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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高树有悲风

第一百三十六章:高树有悲风

说话间,他左手持瓶逡巡,已经将沸汤几次点入茶膏,右手同时执茶筅击拂,须臾盏中已现洁白乳花,随后便双手递给萧统。

萧统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适才还蓬勃的茶乳已渐消散,微一皱眉后又莞尔一笑,道:“你不知事出有因,本就情有可原。但金秋科考时,我亦参与出题。后来便有人密报上奏,称试题泄密,此案一时间牵连甚大。其实你父亲检举你,便是要将你从浑水中摘出来,否则,日后你顶着作弊的嫌疑便是留下了莫大的污名。”

郭世郎听得张口结舌,好一会才轻声道:“殿下,此事怎么都没传扬出来,臣竟然半点风声也不曾听到……”一时却又是瓶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萧统顺手将茶瓶移开,指着这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要是你听到了风声便知道了缘由,那么,你父亲便白白替你冒这一回的风险了。”

又问他:“你日后也要出仕朝廷。亦知道,三司五部七衙郡中,文武百官,都是各司其职亦各有所长。历来仕途之中便讲究个性随和、圆滑善变,便是不说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也需掂量局况顺势而为。但你可知,文官当中,如令尊这般的直言不讳从不投君所好,亦敢于刚正不阿不屑逢迎权贵的清流党首,为何能在朝中屹立二十余年不倒反逆流而上?”

郭世郎闻言怔了怔,道:“臣并不懂这些,但臣亦认为,人生在世,不可毫无风骨。若有朝一日臣真做了那等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的小人,那臣便应是痴迷了心智,枉活了此生。故而,臣以为,家父的性情乃是本性,而皇上……亦是明君,所以明君容谏,才有家父和臣的今日了。”

萧统笑道:“对,明君容谏,你这话说的极好,也确实如此。”

眼瞧着郭世郎显然又想到了什么,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着问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话要说?”

郭世郎呆呆望着他执油滴盏的右手,衬着建窑的黑瓷,两指白如玉琢一般,沉默了半晌,才叹下了口气道:“殿下请先恕臣僭越之罪,其实臣的家父只是直抒其言。他时常与臣说,能拯救天下万民的并非菩萨,而是明君。若国泰安邦,四海升平时,君便是普度世人的菩萨。同理,若是国家危难民不聊生,便是广建庙宇,也度化不了世人。”

萧统亦随之默然,片刻后方道:“郭大人所言甚是,然,唯今之计,却只能缓缓图之。”

郭世郎冒险进了此言,本来心中忐忑非常,闻言方安定一些,又另取过了一只兔毫盏,依前如法炮制,道:“那么臣便再僭越一句,臣以为,殿下而今的处境,虽是高楼多悲风,但亦有语云,飞飞摩苍天。所以殿下不必心灰,至少天下间,如臣这般的百无一用之读书人,如今日这阁中之人的泰半,我们心中还能明了这大概的是非黑白,还会于心底,为殿下暗助这一口气。”

萧统此次却并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沉吟了半晌,忽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青鸾望向他,见那面上的笑容如盏中乳花一样,在绽开之后便一点点消灭破尽,终于萧统慢慢正身站起,见手中油滴盏内已现青白水脚,只尝了一口,扬手便将茶泼在了竹编的茶床上,任凭碧澄的茶汤又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

而郭世郎则惊疑不定的随之起身,问道:“殿下……”

萧统朝他摆摆手,却只是双手捧着温热的空茶盏,怔怔的望着风炉上的茶瓶。

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水雾看过去,这建康城也依旧是二十几年前的建康城,而唯独他,已不再是曾经的东宫。

“今日一会,十分欢欣。郭公子,我们再会有期。”

正说着,青鸾听见阁中长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这脚步显然与此中的才子仕女身段步法不同。郭世郎见东宫欲要告辞,也随即作揖行礼,道:“殿下,青山不改,清流永在。小臣,此生定牢记殿下今日之教诲,愿他日再会时,仍能有幸与殿下一同煮茶饮酒,何等幸甚。”

萧统不再言语,只牵住青鸾的手,朝他微一浅笑。而窗外雪光袅袅,青鸾在临别的一眼中看见,这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与心底的笑容。而萧统的笑容则在清浅之中逐渐深沉,郭世郎与此中所见的一切,仿佛一块巨石,激入他心底的那一池深潭。

他的笑容与期待,都让她觉得心酸与疼痛。但东宫随从匆匆上来,却告知两人:“三公主车驾就在楼下,说是要与殿下和青鸾姑娘一会。”

青鸾看向萧统,并不迟疑的坦诚道:“对不住殿下,公主与柔然国主的婚事,此事……我亦曾插手其中。所以我想,公主此番,应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

萧统看了看立在阁中仍以目相送的郭世郎,用另一只手覆上青鸾有些发凉的指尖,道:“可是最终下旨,让她远嫁柔然的人,却是父皇,而不是你。所以,她便是要问罪,也不该是朝你而来。更何况,有些事情你虽然没有与我细说,但我也知道,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掌珠。”

青鸾轻轻点头,却难免在心底因为自己的行径而叹了口气。她知道,三公主始终是他的姐姐,公主府与东宫相隔毗邻,照从前来看,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可如今,这番相见,却不知道萧玉嬛会因悲伤之下而说出什么难以转圜的话来?

她正心中忐忑,却不妨迎面撞见已经奏完九曲,又在楼下与众人喝了几杯水酒的绿鬓。绿鬓见他二人携手下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便惋惜道:“真是不巧,原还想与公子和夫人一道喝一杯呢,看来今日是无这个福分了。”

青鸾因在王府中梳的便是高髻,此时倒不意外被人误以为是已然成婚的妇人。但因身后还跟着东宫的随从,便想张嘴纠正。谁知道萧统先一步拉住她的手,抢道:“绿鬓姑娘曲艺精湛,真是令人闻之悦耳悦心。今日的水酒先记着,来日我再做东,专程请你与郭公子。”

绿鬓旋即笑颜晏晏:“好,那奴家便记下了,公子与夫人好走,奴家在此送过了。”

说完,她便退让至一旁,微微垂首,敛衽为礼。在目光稍稍抬起的眼角,窥见萧统一直紧紧牵着的那只洁白小巧的手,两人一直十指相扣,毫不避讳世人打量的目光。而紧随其后的两名随从,显然身手矫健,锦袍之下隐约可见刀剑重鞘,更由此推断出两人的身份绝非一般。

在她目光凝视间,萧统与青鸾走下了楼梯,渐渐湮没在门口的日光中。郭世郎悄无声息的行至绿鬓身侧,忽然开口道:“是不是觉得当世竟然有这样的神仙男女,而你从前却从未有遇见过,心中甚为惊奇?”

绿鬓何等冰雪聪明?当下便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诸多涵义,却立即抬首,含笑又娇媚的横他一眼,道:“我自是羡慕,这位公子看来身份贵不可言,却与自己的夫人如此情浓恩爱。说什么神仙人物,我不敢置评,但说是神仙眷侣,却是真正叫天下的女子都眼红的。”

郭世郎没有接言,心中却暗叹惋惜不已。他何尝看不出来,东宫萧统待这位姑娘非同一般的爱惜?两人在阁中独处时,虽然克制守礼,但只是含情对望便已叫彼此忘却今夕何夕。

但愈是如此,才愈让人心中恻隐。

他虽未曾经历过高处不胜寒,但揣摩东宫的言行与语意,也推算得出他如今的如履薄冰。

念及萧统在此中曾与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逐字逐只,他都深深的镌刻在了脑海里。

所有思绪如潮,最终化作了一个执念于心中,那便是,愿此生仍有一日,可如今朝这般,煮茶饮酒,品谈人生。

因阁内温煦如春日,乍一见外头的寒风,青鸾不由浑身激灵了一下子。萧统顺势褪下自己身上的斗篷,青鸾推拒,正相让间,萧玉嬛跟前的侍女前来引道:“殿下,章大人,公主在马车上等你们。”

青鸾情知自己对萧玉嬛此番有所亏欠,因而甫上车便先向她行了大礼,而后默默退到一旁。萧统本是储君,但又是萧玉嬛的弟弟,便是萧统不需向她行礼,亦先行作揖,道:“三姐观之清瘦了些,望保重慈体。”

萧玉嬛也随之回礼,颔首道:“殿下也在养伤中,日前听闻消息时我也曾派人前去太极殿请安,只是不得见。今日可巧遇上,却见殿下气色还好,我便放心了。”

她语气平常,却叫青鸾立时就有些尴尬。萧统恍若无觉,向后望去示意她近前来与自己坐在一处,见状,萧玉嬛方叹口气,道:“青鸾,我从前初见你时,便知道你并非寻常宫女子。但却料不到,你竟然能令殿下倾心如此,更能令掌珠待你如同姐妹,便是连我与她多年的相交情义,而今也抵不上你的只言片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