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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番 鸣釜 玫瑰十字侦探的忧郁(2 / 2)




益田惊慌失措:



「干、干掉……要杀掉他们吗?」



「我想揍就揍,想踹就踹。」



「踹、踹吗?」



「我可能会踹,也可能会捏。」



「捏!」



「我不是说了吗?等我看了他们的嘴脸,再来决定量刑。」



榎木津的表情更加愉快,吐出烟来。



他是真的打算制裁樱井他们。



「中禅寺先生~」益田哭腔浓重地喊着古书肆的名字。



「你是海鸥的亲戚啊?这事复杂到需要鬼叫吗?我说啊,你这个哭笨锅,虽然也是要看我的心情啦,不过基本上,我不是就说要以牙还牙了吗?只要让他们吃上相同的苦头就行了。很简单。怎么样,京极?」



「你是汉摩拉比法典吗……?」



中禅寺说,扬起眉毛,呢喃着,「你还真会唆使人呐。」眼神游移地思忖了一会儿,看着摆在檐廊刚洗好的锅子,说:



「啊……我想到一件低级事了。」



榎木津以愉快得不得了的口气大叫起来:



「就是那个!就照那样办吧!」



5



似曾相识的中年议员以一种充满不信任的态度,劈头就说:



「你是随便雇了个侦探,查出些有的没的事吗……」



充满威严,身形魁梧。魄力十足,从容不迫。这若是一身暴发户品味的鄙俗打扮,这个人就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政治家平均——还是该说充满偏见的?——形象了。



然而遗憾的是,若要说的话,筱村精一郎服装朴素,而且风貌还带有几分知性。他给我的印象毋宁更接近大学校长。若是政治家,他们只知道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更要下流一些。嗯,我对政治家果然还是有偏见。



「您为何这么想?」中禅寺以毫不畏怯的态度毅然答道。



「这还用说吗?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但突然打电话来,说你是华仙姑的使者,想要见我,除了勒索之外,还能有别的目的吗?」



「原来如此,您说的没错。但即使雇用三流侦探,想要查出您是华仙姑处女的顾客,不也是难事一桩吗?您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对于保守秘密,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没错。」筱村答道,「我有我的立场。就算真有这种事,当然也不会让人知道,所以我才不能相信你。你要是想靠着胡乱揣测就冒然行事,小心自取灭亡。」



「是吗?」



「爬到我这个位置,树敌也多。不少人捏造丑闻、散播黑函,威胁勒索我。不过像你这样直接找上门的家伙倒是少见……」筱村笑了,「……所以我才在百忙之中特意挪出时间,连秘书都支开,答应见你。这可是特例啊。」



「我以为这是事实,所以您才肯接见我们。」中禅寺毫不胆怯,「我不是政治家,不擅长揣摩迎合。而且不管您怎么说,我确实是华仙姑的使者,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即便您隐瞒,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您应该很忙,让您花太多时间,我会过意不去的。」



筱村摊开扇子,拼命地搦。



「可是……」



「我知道您几年几月几日几时几分和华仙姑见了几次,还知道您和华仙姑商量了些什么。若是您希望,要我现在说出来也无妨。」



「你的目的是什么?」



「请您听我说就行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绝不会跟您收钱,也不会泄漏出去。」



「真难相信啊。」



「不愧是筱村先生,应对十分谨慎。总之可以请您听听我的话吗?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连络您——不,我想您这等大人物,应该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您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华仙姑前些日子突然不再做占卜师了。」



「不做占卜师了……?」筱村似乎非常惊讶。



中禅寺暗笑。他吃惊成这样,等于是承认了。



「您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事与我无关。可是……她竟然不干了啊……真突然。」



「没错……华仙姑得到天启,要她从此不再占卜,所以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但是,唯有一件事她挂心不下。」



「挂……挂心不下?」



「您想知道吗?」



「唔,只是出于一般范围的兴趣罢了。」筱村说,「根据市井传闻……那个占卜师的顾客也有许多财政界人物,不是吗?不过我想那只是无凭无据的流言罢了。爬到我这种地位的话,也得留意庶民平日关心些什么才行,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就如同您所——不,我不知您是否知道,但华仙姑的占卜是铁口直断。她过去观看众多人的未来,为他们除去尚未降临的灾厄。曾让华仙姑驱邪招福的人数,多达三百有余。将他们悉数导向幸福,是华仙姑的骄傲。可是……」



「可是?」



「即将引退的时候,华仙姑想起只有一次,她下了暧昧的神谕,感到懊恼,担心那位人士的家中可能面临祸患……」



「暧、暧昧是指……?」



「真真正正的暧昧,条件只要有一点偏差,吉凶将完全不同。即使照着神谕去做,也有可能因为环绕于周围的邪气作用,得到相反的结果——原本应该招来福荫的,视情况却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是非常凶险的卦象。华仙姑出于好意而做的神谕,却让前来求助的人走上绝路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



「那……那是给我的神谕吗?什么时候的神谕?」



上钩了。



这就叫诱导询问吗?



中禅寺没有回答筱村的问题,强硬地继续说下去:



「但是华仙姑已经不再占卜了,她无计可施。因为一旦去职,神通力也会随之消失。所以她才会委托身为大弟子的我——第十五代果心居士来善后。」



「果、果心居士?」



「是的。这位是我的侍从,河川敷砂利彦。」



「咦?」



我什么都没被知会,不禁怪叫出声。我只被吩咐跟着中禅寺过来就是了。然而却说我是什么占卜师的弟子的侍从——而且还叫什么河川敷——完全出乎预料。再说,这种鬼名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信口胡诌也该适可而止吧,竟然还给我取了这样一个疯狂的怪名字。



我无可奈何,只好不甘愿地寒暄说,「敝姓河川敷。」筱村听了便说,「这名字也真怪呐。」



「因为他还在修行,所以特意取了个奇怪的名字。这不重要,总之我们是因为这样的缘由,才会前来打扰。可是……」中禅寺慢慢地看向我,「……看来我们是不速之客,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河川敷。」



「咦?呃,嗯。」



中禅寺不容分说地站了起来。



当然我也跟着站起来。情势逼人。



结果筱村伸出手来,显然是「请等一下」的态度:



「不、不必那样急着走。请、请再多说一些。」



「可是您很忙碌吧?其实我们也很忙的。接下来我们得去为漫才师驱逐附在身上的黄鼠狼之灵才行。那黄鼠狼可坏了,会咬人的。对吧,河川敷?」



「咦?啊、对,那黄鼠狼很坏。」



我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筱村说,「多少钱我都付,把黄鼠狼延后吧。」



「真伤脑筋呢。漫才师的搭挡一定会被咬呢。」中禅寺说着,再次坐下。他的表情很恐怖,却莫名带劲。



「拜托你了,果心居士。我……实在是不行。」



「不行?……这意思是?」



「嗳,我这人相当迷信呐。就算理性上明白,一听到这样的事,就会坐立不安,担心极了。但站在我的立场,又不能表现出那种样子。因为我也有政敌,许多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我失足。我不能暴露出我的弱点,所以我才去找华仙姑娘娘商量。娘娘她……为我带来安心感。」



银发绅士半张着嘴说:



「娘娘的预言神准得惊人,一次又一次命中了。所以我益发信任她了。娘娘只是说:不必担心,不会有事,我就觉得一切都顺顺利利。我有了自信。然后我可以放心工作了……不过……」



筱村抬起垂下的视线。



「……判断都是我自己下的,我绝对不是靠着占卜在处理政事。」



「我们非常明白这点。」中禅寺说,接着望向我,指示还杵在原地的我坐下,「您非常贤明。所谓占卜,原本是预测人智无法企及的不可知事物的智慧。人智可及的范围内的事物,就靠着自己的数智下判断,这样才符合人道。会弄错这一点的,只有愚昧之徙而已。」



「没错。」筱村说,「所以我并非对华仙姑娘娘唯命是听。有些事情即令会让自己遭逢灾祸,还是不得不做。为了国家、为了国民,有时也非流下血泪不可。只是啊……」



「我了解您的心情。」中禅寺殷勤地说,「像您这样的人,今后也必须为了我们国民,满怀自信地发挥才干才行。讲和之后过了一年余,尽管复兴迅速,但国事如麻,仍有无数的问题亟待解决。我懂了。黄鼠狼就先挪后吧。」



「你可以体谅吗?」筱村伸出右手。



「当然了。」中禅寺双手握住他的手,「啊,失礼了。我区区一介祈祷师,竟一时兴奋,冒昧与您握手……」中禅寺急忙缩回手来,手掌又开又合的,「我这么不知分寸,真是太抱歉了。」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筱村笑道,「握手也是政治家的工作之一。」



「看这话,多么地慷慨大方啊。不不不,即使您宽宏大量,这一样是不知轻重的行为。真是失礼了。那么……可以容我继续说明吗?」



「当然了,我会厚礼相报的。」



「不敢不敢。为了郑重起见,我必须声明,我们是分文不取的。」



「你是说无偿吗?」



「当然了。对于您这样一位为国为民粉身碎骨的勤政之士,我们如何能够索求报酬?我们完全是为了向您尽绵薄之力而来。就算是华仙姑的请托,若对象不是您,我们也不会接下这么费工夫的差事。河川敷,你说对吧?」



「呃,是……」



我是不是该回答得更机灵些?还是照这个样子,给对方一种朴拙的印象才好?——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表现原本的自我就好。中禅寺应该根本也不期待我能有什么精湛演出。



「这很费工夫吗?」



「非常费工夫……」中禅寺一脸严肃地探上前去,神情凝重地说,「其实……华仙姑托付给我的,是关于那件婚……」



说到这里,中禅寺大概是故意呛了一下。



「……婚、……」



「婚……你是说婚事吗?」筱村睁圆了眼睛。



是中禅寺太高明了,还是筱村太单纯了?他上钩的速度快得滑稽,而且还紧咬不放。



这下看来,也几乎可以确定筱村女儿的婚事是依华仙姑的占卜决定的了。



「没错,就是令媛的婚事。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吧?」



「唔唔……」筱村低吟,额头挤出皱纹地沉思起来,「果然如此。这么说来,华仙姑娘娘在下达神谕的时候,独独那时难得有些含糊其词……嗯,这么说来的确如此。我确实是对于这桩婚事不太起劲,所以我以为是这样,才会听起来如此。可是……」



「对象……果然是樱井家吗?」



「对。樱井家和华仙姑娘娘提出的条件相吻合,而且提亲的时间点也是绝妙。最重要的是有党中的干部介绍,我一点儿也没起疑。」



「令媛……怎么说?」



「她好像死心了。」



「死心?」



「对……我想父母亲决定的婚事或许不合她的意,告诉她若是不愿意可以拒绝;可是她也是个刚强的女孩,竟说既然生为政治家的女儿,被当成政治道具也是不得已的事。她说若是能够为我争光,并且有利于我今后的议员生涯,就没有异议。还说若是相亲结婚的话,对象是谁都一样。」



「哦哦……」中禅寺摩娑下巴,「这下子……事情有点复杂了。」



「复杂?嗳,的确是复杂。下聘已经顺利结束了,接着就只等婚礼。现在的通产省大臣和我是同期,官僚中也有不少同学。事到如今总不能退婚……」



「不用退婚。」中禅寺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筱村一脸诧异:



「可是你不是说这桩婚事会带来不幸吗?」



「不会的。」



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我无法看出他这番发言的企图,他不是来破坏婚事的吗?



「这桩婚事也有可能带来不幸,所以务须仔细检讨、确认,若结果为凶,就绂除灾厄——华仙姑的委托内容是这样的。刚才我会说费工夫……理由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那么还不知道是吉是凶吗?」



「这要先占卜。」



「怎么占卜?」



「我要执行釜鸣之神事。」中禅寺装模作样地说。



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



我不知道实际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神事,就算有,也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神事……但我想到前些日子榎木津满口嚷嚷着锅子、人妖的事,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釜鸣……这是?」



「您不知道吗?在一部分地区,它也成为一种街头演艺,但原本是一种神事。自上古时代开始,釜就经常被拿来占卜凶吉。您知道上田秋成※吧?」



(※上田秋成(一七三四~一八〇九),江户后期的国学家、读本作者,主要著作有《雨月物语》、《春雨物语》等。)



「当然知道了。」筱村说完之后,拍了一下手,「哦,是那个……吉备津之釜啊。《雨月物语》里面的故事是吧?」



「不愧是筱村先生,真是心思敏捷。没错,就是《雨月物语》。」



「这是一般文化素养嘛。」筱村说,咳了一声。



「啊,实在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更祈神以幸,召集巫子祝部,沸御汤……占吉兆凶兆。」



「噢噢。」议员发出低叹,「这么说来,那篇故事也是占卜婚礼吉凶呢。可是……那不是秋成的创作吗?那是古典文学吧?」



「《雨月物语》是创作,但里面提到的占术千真万确是传统神事。例如《本朝神社考三》中有这样的记述,『备中之国,吉备津宫里有釜,每有祈事,巫人惮汤,而浸竹叶以灌身,又诣神者欲试,盛粢奠于釜前,祝唱毕,燃柴,釜鸣如牛者即吉,釜未鸣则凶……』」



「原来如此,那篇故事不是瞎编的啊。」筱村佩服不已,点了好几次头。



我也依稀回想起来了。



《雨月物语》的话,我以前也读过。



我记得情节大概是……那场釜占中出现凶兆,尽管如此,神官的女儿还是举行了婚礼,婚后操劳过度而病死,而将妻子逼死的放荡丈夫遭到妻子作祟。



只说大纲,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实际上在读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一股阴森湿黏的恐怖。



所谓的文学,看的不是故事情节呐——我想着无关的事。



——釜。



然后我终于想到了。



这种情况,和传统神事或古典文学都没什么关系吧。



这……肯定是上次访问时中禅寺看到洗好的锅子想到、说很低级的点子。



那么……



他有几分认真呢?或许全是玩笑。我凝视板着一张脸、一点儿都不像会说笑的古书肆兼祈祷师。



「不仅是釜,鸣动就是征兆。」中禅寺说,「山和建筑物,有事时就会鸣动。当然釜和灶也会鸣响。不只有吉备津神社,伊势神宫外宫、石清水八幡宫、北野天满宫,都有釜会鸣动。有关釜鸣的记述,只要进一步搜寻文献,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不只是神社,自古以来,釜鸣就会报知异事。」



「釜啊……」



「釜为何会鸣响?为何会报凶吉?《备中吉备津宫绿起》中,说败给主神吉备津彦的吉备津冠者,就是鸣动御釜殿的神灵。另一方面,《备中吉备津宫御釜殿等由绪记》中则说败北的是百济的王子,名叫温罗的鬼神。」



「鬼神……鸣动釜吗?」



「是的。在一般人之间,这个温罗比较有名,也有人将其类比为桃太郎传说。据说是遭到讨伐的温罗即使被砍下首级,依然吼叫不休,被埋进御釜殿下八尺深处后,声音仍未歇止。然后一个叫阿曾女的女子燃灶烧火,首级才总算平静下来,发誓要为实现众生的祈愿而鸣釜。但在阴阳道里,鸣釜的鬼神之名多为婆女。阴阳头※贺茂在盛于长禄年间※著作的《吉日考秘传》与应仁年间※东福寺的僧侣所记下的《碧山日录》中,都可以看到这个名字……」



(※阴阳头为阴阳寮的首长,阴阳寮为日本古代律令制中,掌管天文、气象、历法、占卜等等的机关。)



(※长禄为室叮时代的年号,一四五七~一四六〇。)



(※应仁为战国时代的年号,一四六七~一四六九。)



筱村睁大双眼,当然我也有些吃惊。



当然……是为了可疑祈祷师的长篇大论。



「……既然叫婆女,即便是鬼神,也是女性吧。炊饭是女性的工作——唔,大部分的人都会遭样想,所以依附在釜上的鬼神是女性也没什么不对——虽然想这么说,但釜原来是用来煮热水的工具,后世才开始用来炊饭。变成现在这种周围有一圈隔煤用的锅缘的形状,是在灶发达以后的事。说起来,釜的形状其实缺乏自己的特色。若是安上脚,就成了鼎,在发展为稳定的涂灶之前,需要自在钩※这样的东西……所以釜与灶有着无法切割的关系。事实上,就有说法认为釜的语源是灶的古字竈,就像釜会鸣动一样,灶也会鸣动。《延喜临时祭式》里也可以看到镇竈鸣祭这样的文字。古时候,竈鸣甚至也和釜鸣一样念做kamanari。」



(※日式地炉上,用来吊挂锅子的钩子,可自由伸缩。)



「kamanari啊……」



「换句话说,原本应该鸣叫不休的不是釜,而是灶。若说为什么……因为有火的地方是家中最为神圣的地点。自灶升起的烟笔直升上天空,所以灶是连结天界与地上的地点之一,是神圣的场所。家※——不是指建筑物,而是生活场所的家,或是每一户的家计,我们不是也称为灶吗?」



(※日文中的「家」随发音不同,有家和建筑物之意。)



「的确如此。」



「灶是家的中心。而这个灶鸣叫起来,具有多么大的意义……这也不言而喻了吧。可是……」



「可是?」



「可是现实上发出声音的并不是灶。鸣叫的多是釜或甑,所以我认为是灶的神性被假托到釜身上了。」



「哦……」



筱村至多也只能唧哼个几声了。



他既然也是个响叮当的政治家,应该远比普通老人更能言善道。然而碰上这种情形,顶多也只能鼻子哼哼应声而已吧。



他被中禅寺的三寸不烂之舌……



唬得一愣一愣。



「在我国,灶神被视为大户比卖命——大年神的孩子奥津姬命,但道教有些不同。道教的灶神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会升天,向天帝揭发人类的罪状,完全就是个小报告神。这与在我国以庚申信仰的形式扎根的三尸虫信仰也密切相关,在我国民间渗透地相当深。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灶会升出烟雾笔直连系天庭,是连结家与他界的特殊场所。换句话说,灶神也是左右命运的神明。此神一名坏子,一名张单,是有着美女形姿的男神……」



「我懂了。」筱村举手,「我懂了,果心居士。利用釜进行的占卜是非常深奥、来历正统的占卜术,这我非常明白了。话、话说回来……」



筱村一定是觉得没完没了。若是任由中禅寺讲,他一定会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仔细一看,他脸上似乎隐含一抹笑意,根本是故意的。



「……问题是你能不能执行那深奥的占卜程序。你能进行那种神事吗……?」筱村问。



「这可是非常棘手的。」中禅寺说。



「怎样个棘手法?」



「嗯,首先需要人手。当然,执行神事时,需要令嫂以及婚配对象在场,还要您以及对方的父亲一同列席。此外,还需要若干名年轻男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需要这么多的人齐聚一堂。」



所谓若干名年轻男丁,是指那些家伙——樱井一派吗?



「这样就行了吗?」筱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



「不,我觉得这是最困难的一点。您一定非常忙碌,对方也地位非凡,要挪出时间,应该是难之又难。」



「不……这是可能的。只要我拜托,对方也不敢说不。就算得撇下一切要事,他也会挪出时间来。」



「这话真是太振奋人心了。可是……」



「什么?尽管说吧。」



「这个嘛,可是场所和时间也得靠易术来决定才行。不管是要在哪里举行、何时举行,都得看卦才能决定。要勉强遭么多忙碌的大人物配合,我实在太过意不去了。对不对,河川敷?」



「就、就是啊。」



他总是冷不妨向我搭话,真教人提心吊胆。



「不要紧,我会设法。万一进行神事后出现凶卦,你也会为我们祓除吧?」



「是的。进行鸣釜之咒法后,即使出现凶兆,也可以进行釜祓加以平息。中国明代文人周履靖所撰的《占验录》中提到,釜鸣之时,若向外鸣,财喜皆会入内,若声音闷在釜内,则财将散,家崩坏。当然,也有解厄平定之法。但是要平定釜鸣,就像我刚才说的,需要若干名年轻男子。必须请他们担任持者的角色……」



「什么是持者?」



「简单地说,就是巫子。」



「巫女※是女的吧?」



(※巫子、巫女在日文中皆是同音。)



「不是的,这种情况需要的是男性——该说是降巫吗?我想想,共需要三名——不,四名。您可以安排吗?」



「雇人就行了。」



「这不行。」中禅寺说,「秘密会泄漏出去。您总是随时受到政敌监视。若是雇用陌生人,我们特地在暗地里行动,也没有意义了。必须找自己人,最好是能够信任的自己人。」



「原来如此。」筱村折服不已,「那么我请秘书来吧。」



「恕我冒昧,请问先生的秘书今年贵庚?」



「年纪是吗……?」议员好像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有四个人,年纪我记得最大的是四十八,最年轻的三十九。」



「四十八啊……」中禅寺露出明显大失所望的表情,「……这……应该不成吧。」



「为什么?」



「请这样年纪的人担任持者……有点太残忍了。」



「残忍?」



中禅寺在这里顿了一下:



「年逾不惑……扮女装可能太难熬了些。」



「女、女装?什么跟什么?」



「所谓持者,就是做巫女扮装的男性巫觋。换言之,仪式中需要打扮成女人的男人。」



「什么?」筱村略直起身来,「你、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玩笑,我非常正经的。」



「但是……什么女装……太不像话了!」



「怎么会不像话呢?筱村先生,在我国历史中,女装一点都不稀奇。歌舞伎就是一个好例子,不是吗?」



「那是传统表演,是特殊例子。自古以来,日本男儿就是雄壮威武,才不会扮什么女装!」



「咦咦咦……?」中禅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筱村先生这样一个人物,竟会说出如此迂腐古板的话来……原来如此,想来政治的世界肯定十分拘束、封闭吧。」



「怎……怎么说?」



「这里不是议会也不是演讲会场,没必要顾虑那些守旧而愚昧的歧视主义者呀。」



「你、你这是在说什么?」



中禅寺笑了:



「您就别装傻了。您人也真坏。我不认为您这样的有识之士竟然不了解我国文化,而且我想您也明白方才的发言完全没有反映出民意吧。」



他有什么企图吗?——我又再次无法理解中禅寺的目的。



「这……唔,呃,是啊。」筱村语无伦次。



「就是说嘛。」



中禅寺略略压低了身子。



他细微的动作也是话术之一吧。



「可以说是英姿威武的男性范本的战国乱世武将,特别偏好男色,这点连一般人都十分清楚。位于知识阶级最先端的僧侣亦是如此,明知破戒,仍极宠好稚儿美童。我国文化——至少与西欧等国外诸国相比,对同性恋宽容得教人吃惊。」



「是、是啊……」筱村遮掩似地说,「……武、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也、也都是这样嘛。」



事到如今,筱村既不能说不知道,也不能说不是吧。



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最终的意图是什么,无从否定起。议员已经陷入古书肆的幻术里了。



「说的没错,不愧是筱村先生。另一方面,在我国,女装和男装浸透得也非常深。不仅是表演文化,在宗教仪式中也是如此。民间信仰中,所谓田游御田植神事里,男性全都要扮女装。我们的历史中,有着非常多男性变身为女性、女性变身为男性的例子。」



「歌舞伎也是呐。还有宝、宝塚的少女歌舞团吗?那也是嘛。啊,我、我说的顺序颠倒了。」筱村擦了擦汗。



中禅寺夸张地点头同意:



「啊啊……是啊。哎,完全就像您说的。据说由单一性别演出的歌舞剧,在其他国家很难被接受,似乎会碰到更大的反弹。无论意识形态为何,宝塚也是因为我国有着根本上能够容许这种表演的土壤,才能够延续下来吧。刚开战的时候,宝塚似乎受到相当强烈的抨击……结果民众渴望这样的表演呢。宝塚似乎非常受欢迎,但现在东宝剧场※仍然受到美军接管,状况艰难呢。」



(※宝塚歌剧团有两处固定演出的剧场,一是位在兵库县宝塚市的宝塚大剧场,另一处则是位在东京有乐叮的东京宝塚剧场,简称东宝。)



「接管应该就快解除了。」



「那真是太好了。」中禅寺的眼神露出笑意,「我的朋友中,也有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他一定会打从心底为这个消息高兴吧。啊,真是太感谢了。有您这种甚至为我们这些草民的娱乐文化着想的政治家,我们真是太幸福了。」



「妖、妖怪?」



中禅寺深深低头致谢。



又不是筱村解除美军接管的,吹捧也该有个限度。而且他的话听起来太假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根本就没有妖怪研究家这种人吧。



但是筱村说着,「嗳,嗳,快把头抬起来。」要是说错而遭贬损,还可以抗辩个一两句,但他不只被大力褒奖,还被感激成这样。被人如此不要脸地讨好,想摆臭脸都难吧。



中禅寺抬起头说,「离题太远了,真抱歉。」



「同性恋与异性扮装并不一定是等号关系,但从内在的性别异于肉体这一点来看,我认为不可能无关。不管怎么样,日本这个国家在过去对于这类人士不太排斥,是无庸置疑的。当然,这类人并非日常可见,但至少直到最近,我国都不像他国那样,因为是同性恋便大加排斥,或因为有异性扮装嗜好就加以轻蔑。」



「你是说我国没有歧视?」



「不是的。很遗憾地,即使在我国,歧视依然存在于每一个时代。只是我国过去对于扮装上的性别交换较为宽容罢了。所以,受歧视阶层的人为了加入社会而反过来进行异性扮装……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形吧。」



「这就是你说的……?」



「是的。说起来,所谓的釜祓和祓除荒神也是一样,是由盲僧或山伏等民间宗教家——位于村庄或城镇外的人来进行的。我刚才提到的持者也一样是民间宗教家,画中流传的他们,多是男扮女装的模样。黑川道佑所着,蹴鞠大师难波宗建所编的《远碧轩记》这本书里有着这样的记载:所谓持者,男于女体披宽袖之白单衣,脖戴数珠,穿木屐,行釜祓之类或任行者,有须,为男仿女者……」



「可是……」



「自古以来,不祥的釜鸣只有扮女装的男子才能够平息。这是既定的作法。并非只有我国如此。我先前提到的《占验录》中也记载道:若男作女拜,女作男揖则止。」



真的吗?



——那。



这就不是玩笑了。



他刚才说的那些长篇大论都是真的吗?



中禅寺……并非只是因为人妖和釜同音,所以随便选了个釜鸣神事吗?



我更是不懂这个人了。



中禅寺深吸了一口气,又要开始滔滔不绝:



「所以说……在釜祓当中……」



「我懂了,是我不好。」筱村再次扬手制止,「我……对、对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在试你啊,果心居士。看来……你不是在说笑。」



「当然了,筱村先生。」中禅寺完全不改那殷勤的态度,「如果我是在说笑,是为了好玩而说这种话,那么我一定会强烈建议请您的的第一秘书来担任持者。因为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被强迫做女装打扮,这非常滑稽呀。唔,如果那位秘书有这种嗜好还另当别论……不过他应该不是那类人,想必会非常不愿意吧。」



「如果我命令,他会干吗……?」筱村说,然后摇了摇头,「不,不会吧。就算会,他也不会高高兴兴地去做。就算我命令他扮女装,即使是秘书,也会觉得十分屈辱吧。因为秘书不像我这么通情达理嘛……」



「不,既然是您这样一个大人物的第一秘书,想必是严谨耿直,忠诚无比。只要是您的命令,也一定会听从吧,但我觉得这样强人所难似乎也不太好。」



「也是……可是这样的话……要找到适当人选就困难了啊……」议员盘起胳臂。



「这个嘛……或许请对方准备比较妥当。例如说,樱井先生的公子是不是有能够信赖的朋友呢?绝对不会泄漏秘密、家世良好、品性端正的青年……」



这人嘴巴真刻薄,他一定是指那些家伙吧。



筱村点点头,「我会积极朝这方面妥善安排」。



看来……他掉进低级的圈套里了。



6



中禅寺捧腹狂笑了一阵,擦了擦眼泪说:



「瞧你这副德行,侦探这碗饭还真不容易端呐。」



「你别罗嗦啦,笨书商。这有什么办法……」



榎木津怫然不悦地说着,被煤灰弄得脏兮兮的手抹了抹额头。



额头画出一条黑线,一张脸变得更怪了。榎木津戴着白色大口罩和墨镜,穿着工作服,绑着条手巾,任谁来看都是副怪模怪样,但这个人本来就古怪过头,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吧。



「……我牙痛啦。」



中禅寺又大笑了:



「首先,你会牙痛就教人好笑,不过我说榎兄,你这身打扮比起你至今为止没一套像样的侦探服装中的任何一套都更像侦探呢。今后你就拿它当制服吧。」



「你这人嘴巴真的很贱耶。」



榎木津嘀咕着抱怨个没完,把釜「叩」地一声摆到石头堆成的速成炉灶上。



是中禅寺先前洗干净的釜。



四方环绕着注连绳※和御币※等等。



(※神道教中用于标示神圣清净之处而拉起的绳索。)



(※神道教的神事道具之一。为夹有折纸条的木、竹棒。)



甚至还设起了可疑的祭坛,那间仓库——事件现场,大概花了三个多小时就被改造为鸣釜神事的斋坛了。



没错。



我和中禅寺一道拜访筱村议员正好一周后,接到了益田的连络。



明天晚上将举行鸣釜神事,所有的嫌疑犯都会到场,如果你想要参加,就过来吧——益田这么说。



据说能够同席的只有三人,中禅寺和榎木津一定要在场,所以如果我去,益田就不能去了。



不过既然要去,最好做好肉体劳动的心理准备——益田给了我忠告。我不知道会被吩咐做什么,但也不能说不去。



我二话不说,答应参加。



如同中禅寺的计划,地点似乎就在樱井家后院的仓库,扮女装的则是哲哉的四个跟班。我不知道中禅寺究竟使了什么手法,或者是对方自己掉进陷阱的,总之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反正他八成是说什么根据占卜,卦象说仓库这个地点最好云云,净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



然后……



我一到约好的地点,就看见榎木津一身古怪打扮,正等在那儿。



我是依照约定时刻抵达,但侦探一看到我就大叫,「太慢了,慢死了!」我甚至还来不及说出感想,就被拖进遭个可疑男子驾驶的卡车里,前往可恨的樱井家了。



侦探的驾驶本领极端粗鲁。



晚上七点多左右,我们抵达了现场。



后门处,站着还是一样和服打扮而且奥着脸的中禅寺。中禅寺一看到榎木津的打扮,登时垂下头去。



他好像在笑。



我抵达的时候,所有的出席者都聚集在主屋了。我瞪着黑黝黝的广大宅第。



——这里面……有早苗的仇人。



一思及此,我的心情变得复杂。



那是一种异于愤怒与悲伤、难以形容的亢奋。



一听说神事预定于午夜时分举行。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整理好仓库内部,设置斋坛,这番作业似乎就是益田说的肉体劳动。我遵照中禅寺的指示默默工作,相当累人。榎木津从头到尾牢骚嘀咕个没完,说什么这简直就是下人在做的事、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却意外地手脚俐落、很能掌握要领。相反地,中禅寺虽然手巧得很,却好像毫无缚鸡之力,完全搬不超重物——虽然有可能只是他不想搬而已。



然后石灶完成,点起了火。



以绳带扎起和服袖子的中禅寺及身穿工作服的榎木津蹲在熊熊燃烧的灶口前观察火势,那情景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很热耶。热成这样,还在这么狭窄的地点烧什么火,岂不是要热死人吗?你在想什么啊?」



「是谁高兴地说这个点子好的?负责指挥的不是你吗?我才是迫不得已做这种低级的工作。」



「哼,明明你自己也觉得好玩。」



「我才没那么轻佻。」



「话说回来,这也太热了吧!那边那个,你叫啥去了?富田林吗?还是四万十川去了?」



根本不对。



「我是……」



「你也觉得很热吧,赤城山!」



「啊……」



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我总觉得可怕极了。



「……呃……」



「我说榎兄看你连声喊热的,那么热的话,把口罩拿掉不就好了?你说你牙痛,是肿得不成人形了吗?」



「才没肿。只是很痛而已,这口罩是必需品啦。」



「嗯……?」中禅寺抚摸下巴,「原来如此,看来你打算低级到底地收场,是吧。最后……就在会场解决?」



「哇哈哈哈哈哈,没错!」榎木津说,站了起来,「不愧是你,真是明察秋毫。他们以为跟本大爷榎木津礼二郎作对,有可能被从轻发落吗?」



对方并没有和他作对,是榎木津要找对方麻烦的。



「你听好,我会从这道小窗窥看。你叫那些蠢人排在那边那棵怪树前面。郡山,你待在这里,把我的指示传给京极。」



「咦?」



我完全不了解步骤,根本没有人向我说明。



说起来,这两人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商量到重点。他们开口谈论的,总是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我想应该也没有什么事先商议。尽管如此,却又好像能够沟通想法,对计划的进行完全没有妨碍。那天也是如此,中禅寺只说他想到了个低级的点子,并没有提及那是什么样的内容。尽管如此,榎木津却大力赞同,兴高采烈地说,「就照那样办。」



到底是什么状况?



难道榎木津真的有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窥看他人记忆的能力吗?而中禅寺真的就像上古的阴阳师和魔法师,能够操弄咒术和咒语吗?



——或许就是这样。



若非如此……这个圈套怎么能成功?



不管设下规模多么庞大的舞台,若是无法随心所欲地让釜鸣响或歇止……岂不是就演不下去了?



再说,釜——而且是家庭使用的一般锅釜——真的会响吗?如果会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响。虽然不知道,但如果真的响了,那就是自然界平时就可能发生的物理现象吧。这若是自然现象,就算是中禅寺,应该也无法任意操纵,那么他也不能自由掌控接下来的发展了。



没有人知道会出现吉或凶。若是出现吉卦,哲哉就等于得到占卜师的保证,而会肆无忌惮地结婚吧。



——这样吗?



还是这与卦象的好坏无关?



这场大机关只是为了将五名加害者聚到一处而设的吗?



你打算低级到底地收场,是吧……



刚才中禅寺对榎木津这么说。这意思是要在其他日子,以不同形式收场吗?



一头雾水。



虽然整件事因我而起,但我已经成了个单纯的旁观者。



我只是随波逐流地来到这里——这个早苗遭到凌辱的地方罢了。到了这个地步,虽然已经无法反悔,但我禁不住疑惑,就这样盲从,真的好吗?



开始冒出蒸气了,釜中的水似乎逐渐沸腾了。



「差不多该走了。」中禅寺说,站了起来。



他解开绑袖子的绳带,收进怀里,披上和服外套。



「不要闹得太凶啊,气氛也是很重要的。」



中禅寺叮嘱后,打开仓库门,消失在夜色中。



榎木津哼着歌,站到小窗旁看外面,偶尔发出「嗄」、「吽」等怪声。



「请问……」



「什~么~?」



简直就是小孩子。



益田说这个人老早就超过三十岁了。不仅如此——虽然教人无法置信——还说他是帝大法学部的毕业生。



而且榎木津好像还是家世显赫的资产家大少爷。非但如此,他还有着这样一张不似日本人的秀丽外表,原本应该是个凡夫俗子望尘莫及的厉害角色才对。



虽然以不同的意义来说,他的确很厉害。



「呃……就是……」



他打算怎么收场?



「请问,榎木津先生,接下来……」



「看。」



榎木津指着窗外。



我攀到窗边。



我拼命凝目细看,但外头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我要让那些家伙……吃上和磐梯山甥女同样的苦头。」



「磐梯山?」



好像是指我。



「什、什么样的苦头?揍他们吗?」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罢了。看,他们来了。」



榎木津眯起眼睛。



看见灯火了。



是灯笼。



一群人鱼贯走来的声息。



听见声音了,是中禅寺的声音。



「那么,接下来即将举行鸣釜神事。在这之前……必须请教神明意向,确定担任持者之人是否合乎神意。」



「什么意思?」是筱村的声音。



「您会诧异是当然的,但万一出现凶卦,将由这几位持者来平定凶卦。虽然麻烦,但非得郑重行事不可……各位是否依我事先转达的那样,斋戒沐浴了?」



黑暗中浮现申禅寺的身影。



旁边是一个我曾经见过的银发绅士——筱村议员。



「樱井,怎么样?劳烦你不少,应该没问题吧?」



一个高个男人的剪影浮现出来。



「当然了,筱村先生。这四个在小犬的朋友之中,也是格外出众的几个菁英。他们有两个父亲和我一样是通商产业省官员,剩下的两个父亲是知名企业家,都是可信任之人。我可以保证。呃,我记得是要……禁烟酒、断女色、斋戒沐浴、静心以待……对吧?你们几个,怎么样?确实做到了吗?」



「是。」这样的回答响起。



「不是我怀疑……但为了慎重起见,请让我测试一番。因为神事不容许半分差错。……那么,请几位一一上前……站到那棵树前面。敝弟子会在建筑物里面询问神意……」



中禅寺移动到榎木津所指定的大树前。



一个巫女——穿着白衣红裤裙的人手脚僵硬地从后面跟上来,在大树前面摆出立正姿势。中禅寺以灯笼照亮巫女的脸。在摇曳的微弱火光中出现的是……



好像是江端。他戴了假发,一张脸涂得粉白,而且还抹了口红。老实说……真是丑陋极厂。



我内心七上八下,担心榎木津会不会放声大笑,悄悄转向旁边确认侦探的模样。



我的预期落空了。侦探摘下墨镜,露出前所未见的精悍神情,注视着一脸粉白的男子。他大大的瞳孔反射出模糊的小火光。



——他看见什么了?



我咽下唾液。



「……哼。蠢蛋一个。」侦探呢喃。



江端让到旁边,接着被叫过来的是今井。



今井个子比江端更高,看起来更加丑陋。和式裤裙底下还露出腿毛来。榎木津像尊塑像般凝然不动,注视着魁梧的巫女。



「……呸,下作东西,教人作呕。」



接着殿村被抓过来了。榎木津瞪着那酷似病葫芦的阴沉女装男。



「……这家伙怎么搞的?没救了。全员有罪。」



——他看到什么了?



最后久我被拉过来。他垂着头。不知道是觉得丢脸还是害臊,可能是被这种态度影响吧,我感觉在这四个人里面,他看起来最不像样。



「啊。」榎木津轻叫,「……怎么是亮的?」



「亮的?」



榎木津「唔唔」了一声。



「这家伙……嗳,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可是……」



榎木津蹙起威风凛凛的双眉。



「……喂,山王丸。」



「咦?什么?」



「神渝来啦!你立刻跑过去,说现在站在树前那个一脸窝囊相的废物不行。那家伙不合格。」



「不合格?」



「快去!」



榎木津说完,离开窗边,躲到祭坛后面。我压抑着猛烈的悸动赶往门口。仓库的门做工不良,喀哒作响,一下子打不开。



「呃……那个中——不,果心居士大人!」



——什么叫不合格?那是什么意思?



我跑过去。



眼角撇见樱井哲哉。



——那家伙不必吗?



为什么榎木津不看主犯哲哉?



哲哉旁边好像站着一个一脸兴味索然的年轻女子,她一定是筱村美弥子。旁边有个大块头的中年男子和筱村议员站在一起。那个人……应该就是樱井十藏,此外还有女装的四个人。



「河川敷,怎么了……?」中禅寺大声说。



「不、不行。呃……最后那个人不合格……」



——所以不合格是什么意思啊!



「神意下来了吗!这样啊,河川敷,感谢你的通知。筱村先生,很遗憾,这个人似乎犯了戒律,不能担任持者!」



「什么!」樱井官房次官怒吼,「喂,小子!这是怎么回事?竟敢让我颜面扫地,你究竟是干了什么!喂,哲哉,这家伙做了什么!」



久我紧贴着树干,内八字地往旁边逃。



「咦?我、我什么也……怎么会……」



「喂,久我,看来我还是不该拜托你这种废物呐。」哲哉制止父亲,上前说道,「我说我碰上麻烦,而你说无论如何都想帮我,我才特意让你加入……结果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向美弥子小姐陪罪!」



「我什么也没做……」久我说,往后退了两三步。



三名巫女断了他的退路,今井抓住他的肩膀。



「喂,久我,你做了什么!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你这样也等于是给我们三个难看啊!都到了这地步,你就别再辩解了,堂堂正正认错吧!哲哉兄不是总是教训你,叫你有点男人样吗!」



这不是扮女装的人该说的话。他们的脸本来就难看,而且也不是什么颜面扫地,而是颜面抹脂粉吧。哲哉也是,他该道歉的对象不是美弥子小姐……而是早苗才对。



一众男巫女怒骂着,「你做了啥?」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瞪着他们。我觉得他的眼神充满轻蔑。



「呃,喂,果心居士,这、这会怎么样?要怎么办……」



筱村慌了手脚。他真的很虔诚——或者说非常迷信吧。表情非常认真,梳整的银发都披散开来,垂到了额头上。



另一方面,他的女儿……



——好冷淡的眼神。



筱村美弥子以冰冻般的冷漠视线看着慌乱的父亲、将来可能是她公公的焦急的官房次官,以及争吵不休的新郎候选人和他穿女装的一群朋友。



——这是当然的。



荒唐。



美弥子一定是这么想。



都多大年纪的大人了,而且不光是年纪,社会地位也高高在上的绅士,三更半夜聚在这种地方搞什么?而且还有一半扮女装。这种场面要叫人严肃,才是强人所难。



——话说回来。



美弥子真的很美,无怪乎追求者众多。她的眼睛小而细长,鼻形精致,朱唇更是纤巧。玲珑的脸庞上各个细致的五官,散发出高贵的感觉。露在感觉昂贵的衣物之外的柔软手脚十分修长。她本人比我听说的要更稚气一些,但那楚楚动人的站姿,教人佩服不愧是大家闺秀。



那花蕾般的嘴唇微微地动了。



狗屁倒灶……



我看起来是在这样说。



「爸,还有樱井先生……可以适可而止了吗?我明天还要练习骑术呢。我不知道各位要做什么,但我和哲哉先生的婚事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至少我的心意已决。事到如今还做什么占卜……」



「嗳,美弥子。」议员抚平银发,「别这么说。爸是打从心底疼你,才会进行这种幼稚的……」



「爸也明白这很幼稚呀?」美孺子以吃不消的口吻说,「那就别再胡闹了。爸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喂,」议员只是一径狼狈,「你是当事人,怎么这么说呢?哲哉也谅解了,哲哉的父亲也像这样爽快地配合,不是吗?樱井,你可能也觉得荒唐,可是,呃……」



筱村擦了擦汗。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这也是当然的,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掌握国政的议员,只是个迷信的老头罢了。但另一边的樱井完全是厚颜无耻的典型。他无时无刻绝对不忘自己的立场。



「筱村先生怎么这么说呢?我们非常了解您为小姐的未来着想的心情……」



所谓小姐的未来,就是与自己的放荡儿子成亲——樱并不觉得这事情很奇怪吗?



筱村的意思说穿了,就是要请一只锅釜来判断樱井的儿子是否够格当自己的女婿耶……?



看来樱井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因为再怎么说,美弥子小姐这样的才女,配给我们家实在是太可惜了,您会多所担忧也是难怪。而我们也会尽可能全力配合……喂,哲哉!那小子是久我吗?请问您,那小子……该如何处置呢?」



官房次官征询议员的意见。



「怎……」



怎么办好呢?——结果议员转向祈祷师求救。



中禅寺环起胳臂说:



「这个嘛……那位先生就请他回去吧。」



声音十分嘹晓。



「可以让他回去……吗?」



「没办法。但今晚的事请他务必保密……」



「听见了没,滚回去!」哲哉说,今井踹了久我的屁股一脚。久我近乎滑稽地摔倒。「你敢说出去的话,连你爸都要遭殃,知道了没!」哲哉不屑地说,久我哭哭啼啼地消失在树林的黑暗中。



「那家伙不要紧吗……」筱村追逐残像似地呢喃道。



「他绝对不敢说出去的。」樱井答道。



应该吧。根据益田的调查,久我的父亲对樱井完全抬不起头来。儿子间的交往原本应该与父执辈无关,却深受这类政治势力影响——这一点从哲哉的话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父亲也很明白这一点吧,对樱井父子而言,公私是没有区别的。



所以,



所以才会显得滑稽——此时我才如此发现。



今晚的集会应该完全是私人集会。沉迷占卜的迷信老头劳师动众,想要占卜即将成婚的女儿和对象的前途,是一场荒谬绝伦——虽然也可以说温馨——的集会。这种情况,就算参加,正确的反应也应该是,「这父亲太溺爱女儿了,真教人伤脑筋。虽然荒唐,不过没办法,我就奉陪一下吧。」



可是……樱井父子却将公领域的事情直接带进私领域,从头到尾都如此应对。这个场合,筱村父女应该是儿子未来的媳妇与她伤脑筋的父亲,但樱井父子却只把他们当成高高在上的议员大人与他的千金。看起来会像一场闹剧,也是这个缘故吧。



这样重新看待各人的反应之后,看来正确地面对这个状况的,只有最年轻的美弥子一个人。



我……开始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谬到家了。



筱村只管周章狼狈。



「果心居士、果心居士!」筱村叫道。



他在叫中禅寺。



「……果心居士,那么……今晚要中止吗?」



中禅寺缓缓摇头:



「若错过今晚……接下来就得等到两个月后了。这样可以吗?」



「我、我等不到那个时候。那样婚礼都结束了。那样就不妙了。」



「那么……是啊,那就只能靠着三名持者进行了。」



中禅寺望向丑陋的三人。他没有笑,没有轻蔑的样子,表情也毫无变化。他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只有三个人也不要紧吗?」



「唔……」中禅寺这才摆出苦涩的表情来,「……若说不要紧,应该是不要紧吧。」



「三个人的话……会怎么样?」



「若是吉卦就没问题。但若是出现凶卦,祓除的力量会减弱一些。」



「会没办法完全祓除吗?」筱村带着鼻音。



他非常狼狈。



还真是单纯呐。



「这样啊……真教人不安……」



中禅寺没有回话,撇开脸去。



美弥子露骨地表现出嫌恶,俯视困惑的父亲说:



「既然爸爸那么担心……干脆延后举行婚礼吧?」



「不,这、这也不好吧……我也得顾虑到樱井的立场。」



「请不必顾虑到我……可是用不着担心的,没必要延后婚礼。那个……卦象是吗?卦象还不一定就是凶卦呀。不,才不会出现什么凶卦。对吧,哲哉?」



「不会是凶卦的。」哲哉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凶卦出来的。请放心吧,美弥子小姐!」



要是不让凶卦出来就不会有凶卦,根本也没必要占卜了。



美弥子叹了一口气,背对哲哉地仰望夜空。



没有星星。



大概和那晚一样……是个月黑天。



「怎、怎么样呢?果心居士……那个,卦象……」



「不知是吉是凶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占卜。



「先前我也说过,占卜就是占卜,不能被占卜摆布。我想贤明的筱村先生再明白也不过,下决定的完全是筱村先生和小姐。所以即使出现不祥的凶卦,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我只能这么说。」



「唔……」筱村交环双臂。



美弥子斜眼看着筱村那个样子。



「可是那样的话……」



「我们只能保障两位的决心。我们的工作是尽可能压制、驱逐阴气晦气。所以我们会全力以赴。虽然会全力以赴,但……」



中禅寺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



「……唔,我想可能会对担任持者的三位造成一些负担。」



「负、负担?什么样的负担?」



耳朵真尖。人只要声音愈小,就愈想听清楚。



我想……这应该正中中禅寺的下怀吧。



「只有三个人的话,每个人负荷会变得相当大。即使已经斋戒沐浴,若是素行不佳,反而有可能招引邪气。不过我听说这几位都是品行端正的青年才俊,应该是不必担心。」



没问题吧?——筱村担心地看樱井。



没问题的。——樱井说,望向儿子。



没问题吧?——哲哉鞭策众巫女。



请交给我们。——江端说。



简直是闹剧。



「拼了命也要完成使命,当个男子汉!」哲哉说。



不过「是!」地抖擞回应的三人是一身女装打扮。



「不管怎么样,就像那位先生说的,不一定就会出现凶兆。而且……若是要做,不快点开始的话,日期就要变了……怎么样呢?」中禅寺说。



「做吧。」



筱村似乎做出决定了。



「遵命。」中禅寺一瞬间……



露出了恶魔般的凶恶脸孔。



我看起来如此。



或许是灯笼火光的关系。



中禅寺让三名持者站在门口,严厉地叮嘱「绝对不可以偷看里面」,用力打开仓库门。



仓库里头红得不像话。



里面充满了浓浓的热气。祭坛上的灯火被涌进来的空气吹得摇曳不定,使得空间看起来好似突然扭曲了。



「噢!」惊叫声响起。



一个即席石灶坐镇中央。



炭火熊熊燃烧,这个舞台装置相当不错。



中禅寺以上半身文风不动的独特姿态无声无息地来到灶前,窥看釜的情况。



里面放了不少水,我原本担心能不能在预定时间内烧沸,看但这火势,应该差不多要沸腾了。



中禅寺请两对亲子在铺设于门口左右的草蓆坐下。



整个天花板蠕动着不规则的诡异影子。



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的影子。



有多少摇曳的蜡烛,就有多少影子,有些地方重叠,有些地方分离,重叠的地方漆黑浓稠,发出无声无息的声响蠕动着。直盯着看,会教人心情不安起来。视点下降的话,会更激起人的不安吧。不仅光量微弱,光源也不安定。不仅赤红,还热得要命。



演出效果出类拔萃。



即使筱村是想当然耳,樱井父子也不用说,就连那个刚强的美弥子都被现场气氛给吞没了。



中禅寺站在祭坛与石灶之间。



原来如此——所有的光源都是为了衬托中禅寺而安排的。祭司一站到指定的地点,投射在天花板的影子就全变成了祭司的。



我关上门。



结界完成了。



釜中的热水咕嘟沸腾着。



中禅寺朝着祭坛拜了两拜,拍手,再拜了一次,拿起摆在一旁,绑有御币的竹叶。



「神馔。」



「啊,是!」



是指供品。我恭恭敬敬地端出摆在预备好的三方※上的米。



(※一种供神用的台子,为白木造方型,前、左、右三方有孔。)



我……也被吸引进去了。祭坛和石灶都是我参与搭建的。不,是那个榎木津以胡闹的态度架起来的,一点都没必要对它感到敬畏,然而……



祭司开始说了:



「那么……接下来我将占卜樱井哲哉、筱村美弥子的婚姻之凶吉。神道中原本就有称为探汤、誓汤的神事。这是起誓之后,将手伸入热汤,请神意裁量事物之正误、真伪的作法。现在只能在硕果仅存的立汤式等仪式之中窥见其片鳞半爪,没有任何一座神社流传正统的仪式步骤。接下来要进行的鸣釜神事,也没有正式作法流传。备中吉备津神社所举行的,完全只是吉备津神社自己的作法。我必须声明,接下来进行的,是我截取阴阳道和道教的古文献中的作法,再加以融会贯通之物……」



中禅寺打开釜盖。



蒸气染上赤红色,如火焰般摇荡,遮住了中禅寺的脸。



摇荡。



咕嘟咕嘟咕嘟。



「备中吉备津之釜,据说热汤沸升之时,吉兆之音如牛吠,凶兆时则釜无声。但今天要进行的不同。釜音向外轰鸣为吉,向内嗡鸣为凶……」



众人皆屏气凝神。



釜已滚滚大沸。



即使站在远处,也可以看出水已经完全沸腾了。



中禅寺猛一使劲,以竹叶拍打水面。



水沫四散。



是祝词吗?还是祭文?妖异的咒文源源不绝,刻画出不可思议的律动,仓库里头一眨眼就化成了异界。火焰摇摆。结界中像热气般扭曲。



竹叶一次又一次洒出水珠。



过了多久?大概一两分钟吧。



可是,



我失去时间感了。



我开始觉得这种状态好像维持了一两个小时之久。



异常地热。



汗如雨下。



流过额头。



泌入眼中。



视野晕渗。



扭曲。



然后……



嗡。



嗡嗡。



嗡嗡嗡。



嗡嗡嗡嗡。



「凶兆。」



中禅寺以严峻的口吻说:



「这场婚事为凶,即刻祓除凶卦吧!」



「呜呜……」筱村像头牛似地呻吟。



樱井的脸扭曲了。



哲哉邋遢地张大嘴巴。



「好了,各位,请尽速、并且肃静地出去外面。不可以慌。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可回头,当然也不可以窥探这栋建筑物里面。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回去大宅,静心等待。在我回去之前,也不可以交谈。好了,快!」



中禅寺以紧凑的动作催促四人,亲自开门将他们赶出门外。



然后他大声「快啊,快!」地催赶。先是筱村,接着是满脸诧异的美弥子,然后是苦着脸的樱井,还有一脸莫名其妙的哲哉。



四人被催促着,快步往樱井家离去。



中禅寺确定四人消失在黑暗彼方后,一下子转过身来。三个女装男子茫然杵在那儿。



中禅寺只有嘴角泛笑……这只是我的感觉。



「好了,轮到你们持者出场了。进来吧……」



三人照着吩咐走进仓库。



化妆被汗融掉,更是不堪入目了。



「好了,河川敷,你……待在外面比较好吧。」



中禅寺对我这么说。



「待在外面吗……?」



此时里头传来「砰」的一声。



回头一看,祭坛崩塌,榎木津傲然挺立。



三名持者好像大吃一惊。



「那、那个人是……」



「那只是工人罢了,不必担心……」



中禅寺说着,把我推出仓库外面。



然后祭司转身背对我,不知为何,在双手戴上手背套。



接着……我听见仿佛从地狱深渊响起的凶恶声音:



「好了……接下来,果心居士要对你们下好玩的咒喽。」



这是最后一道声音——仓库门「啪」地关上了。



7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发生。



江端、今井、殿村三名持者约莫一个小时左右便从仓库里出来了,但除了完全融化的白粉流掉,一脸班驳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样子。



但是三人一脸纳闷地频频歪头,看到我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消失到大宅去了。若说奇怪,他们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奇怪。



中禅寺一脸既像疲惫又像伤脑筋地走出仓库,不满地说,「啊啊,烦死了,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这哪里好玩了?我受够被侦探指挥了。」



然后他说,「我还得去胡扯一通,这儿的善后就交给你了。」接着同样大步消失在夜幕哩。



往里头一看,榎木津一个人正在破坏祭坛等家什。



侦探注意到我,说,



「石头很烫,不要碰啊,国分寺。」他虽然拿下墨镜了,但还戴着口罩,看起来相当热。



扰木津也不管东西看起来还能用,全部破坏一通,连烛台这类没必要破坏的东西也砸个粉碎,片甲不留,再粗鲁地全部塞进麻袋里,指使我搬到卡车去。看来石头已经拜托樱井家收拾了,火热的石子没办法一下子就降温。我回到卡车时,仓库里升出腾腾烟雾。好像是榎木津在泼水。



「杯水车薪!」侦探鬼叫。



如此这般,收拾比准备要迅速太多了。



大部分都善后妥当后,中禅寺回来了。中禅寺看到侦探,露出奇妙的笑容说:



「很顺利……婚礼决定十天后举行。」



我大吃一惊。原来这桩大闹剧,不是为了破坏婚约而设下的圈套吗?这样的话,那场戏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交互看着两名怪人。但是……我想不出该怎么询问才好。我有太多话想问,而这些如山般的疑问错综复杂,我无法判断该从何问起才是最有效率的。



正当我左思右想,榎木津已经走了出去,我不得已,跟了上去。思绪还没整理好,我们已经离开了庭院,我什么都还来不及问,已经出了后门。



我们和中禅寺在那里道别。



坐上卡车的副驾驶座后,我依然拼命动脑,心想至少得问个问题才行。



进了驾驶座后,榎木津总算解下了口罩。他的脸颊并不肿,看起来和之前见到的一样,一张洋娃娃脸蛋。



侦探说了句:



「啊啊~热死了。」



然后他转向我,冷淡地说:



「对了,桶狭间,那个不合格的家伙……是婴儿的父亲哦。」



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混乱了。



不及格的家伙——应该是久我光雄吧,而婴儿当然是——小梢吧。



榎木津说,久我是小梢的父亲。



——为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用他那种特殊能力——益田说是病——来察知的吗?



可是又说榎木津看得到的是别人的记忆。即使他看得到久我的记忆,也不可能知道他是不是小梢的父亲啊。凌辱早苗的犯人共有五人。就算榎木津看到了那时候的记忆,包括哲哉在内的五个人,一定都有着相同的记忆。



不对……



益田说,榎木津看得到的只有视觉记忆——也就是情景。换言之,这表示他无法知道听觉、嗅觉和触觉吧,那么岂不是更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因为……那个时候仓库是一片漆黑,暴行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就像遇袭的早苗什么都看不见,犯人应该也什么都看不见,这表示榎木津也一样看不见。



能够想到的结论只有……袭击早苗的其实只有久我一个人。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应该都不可能,就算真是这样……



榎木津还是一样不可能知道。



榎木津到底看到了什么?



怎么是亮的……?



这家俱……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



榎木津看到久我时,确实是这么说的。



——莫名其妙。



比起事件和犯罪,侦探反而是最深的谜团。



直到下车前,我几乎没能开口。



我饱受惊吓,而且脑中一片混乱。但我会沉默寡言的最大理由还是侦探开车太粗鲁了。老实说……我吓到说不出话来了。脑袋和屁股被撞了好几下,侦探在租屋处旁边放我下车。



榎木津说了声「拜」。



就这样结束了。



卡车驶过黎明的街道离去。



我实在很难说明接下来好一段日子,我过得有多么郁闷。不管是睡是醒、天亮天黑,我都不断地想着该如何整理混乱的思绪、该如何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是有建设性地直接整理思绪、理解事情的意义,完全是烦恼该如何整理、理解,实在是非常拐弯抹角……



我想得快疯了。



早苗也很在意发展,曾经拜访过我一次,但我完全无法向她报告。



我总不能没有任何根据地就说,「孩子的父亲是久我。」也不能说我们举行了釜鸣神事,让一干歹徒扮女装。若是被追问,「然后呢?」我只能回答,「就这样而已。」



就在闹剧上演那天数来一星期的时候,一直处在这种不干不脆的状态的我,接到了益田龙一的连络。



「请穿正式服装来哦。」益田这么交代。



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好像是邀请我去参加某个活动。「三天后到那个地方集合。」益田最后这么说。反正每一次都是一头雾水了,就算我再怎么迟钝,同样的事发生过那么多遍,我也学乖了。我渐渐习惯了他们的行事风格。



我决定先赴约再说。



我向社长千拜托万拜托,借来他最高级的一套西装,前往上次卡车等我的地点。因为尽管一头雾水,我觉得只要见了榎木津,向他打听一下,总能有些眉目。



但是停在那里的不是卡车,而是一辆黑亮亮的轿车。我根本不懂高级车,只知道那辆车气派极了。



从车窗露出我已经十分熟悉的脸孔。



是榎木津。



榎木津穿着一身无懈可击的正式礼服。



太无懈可击,以致于比起正式礼服,他那一身看起来更像魔术师打扮。



尽管外貌如此出色,却不管穿什么都一样唐突,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榎木津邋遢的打扮看起来最是像样。可是问题是这样看起来也不是不合适,真教人无所适从。



榎木津一直罗嗦着叫我上车,于是我进了车子,后车座坐了一个陌生的青年。



青年眼睛间距有些近,长得一副哈士奇狗相貌,体格健壮。榎木津介绍他,「这叫鸟头,是老爱搞错路的笨蛋。」「好过分,大将。」青年抗议了一声,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鸟头。」



鸟头青年抱着一只像是摄影师会背的硬铝大箱子。



然后榎木津……一样粗鲁地驾驶着昂贵的轿车。



至于我被载去的地点……



没错……



是樱井哲哉与筱村美弥子的婚礼会场。



「唔嘿……」



鸟头——我实在不觉得这会是他的本名——青年一来到建筑物前,立刻发出奇妙的感叹声。



入口旁边摆了一块看板,大大地写着「樱井家筱村家结婚典礼会场」



许多盛装打扮的绅士淑女来来往往。



我也太格格不入了。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呢,大将。这真是豪华啊。这就叫良田万顷,败在奢侈太深吗?」



不是奢侈而是薄艺。



而且是「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才对。



「我是不晓得他们多有地位,可是一般人会在这种饭店办婚礼吗?到底请了多少客人啊?租下这个场地要多少钱啊?」



「不知道。」



榎木津跨着大步,快步跑上楼梯。



我满心惶恐,缩着肩膀跟上去。



太格格不入了,格格不入到了极点。社长唯一的一套上等衣裳,到了这里也只是身破布褴褛。穿上的时候我还心想果然是人凭衣衫马凭鞍,但是到了这里我终于明白,马配什么一样都只是马。



鸟头青年到处东望西望,不断地开口攀谈:



「最近什么都变得跟欧美一样了呢。这种西式婚礼是什么时候开始兴盛起来的?我们乡下老家到现在还是传统喜宴呢,就是那种唱『高砂啊~』词句的。这跟仪式是分开来办的吧?」



「我不知道。」



——话说回来……



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难道要模仿黑道,杀进会场吗?不过榎木津的话,的确很有可能这么做。



难道青年手中的箱子,里面装的是武器?我听说最近像是外国人、黑市商人等,有许多不法之徒持有枪械,上野一带枪击事件也层出不穷。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据说外国的侦探动不动就会开枪。



这么说来,有着「七张脸」的多罗尾伴内※不是也拿着两把枪到处扫射吗?多罗尾伴内不也是个侦探吗……?



(※比佐芳武着《七张脸的男人》系列中的侦探主角。)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罢了……



榎木津的话在脑中复苏。



危险的预感掠过胸口。



总之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的脚程真是飞快。



我连整理思绪的工夫都没有,光是跟上去就竭尽全力了。



「啊啊,柜台在那边,大将。」鸟头青年伸手指道,「真的可以吃到大餐吗?大将。」



「大、大餐?鸟、呃,鸟……」我不能叫人家鸟头。



青年停步,笑了:



「我叫鸟口,鸟口守彦。婚礼当然有喜宴,绝对有大餐嘛。附带的甜头当然要……啊,大将。」



榎木津在柜台前停住了。



他的打扮看起来还是很怪,但古怪归古怪,却非常像样,看起来也像个相貌堂堂的绅士,姿势也很优雅。若是不知道他的内在,看起来就是个极为出色的美男子。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看起来古怪。



榎木津从内袋里取出什么,十分端庄有礼地,以流畅优雅的动作出示给接待处的女性。他似乎也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恭喜两家这次结为亲家。我是榎木津干麿的儿子榎木津礼二郎,代理家父前来赴宴。」



看来他有邀请函。



接待小姐对檀木津看得出神了好半晌,说:



「好、好的……」



若是举止正常,檀木津是个会教女人看得着迷的美男子。不过就算是这样,无知还真是件恐怖的事。



榎木津微笑地递出红包,然后以杂乱的字迹在签名簿上签名。接着他稍微回头,以眼神示意我和鸟口。



「那位是摄影师鸭山,他是来将这场豪华绚烂的华烛盛典永远记录下来的,另一位是他的助手葱田。」



继河川敷之后,这次我好像变成了葱田。



对方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客套地笑了一下。



「关于摄影一事,我记得家父已经事先知会过了。」



「呃,哦,这、是……我们听说了,呃,但是摄影师的大名……」



「名字?」榎木津夸张地说,再次笑了,「名字无关紧要。名字不过是记号罢了,只要能够识别属性就足够了。你不这么觉得吗?小姐?」



榎木津凑近对方。



「是,我也这么觉得。」女子说。



「那太好了!鸭子,葱段,咱们进去吧!」



榎木津快活地说,穿过巨大的门扉。回头一看,接待小姐看来茫然若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就像榎木津在接待处说的,装饰绚烂无比,餐桌也十分豪华。铺着白布的无数张圆桌上,摆着我未曾见过的料理,打扮华美的人们围绕在桌旁。好惊人的宾客。当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里面也有我认识的人物。连我这种下层阶级的人都认得,那一定是相当知名的人士。



这里真的是日本吗?我禁不住怀疑。



败得一塌糊涂、遍地焦土,不是才短短几年前的事吗?不,就算是还没有化为焦土之前,我也无法想像这种场景。



对我来说的大餐,至多就是一整只的鲷鱼,这种像是模型的料理,超越了我的想像力极限。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做的。



榎木津大摇大摆地坐下。几个人眼尖地瞧见他,靠了上来,毕恭毕敬地向侦探嘘寒问暖。榎木津一次也没有低头行礼,只是敷衍地应着「啊」、「哦」。



「……他啊……」



鸟口从箱中取出相机,一面准备,一面回头看榎木津,遗憾万分似地说了:



「……要是能够再普通一点点的话呐……」



「是啊。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到底是什么人。」



榎木津看似相当习惯冷淡地去应付那些过度的社交辞令。他的父亲好像是个比传闻中更要不得了的大人物。



鸟口准备完毕后,坐了下来。



「唔嘿,看起来好好吃,这就是这次的报酬啊。我要吃喽,我要来吃个酒足饭饱。吃是一时之耻,不吃是一生之损。」



「鸟口先生……」



「哦……你也快坐,不是帮你准备好位置了吗?就快开始喽。」



「哦,坐是没问题啦……」



到底是要做什么呀?——我耳语似地向鸟口询问。



虽然有点爱搞笑,但我感觉鸟口是和侦探有关的人当中最能够沟通的一个。鸟口不知何故,状似刺眼地眨了眨那双间隔有些太近的双眼。



「你不知道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



「我也是。」



「咦?」



「我听说只要跟来吃好料,一定会有好事。」



「哦……那那台相机呢?」



「哦,这个啊,因为我的角色设定是摄影师嘛。」



「你不是吗?」



「是也不是。」鸟口说。



原来他也是半斤八两。



就在这当中,婚宴开始了。



婚宴才一开始,鸟口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扫光了眼前的料理。看他吃得都可以听到那狼吞虎咽的声音了。至于我,完全无法下咽。我吃了一两口,却食不知味。



没多久,我就停止吃东西了。



因为我在远处的座席看见了江端、今井和殿村。



没看到久我,或许那晚的事让他失去樱井的信赖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直忘掉的某种情绪。



我想起来的是愤怒还是悲伤,如今已经无法判别,总之一种难以承受的感觉确实涌上了心头,我没办法悠哉地用什么大餐。



不久后,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礼装的哲哉,以及穿着礼服、头戴新娘头盖的美弥子入场,会场响起一片掌声。



榎木津……



在打哈欠。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主持人和媒人的话及其他一切,全都被心脏的鼓动声盖过,听不清楚。只有称颂哲哉的赞词片段——男子汉、精通文武两道、武门英雄等等——在心跳声之间钻进耳里,让我感到极度不愉快。



——男子汉。



什么叫男子汉?



我的酒量不是很好,但是在酒席上,若是拒绝说「我喝不下了,」就会被逼问,「你这样算男子汉吗?」我对体力也没有自信,但累得瘫倒,就会被责备,「你这样算男人吗?」被打的时候不回手,就会被嘲笑,「简直像个娘们。」所以我才会勉强自己做爬屋顶的工作。



因为虽然微不足道,但只有高处我不在乎。



「怎么样?我也是个男人哟。」我一定是怀着这种夸耀的心情做这件事。



简直像个傻瓜。



可是……我连屋顶都摔下来了。



如果逞强称能、好面子、穷忍耐、耍暴力、对女人动粗、摆架子、瞧不超人,才会被赞扬像个男子汉,那我不想当什么男人了。如果说像哲哉这种人才叫了不起,我情愿当个废物。



——那种人。



我心头火起,握拳就要站起来。



「啪」地一声,什么东西弹中了我的额头。



好像是豆子。仔细一看,榎木津正盯着我瞧。看来是他用手指弹弄料理上的豆子,射中了我。



「榎、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邋遢地笑了,我的紧张感一下子全散光了。



台上状似了不起的老头正含糊不清地说着意义不明的长篇大论。鸟口好像已经酒足饭饱,四处拍起照片来。不愧是说是又不是,他好像还懂一些摄影。



就在这个时候……



入口处闹哄哄地吵了起来。



甚至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榎木津伸长脖子看那里,「嘻嘻嘻嘻」地笑了。



奇妙的男子踏出重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榎木津看见来人,露出深深的笑容,嘴角两侧甚至挤出皱纹,高兴地说了:



「来了来了来了!」



「来了?」



「呀!」尖叫声响起。



会场很大,注意到的人应该不多,但据我看到的,男子只是甩开制止他的接待小姐走进来而已,好像并没有做什么。然而……可能是因为他的外貌与场地太格格不入,入口附近座位的妇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那道尖叫引得所有的客人都望向那儿。



就我估算……像是五十岁左右。那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掺着白发的头发理得短短的,下巴和脸颊也布满了细细的胡碴。他穿着露出膝盖的灰色长裤,上头是一件皱巴巴、而且还是印花的开襟衬衫,就算是奉承的话也称不上体面。简单明了地说,就是个脏兮兮的怪大叔。



台上男子的致词中断了。



全场静下来的瞬间……



「怎样嘛!」



闯入者总算扬声开口:



「看什么看嘛!装模作样个什么劲儿!」



饭店人员立刻从两旁赶了过来。



怪大叔甩开想要架住他的侍者。



「怎样嘛!人妖就那么稀奇吗!」



「人、人妖?」



「对对对。」榎木津愉快地笑,「那个人妖是二丁目的小金,他是来报仇的。」



「报仇?那是益田先生先前……」



「没错。就是笨蛋王八蛋见死不救的人妖小金。」



「他……咦?」



小金似乎颇有臂力,完全不把饭店人员接二连三的阻挡放在眼里,大步穿过座席,来到新郎前面。至于客人,几乎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半张着嘴盯着小金的动向。



「哲哥哥……」



「啥?」



「哲哥哥……你太坏了!」



「啥?」



「来啦……!」榎木津叫道,拍膝大笑,「小金,太厉害了,太帅了,让他们瞧瞧人妖的志气!」



「什么人妖的志气,榎木津先生,他该不会是来揍人……」



「你也太傻了呐,南大门,暴力这种偏离人妖之道的事,人妖才不会干哩!人妖有人妖之道啊!」



哟!人妖!——榎木津吆喝道。



小金回头,微微举手。



然后……小金翘起莲花指,哭倒在地。



「太坏了!哲哥哥明明就有我了,竟然还瞒着我跟女人结什么婚,坏死了,真的坏死了!难道哲哥哥已经忘掉那一晚了吗?」



哲哉站了起来:



「胡、胡说八道!呃,喂!快点把这个疯子撵出去!」



「什么撵,好坏哦。」小金更挨近了哲哉说,「哲哥哥忘记我俩那火热的一晚了吗?喏,哲哥哥,我们在你家后院的仓库里,人家对你……哎哟,羞死人啦!」



骚动的波纹扩散开来。



「你、你不要在那里胡言乱语!各、各位,不可以听信这种下流人说的话!这家伙是变态,是社会的人渣,是害虫!明、明明就是个男人……」



「哎呀,人家是男生呀,人家不就说我爱男生了吗?」



「叫警察!快叫警察!」



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几名客人和员工跑了过来。「讨厌啦!放开人家!好痛耶!」小金叫着。「喂,还在拖拖拉拉些什么!」哲哉嚷嚷。他在呼叫跟班出动。



可是……不知为何,江端、今井和殿村三个人都没有离席。这些人平素总是主动去找人妖的麻烦,不可能是临阵退缩,但他们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榎木津先生!再这样下去,那个人会被抓的!」



「呵呵呵呵,那儿有警察厅的长官呢。」



「不帮他好吗?」



「警察会来,不过还要一会儿吧。」



榎木津说,接着啃起鸡腿来。



「什么嘛!人妖哪里不好了嘛!」



小金被众人压制,大声嚷嚷。



就在这一瞬间……



江端站了起来。



「就是啊,哲哉兄……」



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哲哉仿佛吃了子弹的鸽子般,瞪圆了眼睛。



「江、江端,你干嘛……」



「太过分了,哲哉兄,我、我……」



接着今井也冷不防站了起来。



「我也……再也无法忍耐了!」



今井大步走上讲台,推开美弥子,就要拥抱哲哉。



「喂、喂,今井,你、你发疯了吗!」



「哲、哲哉兄,我……我一直只对你一个人……」



「呜哇啊啊!」



哲哉从台上翻滚下来。



底下有殿村在等他。



「我们才不会把哲哉兄交给那种女人!哲哉兄是我们的!」



「救、救命啊!」



江端压上去,殿村抱上去。



场内……当然乱成一片。疑似今井和江端父亲的男子上前制止。演变成一场乱斗了。小金「噫噫」地尖叫吵闹。



这下子的确就不能叫警察了。因为闹场的不是闯入者而是来宾,把事情闹开,也只是让自己丢脸。



「住手!住手!」哲哉惨叫不休。



中间被人墙挡住,我看不见里头的状况,不过……应该正发生着超乎想像的事吧。



鸟口喜孜孜地拍着照片。



榎木津挥舞拳头叫着,「上啊,人妖!」



「现、现在是什么情形?」



「哇哈哈哈哈,很有趣吧?那天晚上京极对他们施了法,他们只要听到人妖两个字,就会变成人妖。还是不是人妖?嗳,随便啦。总之,首先要让这个蠢货体会到被强奸的心情……哇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



「什么好玩,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站起来,往骚动的方向走去。



此时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经离席避难到墙边去了。



榎木津又扯又踢地撵开纠结成一团的家伙,救出了小金。



小金看到榎木津,娇艳地一笑,发出倒了嗓的声音高兴地说,「哎呀,谢谢!」榎木津接着将今井、江端和殿村给揍飞了。



「适可而止一点!再闹下去就不好玩了啊!」



榎木津这句话使得场面暂时安静下来。原本在台下推挤的一大群人退了开去,人群中蹲着礼服被扯开,变得半裸的哲哉。旁边站着一脸苍白的樱井十藏。



「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总之平息了混乱,真是谢谢你。我向你致谢。」



「哼。」



榎木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再怎么了不起,对方顶多是个官僚。相形之下,榎木津……他说他是神,两者相差太悬殊了。



「我没道理让你道谢。我刚才救的是在那儿缩得像只团子虫的你儿子,又不是你。你儿子是个被人救了也不知道感恩的无礼之徒吗?」



「你、你说什么……你这无礼的……」



「无礼这个词就是没礼貌的意思!没礼貌的是你儿子!看,就连人妖,被人救了也知道感谢。」



「呀,就是嘛!」小金高兴极了。



虽然很抱歉,但这画面实在满恐怖的。樱井十藏一张脸紫涨得像只章鱼。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儿子吗!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侦探!」



「侦探?」樱井说,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一个官吏长相的男子立刻驱前过来,在那张惊诧的脸边耳语。



「什、什么?榎木津前子爵的……?你说这目中无人的家伙是榎木津集团会长的公子?」



噢噢——众人一阵骚动。



「真的吗?」樱井问。



他一脸难以置信。



「假的!——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似乎就是如此呐。就算这是事实,也请你不要那么大声地在人前公开我有那种蠢父亲血统的事实,好吗!我就是我,不是我以外的任何人,我跟父亲哥哥都没有关系!」



「什么没有关系……」



「你,哲哉的爸,你最好也从现在开始这么想。自己的儿子是在婚宴会场遭到男性朋友侵犯的窝囊废,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好在人前提起呢?啊,已经人尽皆知了吗?哇哈哈哈哈!」



狂笑声震动会场。



「你、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这一定是什么阴谋。各位也请听着,哲哉绝对不是那个、那个人、人……」



「人妖。」小金说,「人、妖!」



「不、不是!」哲哉总算抬起头来,「我、我不是人妖。我才不是那种肮脏的东西。不、不要把我跟人妖那种下等人混为一谈!」



真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歧视发言,他已经混乱得神智不清了。



哲哉披头散发地回头,瞪着倒在地上的三个跟班,还有他们身边手足无措的父亲们。



「给、给我记住!竟敢让我丢这种脸,你们以为可以没事吗!竟、竟然让我尝到这种耻辱……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场!今井、江端——你们的前途已经被你们那些蠢儿子给毁了!你们全都被开除了,开除!还有殿村!你知道让我丢脸会有什么下场吧?你的公司就等着变成跟久我的公司一样吧!给我记住!」



「你白痴啊?」



榎木津蹲下身子,盯着哲哉,朝他的额头狠狠一拍。



「你、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呐。你有什么资格开除人家?有权力的是你老爸吧?」



「都、都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你这个肛门男。」榎木津说,倏地站了起来。



「肛门男?什、什么不好说,竟然说我肛门男?」



「不喜欢肛门的话,叫你粪便男也行。你这混帐,仗恃财势到处强奸女孩子,一看到人妖就殴打人家,你这种混帐,神怎么可能放过!而且不管是强奸还是施暴,都不敢自己一个人动手,实在是个窝囊透顶的轮奸狂。像你这种东西,与其被人施暴,倒不如掉进粪坑淹死算了,强奸魔!」



哲哉张着嘴巴,软掉了。



筱村也在台上瞠目结舌。



四处传来窃窃私语声。



「不、不许胡说八道!」哲哉大叫,「谁、谁会相信那、那种鬼话!这、这里在场的有识之士,是不会相信你、你那种下流的毁谤的!」



「无知之徒就会相信呀。」榎木津说,指向鸟口,「听好啦,你看看那个人……」



哲哉一抬头,鸟口迎面就给了他一记闪光灯。



「那个人啊,可是某本下流到了极点的杂志的编辑哦。说到那本杂志的内容之低级淫秽啊,实在是教人说不出口、让人不忍卒睹啊。对吧,阿鸟!」



鸟口说,「没错。」



「今天这件事全都会上杂志,大头条啦!」



「什……」



「一定会有很多无知之徒抢着看吧。」



「那、那种荒唐事怎么可以……」



「荒唐事?都做了那么多坏事,事到如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听好了,被你强奸的女孩子,全都被社会以白眼看待呢。她们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可是她们还是坚强地活下去。还有被你欺凌的人妖也是,他们本来就遭人白眼看待了。可是却只有你一个人不用被白眼看待,岂不是太不公平吗?很棒的哦,白眼。很丢脸的哦,会让人不敢在大街上走哦。」



「我、我才不许你这么做!」哲哉吼道。



「没错,榎木津。」樱井低声恐吓道,「你以为我是谁?不只是我,你要是干这种事,也等于是与那边那位筱村先生为敌呐。你怎么可能敢!」



「为什么不敢?」



「什……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得意忘形也该有个限度。我不晓得你有什么目的,放任你说,竟满口不堪入耳的毁谤中伤。就算你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儿子,若是敢再继续放肆,我可不会放过你。华族制度现在早就废除了,就算是你父亲,现在也只不过是个民间企业的老板罢了。恃着有几个钱就趾高气昂,可是会吃苦头的。你这样会让令尊为难的。」



「哈!」榎木津踢飞散落的餐具,「你们这些人真是蠢到骨子里了。我那死老爸会为难?」



「你、你想让令尊伤脑筋吗?你真的不在乎?我啊……」



「啊啊啊受不了,这些人是怎么搞的?」榎木津说着皱起眉头,「要是我那老爸真的伤脑筋,那我就要开心死啦!如果你有办法让他伤脑筋,我甚至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但很遗憾,这根本是个窝囊废……」



接着侦探以十分侮辱的眼神俯视哲哉。



「这家伙,你这儿子,我还以为他真是蠢过头了,没想到从他老子开始,就连肛门都不如。连肛门都不如——我实在想不到比这更下等的贴切骂名了啊!实在是,儿子会变成肛门男也是难怪嘛,你们这对肛门父子!告诉你,我会这么伟大,全是托我自个儿的福,跟我老爸半丁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老爸要为难还是要为害,都不关我的事,我会趾高气昂,也是因为我是个侦探!没想到你连这都不懂!」



「不、不懂的是你!来人啊,快点抓住这个暴徒!」樱井叫道。



此时人墙分开了。



约十名西装男子站在那里。



「你、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警察,樱井官房次官。」正中央一脸凶悍的男子低声说。



「警、警察吗?好,来得正好。快点逮捕这个疯子,立刻!榎木津,听你在那儿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现在怎么样?不管你嘴上说得再怎么威风,也违抗不了国、国家权力!你束手就擒吧!」



「要束手就擒的是你,樱井先生。」



众刑警身后传来嘹晓的声音。



「你……你是……」



「果心居士!」筱村在台上叫道。



众刑警背后……一身便装和服的中禅寺露出凶狠的眼神站在那里。



「筱村先生,非常遗憾,看来持者的素质太差了。那天晚上我也说过……不过看样子持者素行不佳——不,是糟糕透顶了。凶卦完全无法祓除。还有樱井先生,就在刚才,久我电子工业的社长已经全盘托出了。你长期以来强迫企业接待贿赂,此外……」



中禅寺朝上瞄了一眼樱井,像个恶魔似地笑了。



「……要我再多说一些吗?」



「不、不要,啊,呃……」



一名刑警跑向榎木津刚才说是警察厅长官的男子身旁,向他耳语之后出示某些文件。长官一脸愕然,望向樱井,然后仰望筱村。



「久我不可能说出去!」樱井愤然大叫,「那个窝囊废……他敢这么做吗!他对我唯命是从……!」



额头青筋暴露。



双眼瞬间充血。



「哎呀,气成这样,小心血管爆裂哦,樱井先生。」中禅寺更压低了声音说,「他已经被你舍弃,对你不必再讲任何情面了吧。久我先生已经忍无可忍了。再怎么说,你用与企业活动完全无关的基准去评价公司的业绩,还对久我的公司施以不当的压力,终于害得他们公司跳票了。儿子受到欺凌,连公司都遭到欺凌的波及被摧毁,这怎么教人受得了呢?」



「胡、胡说!全是一派胡言!」



樱并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一名刑警打开手帐,向樱井出示警徽。



「不是胡说。本官是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二课的铃木,您是樱井十藏官房次官本人,对吧?」



樱井没有回答。



铃木刑警接着出示文书,高高举起:



「……这是对您发出的涉嫌收贿的逮捕执行令,请您与我们一起走。此外,对府上及办公室的搜索令也已同时发下,另外,国税厅亦正着手调查您的逃漏税嫌疑。由于有湮灭证据之虞,若您不愿意与我们同行,我们将强制拘提……」



几名刑警上前,架住樱井十藏的双臂。



樱井瘫软着,自喜宴会场被拖走了。



中禅寺冷冷地看着樱井那个样子,然后回头,微微扬起单眉。



「你来的时机真好!」榎木津说。



「锋头全被你抢去也教人不甘心啊。」中禅寺仍然板着脸说。



筱村总算站了起来。



「果……果心居士……」



「筱村先生,我真正的名字是中禅寺,以驱逐魔物这下贱的行业为副业。我受华仙姑处女所托,为先生这样的顾客善后。虽然手段有些粗暴,但我想您应该能够理解……」



占卜还是适可而止才好——中禅寺留下这句话,迅速地离开了。



会场吵闹了好半晌,不久后一个人离去,两个人离去,没多久就变得稀疏冷清了。榎木津说是警察厅长官的人跑到台上的筱村身边,再三地道歉。我不懂为什么他非道歉不可。



哲哉几乎是袒胸露背地软了腿,坐在地上。



榎木津脸上带笑,讽刺十足地说:



「喏,你唯一的靠山爸爸也完蛋喽,你还剩下什么?」



「呜呜……」



「呜什么呜?好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



「呜呜……」



「你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喏,笨男人,快说啊。」



「呜呜呜……」



榎木津一脸伤脑筋地站了起来。



「完全不行了。这家伙欺侮起来真没意思呐。和这家伙相比,那只猴子还有趣太多了。只会呜呜呜呜,跟锅釜有什么两样?你是被炉灶给烧了吗?喂,犬吠埼。」



是……在叫我吧。



侦探揪起哲哉的后衣襟,拖到我前面。



「要揍他吗?」



我瞪着哲哉。



蹂躏早苗的真心、夺走早苗的纯洁、毁掉早苗前途的罪魁祸首。教人恨之入骨的仇敌。我的、我的……



我握紧拳头。



这家伙这家伙这家伙……



这家伙……就是一切的……



哲哉缩起脖子,双眼闭紧,叫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



放下了拳头。我已经没那么恨他了。



「这样啊……」



榎木津软呼呼地笑了。



「那,小金,你要揍他吗?」



「哎哟,讨厌啦,侦探哥哥,人家才不干那种野蛮人做的事呢。别说这个了,侦探哥哥,你好帅哟~」



榎木津踢了一脚小金的肚子:



「混、混蛋!我最讨厌人妖跟灶马了!」



「哎哟,真是太可惜了。」小金说着,抛了个媚眼。



他似乎是个愈挫愈勇的人。



「喂,你。」



榎木津凑近哲哉,他缩起了脖子。



「你真是太幸运了,结果没有一个人要揍你呢。记得感谢神明啊!」



榎木津用力推开哲哉。



有个人接住了他。



是美弥子。



美弥子一把抓下新娘头盖,再一次端详哲哉,接着……



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



「呜呜!」



哲哉呻吟一声,仰倒下去。



「哼……」



美弥子拍了拍双手。



「没有人要打,所以我来打。没有问题吧?」



「是没问题啦……唔,不过我觉得……」



榎木津……竟然目瞪口呆。



「这是我的份……其实我还想再揍他一拳的。不,不管打上几拳都不够。我想代替所有被这种烂人摧残的女性一一出气!还是再揍几拳好了。」



美弥子再次揪起倒地不起的哲哉。



「别这样了。」



榎木津……竟然制止她了。



「是啊……」美弥子想了一下后说,「还是算了。」地丢开哲哉。哲哉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地上,昏倒了。



「侦探先生,你刚才说那边那个长相像狗的人是低俗杂志的记者,对吧?」



「是啊。」



「这位先生,是真的吗?」



「唔嘿……」鸟口发出分不出是回答还是什么的怪声。



「这样。那就好。我想请你将今天发生的事钜细靡遗地写成报导,可以吗?还有,把这个烂人的名字清楚地写出来,也将他过去的恶行详尽地交代一番,好吗?」



「啊,哦,这是没问题啦,可是……」



「你应该也拍到樱井遭到逮捕的瞬间了,哦,当然,把我的名字写出来也没关系,那样杂志也会卖得更好吧?」



「唔嘿,是这样没错啦……」



「你在想什么啊?」榎木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美弥子。



「不好意思,我想你没资格教训我。」美弥子回嘴道。



「可是这样你很丢脸耶?」



「脸的话,早就丢光了。」



「是这样没错啦……」



「你们策画让人丢脸,事到如今别再来说这种自私自利的话,好吗?反正那个祈祷师也是跟你们一伙的吧?」



「的确是这样啦……」



「真是的。」美弥子卷起袖子,「可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我的自尊心才没那么廉价,会被这种无聊小事给伤到。而且我应该让世人用白眼看待才对。因为被这个烂人玷污的女性,光是受玷污,就遭到了世人的歧视,不是吗?」



「是啊。」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虽说只有一时,但我曾经决心要嫁给这种废物。不是靠占卜决定,而是我出于自己的意志决定的。我应该负起责任才对吧?」



可以吗?爸爸——美弥子对筱村说。



筱村深深地——真的是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所以你才会嫁不出去,本来以为这次总算可以把你嫁掉了呐。」



「爸,您在说什么啊,我还没有放弃呢!」美弥子踹飞哲哉的屁股。



「好帅哟!」小金尖叫起来,「明明只是个小丫头,却连我都要不小心迷上了!」



「你这人妖,适可而止一点!」榎木津说。



「被人妖迷上,我也真是没救了!」美弥子说着,笑了。



8



事情轰动了一整个月左右。



各家报纸都以大篇幅报导,许多杂志也争相刊登。



但是最为热销的好像还是鸟口的杂志——《月刊实录犯罪》。出于媒体性质,若是平常,就算被批评为总是捏造难以采信的丑闻也没办法,但这次丰富的现场照片似乎立了大功,听说还创下了创刊以来最佳的销售成绩。



以牙还牙——结果确实变得如此。樱井十藏失势,樱井哲哉不仅失去父亲的威光庇荫,还登上丑闻报导,前途充满耻辱,从今而后,他必须躲躲藏藏地活下去才行了。



虽说是自做自受,却也觉得他有点可怜。



先前明明还恨成那样……



现在我却已经能够去同情他了。



早苗似乎也不再怨恨哲哉了。或者说,早苗可能打从一开始就不怨任何人,她会试图自杀,也不是出于对犯人的憎恨吧。反而是因为受不了来自社会那些没有道理的压迫,才会那个样做——这么解释才比较正确。



决心生下小梢的时候,早苗就完全振作起来,独力与社会对抗了。那个时候,她内心就已经了结这件事情了。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团团转。



然后……



最让我吃惊的是,久我光雄真的成了小梢的父亲。这个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打从心底惊讶,瞠目结舌。



早苗……上星期和久我结婚了。



久我在那场鸣釜神事后——似乎是深深地烦恼了许久——前去拜访早苗,真心诚意地赔罪,然后竟然向她求婚了。



听说久我父亲的公司破产,本人也因为贿赂遭到逮捕,因此久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大公司职位也丢掉了。当然,他的后盾樱井也已经失势,所以久我等于变得一无所有,他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向早苗低头求婚。



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猜疑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了,但看来似乎完全没有这类奸计。



站在大姐夫妇的立场,似乎也没有异议。但早苗本身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我觉得一般人不会答应这种求婚。



如果答应,一定是出于某些算计。



可是,我很清楚早苗的性格,她应该也不是出于那类算计才答应。因为早苗打从一开始就抛弃了体面、经济能力这些东西。



可是我没有追问详情。



因为我总觉得那样做就太不识趣了。



婚事正式决定后,早苗、小梢和久我三个人一起来问候我。久我低头谢罪。他好像从早苗那里听说等于她哥哥的我,对那件事非常生气。



我……



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教,那么我笑着原谅久我了吗?没有。我也无法打从心里祝福他们。我只能摆出窝囊的、暧昧不清的态度。



其实我内心是提心吊胆的。



因为我担心久我会不会认出我就是鸣釜神事那天晚上的河川敷。



然后……我终于了解榎木津戴口罩的意义了。为了往后的任务,若是在当时暴露出脸孔,会造成一些妨碍吧。



久我说他开始在运输公司工作。



一旁的早苗看起来也十分幸福。



虽然不是只有结婚才能幸福,但感觉幸福的婚姻,还是该予以祝福才是——我心想。



听说久我也把小梢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或许小梢真是他的亲女儿——而且榎木津也说小梢是久我的女儿——疼爱有加,近乎溺爱。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



这样的话,或许把久我当成父亲就好了吧。



我总算是整理好心情,然后请了三天的假。



我总想要休息一下。



我先是去拜访千叶的大河内家,顺便报告一连串的骚动和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大河内和中禅寺也是老朋友了。听说他们是高中同窗,榎木津是他们的学长,看来那所学校真是怪人云集。



隔天,



我前往神保町的玫瑰十字侦探社。



但榎木津不在。



看家的和寅——他的本名好像叫安和寅吉——告诉我出于某些原因,榎木津跟小说家朋友一道去了白桦湖,还说暂时不会回来。



我和和寅闲聊了一会儿,前往中野的中禅寺家。



先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中禅寺的店好像叫京极堂。事件完全结束后,我才发现榎木津会「京极、京极」地叫中禅寺的理由。



夫人依然不在,主人一看到我,早早关了店门,亲自泡茶给我。尽管是关了店特地泡的茶,却薄得有点不像话。



我告诉他早苗结婚的事。



京极堂主人坦率地为他们高兴。



他意外地是个很普通的人。



我稍微放下心来,决定向中禅寺求教一直困扰我的事。



也就是扰木津是出于什么根据,断定久我是小梢的父亲?



京极堂主人望着庭院想了一会儿,不久后说了:



「请不要告诉令甥女……」



「当然。」我答道。



「榎木津他……不是一一检视了那些家伙吗?我是不晓得提出这个点子时,榎木津是不是就有了这个计划……他们被吩咐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自己犯下轮奸案的现场,应该会无意识地勾起当时的记忆。虽然黑暗,但也并非全然漆黑嘛。那个时候,就算不是一清二楚,榎木津也看到了难以启齿的影像吧。然而……」



「然而?」



「只有一个人身上看不到下流的画面。」



「是……久我吗?」



「对。在这个阶段,他就失去受罚的资格了。」



「受罚的资格?」



「是的。他在那个地点的记忆是明亮的,对吧?」



怎么是亮的……



榎木津的确是这么说。



「这……是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代表久我并没有对早苗小姐施暴。他应该参与了暴行——正确地说是被迫参与,但久我并没有侵犯早苗小姐。」



「没有?这……」



这表示久我不是歹徒一伙吗?那么是益田的调查结果错了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答道,「益田的调查十分周全。」



「虽然那个侦探助手的调查方法只能说是低俗到了极点,但只论调查结果,是十分值得信赖的。久我是袭击早苗小姐的无赖同伙,人也在犯罪现场。不过……他完全没有动手。」



「咦?那久我……」



「是的。他——久我大概被吩咐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外,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的景色是亮的。他……是负责把风的。」



中禅寺这么说。



「意思是……他只有把风而已?」



久我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对我,他也只是不停地道歉而已。



不过就算是把风,也无疑是共犯。如果参与恶行是不动如山的事实,久我也脱不了共同责任。他是认为自己也是同罪,所以干脆地承认了……吗?



「当然是吧。」中禅寺说,「就算没有出手,他也丝毫不打算辩解吧。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自责,比任何人都后悔。」



「为什么?而且,有证据能证明他没有动手吗?」



根据不是只有榎木津那奇妙的能力而已吗?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们查到了证据。从调查到的状况来看,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说起来,樱井哲哉会想到要袭击早苗小姐,理由就是……久我光雄爱上了早苗小姐。」



「久我……喜欢早苗?」我大为吃惊。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久我在樱井一派之间,地位本来就低人一等。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被当成跑腿的差使,动辄受到欺侮。而这样的久我似乎爱上了头儿家中的女佣,然而那个女佣却憧憬着樱井。久我无法告白自己的心意,举棋不定。这太有意思了,就拿这件事来狠狠地恶整一下久我那傻子吧——就是这么回事。」



「就为了这样?」



早苗……



只是被当成欺负人的道具吗?



而且是阴险的、教人作呕的欺凌。



「这太过分了,那不管是早苗还是久我……」



这真是情何以堪。



「很过分,对吧?」中禅寺说,「久我被父亲严厉地交代:不管樱井少爷做了什么,都绝对不能违抗,万一惹得樱井少爷不高兴,不仅是我们家众多员工,连员工的家人都要挨饿受冻了。那个时候,久我被迫面临了人生最重要的选择。他被命令站在心上人遭到轮奸的小屋外头把风。他饱尝屈辱,咽下泪水,在罪恶感折磨下……甘心奉命把风。」



拿着手电筒关门的是久我——早苗也这么说。



这家伙……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



榎木津则这么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觉得悲伤起来了。



「送花给早苗的是久我。他应该明白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也料想到花会被丢掉,却无法什么都不做。久我似乎非常痛苦……」



这……一定很痛苦吧。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遭到池鱼之殃,人生被玩弄的早苗小姐。」



中禅寺以有些严厉的口吻说:



「但是久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早苗小姐所受的伤,一生都不会痊愈。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补偿,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全都是自己害的。所以……久我才更是痛苦吧。只是……」



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中禅寺这么说。



「请想想看。不管提议的人是谁,听的人都该制止这种秽行。就算无法制止,也可以报警。这可是妇女性侵害案件,是犯罪。」



没错,他们所做的……是犯罪。



「而且……至少他可以拒绝参加的。」



古书肆这次有几分遗憾地说:



「为了让你痛苦,我们要强奸你的心上人,你在外头看着——这种毫无道理的事,原本是行不通的。不,不可能行得通的。」



是啊,完全没错。



「就算被逼,就算立场再弱,这也不是无法拒绝的事,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抵抗、应该阻止的。应该有很多方法。例如,如果久我的父亲知道儿子陷入那种困境,到底会怎么说?」



「久我的父亲……会阻止?」



「至少不会要儿子为了公司而忍耐。我直接去见久我社长,和他谈过,他是个非常耿直老实的人。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忠告儿子不要做傻事、要儿子阻止那些人做傻事才对。」



「如果久我去找父亲商量就好了吗……?」



「是啊。」京极堂说,「但是他无法这么做。因为久我非常明白自己的父亲立场有多么艰难。」



「父亲……也很痛苦是吧?」



中禅寺点点头。



「事实上,久我的父亲也处在岌岌可危的状况。」



「是经营困难吗?」



「公司的经营似乎确实是濒临破产,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别处。」



「是与樱井的关系吗?」我问。中禅寺答道:



「是啊。樱井——我是说父亲,似乎不断地对久我社长做出欺人太甚的要求。社长不知是跟儿子一样很讲情面,还是太胆小了,拼命地忍耐下来。但那毕竟是犯罪行为,本人内心似乎也相当纠葛。此时……,嗳,我也觉得或许是多管闲事……看到事情变成这样,虽然我不是侦探,但既然知道了,也无法置之不理。于是……我劝久我社长自首。因为反正公司都倒闭了,如此一来,对樱井更不必讲任何情面了。再说,如果社长知道那些人对儿子的所做所为,应该会更早挺身反抗樱井才对——我是这么想的。」



结果……招来了那出逮捕戏码。



「久我和久我的父亲也是受害者……是吗?」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久我依然是加害者。久我社长也犯了贿赂这样的罪。」



「虽然是这样……」



「不管是久我还是久我社长,如果他们能够严正拒绝不愿意做的事,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即使背后有许多苦衷,但他们的判断造成这样的状况却也是事实。如果久我打从一开始就以毅然的态度拒绝樱井哲哉脱离常轨的吩咐,樱井那群人也会放弃进行这种荒唐的计划吧。因为樱井他们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欺侮久我,而不是凌辱令甥女。可是……久我虽然痛苦,却忍耐下来了。」



「啊啊……」



「他们非常清楚久我有多么痛苦,所以打算要做到久我说不为止。然而久我却拼命忍下来了。所以欺凌才会变本加厉,一直进行到最后。所以令甥女等于是因为久我的忍耐——或者说窝囊,平白蒙受了池鱼之殃。」



——这样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久我才会毫不辩解,只管道歉。



原来如此。



「所以……榎木津先生才会……」



「那家伙才没那么好心,八成只是碰巧罢了……」



你最好不要去问他——京极堂这么作结。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