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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1 / 2)





  朱瑙笑了笑,放下茶杯:“我的夙愿太大了,三言两语说不完。不过我眼下所想,和虞兄是一致的。”

  虞长明凝眉:“哦?”

  朱瑙道:“虞兄虽然落草,仍有侠义之心,想要守护一方百姓,是这样没错吧?”

  虞长明是个什么样的人,稍有心的人都能打听出来。他的父亲曾在州府做过官吏,为人刚直得罪了长官而被贬斥回乡。他继承父亲遗志,少时便有侠名,乐善好施,矜贫救厄,长大后他在乡中的声望甚至压过所有乡绅和州县官。也因此,他落草之后,乡中大批乡亲愿意随他一起建寨,好几个村的农户都少了半数以上。

  落草之后,他也从未欺压过百姓。他在山中开垦耕地,向过路商旅收取保护费,以此维持山寨用度。他不仅不劫掠百姓,还有传闻说他会偷偷给原先的乡亲送钱送粮,以资助他们度过灾年。

  朱瑙所言,虞长明并未反驳,便是默认。他道:“你和我所想一致?我不信。”

  又道:“朱庄主,我一向不喜欢商人。”

  再道:“我也并不认为,你是个善人。”

  没等朱瑙说话,他一连三句驳斥,不友善之意完全不加掩饰。朱瑙买地募民的事他固然知晓,也知道朱瑙给了灾民极优待的条件。但他不是第一天听说朱瑙此人,这些年来朱瑙的每件壮举他可都有所耳闻。朱瑙这样的人即使不说奸恶,与善却是完全搭不上边的。朱瑙今日的种种举措,他更愿意用“良心发现”来解释。

  对于虞长明的质疑,朱瑙非但没有不高兴,反倒乐了一乐。他似乎对虞长明抛出的话题很感兴趣,笑眯眯地反问道:“那你是善人吗?”

  虞长明默然垂眸。事到如今,他早已无颜以善自居。世道荒诞,时运不济,走到这一步,他有太多无奈,亦有些许悔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力守住心中的道义,哪怕这在别人看来颇为可笑。而即使如此,他仍有难以坚守的时候。

  朱瑙自问自答道:“我看你也不善。”

  虞长明微微一愣。他倒不是介意朱瑙指责他,只是他不明白朱瑙到底想说什么。

  朱瑙道:“既然你起了这个头,我倒想听你说说,你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虞长明又是一怔,双眉紧蹙。他心道商人奸猾,口齿伶俐,朱瑙说了半天不说正题,反倒绕这么大个弯子,必定有所图谋。没准在哪里挖了个坑等他跳,想忽悠他上当。于是他冷冷地不肯接茬:“孰善孰恶,还需解释?朱庄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瑙道:“想忽悠你跟我做交易呗。寨主,有点耐心,听听我说的,看有没有道理。”

  虞长明:“……”

  虞长明:“…………”

  虞长明:“你说。”

  朱瑙笑了笑,道:“在我看来,天下至善无非六字:在其位,谋其职。而天下至恶无非四字:玩忽职守。”

  虞长明愣愣地看着他。

  朱瑙道:“你看,如今全天下的百姓都在骂狗皇帝昏庸无道,狗宦官把持朝政,狗权臣贪污腐败。我倒想替他们辩解两句。皇帝无非是懒怠了些,外加宠幸从小陪他长大的宦官和美貌的妃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寻常人家三妻四妾的,谁又没个偏心呢?至于宦官,辛苦侍奉皇族数十载,因为缺了个把儿,人人看他不起,好容易逮到机会想尝尝身居高位的滋味,也不是不能理解;至于那些贪污受贿的权臣,那就更明白了。天下几人不爱财呢?”

  “说他们祸害天下苍生,其实路边的饿殍没有一个是他们饿死,那些死于战火的百姓也没有一个是他们杀死的。可他们仍是天下至恶。纵使他们把三五个,三五十个,甚至三五千个灾民接回家中好生款待,精心照料,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恶。我这话虞兄同意吗?”

  虞长明瞳孔微缩,目光定定地看着朱瑙,一错不错。

  朱瑙仍在继续:“说了至恶,再说说至善。天子谋其职,则宦官不敢专权,外戚干政无门;百官谋其职,则吏治清平,天下安泰;百姓谋其职,则田野富饶,工具精巧,商业繁盛,太平盛世可期。那么,一个妙手回春能拯救数人性命的皇帝,和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老百姓想要哪一个?哪一个才是天下至善呢?”

  虞长明没有吭声。桌子底下,他的手已紧紧攥成拳头。

  几个月以前,因为虞平带人劫持朱瑙的商队,他曾和虞平大吵一架。那时虞平质问他,山寨的兄弟都快吃不上饭了,为什么他还要讲那些狗屁规矩?其实他和虞平一样厌恶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可他收了人的钱,他觉得自己必须得遵守规矩。

  有很多事,他心里明白,可明白的不够透彻,也无法向别人说清楚。他只能说出“规矩”二字。可他知道,山寨中不止虞平,还有许多人并不认同他做的事。只是人们敬重他,因此敢怒不敢言。

  他心中苦闷,诉说无路。却没想到,竟是今时今日,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一个人,那些他没想清楚的事,被人透透彻彻地说了个清楚明白。

  朱瑙一番高谈阔论之后,端起茶杯润了润唇,这才不紧不慢地切入正题:“虞兄,隆城山里有十数山寨,山贼密布。我知道你心地仁慈,除非他们主动发难,不然你不会与他们为难。可我仍是这句话,在其位,谋其职。你放任那些山贼,难道不会影响你作为长明寨寨主的职责吗?”

  “我……”

  没等虞长明开口,朱瑙接着道:“我不是想让虞兄赶尽杀绝。我只是说,虞兄有没有想过,以你的本事,你本可以守护更多人——包括那些人在内。”

  虞长明嘴唇翕动,最终又闭上了。他默然无言,眼中波光闪动,愈见清明。长久以来,他经历许多无奈和两难,他不知道怎么选,也知道自己有不是之处,可他常想不明白,他的不是究竟在哪里?现在,有人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良久,他定定望着朱瑙,开口:“朱庄主。”

  “嗯?”

  “你的职又是什么?”

  朱瑙吟吟笑道:“眼下么……我是个商人,我的职自然是——赚钱,赚大钱,赚更多的钱。”

  ……

  虞长明不在寨中之时,长明寨又出了桩事。

  “不好了!不好了!”一名青年跌跌撞撞冲上山,气喘吁吁道,“我们护送的商队又被人抢了!”

  虞长明不在,寨中事务便由二寨主虞平代为打理。虞平闻言,横眉道:“又?上次我哥不是嘱咐你们送出山后暗中跟一段路吗?这样还是被抢了?”

  青年白着一张脸道:“是。我们听了寨主的话,把商队送到进山口,之后便远远跟着,想看会不会再碰上打劫的。结果真碰上了,我们冲出去抓人,可他们一见我们出来,转身就跑,我们没追上,被他们抢走了两担货,而且还砍伤了我们一位兄弟和两个商队的挑夫。”

  “什么?!”虞平大怒,“还敢伤我们的人?你们看清他们长相没有?”

  青年摇头:“没有,他们脸上蒙着黑布,蒙的很严实。”

  虞平一脚踹翻身边的架子,众人吓得纷纷后退。虞平阴鸷道:“传令下去!寨中所有成年男子速速集合,留下五十人守山岗,其余的全都跟我走!我们杀去隆城山,为受伤的兄弟报仇!”

  众人大惊:“二寨主,寨主说了……”

  “寨主说个屁!!”虞平一声大吼,把七嘴八舌反对的声音却压了下去。

  他阴沉着一张脸道:“早说我哥心慈手软,说了他一千一万遍,他一句都听不进去!现在可好,我们长明寨的兄弟处处被人欺压,难民敢杀我们的兄弟,别的山寨敢抢我们护的商队,还敢砍我们的人!我们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给乡民送粮食,这过的是什么窝囊日子?!啊?什么窝囊日子?!”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在他气头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