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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鼠(2 / 2)




「离奇之处在于——有人认识只右卫门,亦有人知道只右卫门已死,即便如此,却有人宣称只右卫门尚在人世,这岂不是相互矛盾?虽有矛盾,但离奇的是——竟无人视其为亡灵或幽魂。」



「那是什么?」



「众人似乎皆坚信其尚在人世。」



这就是麻烦之处,山崎说道:



「若是亡灵,只消行祭降魔除妖便可解决。但尚在人世,可就无法如此对付。」



这的确是个难题。一旦如此传言流布开来,再怎么费劲解释此人已死,想必也无人相信。



无论如何,只右卫门业已不在人世,山崎一脸不解地说道。



「志方大人也曾……」



也曾提及此事,阿甲说道。



——志方兵吾。



「那位大人——也曾提及只右卫门?」



「是的,前去取回巳之八遗体时,志方大人曾询问,此人或店内众伙计,是否曾有得罪只右卫门之情事——」



「这……」



——难道他也知情?



志方,不,奉行所,大概知道多少?



当然,志方大人对吾等的差事应不知情,阿甲回答道:



「此外,奉行所似乎也否定只右卫门之存在。当然,乃因仍有行刑记录可供查阅,不,毕竟是自个儿处的刑——但即便如此,此一传言四处流传既是事实,又有一连串案件与此有关,这下当然不可坐视不管。因此——奉行所应是判断,似有某人假冒只右卫门之名四处为恶。」



「噢,依理,当然是视为欺瞒较为合理。那么,假设真是如此——」



若是如此,此人可杀得了?山崎问道。



「杀不了么?」



「若真有人冒名为恶,这骗子便是头儿。那么只消将之正法,看似便可杜绝乱源。不过,即使将此冒名者捕而诛之,只右卫门也依然不死。不论就擒或处死之人皆不过为只右卫门之冒牌货而已。真正之只右卫门业已死去——意即已免于法网,亦不会死亡。即便收拾了冒名者,只右卫门仍不会消失。」



「言下之意可是——这股骚动不会因此止息?」



或许真是如此。



「此外,头儿或许不只一个,冒名者可能不只一人。若是多人依缜密计谋行事,非得将其全数收拾,方能根除祸端。有三个就杀三个,有十个就杀十个。况且,只要只右卫门这名号不消失,任何人都可冒名顶替。这回的头儿的确是个冒牌货,而擒王亦为擒贼最善之策。不过,又市先生,仅除去现今的冒牌货,后继者仍将前仆后继。」



敢问这祸根该如何根除?山崎问道:



「诛杀冒名者?见一个杀一个?」



这……



「这岂不是有违先生的规矩?」



「噢……」



先生平日常言——



凡事均可能不牺牲人命,便得收拾——



棠庵曾如此说过。



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计制之——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



鼠辈心生畏惧,乃因无从窥得猫王之真貌使然——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



「先生在说些什么?」



又市倏然起身。



上哪儿去?山崎问道。目前尚不宜轻举妄动,阿甲也说道。



「对不住,大总管。我生性天真莽撞,静不下也坐不住。况且,倘若对方胆敢于堂堂白昼来袭,大伙儿群聚此处,同样将遭歼灭,大爷说是不是?」



「话是没错——」



「记得大爷也曾说过,兵法有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嗯,山崎应道。



「避而非战,实为良策,这可是大爷教我的道理。与其坐以待毙——或许不如找个退路较有胜算。总而言之,倘若此处毁于敌袭——」



就转至长耳那毁了的家藏身,又市说道。



「然该处早为对方所察,这先生也清楚。」



「是没错,但那床间——尚未为对方所知。」



「床间?」



山崎皱眉反问道。大总管就拜托大爷关照了,话毕,又市转身离去。



「又市先生。」



阿甲唤道:



「小心行事,务必保重——」



朝又市的背影如此说完,阿甲便不再作声。又市头也没转、话也没回地拉开纸门,跨出房外,再静静地将门拉上。



见角助人在帐房,又市便朝他打了声招呼。



阿又先生,这掌柜的头也没回地应道:



「要走了?」



「没错,出门蹓躂蹓躂。」



「不会——再回来了?」



「再说吧。想回便会回来。」



「噢,想到就回来瞧瞧吧。」



否则谁也不会回来了,角助语带落寞地说道。



少这么无精打采的,又市朝角助背后一拍,以中气十足的嗓音说道:



「往后也只能靠你了。」



「只能靠我?指的是什么?」



「傻子。还不就大总管——不,老板娘阿甲?」



「噢?这……」



「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姓角的,这店家关门大吉后,就仅剩你能照顾她了。你们俩也共事了这么久,除了恩情义理什么的,也有情份不是?」



噢,角助抬起青筋暴露的脑袋应了一声。



「哼,瞧你这寒酸性子,别白白错失一段良缘。听好,给我好好活下去。我是一无所有,但你可不是。可别因为生得像条野狗,就死得像条野狗。」



话毕,又市再度拍拍角助的肩头,接着便推开木门,步出店外。



夜风徐徐吹来。



又市使劲吸了口气。



走上大街,再度回首。



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



向这面招牌投以今生的最后一瞥。



【陆】



又市来到了两国。



有两件事非处理不可。



首先,是找着那御行。其次,是造访小右卫门。



关于那御行,完全不知该从何找起。虽未曾向本人探听,但生驹屋那古怪的少东,到头来似乎也没找着这御行。打听良久,依然掌握不到半点儿线索。



就这么毫无头绪地找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即便真能找着,又市也不知对现今的事态能有什么帮助。原本猜测此人可能是大圾那头遣来和自己联系的,或许这猜测本身就是个误会。



至于另一个目的——



关于小右卫门与此事的关联,又市已确信不疑。又市判断充当只右卫门卒子的无宿人,便是死于小右卫门的强硬手段之下,也知道该上哪儿找他。



又市伫立小右卫门居处门前。



望着写有傀儡师小右卫门的木牌。



默不作声地踏入庭院内,穿越玄关口,一路走上走道。



走道尽头有个板间。



前回造访时,就是被引领至此处。



人若在,便在此处。人若不在,又市也打定主意在此等候。



推开木门时,又市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房内有具傀儡。



跪坐于宽敞板间的正中央。



又市出神地望着这具傀儡。



板间四隅均立有烛台,每座均点有百目蜡烛(注35)。月光自大窗射下,照耀着这具傀儡。



这是一具小姑娘的傀儡。



看来约十一、二岁。又市看不出这小姑娘的年龄,但大抵是这个岁数。不——



——傀儡何来岁数?



只见其身穿绣有鲜艳牡丹花样的振袖,向上盘起的黑发上刺有一根替代发簪的芒草。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又市。



——不,既是傀儡,当然不可能眨眼。



傀儡既无命,亦无心。这——



——难道就是所谓的逼真傀儡?



一张细长的瓜子脸上,似乎抹有胡粉精心妆点,细致的肌庸甚是晶莹雪白。



唯有细长眼角上,带有一丝艳红。看似是个小姑娘,或许是双唇未上唇脂使然。



这具傀儡旁,另有一具个头较小的傀儡,同样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这便是傀儡戏里使用的净瑠璃傀儡。



又市出神地观赏这副景致好一阵子,接着才回过神来,环视四方。



插有许多傀儡头的藁筒。



分解的手与脚。



正前方尚有四张榻榻米。其上置有道具箱、笔、水皿及坐垫。



房内更深处,则设有一不知祭祀何物的祭坛。



上回造访时没多留意,这下才发现各梁柱间串有注连绳,绳上等间隔地缀有纸御币(注36)。虽因房内昏暗瞧不清楚,但御币的形状甚是怪异,教人看不出是依什么形状裁制成的。



定睛一瞧,一枚御币微微晃动了起来。



「小右卫门并不在此。」



又市登时给吓得朝后跳了一步。



回过神来。



竟看见净瑠璃傀儡的嘴宛如梨子般裂了开来,眼球反转,头生双角,并露出满口獠牙。



「小右卫门并不在此。没听见么?」



所谓清脆如银铃,指的就是如此嗓音吧。



此时,大傀儡竟撑着小傀儡站了起来。



「来者何人?」



「你——你——」



竟是个活人?



「小女留守此处,不容汝擅闯空门。尽速报上名来。」



「我、我乃——」



只见这具傀儡将操弄手上的净瑠璃傀儡朝前一凑,凑近了又市的脸颊。



「我——是个小股潜。」



「何谓小股潜?」



「就是个骗徒。」



话毕,又市逐步退向入口。



这具傀儡——不,这个貌似傀儡的小姑娘则朝前跨出一步。



「不过,这位小姑娘,我可不是个普通的骗徒。」



又市又朝后退了一步。



「而是擅长化实为虚,化虚为实的——」



又市已退至走道。



「小股潜,名曰又市。小右卫门,你可听见了?」



又市转过身来。



只见走道另一头冒出一抹黑影。



「小伙子,怎么又是你——?」



「我可不是什么小伙子。」



小鬼头,可别放肆,黑影语带威吓地说道:



「胆敢乘我外出时擅闯家门,你可真懂得规矩呀,又市。犹记我曾警告勿再来访,无事登门,当心惹祸上身。」



「倘若无事,何须来访?上这鬼地方哪有什么乐子?倒是,小右卫门,瞧你现身的时机——该不会是自阎魔屋一路跟踪我至此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右卫门身旁燃起一盏烈焰,看来宛如鬼火。



「噢?这就是小右卫门火什么的?喂,威胁我可不管用。」



「威胁——岂止威胁?」



「难不成打算杀了我?」



「这就看你的造化了。」



「哼,少给我逞威风。如何?小右卫门,难不成你怕了?把我给杀了呀?反正也不过是个没没无闻的无宿人。喂,小右卫门,你可说来听听,究竟杀了多少无宿人?今儿稍早那些家伙,想必也死在你手上了。算算数目如此惊人,再添一个又何妨?放马过来罢,快把我给杀了。」



杀了我,只右卫门可就开心了——又市说道。



火焰倏然消失。



霎时四下一片黑暗。板间的蜡烛亦悉数灭熄。



「果然有点儿气势。不过,又市,可惜你收尾过于天真。倘若挟那小姑娘为人质——咱们可就势均力敌了。你为何没这么做?」



「因为这有违我的原则。小右卫门,话说回来——」



又市望向板间,发现那小姑娘早已消失无踪。



幽幽月光白天窗射入屋内,在地板上映照出一片方形的熠熠白光。



「——也不知那小姑娘是何方神圣,挟为人质,可不保证有效。」



「有道理。毕竟尚难辨明她究竟是不是我的亲人。那么——今儿个所为何来?听你方才那语气,似乎知道了不少事儿。难不成是眼见我为你的同党报了一箭之仇,前来酬谢的?还是发现自个儿已无计可施——前来求我助你保住小命?」



「你这番话说得可真蠢。」



「蠢?哪儿蠢了?」



看不出小右卫门身在何方。



手不见五指、仿佛十八层地狱般的黑暗怒喊道:



「报一箭之仇?这玩笑也说得过火了吧。小右卫门你这哪叫报仇?不过是杀戳罢了,况且,还是无谓的杀戮。」



「无谓的杀戮?」



「正是无谓的杀戮。死在你手上的,是既无权力,亦无家产,更无身分的无宿野非人,无一是遭撵出社稷、贫苦无依的弱者。小右卫门,杀害这等人,可值得高兴?你习得那一身绝活儿,难道就是为了杀害弱者?」



又市的嗓音为黑暗所吞噬。



「没错。」



黑暗回答道:



「一切正如你所言。然而,这些弱者——又做了些什么?这些家伙所犯下的罪行,可是天理难容。虽说都得怪那魔头的指使——但勿忘这些家伙教多少人饱受磨难,又教多少人命丧黄泉。这些事儿,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同伙就有数人遇害,也看见了遭垂挂示众的尸首。难道即便如此——你还要我放这些家伙一马,只因他们是弱者?」



「我没说过要放他们一马。」



而是该教他们收手,又市说道。



「没错。所以,我不是教他们收手了?」



「但瞧瞧你用的是什么法子?难道只要杀几个人,就能教他们收手?」



又市怒喊道:



「他们不过是卒子,不过是只右卫门的傀儡。除去一个卒子,立刻有其他卒子替补。你杀得愈多,只会让更多家伙受只右卫门迫使。小右卫门,难不成你打算一路杀下去卜将这些家伙赶尽杀绝?正是为此,我才问你究竟打算杀多少人。」



「那么,又市,我倒要问,这些家伙为何甘愿供那魔头差遗?」



不正是受胁迫?黑暗说道:



「不听从便要遭折磨,甚至遭杀害,是不是?我的盘算,可不是除掉那魔头的卒子。正如你说的,这些家伙愈是拔除,只会繁衍得愈多。但倘若让他们知道听那魔头差遗、为那魔头作恶也得丧命——结果又是如何?那些家伙作恶可不是出于自愿,想必也不甘冒生命危险接受那魔头指使——」



「并非如此,小右卫门。」



又市跨开双足,与黑暗对峙。



「你错了。御灯——小右卫门。」



此时——一盏烈焰倏地燃起。



火光在黑暗中照耀出一张满面胡须、威严十足的脸孔。



「小右卫门,你这番话,乍听之下似有道理,实则错误百出。那些家伙之所以任只右卫门指使,并非纯然出于畏惧不从便将遭弑。听命受死亦在所不辞——便是铁证。若是贪生怕死而听命行事的窝囊废,岂可能甘愿拱手让出性命?这你难道不好奇?」



供只右卫门差遣的弱者,似有某方面希冀只右卫门的帮助——



没错。犹记棠庵曾如此说过。



黑暗中接连燃起几盏烈焰,挂行灯(注37)也点上了火。



「彼等必有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么,你自己又是如何?以这能将米仓炸得灰飞烟灭的绝技杀害这些家伙,试图以恐惧制止其犯行——你以为就能逼人屈从?」



「无法拒绝的理由——所指为何?」



「我不正在找这理由?」



挂行灯接连亮起,将走道照耀得益发明亮。



火光映照下,一个一身火事装束的魁梧汉子霎时映入眼帘。



身旁还站着那仿佛逼真傀儡的小姑娘。



「又市,见你话说的颇有道理,就饶你一命。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你这小股潜有多少能耐吧。」



「哼,若是要我谢你开恩,我可不从。顺带一提,人尽皆知你在暗处是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坐拥如此权力——此事竟然还得亲自出马,为何不差遗手下为之?」



「我并没有手下。」



「嗅?」



「凡助我者,尽是出于对我的恐惧。但——」



毕竟无人胆敢触怒那魔头,小右卫门说道:



「于暗处生息者,对这等事儿避之唯恐不及。除了上回鬼蜘蛛那等凶徒,都应循守着视而不见的江湖规矩。近五年内,胆敢挑衅那魔头的——」



仅有你们一伙儿,小右卫门说道。



「近五年内——?难道只右卫门兴风作浪,打五年前就开始了?」



那不就是遭枭首示众后没多久的事儿?



「那么,小右卫门,你自己又是如何?咱们非道上高人,不谙什么江湖规矩。至于你——不是该十分清楚才是?」



「我——同那魔头结有梁子。」



「什么样的梁子?」



「那家伙——杀害了这小姑娘的爹娘。」



小姑娘闻言,依然像个傀儡般动也没动。



「这岂不是挟私怨报复?」



我又何尝不天真?小右卫门回道。



「噢?」



小右卫门语带笑意地说道:



「之所以扶养这小姑娘,并代其报杀亲之仇——并非为了银两,亦非出于义愤,纯然出于天真。这并非身在江湖者当为之事,因此无意求人相助,即便开口求助,想必也无人愿意代劳。总之——你这番道理,我是懂了。」



「真懂了?」



「当然懂了。又市,既然让你给说服了,就依你的法子行事。既然定了——咱们就单刀直入地说吧。那损料屋,如今还剩下多少人?」



「仅余——三人。」



——这又怎了?



「你的推论不假,在浅草外围之所以得以脱身,的确是我以火药袭击那伙徒众,人命应是没出,至多不过受了点伤。毕竟人数如此众多,不如此无法收拾。幸好附近并无可能遭殃及的民家。接下来——我便一路尾随你们俩。」



「尾随我们俩?难不成你打算当个护弱的大善人?」



不都说我天真了?小右卫门说道:



「总之,既然那魔头决意取你们的性命,只消尾随你们,迟早能逮着他的尾巴——老实说,我原本是如此盘算。因此直到你步出店门为止,我都在店外守候。」



「那么——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不同于稍早那栋破屋子,店家位于大街上。若有大批无宿野非人群聚而来,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何况这下子町方戒备森严,火盗改亦不敢懈怠。」



「只右卫门哪会在乎?根本不愁没卒子可差遗,且用完即抛也不足为惜。」



「的确如此。然即便对牺牲不以为意,想必也不敢贸然坏事。倘若失败一回,接下来可就愈发难办。若要遗人袭击,必得乘夜为之。想必你们那损料屋,已撑不了多久了。」



天明前必将遇袭,小右卫门说道:



「况且,人数将会相当可观,应不少于昼间那回的两倍。」



「噢——」



再度遇袭早可预测,但若人数加倍,山崎还护得了店家么?



不,店家就甭守了,只须助阿甲与角助逃往长耳居处——



「阿银,这儿交给你看守。」



小右卫门向傀儡般的小姑娘说道,接着便转头望向又市。



「还在磨蹭个什么劲儿?咱们上路。」



话毕,小右卫门转身迈步。



这回下手会轻些,但免不了要死上几人——只听他边走边说道。



【柒】



睁开双眼,一片稀疏的芦苇帘子霎时映人眼帘。



帘子的缝隙间,可看见一个又圆又白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高挂天际、熠熠生光,难道是太阳?



然四下却是一片黑暗,看来此处似乎位于地底,



一坐起身,脑袋便碰上了帘子。抬起头来,看见一轮洁白的明月。



此处是何处?这可是个家哩,只听见山崎的嗓音回答道。



「大爷——」



只见山崎正躺卧一旁的草蓆上。



「此处是在下的居处。虽然称不上是个像样的住所,下无榻榻米,上无天花板,就连一道墙也没有——」



甚至连草蓆都是一片破烂,山崎苦笑道:



「阿又先生——看来咱们是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



只记得一片火海。



又市与小右卫门赶赴时,阎魔屋已为红莲般的烈焰所包覆,行将于猛烈火势中倾塌。



两人离开小右卫门居处时,已听见半钟(注38)的钟响。



「想不到对方竟然用上纵火这招。况且,还不是在阎魔屋纵的,而是考虑风向,自隔邻第三栋及后头放的。似乎是想将咱们给薰出屋外。」



山崎费力地坐起身子说道:



「看来是打算乘咱们逃出时下手。不出多久,町火消便赶赴现场,旁边还挤满了围观百姓,咱们虽得以乘隙逃出屋外——」



没错,盗贼改与町方都来了。



又市和小右卫门因此无计可施。



总不能教小右卫门将围观百姓与官差炸得死伤惨重。



「百姓的两人之中,便有一人是潜藏的敌手。若没你们俩赶来援助,咱们根本无从对付。不过,对手竟出此奇策,完全出乎咱们意料。」



在官差面前下手。



即便躲得开,也无法攻击。根本无从全力还击。



对手完全不怕遭官府逮捕,显然早已将小右卫门先发制人的习性纳入考量。



「唉,空有一身武艺,此时却连自己也护不成,同阿甲夫人与角助也给冲散,活像要溺死于人群之中。总之,虽不知是怎么办到的,若没那奇技相救,想必在下……」



早已魂归西天了。话毕,山崎一脸纳闷地起了身。



当时——



小右卫门以矫健身手爬上大街对面商号的屋顶,将业已烧毁一半、众人正忙于灭火的邻家给炸毁了。



用的似乎是与从前炸毁立木藩米仓时同样的小型兵器。随着一声爆裂声响,邻家顷刻碎裂坍塌,围观百姓与官差见状——纷纷仓皇避逃。想必没人料想得到,此乃兵器神威所为。



八成以为是火灾所致。



也有几名町火消遭炸落。



虽然看似仅是一栋宅邸毁于视融——但屋子一塌,根岸町一隅顿时化为人间炼狱。又市穿梭其间,四处寻找阿甲与角助的身影。



「当时,我没料到围观百姓中竟混有敌手,虽然根本不难猜想。多亏大爷救了我一命。」



挨了许多打,也挨了许多踢。



直到山崎赶来相助,又市方能自人群中狼狈脱逃。



倒是——



「角助死了。」



是么?山崎短促地回答道。



「他为了保护阿甲夫人,死于包围他的五名敌手刀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走完了这辈子。」



临别时角助那神情,又市将永生难忘。角助承认了又市的臆测,面露微微一笑。



「我曾告诉他——唯有他能保护阿甲夫人。」



他是个了不起的掌柜,山崎说道:



「想必是喜欢上阿甲夫人了。」



若是如此,他岂不是更想活下去?



「那么,阿甲夫人如何了?」



阿甲她……



似乎是——教小右卫门给救走了。



杀害角助的一行人,似乎是小右卫门驱离的。阿甲当时正在一旁,试图营救——为保护自己而牺牲性命的角助。



「我自己教人又踢又打的,倒地后连站也站不起身。幸好当时火盗改的援兵赶到,连马都来了——」



我才得以勉强脱困。



想来还真是难为情,话毕,又市又躺了回去。



此处甚是狭窄。



「虽不知是何方神圣,那随你来的汉子的确有两下子。总之,阿甲夫人似乎真是教他给救走了,想必是安然无恙——好了,多歇点儿。」



硬撑下去,当心小命不保,山崎说道:



「此处——还算安全。在下窝身此处,至今已有四年。此处乃一走投无路者聚集之地,住民来自诸国,有至伊势参宫(注39)后无法返乡者、抛弃农地出逃的佃农、下山谋生的山民、身败名裂的百姓、脱藩的浪士、亦不乏遭官府通缉的凶徒。既无武士,亦无百姓,让在下得以安然度日。」



「大爷——情况不大对劲哩。」



噢?山崎如此回应的同时,入口垂挂的帘子被拨了开来。



一个年纪未满十岁,生得一睑稚气的女童将脑袋探进房内,噢,这不是美铃么?山崎坐起身子问道:



「怎么了?时候都这么晚了。噢不——难道已是黎明时分?」



女童默默不语地递出一只碗。又市瞧见了她小小的指头。



「噢?三佐大人为咱们俩煮了杂炊(注40)?」



女童颔首回应。



「这真是教人不胜感激。说老实话,在下已有好一阵子没吃顿像样的饭。那么,就不客气了——」



女童转头望向又市。噢,这位是在下的友人,山崎说道。



女童转身放下帘子,接着又再度探进头来,又递出了一只碗。



碗上冒着腾腾热气。



「噢?连在下友人的份儿也准备了?真是感激不尽。」



山崎接下碗,诚挚地向女童低头致谢。女童再度转身,接下来又以握有筷子的小手拨开帘子,向又市递上筷子。



「噢——」



又市短促地回应一声,收下了筷子,女童便放下帘子,转身离去。



「这小姑娘不懂得什么礼节,是不是?在下就欣赏这点,孩童本就该诚实。过于谄媚教人困扰,寡言木讷反而教人怜爱。这小姑娘,乃此处一名曰三佐的耆老之孙,爷孙俩对我这懒骨头甚是关照。」



原本因疼痛与疲累而无法专注,这才发现此处冷飕飕的,丝毫不像屋内该有的温度。热腾腾的杂炊渗入胃腑,味虽清淡,感觉却甚是美味。一如山崎所言,两人已有四五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山崎说道:



「打吾妻亡故后……」



在下就没干过什么像样的活儿——山崎转头朝帘子缝隙间凝望,继续说道:



「在下几可说是自甘堕落。唉,虽说是亡故,其实是死于在下之手。」



「死于大爷之手?大爷杀了自己的妻子?」



没错,山崎说道:



「鸟见役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名目虽为寻鸟,暗地里其实和庭番(注41)差不了多少。得巡行江户周遭观察地势、绘图注记,因此常得出外远行。此外,还得不分昼夜监视大名屋敷等等,干的活儿与密探没多大分别。」



又市漫不精心地聆听着。长耳曾说过,这是份寻找鹰、雀和蛙的差事。



「然却收入甚丰。不仅高达八十仪五人扶持,就连车马费也没少。此外,通常还能收受点贿赂。鹰场中上至鹰场头,下至撒饵者,仅需略施恐吓,便可强行索贿。」



「原来是这等差事?」



「没错,正是这等差事。只消四处游荡绘些地图,嗅到银两的气味便搜刮些许。鸟见役共有二十二名,尽为世袭。至于在下,则是个赘夫。」



「赘夫——却将妻子给……?」



却将妻子给杀了?不不,在下所杀的第一人,乃在下之弟——难道不曾向先生提及么?山崎回答道:



「在下原为职等不高的一小普请组之次男,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家弟甚不成材,四处为恶。在下除剑术外别无所长,加上生性木讷不擅融通,故与为人正直之兄长较为友好,同家弟则颇为不和。一日——某任鸟见役之山崎家遗使前来招赘,告知其女对在下一见钟情云云。唉,如今忆及,不过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但条件如此诱人,事情当然也顺利谈成,在下就这么成了山崎家之赘夫。不过,之所以说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乃因这山崎家招错了人。」



「招错了人——?」



「山崎家原本要招的,乃是家弟。然家弟因放荡不羁,与家中已少有往来,更无人料到竟有人欲向家弟提亲事儿。故吾家——便径自判断山崎家欲招者,应是在下。」



「意即,其女钟情者,乃是令弟?」



「谈不上钟情。实乃家弟玷污了人家。」



「玷污?大爷,这……」



山崎仰面躺下,有气无力地笑道:



「不过是个无赖玷污了武家女子。总之,吾妻重体面,想必不愿承认遭淫而失完璧之身。不过,也欲迫使这无赖负责,方谎称对家弟一见钟情,以为掩饰。适逢其父解职退隐,正欲为女招个赘夫,以承其职。总而言之,两家均严重误判。在下的亲事,就这么在谎言与误判中谈成了。」



可笑不?山崎问道。



「哪儿可笑了,大爷?这种事儿可是前所未闻的荒唐。难道直到入门前,大爷都没见过妻子?只要见个一面,便能察觉误会才是。」



「见是见过。然当时没察觉。」



「为何没察觉?」



「因为两人甚为神似。」



在下与家弟,活像同个模子翻出来的,山崎说道。



「这难道不可笑?」



「更不知有哪儿可笑了。」



又市也没起身,仅抬起头来望向山崎。



「总之,阿又先生,武家的相亲总是相隔老远、低头望下的。手也不握,话也不说。一切都由亲属打点,可谓乏味至极。吾妻于宴席间一度神色有异,然而在下当时也没多质疑。知道实情之后——」



「可是大为光火?」



「不不,在下仅一笑置之。反正这等事儿毫不打紧。夫妇一旦习惯彼此,从前的事儿就没什么好追究的。只要愿意相互扶持,便能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然吾妻……该怎么说呢,对此事总难以释怀,看在下亦是百般不顺眼。」



「大爷与令弟不是甚为神似?」



「相像之处仅止于面容。在下——并不适合鸟见一职。既无意索贿,亦无胆潜入大名屋敷窥探,更不愿胁迫百姓农户。与先任的吾妻之父相较——收入竟然半减,日子也得过得朴实些,总之是挥霍不得,导致吾妻认定在下无能。况且,当年在下极不擅言辞,平素沉默寡言,丝毫不解风情。」



难以置信,是不是?山崎依旧躺着身子笑道:



「总之,当年的在下无话时默默不语,有话时也尽可能长话短说。与妻独处时——阿又先生,根本是尴尬至极,教人难耐。」



「因此招妻嫌恶?」



「没错。唉,虽不时尽力找些话说——但反而是弄巧反拙,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强逼自己做不擅长的事儿,形同自掘坟墓,到头来反教吾妻益发疏远。唉,原本就毫无情份,这也是理所当然。但即便如此,夫妻俩却不得离异。」



毕竟是武家之身,山崎说道:



「若是寻常嫁娶,尚可遣妻返乡,但在下身为赘夫,必得顾及体面,何况在下已承接鸟见之职。且完婚翌年,其父又告辞世。此时若欲离异,各方均不合宜。」



规矩可真罗唆,又市说道。



「可不是?不过,在下还是捱了下来。方才也曾提及,鸟见这差事常须远行,一年内有半年出门在外。故此,在下是得以忍受,然吾妻可就捱不得了。竟开始乘在下出外时——」



与家弟频频往来,山崎说道。



「这——不就形同私通?」



「确是私通。也不知是家弟主动前来,还是吾妻引其入室。堂堂人妇,竟愿与玷污一己之恶徒奸通,实令在下始料未及,察觉时当然甚是惊讶。」



「因此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不不,山崎再度笑道:



「在下的确大为光火,然思及吾妻属意者本为家弟,亦深知夫妻不睦之主因,乃缘于在下不解风情。故即便无意放任不理,亦不敢过度指责。或许在下如此态度,给了吾妻可乘之机——竟开始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



「简单说来——便是意图谋害在下,由家弟取而代之。」



「谋害,可是指谋杀?」



没错,正是谋杀。山崎翻了个身,背对又市说道:



「随谎言与误解入赘成婚,认真当差却遭斥无能,夫妻因此貌合神离,而妻子不仅不安于室,到头来更意图辣手杀夫。你瞧,这岂不是个大笑话?」



「哪是笑话?」



不当笑话哪熬得下去?山崎语带自嘲地继续说道:



「一日,在下自岩榇视察归来。入浴更衣欲就寝时——竟见家弟持刀立于卧榻之前。在下也非傻子,惊觉情况不妙,欲拔刀应战,伸手却摸了个空。原来吾妻为杜绝在下活路,乘在下入浴时将刀藏起。看来虽屡斥在下无能——吾妻至少认为在下武艺确有过人之处。不过,在下虽手无寸铁……」



仍顺利搏倒家弟,山崎说道。



「是如何搏倒的——?」



「噢,在下夺过家弟所持凶刀,挥刀斩之。吾妻原本藏身邻室窥探,此时竟一脸狐疑地拉开纸门。任谁也猜不到,一个手无寸铁者竟能搏倒持刀刺客。况且——胜败两造生得如此神似,令吾妻一时难辨孰胜孰败,交互看了咱们兄弟好几回。当时,在下尚未发现这可能是吾妻使的奸计——直到看见在下的刀竟被抱在吾妻怀中,方才意会过来。在下便……」



将刀自吾妻手中一把夺下,挥而斩之——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事发后,在下万念俱灰,只觉万事休矣。仅随口编造说辞,谎称家弟怒失理智,斩杀吾妻,遂遭在下诛杀正法。作势配合官府盘查后,连法事也没办好,便弃家离去。不,因不愿再佩挂杀妻凶刀,就连武士的身分也抛下了。日后听闻,鸟见役一职已由山崎家之远亲继承,但在下已与此职毫无关系。」



管它是讨伐仇敌还是承继家业,武家之行事已令在下厌倦至极,山崎说道。



「总之,绝不乐见再有人死于在下之手。老实说,当时若能死于家弟刀下,反而是皆大欢喜。既能供家弟任鸟见一职,吾妻也能换得如意郎君。诚如先生所言,人死尽是有失无得——杀生俱是有害无益。」



压根儿没半点好处,山崎总结道。



「嗅,不知不觉竟然发了这么多牢骚。事发至今,在下从未向他人提及过往——劝先生多歇点儿,却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教先生想歇息也难。」



「夫妻若是貌合神离,可就难以维系?」



「没错,注定彼此疏远。」



山崎语带落寞地笑道。



光线自帘子缝隙渗了进来。



看来已是黎明时分。或许因曾晕死过去,如今已无半点睡意。又市坐起身来,环视空无一物的小屋。之所以空无一物,乃因山崎什么也不需要。



「大爷——挣得的银两上哪去了?」



「银两?在下仅需填饱肚子便心满意足,剩余的银两全分给了此处居民。噢,这绝非施舍,而是感恩众人对在下的照料,可谓共存共荣,方才那碗杂炊,便算是在下的招待吧。」



「原来如此。」



看来人人对酬劳均作不同盘算。



悉数存起的,大概仅又市一个。



「此处住起来可舒服了。」



山崎以双手枕住头,仰望又市说道:



「既无须顾及门面,亦无须顾及体面。」



「果真如此——?」



山崎是如此认为,然而……



看在本就如此度日的又市眼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对此处而言,山崎仍是个来自外界的外人,原本的出身,不会轻易改变。



此时,强光自帘子缝隙渗入,在室内映照出一道道横光。



接下来——



该如何是好?



又市正欲开口时,入口的帘子又被掀了开来。



只见稍早送上杂炊的小姑娘——美铃探进头来。噢,是美铃呀,山崎起身说道:



「可是来取回这两只碗的?你们也该吃早饭了。尚未清洗上具是对不住。我这就奉还。」



山崎拾起又市的碗,叠在自己的碗上递向美钤。



但美铃并未收下。怎了?山崎探出身子问道。



霎时。



美铃将一把利刃朝山崎颈上使劲一插。



「喂!」



又市撑起单膝,浑身却无法动弹。



——这光景……



教又市吓破了胆。



山崎两眼圆睁,直视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庞。



既未出声,亦未抵抗。



利刃——一把看似山刀的凶器——缓缓刺入山崎颈内,直到仅剩刀柄方才停下。



美钤一放开手,山崎立刻朝前一仆。



「大、大爷。」



山崎大爷——又市这才喊出声来,迅速挪向山崎身旁,将之抱起,一把握住其颈上的山刀。别拔,山崎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大、大爷。」



「拔了——鲜血将倾泻而出。留着——在下还能多说几句。」



「大、大爷别说傻话。」



「对不住——无法再伴先生捱下去。记得不?——在下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算算今生也杀了不少人。又市,接下来的就——」



接下来,呼的一声吐了口气。



山崎寅之助就此绝命。



「岂——岂……」



岂有此理,又市高声呐喊,让山崎的遗体躺平后,又市将帘子一把扯下。



入口外。



已是人山人海。



「你——你们是……」



尽是无宿野非人。其中有山民、河民、亦有不属于任何身分者。



美钤快步跑向人群正中央一位老人。



此人虽结有发髻,但打扮既不似城内百姓,亦不似庄稼汉。



「真是悲哀。然而——这也是迫不得已。」



老人说道。



「哪、哪是迫不得已?」



又市自小屋飞奔而出,在门外跨足而立。



「竟、竟然教这么小的娃儿干这种事儿。你们难道疯了?」



「当然没疯。」



「哪儿没疯?这位大爷难道不是你们的乡里?不都同你们共处四年了?」



「没错。寅之助大爷与其他武士截然不同,是个人尽皆知的大善人,对吾等总是多所关照。落得如此下场,吾等甚是遗憾。」



「落得如此下场?人可是你们唆使这娃儿杀的。」



「没错。寅之助大爷身手不凡,吾等难以下手。但思及其为人和善,必不忍对年幼孩童出手,吾等方出此策。」



「你——你们疯了。」



你们全都疯了,又市放声怒喊道:



「这是为何?为何非得杀了他不可?难不成是奉只右卫门的命令?」



「并非命令。」



蓬发的老人说道。一旁的座头把话接下说道:



「吾等所为,不过是如只右卫门大爷所望。」



「只右卫门大爷若命咱们赴死,咱们亦在所不辞。不过……」



「不过,寅之助大爷不愿听命受死,咱们只得杀了他。」



「这是为何?」



又市问道。



「为何只右卫门对你们如此重要?可是为了活命?为活命而杀害他人,本就没道理,为活命而甘愿受死,岂不是更无稽?」



「并非为了活命。」



头结发髻的老人——三佐说道:



「而是为了保有自身尊严。」



「此言何意?」



「任公事宿时的只右卫门大爷,乃一为人宽厚、待人和善的大善人。此处住民,泰半曾受过大爷之恩。若非大爷相助,吾等本应为官府所捕,或押赴寄场——甚至遭枭首处死。」



「但官府放了你们?」



「承蒙大爷相助。」



「幸有大爷关照。」



「一派胡言。」



又市朝地上愤愤一蹬。



「拿这当报恩?别装傻了。只右卫门不是早就死了?」



「大爷没死。那本是不白之冤,大爷绝无违法之实。」



「恣意纵放、助你们这些罪人脱罪,就官府看来,岂不就是如假包换的违法?虽不知其生前都帮了你们哪些忙,但只右卫门不就是为此,才遭枭首示众的?」



「不。」



只右卫门大爷尚在人世,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分明已经死了。不是已遭斩首,并于小塚原(注42)示众?」



「不。」



「何须如此顽固?你们难道还看不出,那不过是个冒牌货?不过是某个冒用善人只右卫门名号的恶棍,借哄骗使你们供其当卒子差遣。」



并非如此,三佐说道。



「为何还不承认?」



「只右卫门大爷至今仍频频暗助吾等。官府欲搜捕非人、无宿人时,总不忘于事前将日期与捕快人数告知吾等。若有人遭捕,大爷亦可将其释放。」



——原来如此。



这——就是棠庵所说的甜头?



「如此鞠躬尽瘁助吾等度日者,除大爷外别无一人。」



「没错,若是冒牌货,绝无可能对咱们关照得如此无微不至。这位叫又市还是什么的先生不妨想想,冒险刺探奉行所及弹左卫门役所之内情,并逐一向咱们通风报信,对只右卫门大爷可有任何好处?」



好处——



当然有好处。



「为了知道这些,难道就值得你们舍命抛家、助纣为虐、夺人性命?值得你们教娃儿如此心狠手辣地——?」



难道这比性命还重要?



「当然重要。」



三佐说道:



「一眼便可看出——吾等并非寻常百姓,非农户、工匠,更非商人。什么也没造,什么也没卖。身处江户无从渔猎,亦非猎师或渔民,当然更非武士。吾等毫无身分。想必——汝亦如是。」



三佐指向又市说道:



「一如吾等,汝亦无身分——既非非人,亦非无宿人。」



众人此起彼落地说道:



「若为非人头所捕,即成非人。」



「若于搜捕无宿人时为宫府所擒,即成无宿人。」



「咱们既非寄场人夫,亦非罪人。」



「一旦成抱非人,必得束发结髻。」



「遭流放遣送至佐渡,则得遭纹身注记,为官府掘金。」



「并非不愿干活,而是不愿受迫。」



「不愿受身分所限。」



咱们什么也不是,好几名徒众说道:



「咱们的命运该由自己决定。若须听命于他人……」



咱们毋宁死。



「非人头车大人,自称乃曾于常陆大名旗下任职家老的武士之后。」



「关八州之长吏弹左卫门大人,自称拥有源赖朝公之由绪书(注43)。」



岂不是一派胡言?有人喊道:



「为何非得如此捏造一己出身?为何视武士后裔为尊贵,视武家为显赫?难道武家说对便对,说错便错?何以须受谎称一己出身、虚张声势者指为非人,供其差遣?」



吾等不甘被划为此等人之下属,三佐说道:



「吾等乃自由之身。既然什么也不是,便无须受任何人差遗。若无法如此度日,吾等毋宁求死。为此,吾等任何事都愿干。」



「咱们绝不逊于常人,无须受人藐视。虽贫困弱小,却也不亢不卑。此乃大爷教咱们的道理。神佛未曾救济吾等,惟大爷这番话可为救赎。」



「没错。正是大爷教了咱们,即便无身分,亦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



「直到如今,也仅有大爷愿帮助咱们。因此……」



「对咱们而言,只右卫门大爷甚是重要。」



——原来如此。



生前,只右卫门或许真如众人所言,是个圣人般的大善人。



甘冒触法之险救助弱者,或许是出于浓厚的正义感驱使。然而——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使只右卫门含冤而死。抑或是遭人谋害。



殁后,只右卫门的教诲——便被奉为信仰。



此与信奉神佛几无差异。因此——信众甘愿为其送死、害命。



而今,此信仰为恶人所用,信众却丝毫不察。



不察也是理所当然。因幕后黑手,已巧妙化身为信众带来实质利益的救星。



借冒用只右卫门之名,此恶人使信众坚信只右卫门尚在人世。遭极刑却依然不死——这既是矛盾,亦是奇迹。



既非未遭刑处。



亦非殁后成鬼。



这骗局的巧妙之处,便是使信众相信只右卫门虽遭刑处、却依然健在此一矛盾。如此一来,恩义为信仰所替代,亲切善人则被供奉为膜拜对象。



信众未受任何胁迫,而是出于盲从的自愿自发。不将为只右卫门而死不视为无谓牺牲,而是殉教之举。



如此一来,不信者便被贬为异端。



凡半信半疑者、违背教义者,均遭信众攻击、排挤,一旦遭撵出众落便无从营生。强制者并非本尊,亦非神体,而是信众自身。而盘据此迷信之中心者,即为熟识生前的只右卫门者——



——换言之。



即是这聚落内的住民。只右卫门生前所言,透过彼等之口传述,成了如孔子或佛祖般的金科玉律,广为流传。若能善加利用此迷信——



——便可为所欲为。



无须威胁利诱,只消谎称此乃神谕,信众便会心甘情愿链而走险。



殊不知冒名只右卫门之幕后黑手——



极可能便是陷害只右卫门之真凶。



一股莫名怒火在又市心底涌现,但旋告沉淀。



这些家伙是善是恶?该饶不该饶?



受害者。丧命者。



以及——葬身此地的山崎。



究竟该如何是好?



「意下如何?又市。」



三佐开口说道:



「汝与吾等俱为毫无身分之徒。寅之助大爷则是个武士,即使为人和善,可惜依然是武家之身。若求其奉只右卫门大爷之托送上性命,必将不从,吾等只能杀之。汝又是如何?就乖乖受只右卫门保护吧。」



「遗憾的是,我可没如此顺从。若要我死,可不会乖乖送上性命。」



「的确遗憾。」



众人朝前聚拢拢。



「若愿加入吾等,便可免于一死——但若宁为城内百姓之卒,同只右卫门大爷作对,便只能乖乖受死。」



杀——众人齐声叫喊。



看来大概不下两百人。换作其他地方,或许难以想像,然此处可不同。既无地名、亦无人管辖,此处乃无身分者群集之地。



——说来可真讽刺,鸟见大爷。



大爷以为此处最为安全,实则最是凶险。



人群一步步朝又市聚拢。看来——这回必是难逃一死。



「喂。」



又市开口说道。这下他也和山崎一样,难再默不吭声了。



「杀不杀我哪由得着你们决定?就算只右卫门真如你们所言,是个值得牺牲一己性命的活菩萨。但决定生死的可不是你们,而是只右卫门这家伙罢?」



众人默不作答。



「哼,瞧你们,这下无话可说了是不是?方才我默不吭声地聆听你们一番长篇大论,话说得可好听。然正如你们毫无身分,哪管是武士、农户、百姓、长吏、还是非人,不也是同样道理?大家不过是守个行规。在各自的行规下,任谁也不自由,且不分人等高低,贱者贫苦,贵者辛劳,处境同样堪怜。因此,少在行规外看人热闹说人风凉话,受苦的可不是只有你们。你们那套道理,和武士看低农户的心态有什么不同?」



众人并未作答,然脚步却已停了下来。



「山崎寅之助喜与你们共处,就连银两也分赠给你们。而你们对大爷他百般照料,双方可谓共存共荣。然你们只因只右卫门一句话,只因他是个武士之身,便将他给杀了。人本不该有强弱尊卑之分,身分、立场、血缘什么的,全是胡说八道。凭什么自认什么人也不是?开什么玩笑,你们根本是杀人凶手。杀了人却没半点愧疚,你们的确不是人。」



三佐背过身去。



「哼,要杀尽管杀吧。我虽是个无处容身的无宿野非人,但可不似你们装模作样地自称毫无身分。我可是……」



我可是小股潜又市哩。



话毕,又市盘起双腿,席地而坐。



「又市。」



三佐低头俯视又市说道:



「方才所言——的确有理。然而,吾等已别无选择。若为只右卫门大爷所弃,即形同顿失标的,信仰毕竟难以抛弃。因此,还是得杀了你才成。纳命来吧——」



霎时,无数双手朝又市伸去。



又市闭上双眼。



「住手。」



此时突然有人喊道,每双手都停了下来。又市睁开双眼,只见人墙中出现了一道缝。



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立其中。



此人身披白单衣,头覆白木棉行者头巾,腰缠多圈绳,颈挂黑偈箱,手持五钴铃。



——此人。



不正是又市寻觅多时的御行?



「此人不可杀。不,凡杀生均不可为。窃盗、勒索,均不可再为之。」



御行以洪亮低沉的嗓音说道。



「来、来者何人?」



「这张脸——汝等难道不复记忆?」



话毕,御行解下行者头巾,又迅速解开缠腰绳。



「仔细瞧吧。」



御行说道。



【捌】



麴町一案事发四日后,志方兵吾收到一份投书。



投书内容甚是惊人。



其文教志方惊讶不已,久久不知该如何对处。得赶紧呈报与力。不,或许该呈报奉行,抑或应先同笔头同心商议——



到头来,志方还是决定上面町找爱宕万三商量。



闻言,万三惊慌不已,认为或应尽速央请奉行所定夺。毕竟兹事体大,绝非一介同心与冈引可解决。



投书以怪异的丑陋字迹写道:



吾人频频遗人为恶,纷扰社稷数载。



令欲投案自首,以正王法。



将于根津六道稻荷堂静候大驾。



稻荷圾只右卫门留——



当务之急——乃确认此投书是真是假。若是无视,既不会造成任何困扰,亦无须受上级斥责。不,该思索的并非前去与否,而是呈报与否。若向上呈报,不就表示自己将此事当真?



志方立刻造访笔头同心笹野九郎兵卫,向其出示投书。



然笹野反应也和志方相同,不知是否该上呈与力。



结果,笹野下了如下命令。



尽速前往根津六道稻荷堂,判明真伪——



看来是打算遗志方先行确认,并于期间事先疏通。依志方回报,再行决定派遣捕快、小厮、还是同心。总之,总得有人前去瞧瞧。



志方遂率万三、龟吉两人前往根津。



若投书内容属实,如此人数必是无法因应。毕竟对手是个视恐吓、杀人、放火为家常便饭的大魔头。



二日前损料屋遇袭一案,灾情甚是惨重。



计有八屋全毁,五人死于烈焰焚身,町火消亦有两名身亡。此外,尚有伤者三十余名、行踪不明者三名。当然,毫无确证证明此案与只右卫门有所关联,但该损料屋之小厮曾于二日前遭曝尸望楼。要说两案无关,着实教人难以置信。



行踪不明者之一,乃日前曾前往望楼收尸的阎魔屋女店东。



当然,只右卫门是否涉及望楼一案,同样是无从确认。



若无凭据佐证,只右卫门与此两案便丝毫沾不上边。



不过,坊间盛传此两案——不,甚至其他大小事件——均为魔头只右卫门所为。近年发生于朱引内的罪案,大多被指为只右卫门所犯。



真相无人知晓。何况只右卫门确已不在人世,即便与其真有关联,亦是不轨之徒冒名为恶。但身分之真伪已不重要,若真有人在背后指使一切——



则此人必是个心狠手辣的大魔头。



如今与这魔头对峙的,仅有区区三人。



志方、万三、乃至龟吉,士气甚是低落。



当此低落情绪随紧张迅速高涨,最终转为恐惧时——



三人已抵达根津的六道稻荷堂。



只见稻荷堂周遭一片静寂。



志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投书,不过是有心人的恶作剧,压根儿不足采信——志方如此心想。



不过,开门一瞧——



只右卫门果真静坐祠堂之中。



只见一年约四十五六、体态中等、双层浓密、眼神锐利的男子,正跪坐于祠堂中央。



其后,则有一衣着褴褛、年近七十的乞儿——志方判断应是如此身分——诚惶诚恐地正身跪坐。见状,志方惊讶得哑口无言。



二人一见志方,便划一地曲身叩首。



接着,跪坐正中央的男子开口说道:



——劳驾大人亲身前来。



——敝人确为稻荷坂只右卫门。



——跪坐身后之无宿人,乃敝人之左右手,名日三佐。



——为祸市井数年,敝人满心悔恨却无从偿罪,故今在此投案伏法。



——借此,欲逐一将敝人所策之大小诸案据实招出。



——供出罪状后,亦愿受当受之刑,以正王法。



话毕,二人低身垂头,朝志方伸出双手。



这下,不逮捕也不成。



虽然缚之以绳,但总不能将人留在根津的自身番屋内,志方一行人只得将这两名自称罪人者一路押解至南町奉行所。沿途两人默默无语,毫无反抗,这怪异的行列就这么静静地在大街小巷中行进。



抵达奉行所时,所内起了一阵混乱。



一行人只是奉派前去瞧瞧,却带了人回来,众人当然要大吃一惊。但更教人吃惊的,是只右卫门这号人物竟然真有其人。原本大家或多或少都还认为,此人应是个虚构角色。



此自称只右卫门者,态度甚是毅然,丝毫不似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接受盘问时,亦没有分毫不从。



但在供出罪状时,这自称只右卫门者开了一个条件。



此条件即——不得将实际下毒手的无宿人治罪。



亦声称只要官府遵守条件,便愿据实供出一切。



虽所有恶行均源自一己罪业,然部分无宿野非人对其多所膜拜,即便未具体下令,仍导致徒众为其触犯王法——意即该等无宿野非人,不过是承继了此自称只右卫门者所造的业。



并表示今之所以愿主动投案,乃因无法坐视此类惨祸继续发生。



此外,尚声称自己已有认罪受刑的觉悟,然不应逮捕并追究实际下毒手的无宿人之罪责。毕竟一切都源自其自身罪业,只要伏法受刑,无宿野非人之恶行必将随之止息——



吟味方与力对此犹豫难决,只得委请奉行代为定夺。



奉行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形同纵放罪嫌,绝非官府所当为。



不过——事到如今,欲一一追究每一罪嫌之罪责,已是难过登天。



不仅详情难以查证,想必就连犯案者人数,也是无从统计。



欲实际查出每一案件之罪嫌并依法裁决,也是毫无可能。如此看来,要查办这些案件,不过是白费力气。



到头来,官府只得开出条件以为回应——除业已伏法者、遭通缉者、以及未遭通缉但罪证确凿者,对其他罪嫌均既往不咎。



此自称只右卫门者果然坦承一切犯行。虽有些许细节已不复记忆,但其自供中之勒索、窃盗、凶杀诸案的确真有其事,对除非是罪嫌本人,否则应无从知晓的细节亦是知之甚详。一同伏法的三佐——则负责联系只右卫门与无宿人,乃实际下令唆使之连络人。此人亦宣称之所以主动投案,同样是难耐良心苛责使然。



但最教人纳闷的,还在后头。



即是——此人似乎真是只右卫门。



此人供违之生地、生年、与经历——与北町奉行所所藏之只右卫门相关记录完全吻合。



不仅如此,似乎就连长相也是同一模样。



只右卫门伏法受刑,至今不过五年,与其相识者多仍健在。官府特邀只右卫门曾任职之公事宿同侪、与当年负责裁判论刑之弹左卫门指认,众人均称此人确是只右卫门本人。而逮捕者、裁决者、甚至斩首行刑者,众人依相貌、嗓音、体格比对后,亦表示其确为本人。凡曾与只右卫门有所往来者,均证实此人确为只右卫门无误。



况且——即便是无法去除之身体特征,亦与本人完全吻合。若仅就长相而论,或许不难找到神似者顶替,但连此类特征也全然吻合,可就无从否定了。



如此一来……



不禁教人纳闷五年前遭枭首者究竟是何许人。不,就连曾目睹示众首级者,均称此人长相与该首级毫无分别。这下——究竟该作何解释?



所内由上至下均是不知所措。此人既遭斩首示众,已不可能再次处以同样刑罚。与其说不可能,毋宁说不合理更为贴切。诸法中,亦无可对应此不合理情势之刑罚。



此只右卫门,真是彼只右卫门?



除了其中必有一人是冒牌货,别无解释。



若此人真是只右卫门本人,北町当年之判决行刑,即为误判,形同处死某无辜顶替者。事隔数年,此案再度喧腾,必将遭上级究责。若当年的只右卫门即是本人,此只右卫门所供述便成严重伪证。若姓名、生年、籍贯以及经历均为伪证——其他自白亦不足采信。此人虽有一死之觉悟,总不能因此便将之处斩,只为使此案草草落幕。



即便态度再大义凛然,供述伪证依然形同犯上。哪管意图仅止于包庇他人,伪证仍是重罪。



大义凛然背后,亦似别有企图。



不出多久,所内喧腾便告止息,然众人心内仍是满腹疑问。



「总之——本官如此告诉众人……」



志方将一口乔麦面吸入口中后说道。



此处是面馆的二楼。



「无须困惑——此人乃只右卫门是也。」



大人何来如此自信?万三问道:



「敢问大人——是否有任何根据?」



「本官并无根据。连奉行大人也难断之事,本官岂能明断?」



「那么——大人这番话,可是虚张声势?」



「绝非如此。总之,此人乃由本官所捕,众人或可能为此征询本官——然本官当然难断真相。不,官府愈是困惑,则世间愈是混乱,百姓愈是不安。根岸町之惨祸发生后,坊间益发人心惶惶。是不是?」



「是的。虽已增派夜回,但百姓见夜回频频巡逻,反而更为惊恐。」



「没错。眼见情势如此,藐视官府图谋不轨者及冒名为恶者亦纷纷出笼。一旦官府威信扫地,世间注定陷入混乱。长此以往,民反不过是早晚问题。有监于此,已不得再有煽惑民心之举——记得你如此说过。」



「小的曾如此说过?」



「你曾有言,自己亦是受王法保护的百姓。」



噢?这是说过,万三害臊地搔搔脑袋说道:



「对不住呀大人,这番话,小的放肆了。」



「无须致歉。这番话听得本官茅塞顿开。总之既为町方,就得保护町内百姓。若当官的都迷糊了,百姓将何去何从?」



「话虽如此——不过……」



万三微微拉开拉门,透过细缝俯视大街问道:



「那曾教人拖着游街的家伙——果真就是只右卫门——?」



当然,志方答道。此时可万万迷糊不得。



「的确是只右卫门。原浅草新町公事宿小普请组只右卫门,通称稻荷圾——舍札(注44)、幡旗不都写得清清楚楚?既然如此写着,此人便是只右卫门。只右卫门曾于仕置场遭斩首身亡,此事确为不争事实。」



确是事实,万三双眼远眺,以吟诗般的口吻说道:



「那家伙游街示众时可热闹了,瓦版也印了不少。涌向仕置场看热闹的人潮,还真能把人活活给吓死。昨日、前日已有不少人争睹其示众首级。今儿个就是最后一日,小塚原更是人潮汹涌,仿佛枯山亦成美景。唉,一睹示众首级,并非什么风流雅事,但诚如大人所言,这多少能教人安心。」



看了尸首,反而能教人安心哩,万三说道:



「这全是大人的功劳,城内百姓对志方大人可感激了。就连我家那婆子,都嚷嚷着这下终于能高枕无忧,一个劲儿地朝八丁堀这头膜拜哩。」



还说什么高枕无忧,根本是高兴得睡不着觉,万三说道。



「无须挖苦本官。这绝非本官的功劳,不过是事发偶然。若该投书投向其他同心屋敷,当然便得由派驻该屋敷者经办。况且,若这真是桩功劳,随本官办案的你,不也该奖励?」



小的已经同亲戚们炫耀过了,万三笑道:



「然而,小的可不认为事发偶然。打春日那桩黑绘马奇案起,大人不就是赫赫有名了?想必投书前,只右卫门也曾逐户检视门札,非大名鼎鼎的志方大人不投——」



「不可胡言。」



不过。



志方也认为万三这番推测,或许不无可能。



黑绘马一案,亦是只右卫门指使的恶事。其人曾听过志方之名,也是理所当然。



志方以筷子夹起最后一口蔷麦面,吞入口中。



「你也清楚,那不过是场平淡无奇的逮捕之行。未起任何打闹厮杀,不过是静静押着罪嫌走。」



「小的可是叙述得天花乱坠,教我家那婆子直以为小的将大恶棍又打又抛、又杀又刚的,让小的乘机多讨了点儿银两花花。」



受官府委任者,不可虚报其事。志方苦笑道。



「不过,大人。」



万三突然一脸严肃了起来,朝前探出身子说道:



「小的倒是认为,那投书若没投到志方大人手上,本案绝不会办得如此顺利。这绝非奉承大人的场面话,少了大人一番进言,这回可就难以结案了。毕竟曾有五年前北町的斩首示众,依理——一句此人乃只右卫门是也,可是说服不了人的。」



大人究竟是如何说服众人的?万三问道。



「本官并未说服任何人。罪嫌业已招认,证人亦纷纷指证,何况所述罪状又全数吻合,本已无余地有任何质疑。本官不过是建议,既然罪嫌承认自己确为只右卫门,唯有上官依法裁罚,社稷百姓方能重获安宁。」



「噢?」



大人可真是厉害,万三说道:



「此话一说,哪管是奉行大人还是与力大人,当然都要相信。不过,北町的大人们又作何感想?倘若今日于小塚原示众的是本人的首级,那么五年前的首级不就是……」



亦是本人,志方说道。



「噢?小的不解。」



「有何不解?无须执著于真真假假,只要南北各负其责,两者俱可视为本尊。」



志方于调书上如此记载。



此人自称原弹左卫门门下之稻荷坂只右卫门,为恶多年,经查虽罪证确凿,然依官府所载,此人已于五年前于北町断罪论处。



若如是,两名只右卫门应非同一人——



「两名只右卫门应非同一人——?」



「没错,应非同一人。意即,实有两名经历、籍贯、姓名皆雷同者。」



有理。若不作如是想,的确难以解释。



大人果然高明,万三开怀笑道:



「仅知您为人公正不阿,却不知大人亦是辩才无碍。此话或有失礼,然大人还真教小的吃了一惊,惊觉自己竟无视人之明。有幸跟随大人,这下益发教小的与有荣焉哪——」



万三语带阿谀地奉承道。



透过万三拉开的拉门缝隙。



志方望见屋外一片苍天。



这不过是诡辩。虽是诡辩,却能收效。



文书、手续,不过是这么回事。而事实,亦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诡辩并非志方所创。赋予志方度过此一难关之机智者——



实为双六贩子又市。



奉行所仍为如何处置自称只右卫门之罪嫌议论不休的某夜——



又市突然造访志方住处。



只见此人于庭院一隅单膝而跪,状甚恭谨。



——小民有事欲向大人禀报。



又市开口说道。



志方立刻忆起,曾于头脑唇一案时在番屋内见过此人。实为有事相求,又市率先承认道。可知未经许可夜闯同心组官舍,遭斩杀亦无权过问?志方问道。小民已置死生于度外,又市回答。



此人不似恶徒——



志方如此判断,遂答应听取又市陈情。



不分百姓、农户、非人、商人,对其皆是畏惧莫名。



与其拘泥程序,不妨先明白宣告——



凶贼稻荷坂只右卫门业已伏法。



不。



昭告天下,就擒者毫无疑问确为只右卫门。



这较任何事都来得重要,又市说道。



——长此以往,则天地必乱,灾厄必至。



没错。



的确有理,志方心想。



昭告后,宜央请上官发落,明确记下姓名罪状,将之斩处。



并宣告法理对不法绝不宽贷。世人大可安心度日。



——一味拘泥于辨明真假,实无助益。



的确如此。



虽然体面上、文书上或许较不合宜,但执著于合议表决,本就毫无意义。即便众人意见一致,仍可能是天大误判。总之,真相本不该裁而决之,而是选而择之。择一最善说法,将之昭告天下,较什么都来得有效。



——坊间本如梦幻,谎言本无虚实。



——两名只右卫门俱为本人,即便两名只右卫门应非同一人——



大人不妨如此撰载,又市进言道。



又市,本官业已如此撰载,志方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玖】



又市站在一个立有两面牌位的首级前。



首级置于竹矢的另一头。这遭残酷斩杀的尸首一部分,就这么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道具。



此处为小塚原刑场。场内有仅以垂挂草蓆的木桩搭成的简陋小屋,并立有非人番及长吏番(注45)。



突棒、刺股、以及福岛阙所枪(注46)。仅以钉有木板的长桩造成的舍札、及许多长逾八尺的和纸造成的幡旗,上头均以潦草的字迹,写满了「只右卫门」。



只右卫门——



眼前的,便是稻荷圾只右卫门的首级。



——总之。



稻荷坂只右卫门在游街示众后,终于死于枭首示众之刑。



只右卫门旗下的无宿人三佐,则遭处磔刑(注47)。



世间就此恢复平静。



——还是输了。



到头来。



——又丢了两条人命。



原本已死了不少人。为了让此事落幕,又多赔上了两条人命。到头来究竟死了多少人?山崎寅之助、角助、巳之八、阿睦,大伙儿全都死了。久濑棠庵依然行踪不明,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抑或两者皆非?



总之,这辈子与棠庵是无缘再见了,又市心中有如此预感。混在人群中望着示众首级.又忆起棠庵的一番话。



先生平日常言——



凡事均可能不牺牲人命,便得收拾——



然而,这回却没能如此成事。又市终究违背了棠庵的期待。



——不过。



至少得以一窥只右卫门的样貌。



这首级,便是只右卫门。



原本无从窥见的真面目,如今正赤裸裸地曝晒于大众眼前。此人便是只右卫门,瞧他这满脸横肉的长相再心狠手辣到头来也是这结局这个混帐东西早该死了这一脸凶相的家伙究竟祸殃了多少人这下真是大快人心哪——大伙儿终于能安心度日了。



看热闹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说道。这就是江户坊间的心声,形同毫不负责的随口设骂。不过,这样也好。



——老头子,你说得没错。



坊间言传——皆是谎言。



没错,皆是天大的谎言。



直到沦为示众首级为止,此人并不是只右卫门。



又市再度望向首级,端详起这生有一双浓眉、坚毅嘴角的脸庞。



此人并非只右卫门,而是又市寻觅多日的御行。



——好不容易教我找着。



「你竟然就这么死了。」



又市低声说完后,便转身离开了刑场。



山崎遇害当日——



于本所的贫民窟内遭到大群无宿野非人包围的又市,因着这御行突然到访,九死一生地逃过一劫。



一见这御行的长相,以三佐为首的数名无宿人——应是这伙人的头儿——惊讶得浑身僵直。待御行解开缠腰粗绳,又有更多人为之动摇——



只右卫门大爷,三佐如此高喊一声,众人也纷纷随之呼喊——到头来,所有无宿野非人均虔敬地伏地叩首。



原来此人便是只右卫门。



不,其实不过是貌似只右卫门。



御行踏着稳健步伐,自跪地的众人间走向又市面前,默默不语地鞠了个躬。接下来,又端详起小屋内山崎的遗体,一脸悲怆神情。



汝等以为,敝人喜好残虐杀生——?



御行问道。



但,只右卫门大爷——三佐抬起头来,语无伦次地回答道:



吾等确有收到久无音讯之大爷书信,命吾等杀害此人——



那书信,必是他人伪造,御行语带怒意地说道。三佐吓得浑身僵直。



然该书信印有只右卫门大爷之印记——



可是这个?御行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道。只见其腹上有个怪异纹身。



三佐再度伏地叩首。



御行又开口说道:



此等文书,仿之甚易。然吾人身有此一稻荷圾印记,又是如何——?



这难道可轻易仿造?抑或汝等视投书者为真,吾为假——?



难道忘了吾之相貌、嗓音——?



小的不敢,只右卫门大爷,三佐额头紧贴地面回答道。



似有人图谋不轨,假冒吾名行骗——



看来吾潜身多年,实对诸位造成困扰——



接着便面向众人宣布:



吾乃稻荷坂只右卫门本人是也——



众人一阵欢呼,十指交握于胸前,向御行膜拜祈祷。



御行以洪亮嗓音继续说道:



今后严禁一切杀生——



亦严戒为害、盗窃、诈欺——



或无须严守王法,然切勿悖违天理人伦——



勿忘汝等虽无身分,但仍不失为人,御行高声说道:



凡为人者,均须顺应人伦——



不论身分,不论阶层,有违人伦即为罪业——



吾将为诸位洗刷前罪——



闻言,众人一片哗然。



万万不可,只右卫门大爷,三佐与身旁数人抬头说道:



吾等为恶徒所惑,助纣为虐,岂可由只右卫门大爷代吾等背负罪业——?



自身罪业,应由自己来偿——



没错,没错,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紧接着,众人纷纷忏悔自己杀了什么人,偷了什么东西。是自己下的毒手,是自己犯的罪业,该由自己偿还——



绝无此事,御行说道:



汝等不过是承继了吾所背负之罪业。



难不成,汝等认为这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也得偿罪?御行指向跪坐三佐身旁的美铃问道。三佐闻言,霎时脸色一片苍白。



她不过是听从小民指使,罪在小民,三佐说道。



不,归根究柢,众人为恶之因实为吾,故此乃吾之罪——



吾这就前去赎罪——



大人请留步,只右卫门大人请留步,众人纷纷阻止道。



诸位无须留人。吾早为——



早为遭斩首示众之身。



接下来,御行步入小屋,静静将山刀自山崎颈子拔出,举起五钴铃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语毕,又摇了一记铃。



接着又唤来三佐说道,诸位务必厚葬此人。三佐回了一句小民遵命后,便望着山崎的遗体,直喊对不住地哭了起来,并向御行乞求道:



请大爷允许小民同行——



说服众人相信投书者,乃是小民—



教唆孙女杀害寅之助大爷者,亦是小民——



罪业如此深重,小民已无颜苟活,三佐说道。



御行深思了好一阵,接着又望向又市。又市脑海里一片混乱,此人的确该为自己所为悔恨不已,竟唆使年幼娃儿充当道具,在又市眼前杀害了山崎。原本还又说又笑的山崎,如今已成一具死尸。



然而。



又市对其竟涌不起一丝恨意。



起身罢,眼见三佐不住叩首好一阵,御行这才一脸悲怆地吩咐道:



后日早朝卯刻(注48)前,一人至根津六道稻荷堂来——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三佐额头紧贴地上,不住致谢。



此情此景,着实悲戚。



御行一步出小屋,便向本在祈祷的众人宣告,今后,诸位尽管安心营生,接着又转向又市说道—走罢——



又市便在御行引领下,穿过不住祈祷的大群无宿野非人。



虽不知将被领往何处,但不知怎的,又市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有的只是无从消解的伤悲。



沿途,御行解释了一切。



御行名日宗右卫门。



乃一文字屋仁藏为压制只右卫门而祭出的致胜绝招。



宗右卫门乃公事宿世话役只右卫门之挛生哥哥。



孪生子被视为不祥的畜生腹(注49),常交不同人分别抚育。故此,只右卫门长于江户,宗右卫门则于他国成长。一文字屋虽栖身京都,却获知此一不为人知的过往,为此耗费半年觅得宗右卫门。眼见这惊人魄力,教人益发对其心生畏惧。



仁藏思得一策,以宗右卫门抑制暴徒,封住魔头诡计。



宗右卫门幼年被送至尾张(注50)某一寺庙,并被育为寺男(注51)。住持辞世后,他便离开寺庙,以御行之身营生。虽未出家,仍是个深谙佛学的佛教徒。



仁藏邀宗右卫门前往大圾解释全事缘由,并求其协助。



宗右卫门亦是个同贫下人等共同生活的无宿人。获悉江户之惨况,宗右卫门甚是痛心。



从不知吾竟有兄弟,今日听闻此事,甚是惊讶,宗右卫门表示。



仁藏所生之计,大致如下。



只右卫门已死。业已不在人世。



对此事实视而不见,称其尚在人间,便得以操弄无宿野非人。



亦即,冒名者本无形无体,绝不可能以自身面貌示人。



若是如此,将活生生的只右卫门推上舞台,劝说众人勿再为恶,或有可为。



眼见血肉之躯现身,必能吸引徒众心之所向。如此一来,无形无体之冒名者,便形同遭剥除手足一般。



如此一来,无须斩其手足,只需断其头便可。



宗右卫门爽快应允。



对宗右卫门而言,假冒只右卫门之名行骗者,形同其弟之仇敌。



况且,宗右卫门笃信佛教,对此种大逆不道之犯行自是深恶痛绝。



其弟只右卫门亦是善人。看来兄弟俩不仅是样貌,连性子也颇为相似。



此外,尚有一事相告,宗右卫门说道:



敝人实已来日无多——



宗右卫门患有不治之症,深知余生之日已是屈指可数。



区区一介乞食御行,两袖清风、无亲无故苟活至今,死前至少该为社稷谋福——宗右卫门如此说道。



获得允可后,仁藏便于宗右卫门腹上纹身。



纹的图案,乃是只头上戴着骷髅的狐狸——



此图即为稻荷坺之印记。至于只右卫门为何纹上此一古怪图案,且非纹于背上,而是腹上,如今已无从知晓。然不难想像,对认识只右卫门者而言,此无法抹除的狐狸纹身应是个深植记忆的特征。



命无宿人行恶的书信上,似乎也印有此一图案。三佐等曾与只右卫门熟识者之所以坚信投书确为其指示——想必也是信上印有此一图案使然。



想必仁藏是自由冒名只右卫门者魔掌下逃至大坂的铸挂屋(注52)——即该为仁藏所救者那头听来的。



欲扮只右卫门,便须有此纹身。换言之,由于有此纹身,长相本就神似之宗右卫门,必能顺利化身只右卫门本尊。



宗右卫门就这么成了只右卫门。



仁藏之计,终于得以付诸实行。



然而,终究太迟了。



毕竟耗费了半年光阴。不,查出宗右卫门行踪,觅得其人,又精心策划此一妙计,半年并不算长。然而毕竟是太迟了。



该魔头——即冒名之只右卫门,察觉了仁藏的存在。据说,奉仁藏之命暗地潜入江户者,悉数惨遭杀害,使仁藏难以再遗人赴江户。当然,也不能同又市一伙人联系。若为敌所察,阎魔屋必将难逃其魔掌。对仁藏而言,不与暗处往来之阎魔屋已然是最后一片城池。



然而,总不能继续坐视观望。



只得由宗右卫门只身赴江户。



汝之大名,敝人早有耳闻——宗右卫门说道。



仁藏告知宗右卫门,遇事可向阎魔屋求助。但亦告知,事成之前不宜有所接触。仁藏果然审慎机警,这指示甚是正确。



敌方若察觉宗右卫门与仁藏有所关联,必将对阎魔屋心生疑虑。而阎魔屋若已为敌方所袭,则宗右卫门亦可能遭池鱼之殃。不论是孰者,计策均将失败。



阎魔屋早已遇袭。不,在宗右卫门抵达江户时,阎魔屋业已遭到这魔头的攻击。



又市与棠庵目击宗右卫门时——



阿睦已惨遭毒手。



巳之八也已遇害。倘若宗右卫门直接造访阎魔屋,必将遭敌方杀害。



先在江户城内走一遭,撒撒纸札,仁藏曾如此嘱咐宗右卫门,



事前下此指示,仁藏行事果然谨慎。



一如仁藏预想,又市也察觉了纸札的意图。



然而,又市却迟迟未能与宗右卫门有所接触。之所以遍找不着,乃因除了又市,尚有一人读出了纸札的暗号。



此人便是长耳仲藏。



仲藏乃一玩具贩子,平日以雕造孩童玩具为业,偶尔亦印制妖怪纸札。此外,与戏班子也甚是熟络。故此,有人四处抛撒珍稀妖怪纸札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仲藏耳里。



除此之外,仲藏又熟知又市及林藏的经历。虽与仁藏毫无渊源,但透过两人,对一文字狸也是知之甚详。



因此,仲藏读出了讯息,并立刻采取行动。



仲藏亦察觉阎魔屋周遭将起异变,心想倘若仁藏在策划些什么,自己也该有所行动。



因此,便与宗右卫门取得接触,询问详情——



接着,就躲了起来。



除了潜身,别无他法。敌方亦已由静转攻,欲执行仁藏之计策,亦不知如何行动最能收效。总不能招徕全江户的无宿人,宣告此人乃只右卫门之本尊。若在此之前就遭杀身之祸,岂不万事休矣?



御行亦潜身长耳家中。



当山崎与又市来访时——久寻未果的御行,其实就藏身又市脚下。



没错。



仲藏甚至连又市也瞒着,在自宅地下挖了座地窖——并以此密室藏身。



山崎曾言屋内无人,却有人气,实为如此。当时,地下果真藏有巨鼠。当然,山崎连缘下也找过,却未在缘下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连眼力绝佳的山崎都没察觉,来袭的无宿人当然更不可能发现。



入口处似乎也施以工夫掩蔽。论及雕造大小机关道具的功力,无人能出长耳之右。对其而言,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又市之所以发现这座密室,乃因瞥见庭院内那座老朽祠堂的布幕竟无故飘摇。该祠堂——即为地下密室之通风口。因此即使无风,也可能摇曳飘动。座落位置之所以古怪,也是因为如此。陈旧的外观,应是出于长耳的巧手布置。



只不过,长耳生得一副庞然巨躯,欲藏身于缘下至为困难。既无法于地板下旬匐施工,若不能迅速至屋内移动至此,密室也将失去意义。



看来地板下必有个出入口,又市心想。



极可能在床间。



那床间是可开启的。



床间的物品之所以悉数崩倒,乃因此处曾开启过。无宿人虽曾涌入屋内大肆破坏,四处搜寻长耳的踪影,但绝不可能想到该从此处找起。长耳仲藏并非小鼠,而是个彪形大汉。仲藏家中的墙早已悉数拆除,可能的藏身之处也仅限于壁橱、棚架、厕所以及庭院。棚架上的物品遭人推倒、壁橱内的物品遭人抛出、辽雨板遭人破坏——代表来者确曾仔细翻找。然而除非是怒失理智,应不至于连床间上的小东西都给扯下才是。



山崎说过,曾见灶烟袅袅升起。由此看来,长耳当时的确置身于屋内,一察觉有人来袭,便开启床间,自地板下的入口逃入地下。



木屐尚在屋内,可为明证。



又市仔细观察床间,确定其下必有密室。



因此,才建议阿甲若有万一,可逃往长耳住处藏身。



欲供阿甲藏身,惟那密室可用。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遍寻不着的御行——即宗右卫门,亦藏身此处。



宗右卫门表示,该地底密室以石造成,室内牢固宽敞,既有水井,亦备有食物,藏身十至二十日,绝不成问题。虽不知是于何时、因何故而建,但这回的确是派上了用场。



宗右卫门潜身地下后,情势便开始急远发展。



屋外可能尚有监视——欲外出,也是难为。



接下来,阎魔屋亦遭逢敌袭。



角助遇害后,小右卫门及时现身,为阿甲解了危。获救的阿甲采信又市的建言,与小右卫门一同前往长耳住处。小右卫门一眼便发现密室所在,四人会合后,仲藏与宗右卫门听说了阎魔屋的惨况,小右卫门与阿甲也听说了仁藏的计策。



知道一切后,小右卫门顷刻动身。



确认又市与山崎无恙后,便迅速折返——



引领宗右卫门前往该贫民窟。



虽没能救山崎一命。



但仁藏的计策终究收效。死而复生的只右卫门现身众人眼前,演了一场精彩好戏。



小右卫门曾建议,当宗右卫门进入贫民窟时,自己亦就近潜身,若见到情势生变,便可及时搭救。



好意敝人心领,然并无此必要,宗右卫门回道:



因不愿再见任何杀生之举—



敝人决心代只右卫门,受枭首示众之刑——



又市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万万想不到,为无宿人洗刷罪业,用的竟是这种手段。



何须如此?又市问道。只消宗右卫门化身只右卫门,昭告认其为本尊之无宿野非人停止行恶——仁藏的计策便已大功告成。何况,在场目睹者必将尽速向全江户之无宿野非人传达此事。如此一来—



这还不够,宗右卫门说道。



得向全江户百姓昭告——



众人往后得以高枕无忧。



若不如此。



不出多久,有心人必将再兴祸端。御行继续说道:



人人心怀恐惧,幕后黑手正潜身此恐惧之中。即便众无宿人真心悔改,自此不再为恶,百姓对此依然一无所悉。恐惧一日不除,大众仍将饱受魔头只右卫门要胁。只要仍有人不知情——



只右卫门形同不死,宗右卫门说道。



故此,敝人必得化身只右卫门,以只右卫门之身死于大众眼前。如此一来——



方能化除此魔头之奸计,宗右卫门说道。



岂能……



岂能如此?又市质问道:如此一来,你不就得牺牲性命?难道这也在仁藏的计划之中?人命关天——岂能如此布局?



仁藏大爷并无此计划,宗右卫门答道:



反而规劝吾人切勿送命——



不过,敝人本就来日无多——



死有轻如鸿毛,亦有重如泰山——



如此死法,岂不较病死荒郊更有意义?宗右卫门笑道:



想必汝并不乐见,然该人也将随敝人赴死。



所指似是三佐。



该人眼神——实教敝人不忍拒绝,宗右卫门语带落寞地说道:



除吾等两人之外,将不至再有人牺牲性命。先生就放心让吾等赴义吧。



话虽如此……



——人死了终究没戏唱呀。



又市在心中自语道。



不过,御行去意已坚,看来,已无半点供这小股潜说服的空间。



返回长耳住处后,宗右卫门便开始为赴死做起准备。自小右卫门与阿甲打听了只右卫门所起的大小事件后,宗右卫门换上与只右卫门生前同样的衣装。素未谋面的弟弟衣装,竟成了宗右卫门赴义的寿服。



据信——根津的六道稻荷堂,便是宗右卫门与只右卫门兄弟遭弃的场所。



两人乃为爹娘所弃。



宗右卫门曾自有养育之恩的僧侣口中,打听出自己遭弃的场所。虽无任何记忆,名称至少是记住了。宗右卫门表示——当年僧侣乃是于言谈中,不觉脱口说出此名。或许,只右卫门的名号稻荷坂,即是由此而来。



后来。



宗右卫门被当作只右卫门,于城内公开游街,又于众人面前遭斩首示众——



就这么死去。



这下终于见着他了。



离开刑场后,又市刻意绕了远路,行至浅草外围。



来到了长耳住处。



一拉开门,便看见小右卫门、与那逼真傀儡——名曰阿银——俱在屋内。阿银这回作一身百姓姑娘打扮,但一张脸依然神似人偶。



小右卫门瞥向又市问道:



「事成了么?」



「噢,事是成了。我——又眼睁睁看着两人赔上性命。」



「唉。」



去瞧么?短促地应了又市一声后,小右卫门转向阿银问道。不去,阿银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瞧也罢,小右卫门回道。



「去瞧什么?」



又市问道。去瞧那首级,小右卫门回答。



「本就不是妇孺该瞧的东西。更不该公然示众。」



「话是没错。不过,这宗右卫门——可是这小姑娘的伯父。」



「噢?」



如此说来,阿银竟是——



「也罢,都自个儿说不去瞧了。反正人都死了,瞧了也没用。」



小右卫门如此说道,但阿银只是默默不语。



又市端详着两人好一阵,最后终于受不了这沉默,高声喊道:



「倒是,你这秃驴在做什么?难不成还躲在地洞里?胆子再小也该有个限度吧。」



又市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床间。



原本穿在宗右卫门身上的衣装、偈箱、白木棉头巾,折叠得工工整整地摆在床间一旁。



又市正欲朝地板一踢,床间突然升起,直朝又市倒去。



「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想夹死我?」



「吵个什么劲儿呀,又市。还骂我胆子小?我这鼠胆,这回不是立了大功?」



地板下先是冒出一顶秃头,接着一张生有一对长耳的古怪脸孔随即现身。



「你当自己是个妖怪傀儡?难道不知如此现身只会更吓人?这下还是大白天的,你这妖怪还不给我滚回箱根那头去?」



你这小伙子还真是没口德呀,仲藏整副身躯不耐烦地爬了出来,一走到座敷,便将胳臂伸进了地洞里。举起壮硕的胳臂时,拉起的是业已换上一身旅装的阿甲。



「瞧我为防万一,先将大总管给藏了起来。毕竟幕后黑手还没解决,谁能放得下心?」



没错。



冒名的只右卫门——即害死了只右卫门,策划一切恶行的诸恶乱源,依然是毫发无伤。



阿甲在凌乱依旧的座敷跪坐下来,面朝又市磕头一拜。



「又市先生这回辛苦了。」



「大总管切勿多礼——噢,似乎不该再以大总管称呼了。阿甲夫人,向我磕头绝无好处。倒是,请先收下这个。」



又市向阿甲递上以白布包裹的两块牌位。



「是角助和巳之八。」



多谢先生,阿甲虔敬地接下牌位,恳切地致谢道。



「为他们俩起戒名(注53)的是个窝囊的臭和尚,也不知两人是否能成佛,但角助和巳之八的遗骨,都已葬在谷中的寺庙内了。虽不知其他人怎么了,但应已接受超渡。山崎大爷已由贫民窟的居民所厚葬,而棠庵那老头子——」



则是不知上哪儿去了,又市说道。



「那么,阿甲夫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打算——将两人送返故乡。」



记得两人都是飞驿出身来着?又市这么一问,阿甲便默默点了个头。



「两人自告别亲人后来到江户,至今均未曾返乡。」



「有我护送,无须挂心。」



仲藏露齿笑道。



「怎不担心?有你这么个引人注目、又笨手笨脚的家伙作伴,岂不是更危险?」



「甭担心。别忘了我有副鼠胆。」



话毕,长耳再度笑了起来。



阿甲凝视着仲藏半晌,接着才转向小右卫门,低头致谢道:



「承蒙大爷照顾了。」



无须多礼,我不过是受这小伙子牵累罢了,小右卫门转头望向阿甲回道。



「倒是,老板娘。到了飞驿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所指为何?」



「可打算返回此地?」



我无此打算,阿甲说道:



「虽尚不知是否将于飞驿落户栖身,但我已不打算返回江户。」



「如此较为稳当。」



我亦是个无宿人,阿甲面带微笑地说道:



「即便如此,江户仍是危机四伏。离乡背井,总好过丧命。」



没错,有什么比丧命更不值?



「喂,小右卫门,我打算护送完阿甲夫人便回来。可有危险?」



当然危险,又市说道:



「方才你自个儿都说了,幕后黑手至今毫发未伤,何况,尚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唆使无宿人充当卒子的乱局是止住了,这阵子城内应能恢复平静,但咱们可没这福气。小右卫门或许还安全,但你、我、和阿甲夫人都教敌方给看透了,还不知将遭到什么样的报复哩——」



没错。



这回的局,终究以失败告终,又市就这么败给了此案的幕后黑手。虽然托宗右卫门之福,乱象终得以止息,然又市除了仓皇失措、东跑西窜,到头来什么忙也没能帮上。不过是四处劝人勿杀生、勿送死,但结局依然是尸横遍野。为使此事落幕,竟又赔上了两条性命。



可说是败得体无完肤。



别再回来了,又市说道。确如又市先生所言,阿甲也说道:



「仲藏先生,依我之见——此一结局,或可视为正中该幕后黑手之下怀。宗右卫门先生的牺牲,虽使恶事嘎然止息,然而此事或可视为——宗右卫门先生,不过是沦为该幕后黑手的代罪羔羊。」



的确有理。



这幕后黑手依然逍遥法外。有了宗右卫门顶下一切罪状,这家伙更是不痛不痒。虽然损失众多卒子,但头目依然是元气未伤。



形同——未曾遭蒙任何损失。



「虽不知这幕后黑手是何方神圣,但为恶至此,必是个如假包换的妖魔,想必不会善罢甘休。风头过后卷土重来,亦是不无可能。不,必将如此。届时能出手阻挠的——唯有吾等。」



「没错。」



仲藏不舍地环视家中说道:



「况且此处——已教敌方给发现了。」



「只有那地洞没被发现。凭你那鼠胆,竟不知滞留在此也有危险?」



少吓唬我,教又市如此揶揄,仲藏不耐烦地回道:



「不过,阿甲夫人,难道——就这么任这幕后黑手逍遥法外?虽不知敌为何人,欲攻之也是无从,想必我即便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江户该如何是好?仲藏说道。



有我在,小右卫门回道:



「绝不容其恣意妄为。只不过——我无法照料各位。」



这我当然知道,仲藏朝小右卫门瞄了一眼,低声说道。



仲藏先生,阿甲说道:



「既然你我将同行一阵子——是否该盘算应作何打扮?」



若连先生都赔上性命,我将无意苟活。



「喂夫人,这种话还是别说的好。这秃驴一辈子没教姑娘示好过,难保不会想歪。若在旅途中动了情,可就难收拾了。」



「这是真心话。也请又市先生多多保重。」



阿甲望向又市问道:



「先生自己——又有何打算?」



「我?」



又市狠狠瞪向小右卫门答道:



「我——打算留下。」



「打算留下?喂,阿又,亏你还要我别再回来,自己却打算留在江户?你留下又能如何?不比这位御灯大爷,你既无奇技,又无气力。一个一无所长、只会耍嘴皮子的小股潜,哪成得了什么事儿?」



「是成不了什么事儿。」



不过。



我还是打算留下,又市再次说道。



「仲藏,有种名叫旧鼠的妖鼠,力大无穷,足可噬人。然分明是只鼠,却曾哺育仔猫。哺育仇敌之后,你说这妖怪慈悲不慈悲?」



话毕,又市再次望向小右卫门。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阿又——难不成你疯了?」



又市毫不理睬惊讶不已的仲藏,走到小右卫门面前说道:



「看不出你这家伙真的如此天真。如何?」



考不考虑同我联手——又市问道。



小右卫门一脸严肃地回望又市,最后,满面胡须的脸孔上终于泛起一丝微笑。



「同我联手——可是形同自断重返社稷之路。」



「我当然知道。阿甲夫人曾劝阻我勿同你这暗处头目联系——如今,阎魔屋没了,我亦无处可回。对我而言,明处暗处早无分别。」



小右卫门朝阿银瞄了一眼,阿银两眼正望向又市。



又市先生,阿甲唤道。仲藏缓缓起身说道:



「阿又,看来你心意已决,我就不再劝了。」



「哼,仲藏,给我好好保护阿甲夫人——」



话毕,又市自散乱在地板上的道具箱中取出一把剪子,



一刀剪断了发髻。



头发霎时垂到了肩上。



接下来,又市褪去穿惯了的唯一一件衣衫,一把披上放置于床间一旁的御行单衣,将偈箱朝颈上一挂,再将白木棉朝脑门上一卷,扎成了一头紧紧的行者头巾。



又握起五钴铃。



「又市先生——」



「阿甲夫人,咱们的缘分就至此为止。我已不再是损料屋的手下,亦不再是双六贩子。今日起——」



不过是一介御行乞丐,又市将偈箱中残存的纸札朝空中一撒。



「御行奉为——」



对不住,实在是力有未逮——



叮铃——为悼忌死去的同侪,又市摇响了一声钤。



两位保重,抛下这么一句,又市步出了这栋位于朱引外围的弃屋——



消失于江户的巷弄之间。



注1:日本传统纸牌游戏所用的牌。牌上印有和歌。竞技者用的牌仅印下旬,须按读牌者所读的上句,寻找对应之纸牌。



注2:日本用于神明之称号,指佛教神佛为普渡众生,而假借日本神明的姿势现身之意。



注3:为人带来灾祸或不幸的邪神。



注4:放置于庭院内,供休憩或乘凉用的细长座椅。多为木、竹制。



注5:即年关。



注6:商蛮指自印度或东南亚来航贸易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和兰陀则指荷兰,又作和兰、阿兰陀。



注7:江户、大坂等大都市中,设于各町内的民间警备单位。原本多由地主管理,后逐渐由百姓掌管。



注8:负责夜间巡逻警戒防范火灾者。



注9:一种自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的绘本,采插画、小说交杂的形式,内容多为以夸张的幽默讽刺世事俗事。后发展成「合卷」,传承至明治初期。



注10:京都比叡山相传有七大不可思议之事,此处所列皆属其中。



注11:松尾芭蕉(西元二八四四~一六九四年),为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一位俳句诗人,被誉为日本「俳圣」。



注12:为番屋之长大家的下属。通常番屋采五人编制,大家下有二店番,其下又有两名雇员。



注13:江户时代负责维持城内治安之低阶夜警。主要工作为取缔及逮捕游民、监狱或刑场杂务、与协助处刑等。



注14:丑刻相当于今之凌晨一点至三点。丑三刻指丑刻进行至四分之三时,即约今之凌晨两点半。



注15:以高处作业维生的建筑工人,火灾时协助拆除房屋以防延烧。亦不时受邀于节庆祭典中表演特技,以娱观客。



注16:指车善七,为江户时代负责管理浅草一带非人的头目,采世袭制。



注17:幕府派驻于大名、名门、或朝廷中,负责监观是否有谋反意图的官员。



注18:指接受登记,并为非人头所管理之合法非人。



注19:人足寄场之简称,为一七九〇年设于江户石川岛之游民、轻度罪犯收容所。



注20:位于今新泻县佐渡岛之金山。江户时代后期曾有一千八百名游民与罪犯被引渡至此强制劳动,主要负责排放低于海平面之矿坑内的大量积水。



注21:非人有自我管理之义务,来自外地之野非人须依非人制道排除、逮补。遭捕者须被遣返原地,或受登记成抱非人,并加入当地非人组织接受管理。



注22:抱非人之法定居处。依法,抱非人须居于小屋,受非人小屋管理。



注23:逸为逃逸之意,无此阶级,此处乃指出逃之非人。



注24:见注16「车老大」。



注25:即愿人坊主。江户时代剃发素服,挨户行乞之伪僧。常徘徊市井,于自行许愿、诉愿后,开始向人乞讨钱米。



注26:公事宿为江户时期供诉讼者宿泊之处,并代为处理诉讼事宜,即今之代书,公事宿世话役为负责打理相关事务者。



注27:江户时代高挂于行人往来的显眼处,细数罪犯罪行等的布告。



注28:于军阵、祭祀、仪式中竖立的日式旗帜。



注29:设于重要场所,负责盘查路过者、检验其行李之岗哨。



注30:原文为「蓑作り」。在江户时期为被贱视的职业。



注31:指盲人,尤指盲眼按摩师。江户时期盲人阶级之一,亦泛指盲人按摩师、针灸师、琵琶奏者等。「座」为幕府为保障残障者的经济自立而组织的排他性职业公会。



注32:将喷火的烟火排列成圆形,施放时随喷火方向而回转的烟火。放置地面施放时,圆形火焰迅速回转,看似老鼠奔驰,故得其名。



注33:日本传统葬仪中有倒置一切物品的习俗,包括将死者棉破刚盖、袜子左右倒穿,及将其床位前屏风倒立等。据信源自将死者与生昔领域隔绝的信仰。



注34:即平将门(西元九〇三~九四〇年),日本桓武天皇之五世孙。西元九三九年举兵谋反,后兵败战死,死后又遭斩首。然有其死后阴魂不散,欲东山再起之说,长年为人所惧。



注35:一种重达百钱的大蜡烛。



注36:神社中用来区划出神圣场所的注连绳上,每隔三、五、七捻即会缀以方形纸张,此即纸御币。



注37:行灯即灯笼,照明灯笼的一种。固定室内照明用者为「置行灯」,垂挂天花板者为「吊行灯」,悬挂柱上或充当招牌用者则为「挂行灯」。



注38:悬于望楼,用于火灾、洪灾时敲钟报信,警告百姓并召集消防团体的吊钟。



注39:指前往伊势神宫参拜的集体朝圣。往昔曾被日本人视为一生一度必行之事。



注40:将米饭佐以蔬菜、鱼贝,以酱油或味噌调味的餐点。



注41:江户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所创的官职。职责为直接奉将军命令,暗地里执行谍报任务。



注42:存在于江户至明治初期的刑场,位于今东京都荒川区南千住,与大和田刑场、铃森刑场并称三大刑场。



注43:指载有自古至今之来历的文件,此处所指或类似家谱或血缘证明书。



注44:江户时代公开行刑时,竖立街头细数犯人罪状的告示牌。通常从行刑日起会展示三十日。



注45:非人番为江户职称,负责维持农村治安、取缔盗贼及野非人,以收受米或麦为俸禄。长吏番则查无此职,应指受弹左卫门等长吏头管辖,负责取缔、管理非人之长吏。江户时代常命非人负责刑场杂务,于行刑时立于先头,以加深百姓对其之歧视,确保阶级秩序得以维持。



注46:江户时代的两种缉捕道具,突棒之前端为铁制,呈T字形,上有成排铁钉,前端下头为十二至十三公尺的木柄。刺股又名指叉,铁制前端呈U字形,下有二至三公尺之长柄,用来将对方咽喉、胳臂等强加固定于墙面或地面。福岛阙所枪为刑场内两支饰枪之俗称,被视为不祥标记。



注47:将犯人肢体分裂肢解的酷刑。



注48:相当于今早上六点。



注49:原指犬猫等动物一胎生两只以上的习性,亦泛指孪生子。古时因一胎多生与兽类相似而被视为不佯,允其男女孪生者,常被视为前世殉情而死之男女转世。



注50:古国名,位于今爱知县西半部,亦称尾州。



注51:于寺庙内负责杂务之男仆。



注52:亦作「铸铁屋」,为负责修补锅子的工匠。



注53:即法号。日人有为死者取日本佛教式法号的习俗。



前巷说百物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