要无条件地努力相信。那个如恶梦般的事件,这么一想也好像是梦——但是鲜明地苏醒的记忆片段,怎么样都很难解释。”



“刚刚,您说过情景或触感?”



“是的。前夫的尸体,或是掐住脖子的触感,和应该是民江的女人扭打时,那河边草原的沙沙声等等。但是,对温柔的丈夫,无法多说什么,我很烦恼。晚上还是睡不着,变得很虚弱。”



这是说,以终极形式显露而出的朱美的冲动,再度被封闭了。因此,如果开封,那会没事了也说不定。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降旗想。



“过了一星期,丈夫外出。因为有工作,也不能因这种事去妨碍他。结果,又来了,这次是白天。”



死灵三度敲门。



朱美走到玄关,透过玻璃,确认是战后返乡服。



“这次没开门,我只是大声地说回去、回去。对不起,对不起。”



朱美的家盖在山道崖壁夹缝间,听说除了玄关,无法从其它地方闯入,房子连接着那条路就是削过山的山道,道路两侧是高耸的山壁。据说房子后面是断崖,再过去就是海了。



如果那是死灵,却无法越过物理性障碍,这是很可笑的事。降旗不是很清楚,但是所谓死灵,不管哪里都可以现身吧。不过,如果那不是死灵,而是“为了说服自我所给予的物理性形式冲动”,这是不受物理性的制约,失去现实感,不伴随现实感的话,就不能达到所预期的目的,所以就没办法了吧。



朱美不断谢罪,在玄关门口的那个说:“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那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朱美只是恳求他回去,回到床上盖住棉被。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敲门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海涛声。”



朱美感觉烦闷,盖着棉被浅浅地睡着了。



“无法判定是梦还是现实,但是我又想起了新的过往记忆,虽然这样说很怪。”



“记忆吗?”



“嗯。我……的确拿着像头一样的东西。不,也许不是头——那不是我砍下来的。但是,我很珍惜它……不太懂耶。这样的说明……”



头。骨。骷髅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到底是怎么样。



“然后……浑身是血的神主,拿着头站着,我躲在暗处看着,非常害怕。”



“你说浑身是血的神主?”白丘突然十分慌张,提高声量。



朱美也好像吓了一跳抬起头。几乎是第一次看了白丘的脸。



降旗看着朱美的脸。



伸长的白色脖子浮现细细的血管。教人很想掐住在细白的颈子。降旗遥远的记忆角落里,有东西隐隐作痛。



——骨头。



降旗闭上眼,甩掉那些。



张开眼睛,发现平常毫无表情的白丘一脸沉重。朱美眼见降旗和白丘的态度变化,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砍下那个人头的,一定是那位神主。即使掐住脖子的是我,砍掉首级的是那神主。”



降旗想。



自我在抵抗。



在最后,还是不愿承认本能的冲动吧。



这样的话,那所谓的神主是什么的隐喻?所谓不愿承认的冲动是什么?怨恨,冲动杀人,淫秽的自己。不,超越这之上的……



下次死灵出现时,正是那个显露吧——降旗如此预测。



“那位所谓的神主,是你认识的人吗?还是在你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的人?”



“记忆中似乎有见过,但这次回想起的记忆是第一次。”



非常合乎逻辑的回答。



“长相呢?你认得的脸吗?”



“脸——无法判别。”



“原来如此。只想起这些吗?”



“记忆中的我的记忆。”



“你说什么?”



“啊,这很难说明——并非实际见到的记忆,而是记忆中的自己所回想的记忆——是这么说吗?”



梦中梦,可以这么说吧。



“记忆中的我看到那位神主的身影。只想着,啊,不去那位和尚那边不行。那个,回想起来的和尚,穿着紫色的,是叫法衣吗?穿着那个,那个有金银线的袈裟,戴着像帽子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很伟大的样子。并且,那位和尚,抱着骷髅头。”



——又是骷髅头。



话说回来,只是听,还真是支离破碎到了极点。拿着首级的神主和抱着骷髅头的僧侣,太愚蠢荒唐无稽了。这种故事,连讲古都不会出现吧,不可能存在。所以,如果以旧有的精神神经医学来判断,朱美只能判定为精神分裂症。不过,降旗认为那是错误的,不能因为无法理解就说是疯子。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定有意义。



应该有意义。即使是实际上不可能的事,只要看得见,感觉得到,对那个人就有意义。如果能理解这点,就不会不懂了。拿着首级的神主和抱着骷髅头的僧侣。如果这不是什么心理的象征,那会是什么呢?



——那么,那意义是什么?



于是,降旗分析,曾几何时,他完全沉迷于分析。



结果,降旗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在做分析。并且,他浑然不知,自身在变成那犹太人胡子脸的时候很平静。再说,降旗恐怕也没察觉,当他发现那点时受到的强烈反击。这正是降旗的病。



而白丘呢?他已经完全被遮蔽在外界了。



降旗斜眼看着他的身影。降旗甚至对白丘伸出分析的触角了。



“那么有关那位神主跟和尚的记忆,你有什么会如此联想的事物吗?”



“没有特别的联想,有关那个就只有那样了。只是,要说恐怖的话,是最恐怖的记忆。好像只有那里被切掉了……我看不出关联性。”



“恐怖?很害怕吗?”



“我想是害怕到极点。”



“那……并非完全在睡梦中喽。”



“嗯,当时,结果并没有熟睡。并且之后又……”



“来了吗?”



“来了。”



没有空档,死灵四度造访。



这次一定可以知道些什么——降旗这么想。



“因为又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我很想念丈夫,跑到玄关,没有多想,也没好好确认就开了门。”



穿着战后返乡服的死灵站在那里。“你很用心嘛。”



“恐惧超越极限了。”朱美说。



“骷髅在哪?井底吗?是吧?”



死灵推压着朱美,没脱鞋就进去了。门开着,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风推着背一样,死灵穿过走廊进入屋里。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朱美说,她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产生房子扭曲变形的错觉。



然后,她说无论如何都想阻止死灵。



“后面的房间……是寝室,再过去就是书房。是因为跟丈夫的生活,不想被肮脏的死人冒渎吧。”



朱美从背后抓住前夫申义。



死灵又笑了。



“什么?又想要我抱啊。”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极度疯狂,等我回神,发现自己又扼杀了申义。”



“杀了死人吗……?”



“是的,又杀了。”



“不只这样吧。”



“是的。如果又复活的话会很麻烦,所以我想不能像最初死掉时那样。”



“我很辛苦地切下申义的头。”



就是这里……



降旗不由得想发出声音叫出来。



一定是这样的。神主不可能砍掉尸体的头,虽说是七年,不,八年前。



前夫的头果然还是朱美砍掉的吧。



一旦砍掉了头,遗体的身份立刻损毁。事实上,判定遗体是那姓佐田的男人很简单。即使恨到要杀掉,但完全没有必要砍掉死者的头不可的理由。要屈辱的话还有很多其它方法。朱美大概是有痴情的纠葛,感情上的交错,抑或是什么其它的深刻的动机吧——对于成为社会问题的犯罪动机,降旗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是在冲动之下杀了申义的吧。



想砍下首级……



所谓杀人行为本身——再怎么不愿承认——已经杀了也没办法了。一时冲动更是不应该。如果有心,自首、忏悔,赎罪的方法有好几种。大约朱美杀掉申义时,正是举国自相残杀的时期,也就是人口大量死亡的时代。



然而,砍掉首级这个行为又如何呢?如果问,为什么自己砍掉了首级,应该绝对不想认知那个答案吧。



那个答案被两层三层地隐藏起来是当然的,被压抑也是正常的。



降旗达到了类似结论之处,安心了。



“头呢?”



那么,该如何治疗呢……?



即使还未能清楚地意识,但降旗这么想。



“头是怎么切下来的呢?”



“降旗,已经够了吧。”



白丘虚弱地制止。降旗十分明白,那是不适合此处的内容。



“怎么切的呢?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还不停止吗?降旗,这种事……”



“是很重要的。”降旗用很严历的口吻说。“如果不详细询问一切,就无法正确地分析。”



“分……分析,你……”



“也无法治疗。”



白丘沉默了。



“道具呢?”



“因为有柴刀和锯子,就用那个来切了。”



“那是你平常使用的东西吗?”



“只有仓库里有,我不用。”



“没想过要用常用的东西吗?——比如说用菜刀来切。”



“因为菜刀是做菜用的,所以没用。因为我想砍了死人的头之后,怎么洗,脏污也洗不掉的。不能丈夫吃用那个做出来的菜,我自己也不想吃,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是怎么砍的呢?”



“把尸体拖到庭院,非常地重。在庭石上很辛苦地切,切的时候很热切,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绕到后面,把头丢到海里。因为身体太重了,没办法搬到那里,只好丢到井底。庭院有个从搬过来前就干涸了的古井。”



恐惧从朱美的表情中抽离。



井也是什么隐喻吗?



故事编得很好。



“然后你怎么了呢?”



“已经结束了的心情。持续耳鸣和晕眩,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说不定是因为血腥味而醉了。到处都擦到皮都掉了,身体沾满了血,没办法就烧水洗澡。”



“原来如此。然后呢?”



“浸在浴缸里,慢慢地稳定了。然后,又……”



“又?”



“又是海涛声轰轰作响。”



“海涛声吗?”



“听着那个的同时,又浮现没见过的风景。我觉得很受不了,慌慌张张换了衣服进被窝里去。”



降旗陷入沉思。



在现实中杀了人,砍断遗体,做了这种行为的人,之后该有什么态度,降旗不知道,也没想过。所以朱美的告白与一般杀人犯有多少程度的相似,或乖离,降旗也不知道。但是对降旗而言,那种事情无所谓。对降旗而言,朱美的告白只是叫做朱美的女人的心纠葛下的产物。那就分析、解释、摸索意义,然后找出原因。



白丘看着降旗,仿佛看着令人讨厌的东西。



“但是……”降旗恶作剧似地问。“所谓死灵,砍掉首级就会死吗?”



朱美抬起垂下的眼睛,恨恨地瞪着降旗。



降旗从正面盯着那双眸。



“死人砍下了头也不会死吧,因为本来就死了。对啊。所以,那死人,你的前夫,又来了,对吧。”



“降旗!”白丘再度责骂。“怎么这样,说得像是苛责这位女士……”



“来了。”朱美打断了白丘。



“申义又来了。”



“怎么会……”白丘用手遮住嘴巴和胡子,说不出话。



他偷偷地在口中念着对主的祈祷文吧,从他下鄂的动作很容易就可察觉。不想被听到,所以才遮住嘴。降旗这么认为。



“又杀掉了吧。”



“杀……杀掉了。”



“又砍下头了吧。”



“又砍下头了。”



“又同样用柴刀。”



“用柴刀和锯子。”



“等一下!这……这种事,太脱离常轨了。不该在这种地方说。”



白丘用严厉的口吻制止问答。降旗这半年来,从来没有在知性的兴奋之外,见过激昂的牧师。朱美好像觉得受到责骂,又低下头,开始嗓泣。



“啊,不,对不起。没有要责骂你的意思……降旗,你那种诱导式问法……”



“没办法啊,亮。对这个人而言,那是现实。绕来转去地问也是一样的。再加上,你不是要拯救人类吗?这样的话,不论体验了多么超越常轨的事,即使是罪犯,也应该伸出援手不是吗?因为这个人求助你。”



“那……当然如此。但是……”



“或者是,你对于这个人所说的内容,有什么个人的理由拒绝聆听吗?”



白丘沉默了。



降旗的视线回到朱美身上,朱美停止啜泣,失了神似的盯着地板。



“宇多川小姐,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来到教堂吧。听说你并不是基督教徒。”



“是的。”



“是佛教徒吗?”



“我没有什么特定的信仰。佛坛上有丈夫前妻的牌位,但也只是偶尔拜拜的程度,中元节时也没有和尚来,不太了解什么教义。我想丈夫也没有虔诚的信仰吧。”



“那么,可以说你的宗教性几乎接近白纸喽。但是,你相信死灵的存在。”



“不,幽灵什么的,我想我一直不相信。那个世界,或是前世,也都不相信。不特别相信。只是,我的体验,如果不把那个世界、前世或死人复活等等东西带进来,是无法说明的。不,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所以……因此……?”



“这样的话,不用那些迷信或宗教性的说明,比如说解释成某种疾病,只要合乎道理也可以吗?”



“当然,不如说那比前世或幽灵等还教人安心。”



“但是……这样一来,医院、神社、寺庙、警察局等等,你不管去哪里应该都可。为什么来教会?”



“啊,”朱美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下不了……去警察局的决心。我是杀人犯,说了实情就会被捉吧,被监禁,如果死人去那里——警察也保护不了我吧。”



——确认罪行。



“医院也一样,我觉得去了会被关到像牢房一样的地方。因为我在一般世人的眼里看来,只是疯子吧……”



——确认异常。



“如果我不是疯子,就必须真的相信那死灵或什么的存在,这样一来,我想就必须请人驱魔祓除吧。说到驱魔——就是神社了吧——但是我害怕去神社。”



——拿着首级,满身是血的神主。



“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



“所以就来到教会了,你并没有回避教会的理由。”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得到救赎——因为这附近我只知道这里有教会——而且,以前有一次,刚搬过来时,走过教会前面。当过,丈夫告诉我,基督教会拯救烦恼的人,迷惘的人。那时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吧,也忘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所以那时候的话记得很清楚。”



白丘一脸微妙的表情。



降旗不懂那种心情。



“我已经到极限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怎么杀怎么杀,砍掉几次头,那个人还是回来。我已经厌烦了,已经厌烦砍头了!”



朱美越过界线狂乱了。



“请帮我。又……那个人又……”



眼泪划过朱美的双颊。朱美哭泣着,说了好几次恳求帮助。



看不下去的白丘劝她。“没关系,请依靠我。”



“您要……救我吗?”



“你的前任丈夫早已经死了。到最后的审判日为止,死者在墓地下沉睡,绝不会复活。所以……”



“不,不是这样的!”



降旗的一喝,使得朱美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死人会不断复活。”



“降旗……你……”



“听好了,宇多川小姐。不,朱美小姐。在你真正地认识一切之前,死灵会不断地,不断地造访你吧。而你每次都会杀了他砍下头,不断反复地砍!”



“降旗,够了!”



“亮,一时的安慰话语是不能治愈这个人的病的!”



“什么叫一时的安慰。降旗,你疯啦。那种世间迷信……你这么说的话,她更……”



“逃避现实解决不了任何事。亮,不,白丘。事实上,你的话语一直治愈不好我。我……我……”



——太过分了。



“如你所言,好像只有我能救她了。”



“降旗——你不要太自大。人可以拯救人吗?拯救和赦免,都不是人为可及的范围。那是神的工作。”



“不,即使创造这个世界的是你的神,不,即使我们人类自身也有那神所赐予的东西,看着世界,认识世界的是人类。没有我们就没有世界。对我这个不曾受洗的异教徒或她这个异乡人,你的神有效吗?”



“你现在说的话是一种冒渎!”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



白丘和降旗几乎同时站起来对峙。



夕阳射入教堂,反射在白丘的镜片上,降旗明白无法清除地读出牧师的表情。只有双颊的胡须稍微抽动一下。



打破紧张气氛的是降旗。“抱歉,说得过分了。身处教会,我的发言的确是太欠考虑了。我收回不当发言的部分。”



“啊,不……”



降旗不等白丘回答,慢慢走向朱美。“朱美,今天你丈夫也不在家是吧?”



“……是的。”



“孤单一人的话,死灵又会来,这么一想,实在没办法静静地等。所以你来到这里。”



“……是的。”



“那,今天回家吧。”



“您是说那个人已经不会来了吗?”



“不,死灵当然还是会来。但是不必害怕,如果来了……”



“如果来了……”



“杀掉。”降旗说。



“怎么这样?”



“降……降旗……你在说什么啊?”



“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本来就已经死掉的人了,再杀掉几次也不算杀人,是打击幽灵吧。只是把尸体回复为尸体罢了。如果来了,毫不犹豫地杀掉吧。”



“可是……”



白丘用偷看的眼神瞄了一眼朱美。



朱美全身僵硬。降旗已经察知,她要回答什么。



“但是……很恐怖……”



——对。



“没关系。即使死灵可能侮辱你,应该无法加害于你。”



“咦?”



“不过,朱美。即使杀了,也绝对不可以砍下头。就那样把尸体放着。每次杀尸体时,你都想着一定要把‘那杀掉的尸体’的头砍下吗?”



为什么你要砍掉前夫的头……?



“为什么……叫我那样做?”



“所谓为了不让他复活的理由很奇怪。如果用这个理由思考,尸体应该从一开始就不会来造访你。因为最初死亡时,已经没有首级了,应该不能复活了不是吗?再加上,再次砍掉后,他又来了吧?即使如此你又砍掉。所以你砍掉头,一定有别的理由。”



“别的……理由。”



朱美皱起眉头,眼泪止住了。



“如果能找到那个答案就结束,死灵不会再来。”



“答案吗……?”



“对。如果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又砍掉头,你可以再来这里。到时再想其它方法吧。”



一定会砍吧——降旗这么想。



叫做自我的家伙没那么懂事,没那么容易就能理解。



然后,知道后就知道了,到时候……



那也会很麻烦的。



朱美垂下视线,但不久后站起来,说会遵从降旗的指示。然后面对白丘,客气地为胡闹、发狂的事道歉,小声地道了谢,落寞地走了。白丘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伸出手做了个像要阻止地动作,但结果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



一股异常的虚脱感袭向两人。



“刚刚对不起。”



降旗面对着茫然的白丘的背谢罪。白丘“嗯”了一声,头上下点了一下,也不转向降旗,说了一句:“那样,就好了吧。降旗。”



“那只是现在的状况啦。”降旗简短地回答,情绪高昂。



“现在的状况?”



“等到她想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之后,亮,就交给你吧。去警察局自首的话可以赎罪,但只有这样,她并不会痊愈。那时候就轮到你了。不……”



降旗转头往上看着十字架。“真正救人的不是你,是神吧。”



白丘站在降旗旁边,用俯视的角度交换了视线。



然后,他用一种很没把握声音说:“但是……我太不懂……那个,刚刚那女人说的全是幻觉,不是现实,这样想对吗?”



“幻觉这个单字适不适当还有待讨论吧。无论如何,一切都是她的神经所创造的虚伪现实,这应该是不会错的。”



“虚伪的现实吗?你是说事实上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她说的每件事都是有可能的吧。”



“是这样吗……?”白丘摸摸下颚胡须。



降旗仿佛质问牧师的真心似的,盯着那张脸询问他:“还是,难道你把死后世界的轮回转世,还有死者复活,都视为事实而接受吗?不,那是不可能的。要承认那一切,对你而言等于是抛弃信仰了。”



“正如你所言,我没那样想。”白丘诚实地承认。



传统基督教的冥界,有但丁的《神曲》里出现的地狱、炼狱、天国三种。死后。灵魂经假审判,分为“有价值者”及“无价值者”,到各自的地方去。天国住着天使、地狱等待受苦。炼狱是灵魂到天国前必须被净化的暂时停留所。这么一来,与佛教的冥界并无不同,但是决定性的差异在于灵魂并不会轮回。降旗如此认知。



被分到地狱和天国的灵魂,直至迎接时代终结都留在那里,在接受最后审判时,改变形态得到肉体,逐渐复活。也就是说在基督教里,死者是不会晃来晃去自己随便复活的,如果那样的话会就麻烦了。不仅如此,最近就连天国和地狱,好像也被解释为象征性的“与神交合的至福”和“与神分离的苦痛”。据说新教大部分派别连地狱的存在都不承认。有关时代终结时的死者复活也是,即使承认死后人格将继续存留,但却非物质性的肉体复活,做此解释的教派似乎逐渐增加。基督教的冥界观也一直在变。所以在白丘的立场上,难以接受朱美信口开河所说的拥有前世记忆,或是死者伴随着肉体还魂等等。



当然,这些知识降旗都是从白丘那里学来的。



教授这些知识的牧师自身,似乎也卡在某处。



那是……



“即使并非如此,却无法接受将她告白的经验谈,全视为神经症的病例——你想说这个吗?”



是这样的吧。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精神的确已经很糟了,那种程度我还能理解。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宗教家,但绝不是科学的反动者。现今宗教也绝不会反对科学性的思考。虽然科学似乎想要切断与宗教的关系,但宗教很努力积极地吸取自然科学,因为无法无视其存在。虽说是基督徒,但现在也没人相信天动说。认真的宗教家日思夜想,试图完成能与自然科学的思考共存的教义。比如……啊,那种事跟现在没关系。”



白丘大概想举个例子吧,但好像放弃了。“所以我到中途,还是认为她是心病或神经的症状——虽然不是很清楚知道。我心想,唉,大概就是那回事吧。”



牧师双手抱胸又放开,一边这么说,不知道情绪究竟稳定与否。降旗兴趣浓厚地观察着。



“所以啊,降旗。那个,还魂的死者,只有关天那段啊,我怎么都……那个,难以认为是想象的产物,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啊。”



降旗有点生气。“如果有那种断气之后把头切下,过了好几年头又长出来复活的生物,那种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渎吧。不论是你的信仰,就连现代科学也被整个推翻了。”



“当然是这样没错,但……”



这么说完,白丘终于坐下,顺便拉了椅子也催促降旗坐下。



“不过啊,降旗。只有那死灵造访的部分,好像是幻觉或是妄举……哎,先不管用字的问题,不是那种感觉,怎么说,你不觉得极具真实感吗?”



“的确相当有真实感。”



“所以,我觉得说不定真是那样。不,虽然不知道那种情况。到底有什么机关手法,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



“等一下,亮。你是要说那是真人真事吗?如果这样,那么你对‘复活的尸体’,有合理的说明?”



“虽然不能,但是……我只是想,造访者本身说不定是真实的。”



“喔,那到底是谁呢?”



“不,谁……对,比如强盗。”



“强盗会不偷金饰只抽烟,说了我会再来然后回家吗?然后,如其所言,再次造访,这次只强奸就走了,是这样吗?”



“她说当时家中被翻了吧。”



“那样的话就应该完事了,但强盗又再次造访了喔。更何况第三次是大白天,最后被杀了。”



“哎呀……那个,凌辱她一次,那个……”



“想再尝尝吗?实在是性欲旺盛的强盗啊。与其说是强盗,不如说是色魔。”



“嗯嗯……”牧师喃喃地说。“对,比如说——即使不是强盗,但有人来访这件事是真的,她把这件事,对了,也许是想错了,这样说比较符合现实,不是吗?我是这个意思。这种事情不可能吗?”



“的确并非没有你所说的病例。怀疑身边所有人都想加害自己而伪装成其它人,这是被害妄想症。怀疑不论是谁来都伪装成同一个人物。”



“就是那个。”



“不对喔。那种病例的状况是,不论对方打扮成什么样,都怀疑其实是同一个人。她的状况是相反的。她先对外表看起来一样感到吃惊,并且还以常识判断那是不可能的而加以否定。她本人一开始就怀疑来访的人应该是别人。她不是说好几次都这样想吗?不断地思考再思考,结果她得到的结论是,那是‘死掉的前夫’,不是吗?如果只有一次还不确定,但见了好几次面并且对话,甚至有看到脸喔。”



“嗯……对啊。”



很不干脆的回答。



“再加上,她与来访者对话了好几次。并且内容是只有她本人,或是那死去的前夫才会知道的对话。如果那个来访者不是她的前夫,不可能有那样的对话。假设是知道她过往的人,陈述的可是绝对机密的事情。只能认为,她说话的对象,是她深层的自己。”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幻觉……”



白丘偏着头,好像无法信服。



“不然的话……”牧师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真正造访的如果是前夫呢?”



“怎么说?”



“就是说,来访者如果真是她的前夫,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很合理,不是吗?”



“你还是要说复活吗?”



“不是的,降旗。比如,假设那前夫并没有死掉。”



“没死?”



“对。如果活着,就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前夫是逃兵还是规避兵役不知道,总之遭到追缉,对吧?因此,把别的男人杀了,代替自己,不是这样吗?对啊。所以才要砍掉头来隐瞒身分。然后他隐居起来,直到风头过去,再去造访妻子……”



“经过八年的时间吗?”



“几年都无所谓啊。”



“怎么会无所谓?过了八年才造访,就应该要有等待八年的理由。如果我是那男人,我就会等追溯时效到期,否则就在战争结束时去造访。”



“那,如果有什么不能出现的理由呢?可能性很多的。”



“唉,那就假设有什么不能出现的理由吧。但如果这么假设,也就是说警察误判被害者身份并且断定是那个人。现在科学办案很发达了,砍掉头这种事是无法构成替身杀人的。再怎么说都上了报纸喔。即使是警察,如果无法确认身份,应该会发布身份不明的消息吧。就算是战争时期,应该也不会杜撰那种事。虽然好像常有抓错人的冤狱事件,但可没听说弄错被害者的。”降旗完全不给对方反驳余地地说。



白丘很不服气的样子。“警察也不是绝对不会犯错的吧。”



“唉,就算这样子吧。的确,如你所言,说不定也有可能她丈夫并没有死。不,就算他活着好了。那么,就是朱美误认事实喽?虽然说朱美无法明确地回想起来,但一直误以为自己杀了丈夫。但真的被杀掉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并且凶手是身为被害者的丈夫自己……”



“说不定是共犯吧。只是,她,那个,丧失记忆,健忘症吗?什么都行,但有关那事件的记忆消失了云云。所以混乱……”



“即使如此,刚刚所讲的情形还是不能成立啊。”



“是吗?是真的丈夫就合逻辑啊。”



“不,不合喔。你要怎么说明那回来的丈夫对朱美说的第一句台词?根据她所说,‘你终于想起我了’,或是,‘是你叫我来的吧’,或是,‘依你的愿望,听你说’等等,他不是说了这些话吗?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一般正常的话,突然现身说明事情原委,发现朱美丧失了记忆,应该惊讶得哑口无言才对吧。”



“唔……”牧师发出奇怪的声音。



“再加上,为什么她一想起来,就像约好一般,丈夫那么碰巧出现?丧失记忆的朱美想起自己的事,为什么躲了八年的丈夫会知道?别说是什么通天眼啦、精神感应啦之类的喔,我对超心理学没辄。”



白丘这次用食指推推眼镜,说道:“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对吧?再者,那个死灵所说的内容,也不是我们实际听到的,全是她的告白喔。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呢……?”



“言词非常真实,所以暂且说那不是幻觉,一遇到说不通的地方就说那言词不可信赖,推翻前言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如果以为已经死了的丈夫突然造访,也有可能因错乱而听错啊……”



含糊不清的解释。关于这方面的问题,降旗讨厌那种态度。



特别是今天反应格外强烈。



“这不像是总是不忘贯彻保持人道态度的你,会做的岐视性发言喔。你是要说神经症或精神病的人的说词不足采信吗?他们有些反应或言行的确难以用常识来理解,但那也遵循着自己的理论在走,绝不是支离破碎的。只是我们不懂那道理,所以如果不能看透那个道理就无法治疗。只听表面,她好像说得乱七八糟的,但绝对不是那样子的。”



“唉,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啦……”



白丘抓抓额头。



降旗无法信服。“大概,如果依你的意见,来访的人是前夫也好,强盗也好,来访者都不是死者,而是生者,对吧?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她真的杀了来访者喔。朱美神经症发作犯下杀人罪,你想这么说吗?”



“嗯……那也,哎呀,是这样吧。”



白丘越是吞吞吐吐,降旗越是变得有攻击性。



“再说,如果是那样,有关之后的回放该如何说明呢?先是杀了替死鬼,然后苟延残喘的前夫过了八年被妻子杀了,更惊人的是头被砍下来了喔,然后再来造访一次。你是说这次才是真正的复活吗?然后,真是客气地又被杀了一次。”



白丘喃喃地说:“唔唔……”



“如果那是强盗,他忘不了侵犯的女人而再三造访,被杀了也还忘不掉肉欲而回放吗?从那个世界复活还要继续侵犯,真是厉害的性欲啊。”



降旗变得有点虐待的口吻。



“所以,来访者不可能是活着的丈夫或是强盗,因为来访者确实二度被杀。也就是说确实重生了一次。听好喽,朱美的证词里,包含第一次,总共三次杀害了同一个人喔,不是两次。”



“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即使如你所推论的,第一次是替死鬼,那么剩下的两次怎么办?三次里面,如果杀人事件真的发生了,还是认定是最初那一次比较妥当。”



“最初那一次?”



“最初那一次不是伪装,真的是她的罪行。”



白丘沉思。不,有些微惊讶。



“与其说因神经症发作犯下杀人罪,不知说因冲动杀人而神经症发作,比较合逻辑吧?恐怕……”



降旗观察白丘的态度,然后继续说:“恐怕她在八年前,因某种理由杀了前夫。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她否决了,但杀害时砍掉那首级的应该也是她自己。”



“她把首级……?”



“对,然后她长时间压抑隐藏了那些事。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但……但是,降旗,她不是说当时有不在场所证明吗?如果这样,就不可能是最初事件的凶手,不是吗?”



“你刚才怀疑警察的绝对性。如果怀疑警察的判断,我觉得那不在场证明的判断更诡异。况且她说有杀人的记忆,不是吗?关于杀人,她已经认罪了。”



“那么,她不想承认的是什么?”



“就是我说,明明没必要却砍掉了尸体的头。她,宇多川朱美,主动残害了遗体。在她内在的核心里,有嗜好死亡,嗜好破坏的快乐杀人的素质。”



白丘摆出一副相当不愉快的表情。“降旗,我不想承认那点。那样的话太……”



“你要说她很可怜吗?那很奇怪耶,亮。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存在,他们不是因为想这样才变成这样的。但是变成那样也没办法。或者,你要说那种人是恶魔吗?对那种人,主不伸出拯救之手吗?”



那种人——那是降旗本身。



白丘懂得那种苦痛吗?



降旗失去理性地怒火攻心。绝不外露的愤怒之火,噗滋噗滋的发出讨厌的声音,燃烧着降旗的内心。



“啊,那是……”牧师吞吞吐吐。



降旗绝不是讨厌白丘,但,不知为何,怎么样都无法原谅那种态度。



“亮,如果你打算对真相视而不见,也可以。但是,不管喜欢与否,见到那些人,像你一样,只摆出好人脸孔是不行的!”



“你是说我——转眼不看真相吗?”



“是转过去了。你没有真正意义的信仰,也是因为这样吧!”降旗怒吼。



声音反射回来。



白丘低着头。



既无宗教气息也不亲切的小小礼堂里,没有彩色玻璃,什么都没有。只有更向西沉的夕阳,将牧师脸颊的胡须染成暗红色。牧师的脸,仅只一瞬间,好似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



——啊,沸洛伊德。



然后降旗开始后悔。那感觉逐渐变成自我厌恶,且不自觉地变成那令人不悦的犹太人的脸,僵住了。



——我……



——我在做什么!



降旗的脸,失去了血色。



“亮,对不起,那个……”



白丘一脸安详。



“不……降旗。如你所言,我是个即使被放逐也无可辩驳的不良牧师。虽然也努力保持真挚的信仰之心,做个虔敬的自我,那个,但……嗯……”



无法响应。



因突如其来的厌恶感而一度失去了的血气,被接踵而来的强迫性的什么推压着,以一股异常强烈的气势喷涌上来。脸红了,几乎要叫出来。



牧师继续说:“我啊……我是无法拥有真正信仰的没用牧师。所以,说真的,被放逐才是正确的做法。但连放逐也不行。总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一天吧,我只是一直这么想的蠢蛋。”



看似懊悔,也像自诫。



但是并不亢奋,白丘继续保持严谨的声调。“比起我的事,那女人……没问题吗?”



“啊。”



想到朱美的事,降旗几乎想要寻死。



仿佛脸上的毛细血管起伏拍打着脉搏,不像是这世界的强烈寒意,从胸中的昏暗深渊上。



“那女人,现在……”牧师说,“如果你的预测是正确的……”



那不是预测。



“将会四度杀害……复活三次的前夫。”



对。杀掉自己的影子,刺伤……



砍掉头吧。



把头……



“不……不要。”只能这么说。



“啊……你现在……好像很痛苦……但是,我想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说了很多,但是我的意见都是毫无理论依据的,那个,只不过是印象。不太能好好表达……”



对的,是正确的。



越显示那是正确的,降旗越是被追逼到尽头。



如果错了,也没有证据说那是决定性的错误。



越是介入,降旗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他知道,却不断重复。愚蠢。作茧自缚的绳子变成荆棘的藤蔓,从降旗的全身滴下鲜血,苛责着降旗自身。



——啊啊。



那胡子脸是什么?



弗洛伊德在笑。



呼,意识渐远。



听见牧师的声音。



“我啊……降旗,跟你一样。”



骨头……



“害怕骨头。”



骷髅头……



“再加上,那女人说了……”



满身是血的……



“神主……”



已经听不见了。



牧师的祈祷传不过来。



耳鸣。汨,汨汨,汨汨。



这是海涛声吗?还是犹太人的笑声?



骷髅头。骷髅头。骷髅头的山。弗洛伊德的骷髅头。



在骷髅头山前抱着女人的是我。



并且被抱着的是朱美。



嘿,砍掉头!



我的骷髅头。



我的……



降旗跪倒在十字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