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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作伪

第一百八十四章:作伪

萧统缓缓颔首,心知皇帝已经认定此事,索性木然道:“既如此,臣若此时再言无辜,陛下亦定然不会采信。”

皇帝道:“这么说,你是承认确有其事了?”

萧统如实道:“臣是将玉佩送给她了,但那只是臣与她之间的私情,并不夹杂其他。”

皇帝道:“那么你还记得你将这等珍贵之物转赠给她的时候,说过些什么么?”

萧统道:“臣当时感伤别离,故便赠与她玉佩,其时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说什么。”

皇帝道:“一时什么兴起?这是玉佩,不是别的东西——当年便是朕让你祖母送给你的,天下间仅此两块,就是你兄弟有,也是朕的特赐。且他那块上的字意,与你的也大有不同。不过如你言,就算大不合情理,若是光风霁月的事情,她又何必书信告知他人?显见,此女有不臣之心!”

萧统以手抚额道:“臣不知,陛下是真的相信臣有谋反之心?”

皇帝道:“你只要说得清楚,朕就不会相信。”

萧统道:“陛下不惧世人风评自己克内薄情;却会担忧儿子的子虚乌有的弑父。这样的话,臣也说不清楚。”

皇帝一时目光含恨,欠了欠身子,抬手一掌重重批在他面颊上,凌然喝斥道:“现在你清楚些了么?你说朕薄情,那就算朕薄情。朕不过是要提醒你,身为储君你一言一行都当谨慎克己。日后当着外人面,休再扯这样的混账话。从前你总沉溺于修书编书,已经太过矫情,朕想你不至于再告诉朕你送她玉佩,只是因为她是你的意中人?你便能为一个女子,丧失心智至此,将国家朝政置于何地?也已枉费朕与你的诸位先生教导你二十几年!这样的鬼话你便有脸说,朕没有颜面听,朕先告诉你知道,就是要你趁现在编出个更体面点的理由来。”

舆外的侍者恪守着不看,不闻,不言的臣职,盛载着天家恩怨争斗的舆辇仍在廊腰缦回,勾心斗角的深宫中若无其事平缓前行,离羑里之地越来越近。

萧统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巾帕,小心按在嘴角被皇帝的戒指撞击出的轻微淤血上,一双凤目漠然看着外界,冷淡应答道:“陛下放心,臣若担不起国家社稷的重任,便自行请旨求废黜便是。届时那玉佩便是不管到了谁手里,都只是一块无用的东西罢了。”

此言既出,皇帝亦是冷眼相对,不再言语。

金吾卫所辖禁府便在宫城门外东北,与宗正寺毗邻,是以位置萧统并不陌生。舆辇既出了东门,按理说摘星楼正处正北,不时便可抵达,然而御驾却于门内暂停,直至近百披甲带戈侍卫集结护卫,才重新起驾。

而后便由承天门登上的护城河,此处禁军集结,辇车在宫灯簇拥下甫一露面,便听得夜空中整齐划一的铠甲叩地之声。而皇帝只是从帘中伸出手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些人便默然起身来,而后分左右立正,在辇车两旁形成左右两道人屏。

一阵夜风吹进车内,萧统的目光捕捉着那一丝风而飘向车外。在城墙之下,他依稀看见了蜿蜒的护城河水。而水中陆续有莲灯飘来,那莲灯大多华美而精巧,置于河水中平稳不絮的缓缓向前流走,将这一处的河水映照如同冥川一般的幽静。

随后他便想起来,今日夜间,后宫诸妃将同东宫与晋安王府,庐陵王府等女眷,一道在宫中太液湖畔为丁贵嫔放灯祈愿。

那么,这些莲灯,便是各人所祈下的心愿了?送逝者归去,给生者以心灵上的平静。是缅怀,亦是永久的道别。

见他的目光一直留在车帘之外的中,皇帝亦顺目看去,随即道:“可是仍替你母妃感到不平?”

萧统缓缓摇头,抑下心间无数的叹息。在皇帝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眼神中,终于坦然道:“臣只愿母妃在九泉之下,永远安息,早日往生。”

摘星楼所在,是宫苑城墙的极北之处。此一处历来便是禁地,除却皇帝之外,无人能登楼观星。而辇车越往北走,城墙坡度渐大,最后马儿终于嘶鸣着停下蹄,皇帝方睁开眼,道:“你随朕一道进去。”

萧统先行下车,在车下立定之后再道:“是。”

随着这一声之后,那扇沉重而金碧华贵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来。皇帝先行两步率先入内,而萧统在他的身后,看见了楼中数层重重楼梯左右,皆亮有明丽的烛火。

那火光在高远辽阔的空间中依次递进,而目光所能眺望的极处,便应该是楼顶——那里似设有一张桌几,还有一方宝座。显见,皇帝每逢来此,便是在那里观天象,鉴乾坤。

只是楼太高了,萧统略略目测了一番,层层楼梯蜿蜒盘旋,大概总有三四百级梯步吧?而皇帝走在前面,却敏感而直观的开口道:“不必担心朕爬不上去,朕曾对自己说过,若有哪天,自己真的爬不上去了,那这天下——便该交到你手里来了。”

幸而是皇帝仍是身手矫健,萧统亦有心伴后。父子两人到得楼顶时,正是漫天星月辉映的时刻。而皇帝只是掀开桌上拢着的那一层金黄色的细纱,便见得了其下罩着的那座玉石雕刻的城池。

这是一座微缩的建康城实景,经能工巧匠以精湛技艺,在上好的玉石上雕琢而成。建康城内地势错综复杂,远不止纵横三十条路街那么简单。因前朝汉晋时期便已有沿河而居的习俗,城中住户便以坊为治下,而诸坊之间皆有夹墙,桥下有沟,坡旁有坎。彼此之间勾连成网,又以一条秦淮河穿梭其中,并在外间形成围蔽,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要真正搞清楚城内的全局,那是一生一世都不够用的。

而眼前这幅玉石所制的城景,不但着微于细,将城内每一条沟坎都用极细的文字做了标注,就连城外的几处山脉,以及东西朝向,也清晰无疑。

皇帝的手指向先前萧统与人选定的那一处宜山陵地,而后手指缓缓往后退却,退至城中禁宫的所在,才问道:“你看那一处山脉,是否与内宫直冲成凶位?”

萧统见之心惊不已,心下暗暗默算出母亲的生辰年月与钦天监所报之吉凶方位,却在下一刻听皇帝又道:“不必按你母妃生前所记之生辰来算,朕知道,她在嫁给朕之前,便已篡改了身世——”

说完,这便从广袖中找出一本册子来,将其丢在桌角上。而萧统随即拿起来,翻开内里的折页,细细一番阅览之后,不由失色道:“母妃竟从未与臣说过……”

“她不但不曾对你们几个说过,就连朕,以及她身边最为倚重的人,她都从来不曾松过口。她生前所坚信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编织幻想出来的。她从来不信任何人,因为她只信自己。所以,在生死时刻,她依然如此。”

“而朕,在得知她只愿隐瞒自己的一切后,因为起初不曾拆穿,所以后来也不能拆穿。便是到了你们跟前,也一样,只能将错就错。”

皇帝说完,慢慢将手缩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在那方椅子上坐了下来。

此时窗外是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积在窗外逼迫着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

若是站在城头,此刻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北袭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除了曾在沙场上厮杀拼斗的人之外,谁也闻不出来。

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入半空。

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便能够吹过边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或者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但京城中,从来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穿越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只有想象自己的战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皇帝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打量着自己,那样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时那个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尚且年青的男子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

皇帝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