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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2 / 2)


「就是呀。」薰子说,「基准只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然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基准和世人的基准相同——深信不疑地。至于为何深信不疑,因为这个基准不是那个人透过自己的思考建立起来的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据,而是模仿他人、或囫圃吞枣地跟随惯例,然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愈是这种人,碰到不同的基准时,愈会主张是对方不对、是对方没常识。」



这才是强迫——薰子说。



「要是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会回答:因为世人每一个都这样啊。这根本算不上回答。每个人都如此,所以就该照着做——我觉得这种想法很卑鄙。」



「你说的完全没错。」



我也经常有薰子这样的想法。



只有自己异于他人这样的想法——自卑感,总是折磨着我。



人总是孤独的。孤独地生,孤独地死,没办法窥看他人的内心。



所以我也不喜欢强加于人。我最痛恨所谓的世人了,要我妥协自己去配合那种东西,我才不愿意。说起来,什么是世人?谁和谁和谁是世人的成员?每个人向右,所以你也该向右——这种话里说的每个人到底是谁?就算不是一两个,到底要几个人以上才算是世人?



我甚至想要呐喊。



可是,



我很脆弱。我孱弱而低等。



所以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管是生是死,都无法随心所欲。回过神时,我已经追求着世人,不知不觉间埋没于世人。我完全浸染在不可能存在的世人这个怪物里。我觉得自己能够与他人相互理解、相互沟通,抱着与世人同化的误会,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不愿意这样。



妻子的脸浮现脑中。



它在一瞬间变得模糊,消失了。



妻子与我的关系,就像世人与我的关系。



啊啊……



「这是绿阿卡拉鴷,是鹦鹉的同类。」



不知不觉间,薰子走下楼梯平台处,指着色彩鲜艳的奇妙鸟儿说。



「它是南美洲产的鸟。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它的颜色好美。这是天上飞的鸟唷。」



薰子说。



我对鸟类一无所知。以前我曾经硬把白鹭说成蛎鹬,饱受嘲笑。我能够明确分辨的只有鸡和麻雀,再来大概只有驼鸟了。



「我连鹫和鹰都分不出来。」我说。



「平常没有机会看到,这是当然的。像我对植物就一窍不通。我不讨厌植物,也觉得植物很美,但完全分辨不出来。对我来说,桃树和樱树是一样的。」



薰子微笑。



我们半旋回走下螺旋阶梯,来到一楼。



「这里……果然有很多珍奇的鸟吗?全都是我没看过的。」



楼下也充满了鸟类。



「也不尽然。」薰子说明,「国外的鸟类有不少珍奇种,不过一般的鸟似乎占了多数。全部约有三分之一是国内种,而其中一半是随处可见的鸟类。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在近处观察鸟类,对吧?」



的确,我没在近处看过鸟。



「大部分都是看到鸟在飞翔,或是听见鸟叫声,才发现有鸟吧。不管怎么样,这些收藏非常惊人。不管是质还是量,在全日本——不,全世界,大概都无人能出其右吧。」



「这……我想也是吧。」



就算全都是麻雀,也够惊人的了。



薰子往楼梯后面——我们被分配的房间那里——走去。



「还有另一个教人惊叹的地方,就是标本的完成度极高。尽管标本数量这么多,却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损坏。而且每一个看起来都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像国外进口的标本,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有些做得比较粗糙,但是国内的鸟类标本……那真的是大师级的技巧。」薰子说。



「哦……呃,标本的制作很困难吗?」



我不知道标本是怎么做的。



「标本的原理顾名思义,是剥下来制作。(※标本在日文中写做「剥制」。)」



「剥?」



我都忘了它字面上的意义。



「也就是剥皮吗?」



「嗯。不损伤表面,细心地剥下皮以后,施以防腐处理,把肉丢掉,以别的东西代替肉塞进去,再补强骨骼,照原来的样子覆上毛皮后成形……大概是这样。我不曾实际做过。」薰子说。



这是当然吧。



「那,和木乃伊根本上不一样呢。」



「不一样吧。木乃伊是让尸体产生化学变化,或是对变质的尸体加工,标本则是以尸体为材料,做出和生前相同的外形吧。」



走廊很阴暗。



墙边也陈列着以尸体为材料的物体。



「这一侧都是厨房。都没有入口对吧?公滋先生说,这里的料理水准可以媲美一流饭店。不过我没有吃过一流饭店的料理,所以也不晓得究竟如何……」



仔细想想,料理也是用尸体为材料制作的——我想着这种事。



有些头昏脑涨。



我摇了几下头,望向薰子背后。



宽广走廊的昏暗中,格外洁白的上衣看起来彷佛漂浮在半空中。刹那间,我迷失了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一滴汗水流了下来,积在唇角。



去年夏天也是……



很热。



自己的汗水的气味和咸味让我回想起来。



疯狂的,去年夏天……



走廊尽头,一道格外巨大的门扉。



薰子在它前面停步,回过头说「这里就是书斋。」地从钥匙串中挑出钥匙,插进锁孔。



喀嚓一声。



伯爵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里面非常大,请别吓到喽。」



薰子在握住把手的手掌使力。门很重吧。我也想要帮忙,却不知为何退缩了。我不敢靠近她。



倾轧声。



「那边的……里面的门是仓库。直到那里为止,全都是书斋,大概有我们分校的十间教室那么大吧。」



就算她这么说明,我也完全没有真实感。



我缺乏想像力。



的确,往右弯去,变得有些狭窄的走廊尽头有一道门,距离这里相当远。我知道中间有一段距离,却不明白这代表什么。



我这个人看到的东西根本算不得准。



因为我的距离感和格局戚好像有些微妙的误差。我会想要把比架子更大的东西塞进里面,或是穿上根本不可能穿得下的衣服,我观念中的一公分与现实中的一公分怎么样就是不一致。



观念中的尺寸会恣意伸缩,可是现实中的并不会伸缩。我想我就是不了解这一点。



与人的距离……也一样。



「请进。」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定睛一看,不见薰子的踪影。



我有些慌张,走近门扉。其实根本用不着慌,薰子应该是进去书斋了,可是即使脑袋明白,心也还没有理解。



门开着,我探头进去。



这个阶段,我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踏进一步,吸了一口气……



然后屏息了。



的确很大,不晓得究竟有几十张榻榻米大。不,在这栋洋馆内部,几张榻榻米这个单位是无效的。里面广大得可以把我租的房子连同庭院整个搬进来,这是我勉强可以想到最恰当的比喻了。



天花板也很高。与其说是高,根本是直接打通到二楼。相当于二楼地板的部分有着附扶手的回廊环绕。到处都摆着梯子,连接回廊的楼梯也有三处左右。



是一个大空间。



这个房间极为奢侈地使用着这个大空间。墙面几乎都是书架,但是宽广的地板上却没有类似书架的东西。如果像图书馆一样,背靠背地设置几列书架,一定可以收纳非常多的书,这里却完全没有。书籍全部收藏在墙面。



至于房间里的陈设,有三张像是大作业台的书桌等间隔摆放,还有几把椅子,正中央有一张黑檀制的高级书桌——应该是主人的位置——此外还有应该是皮革制的大椅子。只有这样。



不……



还有巨大的鸟。



——是鹤吗?



有好几只鹤。



房间——虽然我觉得这个空间已经超出房间的范畴了——广阔的地面上,设了好几个摆饰台,上面安放着形形色色的鹤——鹤的标本——以鹤的尸体为材料做成的东西。



一些鹤伸展羽翼,一些鹤收拢羽翼,一些鹤举起单脚优雅地站立,一些鹤啄食着饵……



每一只的状态都不相同。不只是姿势,大小和外形也有差异。这些鹤的种类应该都不同吧。



薰子站在墙上的书架前。



她真的是从远处叫我。



「怎么样呢?关口老师?」



我再次听到呼唤,这才发现自己嘴巴半开地陷入茫然。然后我只答了声「呜呜。」



「很惊人的书吧?」薰子说。



「呃……」



我被空间的质量压倒,没办法留意到书籍。从入口望去,那就像一片壁纸一样。就算我的脑袋能理解那是书的书背:心却也毫无理解。应该说尽管认识到,却无法理解吗?



「不好意思,请把门关起来。」薰子说,我才发现我不但嘴巴大开,连两手的五指也全部张开了。



我转过身去,这下子真的吃惊了。



连门扉的左右都是书架。就在我的近处,近在眉睫之处,排列着数量惊人的书背。目睹那近乎偏执、毫无隙缝地摆放的书籍,我的身体总算理解了事实。或者该说感情终于追赶上来了?



「这……」



好吓人。我和一个书痴古书肆有来往,已经看惯大量的书本了,但从末见过如此骇人的书斋。



门扉的左右是大批古老的洋书。



皮革封面与金箔文字,有些都已经磨损而无法辨读了。



我连门都忘了关,好一会儿忘我地看着那格调古雅的大片书背,然后陷入像是晕车的感觉,一边踉跄,一边关门。



我摇摇晃晃地后退。



再怎么退,再怎么退,视野仍然塞满了书籍。



不管是仰望还是左右张望,全都是书,怎么样都看不到尽头。再怎么往后走,我的视野仍然被书本给淹没。



一个异质的东西迸入视野右端。



——鹤。



转过头去一看,一只丹顶鹤摆出振翅的姿势,就固定在我的脸旁边。



我已经不怎么吃惊了。



我看到鹤,顺势改变身体方向,窥看薰子。薰子站在墙边,一样仰望着书墙。



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



突然,



我的脑中充满了闷热炎夏的色彩。



——不行。



一种彷佛误闯禁地、悖德的情感充塞胸口。我想起去年夏天邂逅,同时也在遥远的过去邂逅的某个女子。那个女子在去年夏天死去,同时也在遥远的过去死去了。



不对、不对、不对。



心脏激烈地跳动,鼓动不久后化为振翅声,我失去了听觉。忧郁症……



不只是让人消沉的病。忧郁症和缓而激烈,是一种难以压抑的破坏冲动。我……



视野突然变得生气蓬勃。



——说点……



说点什么啊。



要不然我……



「怎么样?老师……」



薰子突然回头,我瞬间停止呼吸,接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了。我真是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摇摇晃晃地走近薰子。



「很厉害吧?就算花上一生,也读不完这些书。」



「应该读不完吧。」我鹦鹉学舌地顺着说。



「我非常喜欢书,以前一直好想要书。但是我家不怎么富裕,而且家父早逝……家里实在没钱可以让我买书,所以我一直很憧憬。」



我漫不经心地应声,然后擦汗。



接着我望向薰子附近的书架。



——是和书吗?



这里收藏的似乎全是洋书。



可是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定,也有相当多线装古书。



线装书没有书背,也没有洋书那样坚硬的封面,无法直立收藏。



因此和书大部分都只是堆着,不过在这间书斋,每一册和书都郑重地装进书套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书套背面贴有类似题签的东西。



好像被仔细地分门别类。



「三分之二是上上代公笃卿蒐集的儒教相关书籍,剩下的是行房博士所蒐集的博物学相关资料。请看,江户时期的本草学相关书籍,几乎都网罗齐全了。」



我照着她说的望向书名。《本草图翼》、《阿兰陀禽兽虫鱼图和解》、《倭朝禽兽类异名》、《雀巢庵禽谱》、《海兽考》……



随便看看就这么惊人了。



全都是些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书名。



我不了解书本的价值,但这些书应该相当值钱。



如果把京极堂带来,我想他应该会喜极而泣吧。京极堂这个人喜欢整理书籍到了异常的地步,对大部分的书架都会鸡蛋里挑骨头,但是这里应该会让他相当满足吧。



在我看来,这里无可挑剔。



可是这里的书,全都是古文书类的和籍、汉籍与洋书。普通人没办法轻易阅读。



伯爵都读这些书吗?或者说,他读得懂吗?



就算读得懂,这些书斋里的书,他读了多少?



「伯爵在这个书斋里了解世界,学习社会。」薰子说。



在这里……



「这些书……伯爵全都读过吗?」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全部读过呀,数量太多了。不过伯爵似乎读完了相当多的量。」



「也就是说……伯爵读得懂变体假名(※变体假名是现今日本政府规定并通用的假名字体以外的假名文字。)和外文?」



「伯爵似乎会说德文和法文,以前好像请过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家庭教师。至于和书……我不太清楚,但伯爵似乎精通汉文。」



由良家是儒学者家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上面有很多我也读得懂的书,也收藏了相当多昭和以后出版的书……」



薰子移动了。



书斋的空气动了。



薰子再次仰望上方,然后就这样把身体转向我。我也望向上方。



天花版上有个巨大的天窗。



「听说这里下了一些功夫,尽量不让阳光直接照射到书本。天花板那么高,也没办法吊电灯下来,所以太阳西下以后,照明就只剩下墙上的煤油灯和桌上的台灯而已。晚上……有点恐怖。」



或许真的很恐怖。



整然陈列的万卷书籍……



如果它们溶入黑暗当中,也只是一团妄念的漩涡。



薰子笔直地往下看,从正面看着我。我畏缩起来,想要避开视线,把脸转向背后。于是……



恶魔就在那里。



「那……那是……」



它就在主人的书桌后面。



那不管怎么看都是西洋的恶魔。薰子越过我,看着那个恶魔。



「那是什么?」



「那是……特别的鹤。」



「鹤?那是鹤吗?」



它非常大。



而且……



浑身漆黑。



我凝目细看,然后稍微走近。



我不敢靠到它旁边,是因为感觉不祥吗?



那是一只大型的鸟,全身布满了比黑暗更要漆黑光亮的羽毛。



那当然是标本吧。



外形……的确是鹤。



但是,



「有漆黑的鹤吗?那是哪一国的……」



「不知道,我不晓得。」薰子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只有那只鸟……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不认得那种鸟,上面也没有名字、分类或任何说明。好像也没有留下记录,我试着调查,也没有结果。或许那是没有被正式报告的新品种。」



「新品种?」



就算是那样……也太黑了。



黑得有如乌鸦,那只鹤漆黑得彷佛要将周围的光明吸收殆尽。



黑色的鹤比其他任何一只鹤都要巨大,威风凛凛地伸展双翼。



相当异常。



而且……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东西如此异常,我却直到刚才都没有发觉。通常一进房间,应该会第一个注意到那个东西才对。



是因为我心中存有固定观念,认为鹤是白的,就算不是白的,也不会是全黑的吗?



或许是色彩对比的问题。在褐色的背景衬托下,其他白色的鹤看起来的确比较突出,黑色则会沉进去。所以……才看不清楚也说不定。



——不。



不是看不清楚,也不是看不见。



而是我根本什么都没看。



在暗淡的书背丛林中,我只注视着薰子纯白的上衣。那种白,比其他任何颜色都要显眼。



白色的薰子朝着黑色的鹤前进。



我也被吸引似地走了过去。



就算近看,那只鸟也十分异常。



不只是翅膀。连羽毛、皮肤、脚和爪子,



甚至嘴喙都黑得发亮。不晓得是不是倒映出全身的黑,那双玻璃珠的眼眸也是一片深邃的黑,彷佛真的会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骨骼等部分,和鹤几乎一模一样。」薰子自言自语地说,「翅膀的形状也是……覆羽和飞羽的形状、跗跖和尾巴还有脖子……只看外形,和鹤几乎没有两样。可是,颜色不同。」



「鹤……是白的呢。」



「不。日本画的鹤是白的,但白色的鹤只有丹顶鹤而已,不过丹顶鹤的翅膀尖端还是黑的。白鹤也不白,像那边的白枕鹤还有白头鹤,身体也是黑的。」



的确如此。



仔细一看,每一只鹤都不是白的。



只是我看起来像白的,这是出于……一厢情愿的认定吗?



「把每一只鹤都当成是灰褐色配上白色或黑色花纹比较好,而且每一只鹤的脖子都是白的。最黑的鹤叫做黑鹤……不过只要比较一下,就一目了然,虽然叫黑鹤,颜色也只比其他的鹤浓上一些,是白灰色的,不像这只鹤这么漆黑。最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冠。」



薰子伸手指去。



「冠?」



「头顶有装饰羽毛的鹤形目的鸟类——例如那边的冠鹤就是——那种鸟说黑也算是黑,但身上有鲜艳的白色花纹,对吧?而且它头上的羽毛……」



叫冠鹤的鹤,头顶上有着纯白色的羽毛,就像一团蒲公英的绵絮般。



另一方面……



「可是,这只漆黑的鹤……」



薰子稍微绕过去指不。



我跟着薰子靠过去仰望。



从头顶部位到脖子,生长着同样漆黑、如头发般的东西。那与其说是羽毛,更像马的鬃毛。



「那里……长着长毛般东西的部位,我觉得只有那里表皮的颜色不黑。我看起来像是褐色的……」



薰子倾斜着身体指着它说。



我来到她旁边,略略把脸凑近。



「喏,表皮的颜色不一样,羽毛的颜色却还是黑的。没有鹤……有那种装饰。」



薰子伸长脖子。



她的手碰到我的肩膀。



「只有颜色的话,或许是突变种或是突变体……」



奇妙,不祥,不可解。



「这很特别。」薰子说,「我觉得这只鸟对由良博士而言也是特别的。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弄到的……不过大概没办法分类或定位吧。没有放名牌的,只有这只鸟而已,而且台座也……」



确实和其他的鹤不同。



台座是东洋风,意匠精巧,有如须弥坛一般。



「我觉得把它放在这个地方,就是对它另眼相看的最佳证据。听说这个位置——这个黑檀书桌的位置,是这栋洋馆的主人——由良家当家的座位……」



黑色的鹤就站在书桌正后方。



——伯爵,



现在是伯爵的位置了吗?



我仰望黑色的鹤,然后望向同样仰望着它的薰子侧脸。



「感觉……就像鸟之王呢。」



薰子这么说。



「想像这种巨大漆黑的鹤在天空中编队翱翔,或是跳起鹤舞的模样,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这个东西……



过去是活的吗?过去会动吗?



实在难以置信。不只是这只鸟,我已经开始难以真实地想像鸟在飞翔的模样了。或许是我的身体感觉逐渐适应这栋洋馆的格局了。



「如果这种鸟被分类为鹤,那么它应该会集体移动、舞蹈和彼此歌唱。光是想像,就教人兴奋无比呢……对吧?关口老师?」



笔直注视着我的视线。



——太正直了,



这个人太正直了。



「你……」



我用我这张连需要的话都说不出来的不如意嘴巴,



说出多余的话来。



「你在想像这些标本生前的模样吗?」



「咦?」



何必,



做那种事?



难得……都已经死了。



「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我没办法叫她「薰子小姐」。



「勉强……?」



「嗯。遗憾的是,刚才从那里看到这只巨大的黑鸟时,我以为是它是恶魔。即使现在从这么近的地方观看……我还是觉得它十分不祥。」



我这么说,



薰子的表情有些僵住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可是……」



那是,



「我不知道这栋洋馆过去发生过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但我听说过传闻。」



「传闻……?」



「不好的传闻。」我说,「不是分校的女老师要和年龄相差极大的资产家前华族结婚这种闲言闲语。我听到的是……」



奇妙的,



不祥的,



不可解的。



「来到这栋洋馆的新娘会在婚礼当晚死去……」



被诅咒的洋馆。



「新娘说的是你,婚礼就是今晚。如果传闻属实……你今晚就会死去。」



没错。



这里是惨剧的舞台,



她是应该成为被害人的人。



应该……很害怕才对。



她表现得如此开朗健全,是不自然的。



薰子现在完全正面临死亡。就算她大喊大叫,逃出这里也不足为奇。像我,只是隐约地去想——不,想像自己面临死亡的状况,就慌乱得几乎崩溃了。



死亡……



「在我眼中……它就如同象征着那不祥的传闻。」



「关口老师……」



薰子转向我。



她的呼吸吹到我的脸颊上。



「其实,我很害怕。」



她说。



「害怕……」



这个人,



总算也……



我很怕——薰子以消沉的声音反覆道。



「可是,」



关口老师——薰子甩开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我不会死,我不打算死,我不能死。」



「不能死?」



「嗯……这也是为了伯爵。」薰子说。



「为了伯爵……?」



「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并没有为了谁而生、为了谁而死这样的想法。可是,如果我现在死掉了,伯爵……昂允先生一定会伤心的。」



他一定会伤心吧。



他……一定会深切地悲伤。



我不擅长应付伯爵,但是……我可以轻易地想像他悲叹不已的模样。



「过去,伯爵经历了四次这样的辛酸。我觉得……不能够再让纯粹的他遭遇这种事了。」



所以,



所以这个人才表现得从容自在吗?



「过去的事件,我从伯爵以及伯爵的亲属那里听说了详情。那些事件确实难以理解。可是……」



「可是?」



「不管再怎怎么难以理解,那都一定是有人下手的。诅咒、作祟杀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哪有什么诅咒?



「那么,那就是手法巧妙的犯罪,要不然就是……奇迹般的偶然所引发的状况吧。」



「奇迹般的偶然?」



「我认为是后者。」薰子说,「不管设计得再怎么精巧的犯罪,过了一段时间,想要再一模一样地多次重现,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不管画出来的蓝图再怎么精密,顺利成功个一两次或许有可能,但五次实在是不可能。这毕竟是人做出来的事,一定会有破绽,然而事情却成功了四次……」



「你是说,偶然在当中起了作用?」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这话听起来或许像是一厢情愿,不过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而且,凑巧成功的情况就叫做偶然……」



那样的话——薰子说。



「我才不会输给偶然。谁愿意被偶然给杀掉?而且如果那是偶然的产物,如此凑巧的偶然……」



我想不可能再发生了——薰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对。」



薰子说的没错吧。



没有什么机关,一直都没有。



去年夏天,我让我心中的她死了。



去年秋天,我让我心中的他死了。



冬天是那个人,



春天是那个人。



所以,



不能让这个人死去。



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伯爵,



也为了伯爵。



「你说的没错,你不能死,你不应该死。可是,我也不认为我和榎木津能够做什么。没有我们可以效劳的地方。」



「请两位留在这里。」薰子说,「过去……事件一直发生在相同的条件下。关口老师和榎木津先生来访,就改变了这些条件。」



「改变条件?」



「伯爵他怀疑内部的人。」



「内部的人……?」



这里面有杀人犯……



「是指关系者……或者说,这栋洋馆里面的人吗?」



「是的。」



「可是,那……」



「也就是伯爵的亲戚及佣人们。我不知道伯爵怀疑的究竟是谁。而且伯爵是个公正的人,除非得到切确的证据,否则他绝对不会说出口……」



「可、可是……」



胤笃老人。公滋。奉赞会的人。忠厚老实的管家。难以区别的众多女佣……



这里面有杀人凶手吗?榎木津的预言是正确的吗?



没有凶手……



公滋这么说。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婚礼当晚,从来没有外人待在馆内。」



「我们今晚待在这栋宅子里……就等于改变事件发生时的条件?」



「只要条件改变,同样的偶然也……」



「如果是偶然的话……」



可是,我的视线离开纯白的新娘,仰望漆黑的鹤。



不祥的鸟王,黑色的……鹤。



——这种形状的东西,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这只鸟……



会不会是这只鸟杀了新娘?我如此幻想着。漆黑的鹤停伫在新娘的尸体上,伸展着羽翼。



那是……鬼神。



没错。如果这是鬼神所为……



不是人的话,也不可能抓得到。这不是警察处理得了的。



「不分东洋西洋,鹤都是祥瑞之鸟……」



背后传来尖锐的声音。



「同时是智慧的象征。希腊神话中,传说鹤带给了人类文字。太古时期,帕拉米迪斯模仿列队飞翔的鹤的形状,创造了十三种类的希腊文字。带来文字的鸟——鹤,是最适合书斋的鸟。家父根据这个故事,让十三种共十三只鹤住在这间书斋里。」



「伯爵。」薰子出声。



被书背包围的巨大门扉打开,同样一袭黑服的由良伯爵站那里。



「那只……第十四只鹤……」



「第十四只?」



是在说这只黑色的鹤吗?



「是鹤的女王。亚里斯多德说,鹤随着年龄增加,颜色会逐渐转黑。那么漆黑的鹤,便是岁数多到无法想像的老鹤……」



伯爵的声音非常响亮。



他的声音在巨大空间的各处回响,从四面八方侵入我的耳朵,在我的黏膜划下细微的伤痕。



「不管在东西方,鹤都被视为长寿之鸟。甚至还说由于鹤巡回任脉,所以长寿不死。有个说法认为,源赖朝所放掉的鹤,一直到江户时代仍然继续飞来……」



伯爵说着,踩出响亮的脚步声,走进鹤群当中。



「例如根据《相鹤经》记载,鹤龄百六十,雌雄互交视线而孕,龄千六百,雏鸟定形于胎内。鹤被视为不吃不喝的胎生灵鸟。所以……」



伯爵依然维持他那种独特的表情。



苦恼地蹙起眉头的蜡像般贵人来到我们面前,仰望着黑色的鹤说道:



「她是鹤的女王,也是这间书斋的主人。关口老师,让您久等了。」



「啊,不会……。呃,警方……」



「警方说,从今晚二十时至明早七时为止,会在宅子周围安排十名巡查巡逻保护。他们向我致歉,说上次……八年前,由于当时日本处于占领状态,同时没有任何搜查员知道过去的事件,连记录都没有,事件发生在那样的状况下,因此不管是保护还是调查,都无法尽善尽美。」



伯爵露出苦笑——看起来。



「虽然就算警方道歉,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觉得悲伤吗?



他的表情依然相同。



但是和刚才不同,看起来很悲伤。



「而且,听说这次警方也得到熟知过去事件的人物协助。」



「有人知道二十年以前的事件吗?」



薰子露出不安的表情。



「嗯,那个人姓伊庭,已经退休了。我对他也记得很清楚。警方说几天前连络到他,询问了详细情形,昨天已正式委托他协助调查。」



「调查……?」



「调查八年前的命案。」薰子回答我,「过去的命案已经过了时效,但上次的事件,时效还没有过,因此原则上调查似乎仍然持续,虽然只是原则上。」



薰子稍微笑了一下。



「至少,」伯爵转向薰子,「如此一来,今晚外部的人没办法侵入我们的世界——这栋洋馆的内部了。姑且不论这能发挥多少效果,至少可以防范小偷吧。」



伯爵说。就像薰子刚才说的,伯爵在怀疑内部的人吧。



「不过……过去也没有任何外人入侵。警察和亲戚似乎都误会了,过去的命案并不是发生在婚礼当晚。」



「不是吗?」



婚礼之夜——我记得我是这么听说的。



「新娘都平安无事地活到早晨。然而……翌日她们却被夺走了。案件发生在婚礼隔天。」



伯爵转向薰子说「我一定会保护你。」然后他转向我。



「可以请您助我们一臂之力吗?关口老师?」



为了伯爵……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请尽管吩咐。」我答道。



「感激不尽。」



伯爵抓起我的手,用双手握住。



为什么呢?我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可是……



老实说,我能做什么呢?



我的手掌感受着伯爵冰凉的体温,这么想道。我这种人能派上什么用场?我和复木津在这栋洋馆的内部确实是特异分子。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觉得我们能有什么用途。只是待在这里,条件就会改变——虽然是这样没错。



我望着站在黑鸟女王前的苍白伯爵,以及他凛然不屈的妻子。



这……



如果这是超越人智的事物所做出来的事……



预感总是诱发着不安。



反正都要死,人总是要死,我心中的忧郁团块如此呐喊着。



站在这里的新娘,是已经注定要死的未来的被害人。



哪有这种荒唐的理所当然之事?



「伯爵。」我第一次唤道,「请容我问个……愚蠢的问题。」



「请说。」



「我听说儒者是不谈论怪力乱神的……不过这次的事,呃,会不会是那类非人类的事物……」



我在问些什么?



我垂下头去,摇着头打消自己的愚问。



「啊,对不起。这是……我在妄想。」



「妄想……?」



「伯爵说,这只黑色的鹤是智慧的象征,是鹤中之王。的确,鹤在日本被视为吉祥的象征,我听说在西洋也被视为信仰的依归。只是,我……」



我……



「我似乎被不该有的妄念执着给攫住了……这只漆黑的巨鸟……看起来就像不祥的……」



不祥的鬼神——我说。



「这只鹤不是鬼神。」伯爵笑道,「而且鬼神并不是不祥的东西。」



「不是吗?」



「所谓鬼神,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不可知的东西。因此不能够谈论,也不能够知道。」



「意思是……没有形体?」



「不是没有形体。没有形体的东西存在,这是矛盾的。所谓鬼神,也就是不存在之物——非存在。听好了,鬼神这种东西不存在,可是并不是没有鬼神。不存在的东西,就是鬼神。」



「不存在的东西……也就是只有概念存在,是吗?」



「有些不一样。」伯爵说,「存在者存在着。非存在者不存在。」



鬼神是不存在的——伯爵反覆说。



「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迹也。张子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朱子说,鬼是阴之灵,神是阳之灵。」



但是根本不必附加这些道理——伯爵大大地摊开双手。



「有鬼无鬼的论争,根本没有意义。鬼神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以不存在这样的形式存在。就像论语中说的,敬鬼神而远之——只能够以敬而远之这样的方式去面对。」



因此……



「人会随着死亡变成鬼神。」



「人……会变成鬼神?」



「不复存在的话,就成了鬼神。换句话说,祭祀鬼神,也就是面对死亡。与存在者思考存在是同义的。」



面对死亡……



「所以儒教才会重视祭祀祖先。现在孝只被视为在无为的日常中孝顺父母,不过原本孝就像《孝经》中所说的,是一切德行的根本。」



「德行的……根本?」



「是的,所有的德行都从属于孝。」



「伯爵认为,孝是一切的根本——是最高的概念吗?」



「不是我这么认为。」伯爵说,「世间的儒者,在四书五经中,似乎也比较倾向于轻视《孝经》,不过像是先祖父就不赞同这样的看法。孝是人伦的根本。认为孝仅止于亲子关系,只会把儒教的真理贬低为道德。」



「贬低为道德……?」



「道德只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场所,人们应该遵守的行为规范、社会秩序罢了。只要时代及场所改变,就会自动变质,但是真理不会变质。无论在何人的治世、何处的世界,都恒久不变、屹立不摇的,才是真理。」



这……



我觉得可以了解。



「孝就是真理。」伯爵说,「亲与子——这个关系,可以就这样替换为鬼神与人。」



「把亲子……替换为鬼神与人?」



「父子之道,天性也。父母迟早会不在。父母的父母已经不存在。不存在之物与存在之物之间的关系当中,就有着孝。换句话说,这是非存在与存在的关系。这么去想,忠恕、忠信都只能是孝的下位概念。」



「孝比忠更重要吗?」



「当然了。」伯爵恳切地,但是激烈地回答,「忠,指的原本是真心。『与人忠』——换言之,忠是只能在人际关系中发掘的德行。随着时代演变,忠与孝的优势逆转了,但是这是极大的错误。体制只是透过把忠这个德行限定于君臣关系,来利用儒教的道理罢了。若问君与父孰尊?选择君的话,道理就不通了。君主也有父母,孝也是君主本身所应该遵行的。孝是从人类与非人类、存在与非存在的关系中产生的恒常普遍的大道,也就是真理。然后……」



若要贯彻孝道,就无法避开鬼神——伯爵说。



「鬼神……」



我仰望黑色的鸟之女王。



「我要强调,面对死亡,探问何谓存在,这就是孝。」



「所以……才会祭祀祖先吗?」



「没错,所以才会祭祀祖先。祖先是再也不存在的父母,也就是鬼神。」



听说在大陆,鬼指的就是死者(※在日本,「鬼」指的通常是一种怪物,形象受佛教及阴阳道影响,多为地狱的狱卒,具有牛角和虎牙,裸体围虎皮,有怪力。)。



关于鬼神,我的理解似乎也是错的。



「关口老师。」此时伯爵呼唤我,「关于您写的〈独吊〉……」



突然听到自己的作品名称,我慌乱起来。



「那……怎么了吗?」



「那篇作品中,为什么会把生者称为死者呢?」



伯爵苦恼地蹙起眉头,以悲伤的眼神,



注视着我。



独吊……



写下那篇作品,是今年春天的事。



我记得是刊载在五月发售的《近代文艺》六月号上。



新年刚过,我就在箱根山被卷入麻烦事,身心俱疲。即使如此,也不能不工作,我鞭策不甘愿的手臂写下了一篇短篇。去年秋天,我的单行本出版,但是那种东西不可能卖得好,生计困窘,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动手写出了一篇稿子。然而这个世界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那种急就章的成品,竟然搏得了一点好评。结果……我接到了撰稿委托。



我有点喜孜孜起来,拚命地努力写作,却完全不行。根本写不出来。在漫长的呻吟之后,我挤出来的作品就是〈独吊〉。



去年秋天发生的凄惨杀人事件,以及同样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不可解事件……



我这阵子老是扯上血腥的事件。可能是因为这样,挤出来的作品,是阴惨的埋葬情景。



算不上是什么好作品。



不过……也不是比其他的作品差。



以那种意义来说,我写出来的劣文全都是不完全品。



不过关于〈独吊〉,我记得我是带着再也写不下去的挫败感搁笔的。



所以篇幅很短。



内容……毫无内容可言。



我只是回想起京极堂忘了是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以我的方式咀嚼后写下来罢了。



朋友说,尸体以部分来看,并没有死。当然,那是以生物学反应的角度来看。



但是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非常恐怖。



如果死后还有一些部分活着,会不会也还有意识呢?——我兴起了这样的妄想。



我没有告诉朋友。



因为我自己也明白,那只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意识不是独立之物,而是一种反应——这也是京极堂的大论。



那么,



产生出意识这种反应、并认识反应的脑的机能停止的话,在这个阶段,人就已经没有意识了吧。



可是我不是科学家,而是小说家。



所以那些细节对我来说无所谓,完全无所谓。



说起来,我从小就经常幻想过早被埋葬的恐怖,活生生地被埋入泥土深处的恐怖。在死棺中复活的战栗。动弹不得的绝望闭塞感。这对我而言,是做为我的生的类比而萌生的妄想吧。据说吸血鬼传说就是从过早的埋葬所萌生,这对我来说是再恐怖也不过——同时也再迷人也不过的事。



所以,



我让死人拥有意识,让死人说话。



相反地,作品中的生者迷失了境界,扩散而去。哪里都没有活着的证据。也没有个人、自我这种确实的东西……



这种想法,我没有彻底消化,就动笔写下。



不,该说是记录下来吗?



不管怎么样,我彷佛自动书写地把它记录下来,带着无法彻底描写的挫折感结束……



那就是〈独吊〉。



以结果来说,我写下了生者与死者立场逆转的埋葬场面。换句话说……



那篇作品就只有这样。



自此之后,我完全写不出东西了。



然后就这样直到今天。



「为什么生者会被当成死者呢?」伯爵再次问道,「埋葬的时候,作品中的女子还活着吧?她人还在呢。」



「不,呃……她已经死了。」我这么答道。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这样啊……那么您是将非存在比喻为存在之物,写下那篇作品吗?」



——比喻?



伯爵,



他误会了什么。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薰子不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