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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 2)



木场修太郎陪同降旗弘爬上两旁坟墓夹道的晕眩坡。



坡道很直,途中没有任何障碍物,刺骨的冷风从坡道上呼啸而下。风打在两人的脸颊和额头上,把外套吹得呼呼作响,直下坡道。



寒风刺骨的日子。



木场心中满是不安。



一旁的降旗也是,两人都是一脸疲惫。



京极堂位在坡道上面。



把石井警部拖下水,让自己开心享受暗地搜查杀人事件的乐趣,木场怀着这不良企图,从与石井订立密约隔天起,说实话,他觉得意气风发。



明明前几天还完全提不起劲,然后不由自主投入确认自杀者身份的无聊工作,就连长门那不机灵的皱纹脸,都觉得朝气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迫不及待地想揪出当事人,前往逗子,在城里来回搜索。



木场这么想。



对木场而言,所谓来回搜索才是关键。要感觉到活着的价值,除了劳动身体别无他法。虽然对石井大言不惭,但木场心中没有任何计划,也不是说到了逗子就能有所突破。他只是心慌,需要竞争力而已。



而木场最初的绊脚石,还是来自长门。



老刑警凭着一股执着,持续脚踏实地地搜查,终于打探出谜样的真言僧山田春真的身份。



听到这件事,木场开始对长门另眼看待。捕风捉影似的谜样和尚,凭着追踪记录和传闻,终于获得了“肉身”。虽然不是炫目华丽的事件,对手也不够凶恶,但一点一滴地调查,并得出若干结果,这样的行为本身也很有趣,不是吗?——木场这么想。



山田春真也就是山田春雄,并不是东京人。因故被托给住在大森附近的亲戚抚养,但听说一毕业就立刻回故乡了。他的亲戚没有后代,因此才会不知道消息。长门死缠烂打地探查山田亲戚的底细,终于打探出山田的故乡。



然而,听到山田春真的真正身份,木场着实困惑了。不,可以说是错乱了。



山田的故乡在长野,并且在上田。



母亲生春真的时候死了,那正是将他托亲戚照顾的理由,不过,山田的父亲还活着,现在仍住在上田。



父亲——山田富吉,目前没有工作,但本来是酿酒工匠——就是杜氏。并且听说住在长野县上田下之乡的酿酒屋工作。



酒屋的商号称为“鸭田酒造”。



木场听到这个名字时,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然后突然想起和关口他们的对话,才愕然一惊。



“谁啊,那姓鸭田的?”



“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酿酒屋的老板。”



鸭田酒造。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循线搜查集体自杀事件,会牵扯到宇多川的老婆身上?如果这种偶然都可能发生,那不是什么可能性都有了吗?这世上酿酒屋多如牛毛。伏见的宇山酒造、郡山的小田岛酒店,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啊,干吗非得是下之乡的鸭田酒造。



被自己视为无足轻重的事件扯了一把后退——就像那样的感觉。



木场把这个偶然告诉长门。连老刑警看来都很惊讶,思考后如是说:“看来,那酒屋有问题啊。”



据长门说,鸭田酒造这些年一直处于半休业状态,到夏天为止好像都还有零散的客人,但一入秋,几乎完全没人上门,店便关了。



“找不到相关的人,也没有山田的行踪。”



刚开始似乎也不知道。



但是长野本部辖区的行动颇为敏捷,早早找出山田富吉的行踪,取得可确认春雄身份的相关资料。



“想是各方调查缜密吧。”



不,不是调查缜密。是因为宇多川朱美的供词而引出八年前的佐田申义命案,山田春雄的父亲是关系人,也就是说,因为其他案件已经被调查过了,找起来当然比较快。



听说富吉拒绝出面,固执地进行确认,结果经由其他认识春真的人,大致判定——照片中的遗体就是山田春真没错。



听说富吉对自己儿子的事情,顽固地什么也不肯说。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几乎不与他人对话。长野的搜查员和认识富吉的人,都认定那是老人的偏执个性所致,但听在与关口这类人有交情的木场耳里,总怀疑是不是精神上的疾病。有所谓难以与人交往的病。



“然而……”



尽管木场闷闷不乐,然而长门却如鱼得水。木场看着长门衰老的矮小身躯,仿佛有什么源源不断翻涌而出,觉得有些忌妒。



长门认为二子山的集体自杀与鸭田酒造间,或许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幸而是八年前的事件,因朱美自白而衍生的宗像民江杀人事件的搜查,对鸭田酒造所有关系人目前的行踪,,均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



“查了就会知道。”



这是木场真诚的感想。



据说鸭田酒造创业于江户时期。如今已不见昔日光景,但——因为关门大吉了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全盛时期包含打杂工的小女孩,工作人员超过六十个人,连其各自的家庭都算进去的话,关系人随随便便就有一百多人了。



所谓全盛时期指的是从战前到战争时期。战后工作人员减少,也没有雇佣新人手。也就是说,佐田申义的事件,是发生在鸭田酒造最景气的时期,因此需要确认的对象非常多。尽管夹在战争的大混乱时期,还能某种程度掌握所有讯息,木场也觉得这真的不简单。



调查后,行踪不明者,只有十三人。



首先是通缉中的宗像民江。她从昭和十九年事发后,便行踪不明,直至现在。



接着是佐田朱美。她正如大家所知,经确认就是目前遭到逮捕拘留的宇多川朱美本人。



除了这两人,还剩十一人。



其中一人是宗像民江的哥哥,宗像贤造。



不过——贤造只在户籍上确认有其人,本人要是没去过长野,很有可能不知道妹妹牵涉的事件。案发当时,听说贤造已经到大陆去了。因此,转而搜寻战后归国人员名单,但警方认为他与鸭田酒造没有直接关系。



顺带一提,民江的双亲在事件发生后,相继过世了。



过了战败归国那段时期后,下落不明的人有鸭田酒造老板鸭田周三的外甥鹭宫邦贵。鹭宫在昭和二十年入营,也被送到大陆,记录上写二十三年归乡,但似乎没有回到鸭田酒造,也可能是记录有误。



这么一来——在实质上,行踪不明的鸭田酒造关系人,包含山田春雄,是九个人。里面包含了五男四女,所有人都在战后立刻辞掉工作,不知所踪。关于山田春雄,最后的目击情报是昭和二十年二月现身于高野家,剩下的八人也在战争结束后半年左右消失了行踪。



长门首先觉察了人数。



集体自杀的也是五个男人,如果其中一人是山田春雄,那么剩下的四人会不会就是那四人……



不,女性方面也是。自杀的五个女人中,只有一人确定是今年夏天失踪的本乡的酒屋——又是酒屋——的女儿。剩下的四人,如果确定有大森的高野八重,那就剩三人。与鸭田酒造有关,四位行踪不明的女性中,如果有集体自杀者也不奇怪。



就结论而言,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正中了红心。



在二子山死掉了十名男女之中,有八人是鸭田酒造的关系人。



当然,这是借由照片确认的,也不能说是绝对。但是,并非一个一个单独指认,而是八个看来很像,或是说都见过,那么结论又不同了。



木场认为关于这点,已经可以断言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身份确认工作,就这样简单又不过瘾地结束了。不仅如此,鸭田酒造关系人的消息,同样地除了一位女性之位,全都查明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完全搞不懂,为什么酿酒屋的工作人员非要在山里集体自杀不可?并且——还把刻有菊花纹的匕首当做凶器。



明明不是长门的错,木场却激愤地苛责老同事。长门照例边笑边说:“好了,接下来是叶山警局的工作了吧。”



然后也不给木场反驳的机会。



“算式协助搜查了吧。”



就作了总结。



木场的步调因此全乱了。



他心里有“你不要管我了”的感觉。



在这当口,木场完全失去了前往逗子的正当借口。



并且还留着不清不楚的抑郁感。



——不是更加混乱了吗?



越解决谜团越多。这样的事件——不,事件群——对身体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时候,心情还比较清爽。



然后,报告仿佛追讨敌人似的来了,宇多川朱美的精神鉴定结果出炉。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事。



结果,根本不需要鉴定——这就是鉴定结果。朱美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结论是,宇多川朱美拥有正常的精神与健康的神经,其精神状态足以担负社会责任。



朱美所陈述不可理解的体验与记忆,全是毫无根据的谎言——这是博学者的见解。话虽如此,离委托鉴定日还不到一周时间,实在是太迅速了。听说所谓精神鉴定是相当精细的工作,通常不会随随便便提出结论,一般是不可能这么迅速的。这证明了,朱美的谎言是如何地拙劣啊。



警方接受了——或说预测到吧——这个结论,开始追究事情的始末。听说关口和中禅寺敦子再三接受笔录调查,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朱美长期佯装发疯,有计划杀害了丈夫。各家报纸莫不大肆报道此事。



木场的心情变成仿佛再次被谁丢弃了似的,失去了行动力。



木场的行动力持续不到三天。



这段时间,石井警部多次与木场联络。石井不愧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有些地方似乎太过严谨了,很可惜,木场接到石井的联络,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



最初的报告是有关宇多川庭院的事。根据报告,讽刺的是,宇多川家的庭院里并没有庭石。



庭院非常乱,似乎有好几处被挖掘过的痕迹,单到处找不到庭石,不巧又下过雨,十分泥泞,因此并未发现血迹之类的东西。



不过,走廊测下方和仓库里,好像有类似血迹的痕迹。被仔细地擦拭过了,但到处都有被认定为血液的附着物。虽然鉴定的结果,确认是人的血液,但有不同的血型,尚未能判断其中有什么意义。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血液,与宇多川崇命案无关——只有这样。



——这不是教人觉得很不舒服吗?



庭石上如果没有血迹还好,连庭石本身也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啊?再加上,发现了他人的血迹,这又是怎么回事!



石井看来受到部属极大的压力,总觉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第二次是有关首级事件的进展报告。



“被害人呢,木场,是风太郎。”石井这么说。



首级的身份,终于厘清了。



头——被害人听说叫做矢泽骏六的风太郎。



木场一时听不懂,所谓风太郎,指的是在港口打零工的工人。听任海风吹袭度日,所以最近开始被这么称呼。哎,虽然称呼很好听,但就木场看来,只不过是不务正业、不正经的家伙。



矢泽一边做摊贩的生意,浪迹全国居无定所,半年前左右,他流浪到横滨,做起以日计酬的搬运工。不过,不久后可能是厌烦了吧,矢泽最近几乎不工作,只是喝酒,说些没用的醉话。



然后,不知一时兴起了什么念头,矢泽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和两三个风太郎来到镰仓,最后有人看到他的行踪是在二十七日。他有个同伴看了肖像画觉得大事不妙,经由听闻此事的派出所巡逻警员通报,石井警部亲自出马,确认照片后才确定。从痣的位置、缺了犬齿,以及耳朵的形状,几乎可以断定首级就是矢泽的。



话虽如此——石井又是亲自出马了。



据矢泽的同伴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有个“掩面的诡异男人”来访,仔细查问了四人后,指名矢泽,把他一个人约出去交涉工作事宜。矢泽被灌了酒,醉醺醺地回来,非常高兴地说获得了轻松赚钱的好工作。然后隔天下午三点,对三位同伴说:“不好意思,这次我交上好运了。”



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为什么要指名矢泽,工作内容如何,完全无法得知。当地警察,现正探查与矢泽交涉工作的诡异男人的特征,并追查其行踪。



——被害者是不知来历的人啊……



木场觉得自己又被背叛了。



——和宇多川的事件无关了……



首级事件似乎越来越脱离主线。



——这样没问题吗?



依然找不到遗体的身体部分。



并且听说,目前唯一浮上台面的可疑人物只有一位叫做白丘亮一的牧师。



不过,石井力主怀疑牧师是错的。那牧师的确形迹可疑,供词也很暧昧,出面说明时听说态度也不太正常,不过再怎么说,牧师开始出现可疑举动是在九月二十日以后——据说是如此。



也就是说白丘牧师的可以举动,并非发现首级的时候,而是发现金色骷髅的时候。如果白丘与事件有关,那也是“金色骷髅事件”,对于坚持“金色骷髅事件”和“首级杀人事件”必须分开来看的石井警部,不论白丘的举动如何可疑,当然都想将他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那么早期的异常举动,根本不值一提。



木场总觉得不对劲。



只有情报不断地出现也很伤脑筋。木场加以分析也解决不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只让木场更加意志消沉。木场修太郎是必须亲力亲为的那种类型。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一个打给木场的电话。



那个电话接近刑警办公室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报纸报道朱美的鉴定结果后的第二天。



男人自称降旗,说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木场的联络方式。



“你是阿修……吧?”电话那端的男人说。



被叫阿修,木场顿时不知所措。现在会这么叫木场的人,只有长门。因此突然瞪了在一旁琐碎地整理文件的皱纹脸,老人不解地摆出恍惚的表情。



很难听清楚的阴沉声音,男人继续说:“我是小石川的降旗,降旗齿科的……”



——哦,那个牙医的儿子啊。



想起来了。



超过二十年的事情了。降旗是住在附近的幼时玩伴,有点怪的小孩。那个怪小孩说是要是商量,希望能见一面,声音很迫切。木场虽然觉得心情沉重,但又想说不定能稍微化解阴郁的情绪——便接受了对方的要求,还订了四谷小料理屋的房间。



然后,飘雪的夜晚,带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降旗出现了。



记忆中的降旗,是个眼镜圆滚滚的,什么话也不说的小孩。战时战后的消息不得而知,这次好久不见,那种印象完全没变。体形变大了,但还是个眼镜圆滚滚,像小孩般的男人。眼镜还布满血丝。



降旗一坐下,寒暄后早早谈起令人不舒服的噩梦,是沒入海中变成骷髅浮起来的女人的梦。木场吃了一惊,接着怀疑起老朋友的精神状态。



“那个怎么了?你没事吧?”



“什么怎么了,我就做了那女人变成那副模样的梦啊。”



“真是恶心,我不想听那种故事!”



木场丢下这句话,现在并不是听那种故事就会高兴的心境。希望他适可而止。



“恶心的故事我从友人小说家那里听到烂了,没有必要特意被叫出来听你说。已经够了。”



“如果你可以接受关口的话,我介绍给你。这类故事是那小男人的专业。那些神经啊,精神啊,是关口拿手的领域。”木场说出那阴沉的小说家名字。



降旗认识关口。



“关口?那个小说家关口巽吗?阿修,你认识啊?”



“认识?只是战友啦。孽缘。”



“孽缘?东京警视厅的龟刑警和前卫小说家是刎颈之交,这确实是很滑稽的笑话。”



“我不懂什么刎颈还是滑稽。本来你说有事商量我才来了。我是说,我不想听那种女人的梦。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啊,那种故事去跟关口说。要不要,我真的可疑介绍给你。把他叫来这里吧,我一叫他就会来。”



木场一边抓了腌海鲜小菜一边说,降旗不回答,阴沉地看着木场,小声说:“你还记得我的梦吗?”



——梦?



木场不懂他是指什么,以为是将来会成为什么、想要什么之类的梦。



“不……记得,果然。”



降旗一度悲伤地垂下眼,然后说了全部的事。木场哑然,混乱到达极限。



他口中梦见恶心的梦的女人竟是宇多川朱美。



也就是说降旗在“宇多川命案”也有一份。不仅如此,降旗还寄居于“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白丘牧师的教堂。



而木场绵延不绝地听着完全搞不懂的怪异故事,最后终于失去了判断能力。



满身是血的神主加上抱着骷髅的僧侣。被砍掉了头还数度来访,侵犯朱美的死人——和关口、敦子说的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因为关口他们说的是依据宇多川而来的情报,但降旗的话则是出自朱美之口。那种栩栩如生的感觉全然不同。



并且,说到“金色骷髅事件”嫌犯白丘的恶心故事时,木场的心情真的依据不想听了。当然,那与宇多川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白丘很显然是被朱美的话所诱发,才变得怪异。并且他到警察局说明后,可疑的举动更加严重,现在已处于精神衰弱状态——降旗如此说明。



那些降旗卷入的事件,苛责着他,他连自己现在还能夠保持正常都觉得不可思议。



——骷髅——骷髅山?



木场渐渐想起降旗所说的“我的梦”,悚然一惊。



——从二十年前开始的?



令人不悦的偶然巧合,发生在那样的过往里。



白丘的体验、降旗的梦、朱美的梦。“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是白丘,白丘与降旗因朱美的梦而方寸大乱。如果朱美发疯是一场戏,那朱美工作的酿酒屋当真怪诞异常——工作人员集体自杀,其中一人出家了,并且涉嫌诱拐妇女。白丘可能有所牵连的“金色骷髅”,与朱美陈述的谎言一脉相承,但是金色骷髅最后变成首级事件的被害者,是毫不相干的流浪汉。诱拐少女的和尚、挖掘骨头的神主、复活的死者、前世的记忆、长肉的骸骨,到底什么东西,彼此如何牵连,丝毫无法理解。当神主、和尚和牧师全员到齐的阶段,木场已经完全投降了。



——别开玩笑了!



连木场也快要疯掉了。



于是木场决定陪降旗爬上晕眩坡。怪力乱神蔓延至此,警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那位个性偏执的友人京极堂的领域。



吹下坡道的风毫不停歇,木场和降旗始终默默地忍耐着,终于爬上了坡道。



爬上晕眩坡后有竹丛和古老的民宅,再前面一点的穷酸荞麦面店隔壁就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无聊的书堆积如山。木场身为刑警,算是看很多书的人,但与书店主人的喜好可说完全不合。不过,因为只要说想要哪本,京极堂花半个月也会找出来,所以要说这地方是重要宝库也真可算是很重要。



但是木场并非因为看重京极堂作为书商的高明手段而来这里。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书店反正只是兴趣。不过木场没有看过他扮神主的模样,因此木场认为,京极堂作为副业的副业民间阴阳师——驱魔师才是他的正业。



这起事件,大概是阴阳师的范畴。



主屋的玄关排了几双鞋,好想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还没开口夫人便出来了,领两人进屋里。



客厅里坐着关口和钓鱼场伊佐间屋的老板。



关口依然一脸对不景气忧虑不已的阴沉表情,伊佐间依旧我行我素,一身印度魔术师似的,让人搞不懂的装扮,飘飘然的模样。



说到主人,背对着和室的壁龛,简直就像村里的人全死光了似的臭脸,读着线装书。



“你们这些家伙举行什么聚会啊?是在彼此确认这世上没有一个开朗光明的话题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木场也想加入。



京极堂的视线没离开书本,说:“哼。如果你这么说,就请你偶尔带点开朗光明的话题登场吧。我家不是星期日的教会,也不是精神科医生的诊疗室。而我不是收音机里回答听众烦恼问题的主持人,也不是住在巷尾神通广大的隐居者。连在旅行都接到敦子血腥故事的电话,一回家就看到郁闷的关口,还有伊佐间莫名其妙的烦恼,再加上你,大爷。真是烦死人了!”



说到烦人处,主人终于把脸抬起来。



依然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往常一样丛简式和服的宽袖子里,突然伸出手轻搔下巴。木场没看过这偏执者穿过西服。



“那是你自找的,你的可疑个性自己引来了可疑事件,自作自受。讨厌的话就悔改吧。”木场边说边在京极堂正对面的椅垫上一屁股坐下。



然后催促降旗坐在他旁边。



京极堂坐着向降旗点头示意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木场,说:“在说我的个性云云之前,请你介绍这位先生吧。我在电话里听说了,但是关口和伊佐间什么也不知道。关口超级怕生,说不定会吓得哭出来。”



木场被这么一说才想到这点,慌忙介绍降旗。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明是幼时玩伴。然后京极堂自我介绍,接着介绍关口。



木场仔细地注意两人彼此问候的态度。木场所认知的关口,和降旗是同类人。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们在木场心中是同类的。所以他对这两位同类人的相逢很有兴趣。不出所料,降旗对关口似乎别有所感;另一方面,关口看起来没有任何感觉。木场认为关口在这一点上,比降旗迟钝。脑袋里满满地装着其他的事,没空观察眼前的男人。但降旗似乎很敏锐地看出了关口的个性,半直觉地——找出了与自己共通的部分吧。那或许就像近亲交恶吧,就算是木场,如果和自己同类的人对峙上了,也会心想,你这家伙。



京极堂接着继续介绍伊佐间。



木场对于这里出现这么一位奇特的男人感到很不协调。联络时,京极堂已经透露会有同席者,但木场擅自以为一定是侦探——榎木津,或事件记者——中禅寺敦子。没有钓鱼池老板出场的桥段。



“话说回来,喂,钓鱼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伊佐间屋老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回答:“我去找小榎啊。”



“笨侦探怎么了?说清楚点。”



“嗯。”



真是搞不懂的男人,京极堂补充说明:“事实上,伊佐间跟那位被逮捕的——叫朱美小姐吗?跟她有一面之缘。因此无法对这次的结果保持沉默。”



钓鱼池的老板怎么会和朱美扯上关系啊?降旗一脸僵硬看着这位少根筋的男人。



“喂喂……是怎么回事?喂,钓鱼的,你该不会,说你迷上了宇多川朱美吧?饶了我吧。”



如果事情弄得更复杂混乱,那真的是受不了了。



但是伊佐间又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暧昧地回答:“那个,嗯。不。”



说不定真的是那样。



“你这家伙……喂,京极。那个装傻的侦探怎么了?还有,也没看到你那满脑子小聪明的妹妹……”



“我拜托两人去调查点事情了。”



一点也不亲切的回答。



“你说什么?妹妹就算了,你拜托那侦探去调查?不像是你会作出的决策啊。”



“没关系。别看小榎那样,他很有用处的。”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解释后,依序看了木场和关口,又看看降旗后,说:“事情的梗概已经听这位刑警说了。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不过,光看诸位,我想缘分不浅,如果套用木场刑警的话,那是起因于我的个性吧。”



“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到底……”降旗似乎很困惑。



京极堂第一次笑了。



“别担心,我跟你最讨厌的超心理学之类的没缘分,跟超自然灵异毫无关联,也不是宗教家。”



降旗很狼狈。



降旗似乎不了解京极堂。



“但是,阿修……不,依木场所说,你是……神主还是驱魔师什么的。”



“神主是家业,本业是书店老板,驱魔师是副业。只是这样。所以,本来像这样没报酬的工作我是不接的,但看来好像自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了。再说,我相当在意你所做的梦。”



“我的……梦吗?”



降旗的脸一阵苍白。木场对降旗的梦,真的只记得几个片段。因此应该只对京极堂说明了印象最深的部分而已。然而,这位饶舌的偏执男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卡住了。



“你的梦正是关键。”



不习惯京极堂这种叫人期待后续的台词,一击就倒了。



民间阴阳师的惯用手法。



降旗一方面对关口异常介意,一方面低声陈述了自己的梦境。



“你,你是说——你把半生都献给那个梦的‘解析’吗?”降旗说完的同时,京极堂如此询问。



“呃,简单地说——是的。”



含糊不清的回答,京极堂看着关口。



“关口,你怎么想?”



关口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你问我什么……”



旧书店老板又重复:“我问你怎么想?”



关口有胆怯的眼神看了降旗好几次,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降旗。



“问我怎么想——听起来,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吧。问像我这种门外汉……”



“解释梦没有什么门内门外。要追溯的话,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有一本埃及中期王朝时写的《僧用圣文字之梦书》,同时期美索不达米亚也有《亚述的梦书》,这是,喂,汉谟拉比王的时代呢。希腊也有《神托梦解析》,阿拉伯也有解梦师。因为人类有史以来,就一直在与梦打交道。关口你也算是人类,所以有陈述意见的权利。”



关口更狼狈了:“虽然你这么说,所谓的梦是……”



“深层心理吗?”



惊,这次换降旗有反应。当然坏心眼的旧书店老板是不会错过的。



“或者是——被压抑的无意识欲望的意识化?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因为你已经从那个世界隐退了,只要诚实说出感想就行了。”



“感想——虽然你这么说,我也只能说——莫名其妙地牵扯上这次事件的感觉。我只觉得,因为我现在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大家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当然只觉得很无趣,所以对降旗先生的梦的解释,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说话不清不楚的男人。



降旗摆出相当不悦的脸色。



“就是这样,关口,这个梦正是这个意义。”



京极堂真是毫不犹豫,降旗更为狼狈。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中禅寺。”



京极堂用食指抓抓下巴。



“梦有各式各样的种类,无法全部都用同一种方法来解释。在什么状态,哪一种睡眠中梦见的,应该作生物学上的区分,当然其性质也会因此而不同,还必须考虑文化背景吧。我认为弗洛伊德或荣格的解析,只是众多解释中的一个例子。如果要看重《梦的解析》或《原欲的变迁与象征》(注:《原欲的变迁与象征》〈WandlungenundsymboleLibido〉,荣格著。)那么也应该同时把犹太教的《塔木德经》(注:《塔木德经》〈Talmud〉,犹太教经典。)里对梦的解析,和希腊的《梦的象征学》(注:《梦的象征学》〈Oneirocritica〉,罗马占卜师阿提米多罗〈Artemldorus〉著,或译为《梦的解析》、《解梦》,在此尊重原文之日文翻译。)或波斯的《玉栏真理之园》(注:《玉栏真理之园》〈TheWalledGardenofTtuth〉,哈基姆·萨奈〈HakimSanai〉著。)考虑进去。不,不需要追溯那么久远,中世纪关于梦的解析的参考书也是多如山高。其他还有《但以理的解梦书》(注:《但以理的解梦书》〈BookofDaniel〉,《圣经·旧约》里的一卷。)杰曼努斯(注:杰曼努斯〈Germanos〉,八世纪君士坦丁堡的总主教。)、尼基弗鲁斯(注:尼基弗鲁斯〈Nikephoros〉,东罗马帝国君主。)、卡尔塔鲁斯(注:卡尔塔鲁斯〈Cardanus〉,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等人的书。不,也不用执着于西洋理论。住在中南半岛南方的西诺伊族(注:西诺伊族〈Senoi〉,马来西亚原住民,习惯每天集体讨论自己所做的梦。)是做梦专家,当然东洋也有关于梦的研究书籍。没有理由无视这些东西。”



京极堂在说什么,木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偷看降旗,结果看到一脸悲怆的表情。



然后,降旗用阴沉的声音反驳:“但那不是咒语或咒法之类的东西吗?那种东西没有理论也没有真理。”



降旗扬着眉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眯起眼睛捕捉他的视线。



“非理论就达不到真理,这很奇怪,再者,若说咒语或是咒法是非理论,这是错误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标可是一致的,结构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



“不过,明明没有差异,但结论可能大相径庭。比如,同样内容的梦境,一旦时代或文化背景不同,解释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事物并非总是以相同的公式来解,也不能说每个国家都一样。除去这些隔阂的普遍真理——说不定就是我们难以达到的境界。”



“那样不就没意义了吗?翻阅那听都没听过的古代书,我不是埃及的木乃伊工匠,也不是犹太律师,无法理解这些。”



京极堂笑了。



“对,同样地,你并不是奥地利的犹太人,也不是弗莱堡(注:弗洛伊德出生于奥地利弗莱堡。)毛线商的儿子,是小石川牙医的儿子。”



“你……你是弗洛伊德的否定论者吗?”



“没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学家里找不到一个。值得尊敬。”



京极堂从上到下慢慢地端详降旗。



“不过,要在性的欲望里全部还原是不可能的。虽说也有可能的时候,但如果是你,会扭曲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要分析我吗?”



“什、什么……”



“总之不是那个问题。降旗先生,问自己是什么,这是好的,但是不可以把答案拿出来。因为关口很轻易就往那边去了,所以常令人放心不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想往那边去,也是去不了的。”



“很难……懂。”



“是吗?要把附在你身上的魔驱走,看来很费工夫呢……”



“附身?”



木场对旧书店老板和精神科医生这种意义不明的一来一往,已经相当麻痹,失去知觉了。



“喂!不要太过分了,京极。这家伙开始梦见骷髅的时候,还是小鬼头呢。从三十年前开始,跟这次的事件没关系!”



“正确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京极堂如此断言。



“你说什么?”



“我说开始做梦是二十九年前。”



京极堂的步调一点也没有乱掉,木场想起京极堂是个一点也吓唬不住的男人。一看,降旗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不为所动的旧书店老板。



“降旗先生,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你。你有宗教信仰吗?”



降旗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瞬间似乎胆怯了,但总算设法挺住。



非常简短地回答:“没有。”



“也不曾在可以学习宗教性教养的环境成长吗?”



“母亲信奉天主教,但也不过就是那样,父亲好像没有信仰。”



“你身边没有佛教徒吗?特别是真言宗的信徒。”



“我不记得。”



“这样啊。还有一点,大正震灾时,你人在哪里?”



“啊?”



降旗似乎脑筋变得一片空白,突然陷入沉思。



木场忍不住插嘴进来:“喂,京极,你赶快进入正题。我记得这家伙跟我同年,震灾时才五六岁。那么久远的事……”



“不,等等,阿修。那是……”



“你不记得了,不是吗?”



“不,没那回事。记得是记得,只是该怎么说呢?对,很恐怖,很恐怖的记忆。”



“当时你不在东京,对吗?”



“我……对,我记得我当时并不在东京,不,当时……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明明拥有很多幼年时期的记忆……”



“等一下,京极堂。”关口插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图,虽然如此,因为降旗先生是说记得震灾很恐怖,所以不会不在东京啊。”



“大正震灾不止东京在摇,神奈川也摇了啊。”



“你是说降旗先生那时在神奈川吗?”



“不对吗?”



“啊!”降旗像大吃一惊抬起苍白的脸。



“为什么?喂,对吗?”



降旗没有回答。



“你所压抑的大概就是那件事。”



“啊?”



降旗仿佛进入停止的时间似的,定住了、



“如果能更早一点察觉那件事,你就不会去挖掘并偷看自己并不想见的深处了。”



“怎,怎么这样……不……”



“好了吧。喂喂,知道了。”



京极堂夫人抓好时机端着差和茶点出现了。因为家里总是聚集了奇怪的人,听说夫人为了计算端茶时间大伤脑筋。这是有同样处境的关口夫人说的。



夫人打开拉门时,猫从缝隙歪歪扭扭地进来。猫咪试着爬上主人膝盖,被拍了拍头,一溜烟穿过木场旁边走了。这儿的猫咪除了主人一点也不亲近人。



京极堂喝了口茶,说:“那么,我们来开个无聊家伙的意见交换会吧。除了我,在座的四位,分别握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报。为了让大家拥有共同的认知,首先必须公开这些情报。我在此洗耳恭听,就从关口开始说吧。叫你不要太主观,我看也是没用的,因此也不期待客观的报告,不过拜托,请尽可能仔细,不要捏造事实。”



关口用力皱眉,摆出臭脸。然后用一种不安定的说话方式,叙述宇多川找他商量的事。



接着是钓鱼池老板伊佐间说明与朱美不可思议的相遇,最后降旗报告了朱美在教会陈述的奇怪告白。



除了伊佐间的故事外,木场都听过了,但是重新听过一遍后,觉得好像很通顺,又好像哪里很不协调——奇怪的故事。



从钓鱼池老板伊佐间的话里,非常仔细地了解了朱美的成长、结婚,和险些死掉的故事始末。



与关口说明的宇多川的陈述没有任何矛盾。



宇多川将朱美从死亡边缘救起,之后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可以从关口的说明中清楚得知。并且,其中陈述的疯狂举动,与朱美对降旗所作告白的精神错乱之间,没有一点矛盾。降旗所陈述的朱美的告白,不如说像是佐证了宇多川的答述似的。



然而,在此对照警察的判断和搜查状况,又好像无法吻合。木场一边这么想,会变成——那血迹是朱美砍掉“复活申义”的头时所流的。



依降旗的见解,这是幻觉。



而帝大教授的见解,则是胡言乱语。



然而,宇多川看见了。如果他的陈述可信,那么杀害死灵这件事就不是幻觉也不是胡言乱语。当然,还有死灵是否会流血的最大疑问,但关于这点,宇多川欺骗关口他们也沒什么好处,并且朱美对降旗陈述仿佛为宇多川佐证的内容,更是毫无意义。



如果宇多川说谎,那就是被害者和加害者为共谋关系的犯罪……



——为了什么?



那当然是为了减轻朱美的罪。



——不对,根本就是相反。并不会变成那样。



更何况事实上连庭石也没有。



“我不懂。只有一点,要解决这个谜,就是申义真的复活,诳骗朱美或宇多川,不然什么事也解决不了。比如像四谷怪谈(注:四谷怪谈,以东京四谷为舞台的怪谈故事。伊右卫门为了和小梅在一起,谋害妻子小岩,却在与小梅的婚礼上看到小岩的幽灵,砍下才知竟杀了小梅。)一样,大喊,喂,小岩,还犹豫什么!一斩才知道对手是伊藤梅,像这样的桥段……”



“对啊。”



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一直在看书的京极堂头也不抬地如此回应。木场用手比画刀砍小梅的样子,就此定住。真是窘态毕露的民谷伊右卫门。



“你说,对啊——是什么意思啊?你这家伙,老糊涂啦?”



京极堂是个非常讨厌灵异故事的男人,旧书商只挑起单边眉毛。



“好了,好像还有后续。”



“后续?已经没有了,这就是全部。”



“真伤脑筋啊,明明还有。首先是降旗先生,你还有寄居教会的牧师先生的故事吧。伊佐间也是,那个什么,应该有看到朱美被逮捕前后的事情吧。大爷也是,石井先生负责的‘金色骷髅’,加上你负责的‘集体自杀事件’,什么也没报告,不是吗?”



“那个没关系吧。你不是常说,不要把什么东西全搅和在一起吗?”



不一定因为类似就是一样的,这是上次事件的教训。这次别说类似了,只是觉得有点在意的程度罢了。



“有没有关系,不听怎么会知道。大爷和关口,也觉得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所以心情很不舒服,不是吗?”



关口真的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虽然如此,但是京极堂,那牧师的事情怎么了?不就是小时候的回忆嘛。那个……没关系吧?”



“你依旧很愚蠢啊,关口。白丘先生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对吧?‘金色骷髅’也是造成你情绪恶劣的最大因素,最好还是听一下吧。”



京极堂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口吻说。木场总觉得这位旧书店老板和那位侦探,平常对这位小说家的态度过于冷淡。然而,明明这么想,也常常发觉自己一开口就骂起小说家。看来关口天生就是那种与褒奖无缘的人。



话说回来,京极堂说的算是命中目标。没办法,木场只好说明“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和“金色骷髅·逗子湾首级事件”的细节。然后,降旗说明白丘牧师的告白,伊佐间接着飘然说明朱美被捕的现场状况。



木场并不知道逮捕时的细节,因此兴致高昂地听着伊佐间说话,但是这少根筋的男人似乎欠缺紧张感和迫切感。不论说什么话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又不到让人觉得想捧腹大笑的程度,顶多就是搔到痒处的感觉。因此木场完全不明了伊佐间到底对朱美多在意。



京极堂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降旗先生,我确认一下。白丘先生遇到‘污秽神主’是在口能登的键取明神,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



“在神主对话中出现的神社,是信浓的善光寺、生岛足岛社、越后的知贤大人,还有东北的诹访社,是吧?”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这样的。”



京极堂紧抿住嘴巴,把手从衣襟口里伸出来,抓抓头发。



“有这种事吗?”



“有吧,他本人是这么说的。难道是,京极,你该不会是要说,白丘牧师也看到幻觉了吧,那个,什么东西来着,关口,嗯……”



“假想现实吗?”



“对,那个。你不会要说是那个吧,歪理太多了。”



木场已经不想听那类事情了。



京极堂无视于木场的反应。



“降旗先生,你梦里出现的咒语,是重复‘唵摩诃伽罗耶莎诃’,是吗?”



“啊?不……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头。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还是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没有段落。”



“我知道,但是反复的是这些元素吧。”



“那……有什么关系吗?”



“嗯。那可成为一条线索,可得知那和尚是何种来历的人,大约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吧……”



京极堂好像找到什么头绪了。



“还有那个八年前事件的被害者,佐田申义吗?那位申义的父亲的病症,到底是什么?”



回答问题的是伊佐间:“朱美说是麻风病。”



“癫病吗?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京极堂点了两三次头。



木场看过描写麻风病患者生活的电影,记得片名是《小岛之春》吧。患者的痛苦不用说,治疗和看护是如可辛苦,木场是从电影里才得知的。不过,同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是社会的偏见、歧视的眼光。尽管医学知识与医疗技术进步,那已经变得并非不治之症了——该说逐渐变成才正确吗,医学知识很贫乏的木场无法判断。



这么说,朱美嫁到有麻风病患的家里,还真有勇气。虽然是很愚蠢的事,但听说连麻风病患整个家族都会被视为禁忌,遭到厌恶。朱美对麻风病相当理解吗?还是……



仿佛读出了木场的心思,关口口吃不清不楚地说:“癫病依然,那个,就像妖魔附身般,还有这种偏见吧,特别是在乡下地方。听说视情况,也有受到严重歧视的残酷故事。不,就连被成为知识分子或文化人士之中,持有强烈偏见的人还很多,不是吗?朱美毫无反抗地嫁到佐田家,还真有勇气。她是很特别的人吗?”



关口对于那种歧视,比常人加倍敏锐。京极堂双手抱胸,赞同地响应“对啊”,又继续说:“我想朱美可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嫁过去的。因为佐田家直到申义逃避服役之前,似乎并没有受到歧视迫害。嗯,虽然关于这点没有进行调查,但说不定对外隐瞒了父亲的病。这种可能性很高。”



关口看来心情极为沉重地把京极堂的话听进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很危险。癫病是传染病,虽不是借由空气或黏膜传染,但如果患者的脓接触到伤口,就会被感染。过度的歧视当然是问题,但至少在与接触患者这点上,必须具备基本知识。隐瞒实情的话,也无法好好治疗吧……”



“我想大概没有好好治疗。对病情有偏见,对医疗也很无知吧。这只是想像而已,不过有没有给医生看,都令人怀疑。”



“那是什么情况呢?”



“民间疗法,申义自己治疗吧。大概。”



京极堂这么说,然后沉思了一会儿。



“这样的话——鸭田周三是否知情,就事关重大了。话说回来,那叫申义的人一定非常孝顺。”



“相当异常地孝顺。”伊佐间加入回答,“朱美小姐说相当异常地孝顺。”



“所谓异常是?”



“一直跟不能开口的病人讲话,规避兵役逃亡期间还特地为了喂药而回来。”



“就是这里,这是相反的吧。”京极堂自言自语说道。



“相反?”



关口耳朵灵敏地听见了,加以反问,但京极堂没有回答。一个人脱队的旧书店老板,再次质问钓鱼池老板。代替了回答。



“对了,伊佐间。转个话题,可以说说有关朱美小姐家的状况给我听吗?你睡觉的地方,我记得你说是佛堂吧。我想确认一下那里的唐木佛坛。”



“嗯,看起来很贵的佛坛。黑檀木吧。”



“喂,京极!你是问自己感兴趣的吗?虽然我知道你喜欢佛坛、佛具之类的……”



“这地方很重要。关于在哪一侧,只有伊佐间的话里有线索。伊佐间,你没有到庭院去吧?”



“可以看见庭院吗?”



“我不是打开拉门看见的,而是从拉门正中间的地方——像这样开着,是叫冇间拉门吗?那个是开着的,虽然镶了玻璃,但我是透过玻璃看见了。”



“哦——佛坛是空的,没有牌位,但是你说有铃?”



“对,铃闪闪发亮。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下午喽,也就是说铃反射了西晒的阳光。铃放在佛坛前面吗?”



“该说是前面吗?还是中间?”



“这么一来就等敦子了……”京极堂喃喃自语。



木场因不顺心而生气,又敲桌子:“喂,别太过份了。”



简直是禅问。



木场努力想找出什么关联性,但终究徒劳无功。



“喂,京极。”木场敲桌子,“不要净问些听不懂的问题,说说你的意见啊。”



明知恐吓沒用还是大声地说。京极堂把木场的焦躁当做哪里吹来的风一样,一副清凉的表情,说:“我想先问问各位是怎么想的?现在大家所拥有的情报是共通的。即使如此,大家是否依然无法理解……”



当然无法理解。



怎么连接或切断,翻过来或敲打,奇怪的东西还是很奇怪。



越听迷雾越深重。一个接着一个可判明的事实,彼此各自毫无关系地出现。而超越常识的地方竟还牢牢地相连。事件已经有了眼睛和鼻子,但是,明明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清楚,但就是看不见事件的全貌。很朦胧,有破绽。



假使京极堂到达可解决的地步,必定仍存在有瑕疵。



只有这次,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地解决吧。



木场用很恶毒的口吻说:“我觉得不对劲。如果以朱美是杀害宇多川的凶手为前提来思考,首先无法理解,在朱美装疯卖傻状况下庭石血迹的问题。庭石到哪儿去了?报案者也有问题。的确,即使宇多川对谁泄露了,也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么一来,就会变成宇多川在十二月二日外出跟某人见了面。那是谁?如果向人寻求救援的话,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回家遭到杀害?再者,写了关口地址的纸条,用衣服包着放流到川里,这表示什么?如果跟某人见面了,托给他不就行了?即使不托给他人,如果都能够来到川边了,也可以逃得掉不是吗?很奇怪。再加上宇多川那天断食。虽然感觉没什么问题,但也很怪不是吗?然后,剩下的根本不用说明了,鸭田酒造的集体自杀和‘金色骷髅事件’当然是偶然的一致,但也一致得太完美了吧。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木场一口气说完,但对这些事的犹豫感,很难用言语表达。不是单纯的矛盾,一旦说出口,又异常地条理分明,一个个谜团好像变成了不需要坚持的琐碎小事。



京极堂继续寻求降旗的意见。



“降旗先生,你的确说过——对现在木场刑警陈述的,所谓警方的见解有异议,对吧?”



降旗又苍白着脸,无力地回答:“我——无法理解的,与其说是警察的见解,不如说是精神鉴定的结果。我不认为宇多川朱美是装疯卖傻,她的确没有疯,但精神确实病了。”



京极堂说:“你是说,如果是你,会如此鉴定,是吗?”



“我不是鉴定者。”



“那么我重说好了。你是说,你如此分析吗?”



降旗犹豫了片刻,回答:“是的。因为我直接与她面对面谈话了,因此了解,那女人没有装疯。负责鉴定的帝大教授我也很熟,他是个优秀的人才,但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鉴定结果,我无法理解。”



“你是说误诊吗?”



“该说是误诊吗?哎,我国的精神神经医学现状或许如此也说不定。想认真学习精神分析的人,无论哪个国家,都只有屈指可数的数量而已。就连我上的大学,即使理解了,但终究无法在学校里学习。心理学不是医学,而被认为是文学的领域。”



降旗这么说,斜眼看着关口。



本来就不是你的领域吧——仿佛想如此嘲讽的眼神,映在木场的眼底。木场追着视线,看到了关口。对这条路稍微有些了解的小说家,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是郁郁不乐地听着。的确,如果从降旗的角度来看,强烈受到心理学影响的便宜三流作家,或许只觉得碍眼也说不定。



“你的主治医生也一样。”降旗清楚明白地对着关口这么说。



关口吞吞吐吐的,终于冒出一句:“你认识他吗?”



“这个世界很小的。那个人确实是有点知识,但他只把精神分析当兴趣或嗜好而已。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似乎没有要在临床上加以运用的意思。但是即使如此,只是对此有认知就很不错了。这社会上怎么说,都还是令人伤脑筋的医生比较多,动不动就判定为精神分裂,监禁起来,以为用电疗就能治愈了。这样的话跟妖魔附身没什么两样啊。这么一想,判断其为正常人的帝大教授的见解算是正确的吧。她没有精神病,可是……”



京极堂说“知道了”,阻止了降旗的发言。



“原来如此。那么有关朱美小姐的行为,你怎么想?如果不是装疯,那是病症发作吗?”



“是这样的吧。宇多川朱美杀了丈夫,大概是事实吧。”降旗很干脆地断言。



“我不知道犯罪搜查的细节,但只有一点,她绝对不是能够有计划地佯装发疯,执行冷酷无比犯罪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她犯下罪行,那应该如你所说,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当然,当时她处于心神衰弱状态,这就不用说了。她的幻觉不像是捏造出来的内容,是规规矩矩地遵循某个法则显露出来的。”



“那依据降旗先生的分析,八年前她杀害了前夫申义,砍掉了不需要砍掉的头,而造成心灵创伤,因此带来神经障碍——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她不想承认自己心中潜藏着快乐杀人的特质。因此,将它推得远远的,盖上盖子,再放上重重的石头,严密地压抑隐藏,辛苦地活过来了。即使这么想还是无法认同。如果佯装精神异常,假使曝光了,应该有更简单的做法才对。所谓装疯卖傻,很理所当然地,一般就是假装精神异常。但是我所接触的她非常地正经。正因为很正经,所以她是真的患有精神病。变成骷髅浮起来的梦,白天不停地回放淫乐、忌妒、怨恨的其他人生的记忆,还有为了多次被斩首而造访的死灵幻觉——这些如果不用灵异或异常来说明,就只能如此思考了。装疯卖傻的计划性犯罪是最不可能的。”



降旗说完之后全身颤抖。



很愤慨吧。



京极堂双手抱胸,只把脸转过去,不久后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唔。”



木场认为这是在暗示,这下可麻烦了。



“伊佐间觉得怎么样?”



“嗯。”



京极堂把问题丢向伊佐间。



说实话,木场也想问问少根筋男人的意见。这个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



“我吗?中禅寺,我觉得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果然不出所料,伊佐间说了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