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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所谓明君

第一百三十章:所谓明君

皇帝此时正在远瀛殿,由沅芷夫人服侍对镜栉发,见信起初并无反应。只是随后自她手中接过梳子,将齿间落发取下,放在手中仔细查看。

他取下一根,一根,再一根,他举手拢过鬓发,将指间落发取下,一根,一根,再一根。

“世谦……”

皇帝一手擎梳,另一只手颤抖着落下数根花白的发丝,两道浑浊的眼泪忽然从眼中滚落,濡湿了掌心中的白发,如同晨露打湿衰草。

沅芷夫人在旁轻声劝道:“皇上,勿要伤心过度,这信中只说豫章王如今身染时疫,并未有其他定言。臣妾以为,北魏既然内乱,便难以顾及到这些。皇上不如即刻飞信给密使,着其接应王爷回朝……”

皇帝却泣不成声,垂手只是摇头,满鬓斑白间老态更加深刻了几分,良久才摆手道:“罢了,朕便是有心想要接应他回朝,奈何他自己早已不肯认朕这个父皇……或者,我们父子之间的缘分,是早已尽了吧!由他去,随他去。”

话虽如此,在沅芷夫人又一番劝解中,皇帝仍是宣召使臣进来,又细细的耳提面命数句,最后叮嘱道:“若能接应豫章王回朝,朕便记他们几个大功一件。此事万分要紧,务必全力去办。”

待使臣退下之后,沅芷夫人又招来内侍为皇帝更衣正朝服。皇帝见外头天光仍稀薄,便执意不让她相送,道:“朕素来少眠,连累你也时常早起。今日天冷,你仍回去歇着吧。”

说完,又叮嘱以琼好生服侍夫人,这才出门走了。

沅芷夫人便在东方未明的窗前矗立了片刻,而后由以琼领着另外两名侍女,一一替她卸去发上才簪上去的桥梁钗、琉璃玉钗、金镶玳瑁梳,而后齐齐的归置于一处,将她方挽好的一头青丝放下。沅芷夫人只是闭着眼,少卿听得细碎的响声都安静下来,才凝眸望着铜镜中的佳人叹道:“如此爱恨交织,到底是爱子之心,还是痛恨之后的伪饰?”

以琼便道:“娘娘,皇上真会召豫章王回朝吗?”

沅芷夫人微微垂眸,看见地砖上落下的几缕皇帝的白发。稍一示意,便有宫人迅速捡拾起来。而后听她先叹息了一声,再道:“当然不会,但皇上会做足戏码给天下人看,让天下人知道,都是旁人负于他,而并非他有负于人。”

而后再问道:“本宫前些日子叮嘱你暗中接应冷宫的吴庶人,如今她可怎样了?”

以琼便回道:“瞧情形不太好,冷宫里头缺医少药,奴婢虽冒险领着医女进去开过几次方子,药也送了进去,另外这冬日里的补给,譬如炭火冬衣等,也一应设法尽量周全。只是吴庶人心病难除,前一次太医便说,要是熬不过冬日,只怕年前便要准备后事了。要是能撑得过去,那么兴许还能再有几年的阳寿。”

“那你就再去一趟冷宫,亲自去,告诉她,这个对于她而言算是天大的好消息——而且这一趟去冷宫,你不必太避人耳目,要是被人看见了,只管大大方方的承认。”

以琼讶然看向她,不解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沅芷夫人却并不回话,只是静静的思索着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有些疲惫的阖上眼眸,吩咐道:“本宫要再歇息一会,你在外头守着。”

以琼便领着人在暖阁外候了三盏时辰,眼瞧着沙漏已落至早课时分,便进来想查看沅芷夫人有未睡熟,而打开帐幔之后,却见满眼鬓乱钗横,脂漫粉融,伊人的素手与洁白的颈间留下的暧昧的红色印痕相映成辉,直至被抹胸遮掩。

她微感尴尬,正不知是当持手相援还是就此退避,却闻沅芷夫人平静说道:“以琼,沏茶。”

她起坐披上中衣,意态娇柔,几乎连端起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以琼捧水奉至她嘴边,她俯就在她手中,喝尽一盏温茶,双颧上浮泛的潮红才渐渐退去。

“娘娘,快到早课时候了,是否由奴婢等服侍您起身?”

沅芷夫人恍惚间颔首,却轻轻抓着她持盏的手腕不放,隔了片刻才问道:“公主呢?可醒来?”

以琼摇头道:“天冷,近几日公主都是要睡到已时放醒。”

沅芷夫人便宠溺的一笑,道:“这丫头,生来就贪睡,也贪玩。倒是跟她姐姐小时候很相似。”

见以琼欲言又止,便又道:“今日本宫也躲懒半日,早课便不去了。你让人去菩萨座前上香,再换上是日茶果,替本宫告个罪。”

以琼便转头吩咐宫人,回转身便见沅芷夫人仍坐在床帐之中,只是神色仍旧恍惚。

“以琼,你陪本宫说说话吧。”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以琼不由疑惑,答应道:“是。”

沅芷夫人笑道:“那就请坐吧,让人再沏茶进来。”

她一向待人温和有礼,御下亦是宽容德雅,是以以琼并未坚辞,她奉茶与她喝时本已半坐床边,此刻宫人搬近一张墩子,与她对面坐定后问道:“娘娘,今日可是有心事?”沅芷夫人先是摇头,而后仔细看了她片刻,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只比你大六岁,以琼,今年已经廿六了。我曾有心让你叫我一声姊姊,又怕你做出一副惶恐样子,又要起身辞谢,我又要费口舌和你辩论,还是罢了。”

以琼心里愈发不知她此话何意,而自己又当答些什么,只得垂头道:“奴婢不敢。”

沅芷夫人又道:“你家姓姬,这我知道。只是从没有问过,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突然问及此事,引以琼再度想起家人,难免伤感,回答道:“奴婢家中还有爷娘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奴婢是长女。”

沅芷夫人点头,再问道:“你离开这许久,不挂念他们么?”

以琼沉默片刻,忽然双泪垂落,因沅芷夫人仍未放手,不便擦拭,许久才点了点头。沅芷夫人并不劝慰,只是静待她止住眼泪,才接着说道:“自我入宫后,除了先头的玉蕊,只有和你朝夕在一处,算来已近十载。人生能得几个十载,你我的因缘可算深重。只是我素无恩德于你,却多承你照料。从前我不欲再如此苟活下去,几次想寻短见,都是你设法拦下了。这份情谊,这些年我虽不说,心上却从未忘记过。”

她于此刻提及此事,以琼只道是她近日忧思皇帝的心事,深觉如履薄冰,便欲有谢赏自己之意,连忙开口辞道:“娘娘这是说哪里话,奴婢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沅芷夫人略略摇头,笑道:“你听我说完。其实我舍不得你,不瞒你说,这些年来,若说我心中一直还有个倚靠的人,也只是你。但我已经带累了你这么多年,并不忍心再带累你下去——你如今可返家去跟父母亲人团聚,这便是我给你的谢意。”

她右颊上的花钿已经失落,乌黑的鬓发仍然蒸腾着湿气,却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离别之语来,以琼只觉此情此景无比诡异,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但她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便问沅芷夫人:“娘娘,莫非您以为,皇上真会废了太子殿下么?”

沅芷夫人便朝她一笑,而后摇头道:“不,你不了解皇上,皇上不会废东宫的。因为在天下人眼底,他都是明君,都是慈父,都是宽和温厚的丈夫。他连前朝东昏候留下的嫔妃都愿意善待,连出奔敌国的豫章王都要设法接应回来,又怎么会亲自废了自己的皇长子,废了天下人心目中的昭明太子呢?”

顿一顿,旋即又道:“可我知道,他会一步一步的,一点一滴的,逼迫东宫走向绝路。就如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情,杀过的那些人一样。他最擅长的,便是兵不刃血,便是运筹帷幄——天下人都不知道,他们所信奉的明君皇帝,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恶魔,可是我知道,所以,我让你走,因为,来日我必然没有好下场,你跟着我,除了死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以琼这才惊惶的跪下来,仰首含泪摇头:“可是娘娘,奴婢走了之后,您和小公主怎么办?还有您跟宫外的那些密信往来——”

沅芷夫人只是叹气,道:“这些我都有办法,你不必担心。我知道自己来日不得善终,但在此之前,我会尽力安排好一切。掌珠——她将来自会离开京城,去到荆州王府过她的自在人生。那个青鸾,虽然在东宫一事上不肯听我劝诫,但是也由此可见,她是个重情义的人。有她陪在掌珠身边,我不担心掌珠会吃亏。至于长城——我想,她总归是他的亲生女儿,骨血亲情,只要长城不忤逆他,总不会如萧玉嬛这般凄然远嫁吧?”

以琼闻言更是难过,不禁哽噎落泪道:“可是您替旁人都设想周全了,却为何不替自己多留一分余地?奴婢以为,皇上如今年事已高,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这两年内龙体抱恙,娘娘便自可拥戴东宫即位,届时——”

“不,你不懂,你们都不明白——咱们的皇上,只怕不但这两年不会驾崩,甚至再过十年八年,他也依然健在,依然权柄在握,依然可以随意生杀予夺——可是其余人呢,譬如我,譬如东宫,只怕都等不起这十年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