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百六十一章:孤独

第一百六十一章:孤独

昔年那个童稚小儿如今已长成一方藩主,然此时的萧绎依然手足无措的怔在原地,仿佛被遗弃在多年后的春日中,虽然极力克制,却仍然惊觉满目的金辉突然翻做了残阳的血红。

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寻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哑了声音:“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有此物在你这里?如实说来——否则,休怪孤翻脸无情!”

他手中紧攥绣囊,却挡不住金米受力挤压之下从囊中跌落于地。赤金清脆,令人心悸。

陈霸先听他嗓音都变成了他人,心底也暗暗惊骇,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臣有一姨母,自幼与家中失散。后来家母出嫁之后才渐渐得到一些音讯,原是她已进宫做了宫人。那几年臣已渐渐记事,每每听母亲说起都是宫中陆续有书信通传来,姨母往家中捎带一些东西,且都是一些好东西。除了银钱之外,也有宫中所用的丝缎胭脂香粉,一应上好的药材——若臣没有推测错的话,昔年这些东西,应该都是殿下所赏赐的罢。”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萧绎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静了下来,颓然坐倒道:“你是乳娘的外甥?可是,孤记得你母亲姓董,可是乳娘她却姓马?”

听他十分熟络的脱口报出自己的家事,陈霸先反而镇定不少,拱手道:“殿下明察,臣不敢扯下如此的大谎。实乃因为姨母自小与家中失散,她入宫时所用的姓氏籍贯,皆是养父母所赐。臣这里有几封早年的家书,殿下一看便知究竟。”

言毕,他双手将袖中早已备好的几封陈年家书奉上。萧绎一面盯着他的眼睛,一面袖手过来抽走书信。少卿看完一页昏黄的纸张,旋即热泪逼上眼睫,却生生忍住不落,手上颤抖一番,方才问道:“那……乳娘出宫之后,可有回去找你们?她如今现在何处?可……可还记得孤这个无能的少主?”

陈霸先心生过一丝丝的犹豫,也在心中思虑着要不要告诉他那不堪的真相。但旋即又心念一转,暗道便是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住一世,若萧绎有心派人去查,转头便会知情,故如实道:“姨母出宫之后因怕累及家人,因而不曾归家。不过家母曾有按照她书信上的住址过去探亲这绣囊便是在其住所内找到的。”

萧绎心细敏锐,当即便觉不对,追问道:“你说这些是在乳娘的住所内找到的?那她人呢?怎不是她亲手交给你母亲的?”

陈霸先这才默了一默,而后道:“殿下容禀,姨母出宫之后便一直寄居在一处道观内。家母按照书信中的地址找过去时,她已病逝——这些遗物,都是观中主持转交的。另外还有一封书信,作为遗嘱亦是诀别之言。”

萧绎瞬间似遭受重创一般,神色惊惶而不能自持。甚至在身形颤抖间,他袖上滚着金线的襟边亦跟着反复颤倏着,如他心间此刻翻起的巨浪滔天一般,久久难以平息。

见状,陈霸先反倒生出了几分不安,勉力道:“殿下,故人已故,还请节哀。”

萧绎缓缓摇头,张嘴欲言又止。而后蹲下身,将洒落满地的金米一颗颗捡拾起来,重归绣囊中。陈霸先亦蹲下身,只是未待出手,便听萧绎道:“孤自己来便好。”

他见萧绎,极为缓慢的捡起那些金米,有几颗滚入桌下几下地砖缝隙中的,甚至不惜姿势狼狈的去抠挖出来。那样认真的神态,仿佛那并非几颗寻常的金米,而是他心中十分珍惜的宝贝。

萧绎最终将绣囊小心的系好,又放入随身的袖袋之中,方才朝陈霸先道:“无论如何,多谢将军给孤带来的这样故人之物。”

陈霸先虽未正视他的眼睛,却隐约看见其睫上隐约盈着泪,遂叹息:“臣很惭愧,当日初见殿下时未能及时呈上此物。”

萧绎倒是明白他的用心,回答:“你是为了试探孤的心中可还记得这份旧情,因此才不莽撞而为。孤明白,你做的不错,孤亦没有看错你。”

少卿他亦叹了口气,而后唤人进来重新烹茶洗手净面。而后移步窗前,凝视着后苑中的桂栋兰橑,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古道远芳;平原古道外是叆叇轻岚,如黛青山;青山外是翠色氤氲的无垠青天。

冬日与初春的交际,满怀感伤的王孙默默无语,背手静立,目与云齐。

陈霸先顺着他目光一同看去,良久方叹气道:“臣让殿下感伤了,实非本意。”

萧绎摇头正色道:“不,孤其实应该谢谢你。若不是你,孤只怕此生都不会知道乳娘临终前还记挂着孤这个无用的幼主。亦难以相信,将军日后是否会以赤诚之心待孤。今日,可算是将这两桩要紧的事情都落定了,心中甚慰之。”

陈霸先也料想经此一来,他应该会渐渐打消对自己的戒备和疑虑。当下也不再多言,只简短道:“臣的家母去世之前,亦再三叮嘱臣要将这些遗物保留好,将来若有机遇,再面呈殿下,而今臣完成了家母的遗命,对姨母也算有了交待。若殿下日后有所差遣,臣必定愿以万死不辞之心赴之。”

萧绎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在他心里,何尝不是在飞快的转动着各种念头——眼下之时,他的确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一两个可以靠得住的又有本事的谋臣重将在旁辅助。而眼前的人,几乎已经符合了全部的条件。若说自己之前对陈霸先的戒备,还是在于顾忌他的身份和他的用意,而今却是已然打消了六七成。

说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既然能因母亲的遗命而尽心保存这些遗物,便也算是个有忠义之心的人。否则总不成,他在十来岁的时候,便能未雨绸缪,遥想到今日能借机一用?

于是无言半晌,方释然笑道:“孤心中永念记着乳娘昔日的维护之情,她待孤远超于所谓的主仆情分。于孤心中,她便犹如母亲一般。既然将军是她的亲人,日后,便也如同孤的亲人一般。孤若有要事需决断,必会遣人来请将军相商。但,若说要将军为孤赴死,那便是大大的不应该了。”

陈霸先笑道:“要早知殿下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臣当日便该冒险吐露一些实情。”

萧绎也随着话题打开而渐渐松弛下来,笑道:“将军可要留神,孤这艘不定是宝船,也可能是贼船。到时候万一下不来,便要随孤一道湮没在汪洋大海之中的。”

陈霸先笑道:“臣早说过,自己出身微寒,能有今日的机缘,与殿下一室叙话,便算不枉此生。更何况,殿下还早就应允了臣,将来要带臣一道去江中观两岸之景的。”

萧绎摇头大笑道:“这倒不难,过些十天半个月的,天气晴好了,便可预作出行打算。但是将军本来年少有为,若此时上错了船,孤怕你日后会心生后悔之意的。”

陈霸先的目光停留在了窗外的青天白云中,笑道:“殿下想来是甚少与臣这等武夫打交道,臣自习武之日起,师父便教导臣,人总是要死的,但死之前,我们却要好好活着,从对手的刀剑利刃下寻得一线生机,这才是习武之人的人生信念。”

萧绎点点头,转向他,递出手中的一道令牌,道:“时候不早,将军行动不便,孤便先不留你一道用饭了。”

陈霸先见他令牌乃是赤金铸就的字样,想是他的藩王手谕,忙拱手谢恩,忽又迟疑道:“殿下,关于王家的事……”

萧绎平静一笑,阻止道:“不必多说了,孤知道你一心为孤好。不过折子递上去之后,圣意如何还很难揣测。因此你先不要牵扯进来,待京中有了消息再做理论。”

陈霸先便不再多言,只是行礼告退,转身将金令收入袖袋中时,忽听身后萧绎道:“将军,孤第一眼见到你,便觉莫名的亲切。而今想来,竟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陈霸先回身执礼,道:“臣不敢高攀,只是心中认定,愿为殿下效忠,唯一愿而已。”

萧绎挥手,命他自去。见得其背影消失在花园的绿荫深处时,方喃喃道:“乳娘,是你将此人送到孤身边的吗?莫非你也知道,这些年孤过得十分的孤独……自乳娘走后,孤的心中,便空成了一片虚无。”

又道:“如今好一些了,终于远离那一方天地,孤此生宁愿老死于外,亦绝不要再回建康城这一潭寒池之中。孤,实在是受够了。”

春日总是反复无常,便如人心一般无二。数日之后,萧绎反剪了双手,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廷中春雨。雨已绵绵下了数日,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红白白,衬着茸茸青草,苍苍绿苔,煞是新鲜可爱。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混着湿润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