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 2)
贤者站了起来,将指头按在眉间表现苦恼,然后重新转向我。
「所谓意义……是被理解之物。」
「被理解之物……?」
「只能这样形容,不是吗?可是,我们没办法定义何谓意义。没有理解,不可能有意义。但是理解本身并不是意义,而被理解之物,这样的说法也会招来误解。因为这种说法会给人一种印象,彷佛意义指的就是受到理解的对象物。不过这是错的。意义并不是物。意义是抽象的,而且并非个别的。换言之,询问活着的意义,完全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我不懂,
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前几天也听过了同样的话,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理解了;现在的我不懂。伯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所以说,」不知为何,伯爵十分激昂,「没错,我的问法错了。我一直对您提出了错误的问题!我应该问的,不是什么活着这件事的意义。没错,让我重新这么问您吧:对您而言,不安是什么?这样就对了。」
「不安是什么……?」
这种事,
我更不可能回答得出来了。
不过对我而言,这两个问题的确像是同义的。
——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不安是什么?
当然,正因为活着,才会感到不安。以某种意义来说,我的生命可以理解为不安的具体存在。因为我透过不安这件事,自觉到自己活着。
可是,
我更无言以对了。
因为……
自我、人类、个人这些方便的词汇,都已经预先被伯爵给封印起来了。
这些词汇和伯爵说不通。
伯爵说,这些全都是物。
不管是自我、人类、还是个人,这些全都是存在于此世之物——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
他说,真正重要的不是物。
该探寻的不是存在之物,而是存在;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例如,我只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只要固执于我,就无法理解我为何会存在于此处。伯爵说,存在之事,与存在之物应该区别开来才是。
那么,
我没有任何可以说的了。
就连一开始的问题,问的也是活着这件事的意义。
如果,
伯爵的问题是询问我活着的意义……
我应该可以当下回答「没有」,同时不管被追问多少次,我应该都能够抬头挺胸地回答「没有」。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但是伯爵提出来的问题是活着这件事——存在这件事的意义。
所以,
我的脑中响起那道不协调音。
此外……
重新设定后的问题,问的也不是我为何不安。而是对我而言,不安是什么?我的不安,是从我这个自我,与我之外的世界的关系所产生出来的事物。但是,这应该不能算是答案。
「我……」
我的不安,就是现在存在于此处这件事……
我只能这么回答。
伯爵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他说道,「原来如此,您的不安,就是存在于此处这件事吗?」
「这算不上答案吗?」
「没有这回事。」伯爵抑扬顿挫分明地说,「此处,是指不场所的词汇吧?」
「是……啊。」
被这么指摘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过确实如此。
「存在遭件事,总是存在于与场所的关系之中。我认为生命的本质,就在于与场所——与世界的交涉关系之中。」
无法理解。
我不懂,完全不懂……
「我认为,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本身。」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
「没错。不对吗?应该就是这样才对。」
不知为何,伯爵兴高采烈地盯着我,但是我无法判断这个命题是否正确。
他的意思是,存在与活着是同义吗?
我一别开视线,伯爵就用力点头。
「存在于此处就是生命——但是遭么一来,又会如何呢?想想看,这种情况,您往往会为了身为您,而埋没在您这个存在方式当中——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是很懂。」
真的不懂。
伯爵微微偏头。
「以一般论来想或许比较容易懂。那么,把您这个物置换为人这个物好了。人为了身为人,不得不埋没在人这种存在方式当中。但是我也认为,这种存在方式是非常……非原本的。」
「非原本的……?」
「没错。就是背离了原本。您以前曾经对我说过,您相当厌恶埋没在颓废的日常当中。」
我或许真的这么说过。
我动不动就说这种话。但是那并非深思熟虑之后所说的话,也不是直观所获得的见识。不懂理论、缺乏直观——我就是这种人。
「那是真理。」
伯爵这么说。
「没有……那种真理。」
「为什么?」
「因为,这……」
因为这番言论,只是迂回地证明了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胆小罢了。就像丧家之犬只敢远远地吠叫一般,我只是在诅咒着不肯接纳我的日常而已。
「听好了,您这个存在者存在于这个地方,存在于世界当中。这是本质性的存在方式。但是您存在这件事本身,与这种关系之间,原本是自由的。换句话说,为了自觉到存在本身,脱离日常性是不可或缺的。不对吗?」
「我不懂,我……」
「不,您应该懂。」伯爵反覆说,「您懂的。您一定懂。」
「我不懂。我、我只是不安而已。我害怕待在世界当中。我很恐慌,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我才想逃避。我既胆小又卑鄙,所以想要洮一离。因此我才会厌恶日常。我会将日常贬抑为颓废、堕落,其实全都是自我防卫。我害怕直接面对这个现实,以及我存在的现实,所以……」
「这……」伯爵说,「不是逃避。」
「不是逃避,那是什么?」
「这只是您对于原本的存在方式有所自觉罢了。对存在没有自觉的存在者不会不安。只要存在仍处于本质性的场所性关系,不安也应该会附带在本质性的存在之中。」
「这……」
这番话,
我被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识感攫住了。
「您的不安……」
我的不安。
「源自于面对消失这件事,是不是?」伯爵问道,「不对吗?老师。」
「消失?」
「变得不复存在,或者说变成不存在之物。这段转变成不存在之物——非存在的时间过程,就是存在,也就是活着。」
这,
我听过这段话。
是什么时候?是在讲什么?为什么会谈这种事……?
朋友说过的话……
死。
面对死亡。
存在以通往死亡的存在这种形式被察觉……
朋友曾经这么说过。
只要把变成非存在这个说法替换为死亡,
——就一样了吗?
没错,伯爵的主张与朋友告诉我的异国思想家的论点十分相似。
虽然相似,
却有些不同。
有哪里不同。
蜂鸟,
在耳中,
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激烈地拍动羽翼。
细微的振动不久后转变为无数的疼痛。
小鸟以利锥般的嘴喙啄刺着我。
我的脑中已经满目疮痍了。
外形虽然相似,
却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
黑色的……鹤。
伯爵背后。
镇坐在这个家的中心的,不祥的鸟之女王。
犹如闇夜般漆黑的鹤。不,不对。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不是鹤啊。
虽然长得像鹤。
但世上根本没有黑色的鹤。
——只是相似罢了。
我发问了:
「我可以把您——伯爵所说的不复存在,和一般所说的死,视为相同的意思吗?」
「死?」
伯爵的瞳眸一瞬间染上了讶异的神色——看起来。
「死……就是所谓……」
「死亡。」
「死亡……」
多么悲伤的表情啊。
我第一次感觉伯爵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这也并非伯爵的表情有了变化。看起来如此,只是证明我的内在出现了若干变化而已。我……
我恐怕在一瞬间对伯爵感到同情。
这位不可思议的绅士才刚失去了至爱。没错,他聪慧的妻子……如同字面所描述的死了,被杀死了。
「没错,死亡。」我十分稀罕地,冷淡地这么说,「就是造访尊夫人的事物。没错,我可以这么想吗?伯爵,您……」
「噢噢……」
伯爵发出呜咽,打断了我的话。
「内人……我至爱的妻子,的确就像您说的,不复存在了。」
「没错。她过世了。令人同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您。」
我……我在说些什么?
我现在身处未解决的杀人命案当中,而且伯爵还是被害人的配偶。这不是该对被害人家属说的话。我在没神经、没常识地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脸部一阵灼热。
我感觉到汗水泉涌而出。
然而……
在平常,我的话应该会不像样地梗塞住,现在却不知为何无法遏止。
「我、我想请教伯爵。不存在的事物——非存在,就等于死亡吗?」
「我不太明白您这个问题的意图。」
伯爵把眉头蹙得更紧,这么说道。
「非存在才是死亡,不是吗?所谓死亡,就是不复存在吧?那么……」
「不复存在?」
——哪里不对劲。
我胆小的心猛烈地振动。
那已经不是蜂鸟的振翅声了。
嗡嗡暴鸣。
刺耳至极。
伯爵说了:
「所谓死,指的是与场所的交涉关系断绝吧?换句话说,就是从这个地方消失。若问为什么……没错,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存在于此处,就是生。」
「所以非存在才是死?」
「是啊。不是吗?老师?」
伯爵问道。
不。
不是。
伯爵,
伯爵错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我不是很明白,但道理上应该没错。
在理论上、观念上,或许是分毫不差。但是即使外形相同……
——还是不一样。
不,
不是的——我这么回答。
此时,脑中鸣响的恼人杂音、呻吟般的振翅声唐突地止息了。
这个人的论点有瑕疵。
同时这一瞬间,我发现了一切的真相。
关口老师,您说什么?——伯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