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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共生(2 / 2)


被揭穿了。



麻理子的脸涨得通红,本想说点什么辩解一下,可地只觉得嘴唇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



“真不凑巧啊,青山已经回家了。不过像你这种矮冬瓜,他是不会喜欢的。”



两人冷笑了一下。



麻用子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在她正要开跑的时候,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



“嘿,听说她老爸把自己的肾脏都给了她。”



麻理子的双脚定住了。



“自己的肾脏不行了,就把她爸爸的装到身上。”



干吗要提这些!完全是与青山无关的事情。麻理子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身体却已经僵直,不听使唤了。麻理子真想马上从这里消失,可是,自己的腿却无法动弹。



两人谈得很起劲,故意要让麻理子听到。



“就像个弗兰肯斯坦,对吧?”



“为了活下来,居然要别人的肾脏,真恶心!”



“完全是个怪物!肚子里尽是些缝缝补补的零件。”



“也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尿尿。”



两个人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麻理子的脑子里嗡嗡问旋。麻理子不止一次地想喊:“够了!我不是怪物,也不是弗兰肯斯坦!”但是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快住嘴!”



麻理子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这样喊。话音未落,麻理子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额头与地板相碰,头都撞晕了。麻理子看见有几个女生正在和那两个坏小子争吵,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她们究竟是谁。



麻理子逃走了。“麻理子,等等!”虽然还能听到身后有女生在叫,可麻理子还是不顾一切地在往前冲。那天,麻理子觉得从一班到鞋柜的距离特别远。她快速地换下拖鞋,头也不回地朝家中跑去。麻理子一路飞奔,一刻也没有停下脚步。她气喘吁吁,腹痛如绞,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周围的景色看上去都变了形。



一进家门,麻理子就扔掉了自己的药。她从药袋里拿出药来,撕开包装,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胶囊和片刑统统扔进了马桶。这都是从医院带回的免疫抑制剂。她打开阀门,药物随水流的旋涡流入了下水道,“咕咚咚”的冲水声在麻理子耳畔久久不能离去。



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弗兰肯斯坦。



麻理子在马桶前面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泪水不住地淌了出来。麻理子在厕所里抽泣着。



……这之后,麻理子的身体产生了排斥反应。



她被立即送入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一旦产生排斥反应,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麻理子记得当时吉住是以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自己的。



“为什么不吃药?”



吉住语气强硬地问道。可麻理子就是不承认。



“我吃了。”对麻理子的这种话,吉住根本就不相信。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现在就不可能出现排斥反应。”



“我就是吃了的。”



“不许撒谎。本来是很成功的手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没吃药?我不是再三提醒过你吗?”



吉住绝望地叹了口气。这一细节没有逃过麻理子的眼睛。



“现在只有将植入的肾脏摘除掉了。”



最终,在移植手术结束半年后,吉住说出了这句话。



“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已经萎缩,今后不能工作了。”



吉住和麻理子父女二人商议着将来的对策。不过,虽说是商量,说话的基本上只有吉住一个人,吉住坐在麻理子的床前,时不时地用悲悯的目光看着麻理子。当然,这只是麻理子的感觉,但当时的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父亲听了吉住的话,只是连连地叹气。



麻理子觉得,是自己毁掉了父亲好端端的肾脏,简直不敢想象此时此刻父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麻理子却禁不住要去想。



父亲当然要生气,因为自己捐出的肾脏被女儿拒绝了,因为女儿故意扔掉了药物,从而导致本已顺利成活的肾脏萎缩了,因为排斥反应都是由于女儿自己的原因引起的。他一定觉得真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吧。



吉住医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好不容易才让手术获得了成功,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了治疗,结果到头来愚蠢的患者却因不遵医嘱而导致前功尽弃。他肯定认为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绝对是这样。



麻理子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低沉的嗡嗡声消失了。



麻理子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热气好像渗透到屋里来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病床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要是不出现感染的话,不久就可以出院了。麻理子想象着今后的事情。



自己不想回学校,那两个人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要是去学校的活,迟早都会再次遭到那样的中伤。一想到这里,麻理子便无法忍受。与其被他们嘲弄,倒不如过一辈子的透析生活。



明天早晨护士会来。她的手里一定拿着装有胶囊和片剂的白色纸袋,里面是免疫抑制剂。



如果不吃药结果会怎样呢?



麻理子突然想起这个问题。表面上做出吃药的样子,实际上可以把药丸藏在后槽牙的旁边,然后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再把药吐出来,塞到床垫底下就行了。谁都不会知道自己没吃药。



这样一来,身体就会产生排斥反应。移植失败,一切重又恢复原状,再出不会有人说自己是怪物或弗兰肯斯坦了。



酷暑之中,麻理子的思绪渐渐模糊起来,半睡半醒的大脑思索着移植失败以后的事情。



“啪嗒”,不知哪里传来了一个微小的声音。



麻理子吓了一跳,连忙竖起了耳朵。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近一分钟,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也许是幻听吧。



麻理子放心地松了口气,朝天花板望去。灯罩在昏暗的房间墙壁上投下了漆黑的影子。



当听到与自己配型相符的死体肾已经找到的时候,麻理子的脑子里也是漆黑的。



要把死人身上的东西弄到自己的体内,这一突如其来的事实让麻理子接受不了。



最近老做同一种梦。“啪嗒”,“啪嗒”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在缓慢地前进,朝麻理子的病房走来。麻理子无法逃脱。不知为何,她吓得直哆嗦,根本坐不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像快要裂开似的,而且,小腹部还能感觉到脉搏,那是移植来的肾脏正在麻理子的体内活动,那种欢欣鼓舞的样子就像是它迎接的什么东西来了似的。



脚步声在麻理子的病房前停住了。不一会儿,门把开始缓缓转动。



麻理子每次都在房门开启的那一瞬间从梦中惊醒。



不过,麻理子知道,一定是那个人!



麻理子心里知道,谁是那脚步声的主人。



就是肾脏的捐赠人!



是被挖去了肾脏的那具尸体!它是来索回自己的肾脏的!



以前,麻理子曾经看过一本漫画,那时自己还没有得上肾炎,那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本怪异漫画。作者的名字早就忘了,故事情节现在也只能模糊地记住一点。



但当时读完后的感受,自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吓得连厕所部不敢上。



主人公是一个少女,从楼梯上摔下来,四肢都不能动弹了。旁边的大人们和医生都以为少女死了,其实,少女的意识很清晰,对发生在她周围的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然而,她却无法向大家表达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少女被运进了手术室,医生要从她的身体里取出心脏用以移植。少女拼命想让医生们发现她是活着的,可她办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脏从体内被切除下来。



之后,少女被人们掩埋了,但是她的怨念并没有解消,少女从坟墓里苏醒过来,无论如何也要取回自己被夺走的心脏。



最后,已经变成僵尸的少女来到接受了移植的患者那里,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麻理子记得大致的内容就是这样的。



漫画中所描绘的少女恐怖的面容一直深深地印在麻理子的脑海里。听到死体肾的时候,麻理子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本漫画。



到现在,麻理子还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器官捐赠人。她也问过护士好几次,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对此有规定必须保密。



事实上,捐赠人可能并没有死,就像那本漫画一样,捐赠人也许意识非常清晰,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尽管如此,那个叫吉住的医生还是对其进行手术取出了肾脏,而捐赠人只能任其折腾摆布。



捐赠人也会到自己这里来的。



那个脚步声就是捐赠人发出的。麻理子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麻理子知道,到时僵尸一定会来夺回已植入自己体内的肾脏。它小腹上开着一个大洞,血管和肠子从里面冒出来。它一面诅咒着,一面朝自己走来。总有一天,那扇门打开后,也会出现一张和漫画里的少女一样的脸。它会把手伸进自己的体内,胡乱倒腾一阵过后,从里面取出本属于它的肾脏。



然后,血肉模糊的自己将会在床上死去。



13



虽然高温持续不下,但利明还是坚持到大学上班,没有请过一天的假。研究室里的冷气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培养室和机械室里安装了空凋,在这里做实验不会出汗。来上班至少比待在闷热潮湿,有如桑拿房一般的自家公寓里舒服。



“Eve1”增殖的势头一如既往。自从添加了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之后,它分裂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



“Eve1”明显受到了诱导。不过利明并不满足于目前的研究成果。安妥明不是唯一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如果加入其他试剂的话,增殖速度有可能比现在还快。



利明决定从研究室的冰箱里取出所有的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加到“Eve1”里,以观其变。同时添加的还有视黄酸和几种成长因子。有论文说,过氧物酶体增殖剂之所以可以诱导线粒体内的β氧化酶,是因为它能够与作为DNA结合蛋白质的类维生素A受体结合,而这种类维生素A受体极可能具有控制β氧化酶遗传基因活动的作用。



利明测定了氚示踪的胸腺嘧啶脱氧核甘的掺入量,以便了解“Eve1”到底获得了多大的增殖能力。



结果超乎想象,同时添加视黄酸和过氧物酶体增殖剂所达到的效果是一般情况下的好几倍。利用液体闪烁剂得出的读数是利明从未见到过的。对此,利明只能唏嘘不已。



“老师,我想……”



利明正在自己的桌上看数据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出一个声音。



回头一看,是浅仓佐知子站在后面。



“什么事?”



利明这才想起,研究室里除了自己跟浅仓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了。几天前,讲座里的职员和学生就请假回家过盂兰盆节去了。



浅仓低着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完全不像她平时直来直去的性格。利明催促了几次,浅仓这才说出了正题。



“我想差不多该做一做学会的准备了。”



“啊……对对。”



“因此,我觉得是不是暂且把‘Eve1’这边放一放,抽时间继续完成先前的实验……”



经浅仓这么一说,利明终于想起了还有学会这一档子事。怎么搞的?可能太专注于“Eve1”的研究了吧。



一年一度的日本生物化学学会是日本国内的生物化学学者和分子生物学者齐聚一堂、互相交流研究成果的大型学术会议。今年的学会将干九月在利明所在的城市召开。按照惯例,利明和浅仓所属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每年都会选出几个人到学会上去发表自己的论文。讲座还特别规定,尽量要让在读的硕士研究生参加学会,进行演讲。因为攻读博士的学生在学会上发表自己论文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而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只在毕业的时候才有机会在许多人面前发表自己的论文。所以,从积累经验的角度来说,参加学会对本科生和硕士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通过参加学会,他们不但可以训练自己在众人面前有条不紊地向对方阐述自己观点的能力,而且对他们来说,让别人了解自己的实验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不过,如果他们是第一次在学会上发表论文,那一般都会出现只顾自己讲而不考虑听众的接受程度的情况,要不然就是由于太紧张而使自己的准备不够充分。可以说,老师的工作就是要指导学生克服这样的问题。



浅仓以前从未在学会上发表过论文,所以,她自然想要提前做好各种准备。诸如怎么制作幻灯片呀,怎么进行阐述呀,对于这些问题浅仓都一无所知。利明本该好好辅导一下,可他却迟迟没有行动。意识到这点后,利明马上向浅仓道歉。



“啊……对对对!不好意思,那就暂时中断对‘Eve1’的分析吧。”



听到这话,浅仓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利明询问浅仓是否收集齐了制作幻灯片所需的全部数据。明天利明准备教浅仓怎样使用扫描仪,因为还需要把几张照片增添到图库里。



这天晚上。利明在回家前又看了看“Eve1”的情况。浅仓那时正在机械室测定吸光度。



利明虽然在嘴上答应浅仓要中断“Eve1”的相关实验,但心里却打算背着浅仓继续独自进行实验。总之,先往“Evv1”中添加点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和视黄酸,再给它做几次继代,看看效果再说。很有可能“Eve1”的性状会发生改变,他想。



利明从恒温箱里拿出一个培养烧瓶,把它放在显微镜下。透过镜片,可以观察到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细胞。



如今,对利明来说,与学会相比,“Eve1”给自己带来的惊喜要重要得多。这次的学会,利明也要参加并发表论文,不过那些数据全都是半年以前得出的,不是“Eve1”的分析结果。—般说来,如果要参加学会,就必须在会议召开前的数月至半年的时间内提出中清,并同时递交自己论文的内容提要。因而,在此之后,不管研究者得出了多么惊人的数据,只要涉及的内容与论题无关、就很难拿到学会上去发表——当然,更不可能在开会当天临时更改自己的主题。但是,利明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在学会上公布自己从“Eve1”研究中得出的数据。如果将这几周的研究成果予以发表,肯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不仅如此,这些数据一定会刊登在一流的学术杂志上。研究线粒体的学者们看了自己的论文后绝对会大跌眼镜。届时,要求提供“Eve1”样本的信函将像雪花一般,从世界各地的研究所源源不断地飞来,圣美细胞的生命将会在世界各地得到延续。一想到这些,利明就激动不已。



“Eve1”在烧瓶底部形成了好几个菌落。这些都是昨晚做继代后增殖出来的。当时只放入了很少的一点细胞,没想到这么快就产生子菌落。利明又一次被“Eve1”难以置信的增殖速度惊得目瞪口呆,简直快得像浸润性癌细胞一样。如果不在细胞数量比较少的时候进行继代的话,只需一天的时间烧瓶就会被新增殖的细胞所填满。也许这正是其强大增殖能力的表现。利明漫无目的地观察着位于视野正中的一团细胞。



这时,利明忽然听到了一阵响动。



一开始,利明还以为哪里有苍蝇在飞舞,总之,听起来就是与之类似的一种轻微的轰鸣声。



然而,这种声音既不像“嗡嗡”声,也不像“吱吱”声,反正用语言表达不出来。它既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又像是从地板下面传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振动似的。



不一会儿,这声音变大了。利明觉得很奇怪,便把视线从显微镜的镜片上移开,向四周打量了—番,当声音变得更大了的时候,利明发现声源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轰鸣声中也有强弱,就像波浪一样时高时低,有起有伏,但起伏波动的频率似乎并不稳定,利明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震动起来了,与这声音产生了共鸣,甚正就连体内的电子也似平开始随之摇摆起来。



利明注视着显微镜台上的烧瓶。烧瓶里培养基的表面上出现了波纹。橙色的波纹由烧瓶中心向外扩展,它的中心正好是显微镜光线所照射的地方。利明咽了一口唾液。那声音更大了。波纹与烧瓶壁相碰撞,散乱的波浪交错在一起,制造出一个个复杂的纹样。是“Eve1”!利明在心中叫了起来。“Eve1”在呼吸!想到这里,利明慌忙把眼睛贴到镜片上。



菌落正在不停地脉动。



“扑通”、“扑通”。菌落的表面上下振动着,就像心脏一样,一会儿鼓起,一会儿陷下,似乎菌落自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多细胞生物。不知不觉地,菌落长大了——一定是增殖后的细胞向周围扩张出来了。不断膨胀的菌落占据了利明的整个视野。“扑通”、“扑通”、蠢蠢欲动的菌落每振动一次,眼前的视野就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利明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弄明白,原来培养基表面的波纹是由细胞造成的。细胞的脉动使得培养基产生震动,并发出了那种低沉的声音。



利明已经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镜片上移开了,菌落深深地吸引了利明。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东西,好像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



然而,这还没有完。



菌落开始变化了,它的形状在一点一点地改变。利明惊讶不已。菌落的中央部高高隆起,变得像山峰一样。在它的左上方和右上方各出现了一个与之相反的圆形凹陷,在它下面横向产生了一道“一”字形的龟裂。位于菌落上方的细胞在形态上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它们变得像成纤维细胞一样纤细,而且以一定的方向性整齐地排列起来。



“怎么会……”



利明失声叫道。



这里正要显现出来的是一张人脸!



整个菌落想要做出一副人脸的模样。两只眼睛、—个鼻子,一张嘴巴,还有头发都显露了出来。细胞还在继续活跃地波动着,它们正在进一步分化。慢慢地,这张脸由粗粗犷的轮廓逐渐变成了和商店里的模特假人同样精致的形状。没错,这是一张利明见过的人脸!



“怎么回事……”



是圣美!



是圣美的脸!圣美正面对面地注视着利明。就连圣美的眼珠和饱满的嘴唇都被细胞再生出来了。和生前的圣美一模一样。



细胞的分化停止了。一张完美的脸庞附着在烧瓶底部。利明凝视着圣美的面容,觉得喉咙里异常干燥。



圣美的嘴唇在动!



嘴唇和舌头缓慢地活动,依次在利明眼前变换出四种不同的形状。



烧瓶中传出和先前不一样的声音。事实上,利明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这声音,可能仅仅是利明体内的共鸣罢了。但利明却清楚地感受到了。”TO——SHI——A——KI……”-



声音是这样的。,



“圣美!”



利明叫喊着。绝不会错,这就是圣美。利明拼命地呼唤着圣美,想要同她说话。



“圣美!是我呀!能听到吗,圣美?我能听到你说话!”



“咯噔”!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利明猛地抬起了脑袋。是培养室的门发出的声音,一个黑影在门上方的磨砂玻璃后一晃而过。



不知被谁发现了。



有谁听到刚才的声音了?



利明跑到跟前,从门缝向外望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人可能已经走掉了。



会不会是浅仓?这样的猜测从利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最终利明还是没有走出门去看个究竟。



利明回到显微镜的位置,继续观察。可是,这时利明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些微小的“Eve1”菌落,与最开始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圣美的脸庞。轰鸣声也听不到了。所行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利明在原地呆呆地伫立了好一会儿。



14



“没事吧?”六月的某一天,当圣美清醒过来的时候,利明马上问了一句。



圣美被平放在沙发上。墙上挂着黑板,黑板对面是一个大大的书架。整齐排列的硬皮书上,所有的书名都是英文的。看样子像是大学里的一个房间——因为屋里没有实验器具和实验台,所以可能是某位职员的研究室。



可能是某位职员的研究室。



圣美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坐了起来。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因心脏病发作而晕倒的事来,慌忙将手按在胸前。在确认自己的心跳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之后,圣美这才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到了沙发上。圣美身旁站着一个男的,正用忧虑的目光看着她。



“真的已经没事了吗?”



那个男的又问了一遍。



“是的,已经……好多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圣美连连向那人鞠躬。



“啊,要好好休息呀。”那个人挠了一下脑袋,”这里是我们讲座的讨论室。今天是星期天,别的人都没来。要不要喝点水什么的?”



“……不好意思,那么,就来一杯吧。”



“好,马上就来。你稍等一下。”



为了让圣美平静下来,那个人和蔼地笑了笑,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突然沉寂下来。圣美低着头,小声地叹了口气。接着,她理了一下扭曲的衣领。



刚才走出房间的那个男人的脸重又浮现在圣美的眼前。



大教室里,幻灯机开始工作之前,自己在身后看到的面孔就是这张脸,自己因心脏病发作,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也是这张脸。



对!圣美想起来了,自己就是倒进了他的怀里,圣美还记得当时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的。



那时的自己正在思考出现在屏幕上的英文字母。是什么字母来着?圣美一步步追寻着记忆的足迹。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圣美闭上眼睛,想要让那些字母重现在眼睑里,NAGA……想起来了,NAGASHIMA,就是这个名字。



圣美一下子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怎么当时愣没想起来呢?圣美终于记起来了,那个人是永岛利明。自己真笨!



那人手里拿着杯子进来了。



“请喝水。”



他笑着把水杯递了过来。圣美点头致谢,将杯子移至嘴边。凉幽幽的乌龙茶从喉部舒爽地滑下。



“那么……谢谢了。您是……永岛学长吧?不好意思,如果说错了,请您原谅。”



利明惊讶地看着圣美,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两年前,我们不是见过一面吗?”圣美开朗地笑了笑,“在器乐部的迎新会上。可能您已经忘了吧,那时我还是个新生。我的名字叫片冈圣美。”



利明思索了一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对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接着,圣美和利明聊了将近三十分钟。利明已记不得圣美的名字了,不过一听说是器乐部的小师妹,利明也愉快地跟圣美谈了很多。他还向圣美道歉,说自从考上研究生以后,自己就没去参加过器乐部的活动了,所以不认得圣美。两年前见到利明的时候,圣美就觉得利明是一个很稳重的人,如今又一次的见面更加深了自己的这种印象。两年前利明正在读硕士一年级,这样算来,他现在应该硕士毕业了吧。圣美随便问了一句。利明问答说自己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一听这话,圣美顿时产生了仰慕之情。看来别人跟自己就是不一样,人家有明确的目标。利明笑着说研究的确很有意思,自己不过是爱不释手罢了。圣美觉得利明的这种笑容挺可爱的。



要不是石原教授回来了的话,圣美还想再多聊一会儿。做完讲座回到房间的石原教授一见到圣美,就用夸张的语调说道:“没事了吧?你突然晕倒在教室里,可把我吓了一跳。”



圣美一面道歉,一面不住地鞠躬。教授仔细地询问了圣美现在的情况,并告诫她最好去看看医生。圣美则一一作答。她花了好些时间,才终于让教授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没有问题了。



“永岛,你去送送她。万一在回去的路上再出什么事情就不好办了。”



坐在利明的车里,圣美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你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不自在了。”



利明无奈地笑了笑。圣美又条件反射性地说了句“对不起”。利明一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圣美也跟着笑了起来。



星期天,两个人共进了午餐,之后,又开车转了一圈,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



第二天,圣美打了个电话。再过了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利明又打了个电话。



两人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利明要在学校里做实验,每天都很忙,即便是星期天也不能整天陪看圣美。不管怎么说,对细胞的研究是一天也疏忽不得的。然而,利明还是尽可能抽出时间带圣美去兜风,或是请她到酒馆喝上一杯。要是白天有实验,晚上才有空的话,利明就租来电影的录像带,两个人一起看。虽然利明总是忙忙碌碌的,但圣美却越发喜欢上他了,因为圣美觉得利明的心里装着自己。



圣美想要尽量加深对利明的了解。由于不知道利明所进行的实验内容,交谈当中圣美常常问起这事。每次被问到的时候,利明都是—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会耐心地、深入浅出地给圣美讲解。



一提起自己的研究,利明的眼中总是闪烁着光芒。旁边的圣美一面观察着利明的神情,一面在想,真是个钟爱研究的人啊!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将他的热情倾注于事业之中,圣美觉得实在是太好了。



“教授做讲座时使用的幻灯片是依据我得出的数据制作出来的。”



当被问及幻灯片上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时,利明开始解释道。



“读硕士的时候,由于做出了比较理想的实验结果,所以教授建议我写一篇论文。当时他给我这样的建议,可能是因为已经知道我准备继续攻读博士了吧。论文要求必须用英文撰写,可花了不少力气。最后,文章刊登在了一本很不错的杂志上。杂志的名字叫《生物化学期刊》(JournalofBiologcalChemistry)。”



“是一本很有名的杂志吗?”



“是啊,绝对是一流。这本杂志专门登载与生物化学有关的论文,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你在幻灯片上所看到的英文就是表明图片已刊登在这本杂志上的记号。你可能不知道吧,总的来说,学术杂志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刊登论文的杂志,另一类是发表解说报道,综述性文章的杂志。日本出版的《牛顿》,《日经科学》这些杂志,你都看到过吧?”



“啊。”



“那些都是登载报道和综述性文章的杂志,还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学术杂志,只是一种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除开这一类的杂志,还有一种是专为研究者们发表新发现提供舞台的杂志。全世界的研究者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撰写成论文,并将论文投给这一类杂志。一般说来,提交的论文都必须用英文撰写。杂志拥有几位评委,他们几乎都是知名大学的教授。我们寄去的稿件由评委进行审查,他们认为有发表价值的论文就会刊登在杂志上;如果觉得不行,稿件就会被退回或要求作者进行修改。”



“那你是哪种情况呢?”



“一开始投去的时候,评委们说还需要追加一个实验,只要把这一实验的结果添加到文章中去,稿子就可以刊登了。所以我就做了那个实验,然后,论文就顺利地发表了。看,这就是那篇论文。”



利明递过来的册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英文的铅字和图表。论文的题目使用了好些连英语专业的圣美都看不懂的术语和缩略词。这种文章的内容不是随便翻两下就能看懂的,圣美打心眼儿里佩服能写出这些东西的利明。



“可是,你现在还得要写论文对吧?”



“是啊,要获得博士学位必须发表三篇以上的论文。我们讲座的一位老师在发表论文的时候把我的名字也加了上去,所以现在只需要再完成一篇就行了。”



“还是打算在这本杂志上发表吗?”



“这个嘛,也不能老是往一种杂志投稿呀。什么时候,我也要在更高档次的杂志上发表文章。”



“更高档次?”



“是呀,学术杂志也分档次嘛。上至超一流的杂志,下至没什么影响了的刊物,学术杂志里边是很多档次的。研究者根据自己的研究水平决定投稿的刊物。而月,每种杂志还有各自的特点。有的涉及的内存囊括了科学的各个门类,有的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狭窄的领域。所以,投稿的时候还要考虑到自己的研究与杂志之间的对应关系,我想,世界上最具权威性的学术杂志恐怕是英国的《自然》和美国的《科学》了吧。能在这两种刊物上发表文章,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档次在此之下的杂志,如果是生物化学领域的话,当属《细胞》,再往下才轮得到《生物化学期刊》这一档次的刊物。”



“这么说来,你的论文很有分量啊!”



“仅凭我个人的力量当然无法做到,不过是教授给我的选题碰巧很对口罢了。这一点很重要。而且,杂志的评委当中有教授的熟人,我想自己可能也多少受了点关照吧……”



本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利明却表现得十分谦逊,由此也可以看出利明性格上的优点。圣美很喜欢这种时候浮现在利明脸上的腼腆的笑容。



不知是在第几次接吻的时候,利明的舌头伸了进来。圣美感受到了一种让头脑发热的快感,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利明轻轻地把手放在圣美胸前的衣服上。他会知道自己竟如此地兴奋!圣美脑子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主动地伸出舌头配合利明的动作。这是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愉悦。圣关心想,就是他!我要等的人——



(就是他!)



圣美突然一惊,把嘴唇移开了。



“怎么了?”利明有些莫名其妙。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



(我要等的人就是他!)



“你听!”



圣美惨叫了一声。



利明紧紧地抱住惊恐不安的圣美,反复地安慰她说,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声音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圣美在利明的怀里不住地颤抖。她竖起自己的耳朵,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一定是幻听吧。”



利明一边抚摸着圣美的脑袋,一边说道。不过,圣美可不这么想。绝不是幻听!对了,那声音和上次一样。演讲会的时候,自己就快昏迷前所听到的那种声音!那种音调高高的、尖溜溜的声音,不知道是女的还是男的,更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没事了。”说着,利明在圣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圣美剧烈的心跳已经有所收敛,但身体的颤抖仍在继续。



“你发什么愣啊?”



利明这么一说,圣美才回过神来。桌上摆满了意大利莱肴,利明就坐在对面。



“没什么。”圣美笑着打了个圆场。



这天,圣美首次和利明一起共度良宵。从一开始,圣美就很紧张。不过,利明始终都很温柔。圣美满面羞涩,身体热得像团火一样,胸腔就快承受不了过于急速的心跳了。但这时,利明在圣美耳边说了一句:“你真美。”



这句话让圣美高兴极了。



15



接到护士的报告,说麻理子的尿量有所减少之后,吉住连忙赶往病房去察看麻理子的病情。



麻理子的体重稍稍有些增加,而且检查结果显示,血清肌氨酸酐和尿素氮的值都呈上升趋势。吉住的心里吓出了冷汗。有可能是排斥反应。



吉住是这样想的。



麻理子平躺在病房的床上。她昨晚开始就有些微烧,现在脸上红彤彤的。吉住举手向她打了个招呼。麻理子根本没有理睬。吉住冲着病房里的护士苦笑了一下,来到麻理子旁边坐下。



“尿液好像不怎么排得出来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麻理子看也不看吉住一眼。



这几天,麻理子终于对吉住的提问有所反应了。但每次的回答总是硬邦邦的一两句话。即便如此,吉住仍然觉得非常高兴,他感到麻理子正在一点点地和自己达成和解。可能允许她到院子里散步的决定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吧。



到目前为止,麻理子的术后康复还算理想,甚至可以说比较顺利。既没有发生感染,也没有出现排斥反应。进入本周以后,作为免疫抑制剂之一的肾上腺类固醇药剂的用量被进一步减少,而且麻理子还被允许到屋外活动。因为吉住认为,即使接触到户外的空气,受到感染的可能性都很小了。如果情况像这样持续稳定下去的话,麻理子不久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在这个时候,麻理子却出现了排斥反应,出院的时间就不得个推迟了。



吉住轻信了麻理子所谓的“不知道”的回答,她没有隐瞒什么,有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排斥反应初期的症状,病人通常都不易察觉,一般会出现发热和四肢疲软之类的症状,这跟饮水量失控所造成的症状极其相似,必须引起注意。



“我想还必须做些检查。有可能出现了排斥反应,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就算是排斥反应,也是可以马上治好的。”麻理子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你暂时就不要再去院子里活动了,好吗?接下来要给你做一个超声波检查,和上次移植的时候一样。”



“…………”



“就是检查一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很快就完,而且一点也不痛。看了检查的结果,就可以判断出到底是不是真的产生了排斥反应。”



麻理子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吉住看到后,吩咐旁边的护士做好超声波多普勒血流计的准备。使用这台设备可以检测出移植后的肾脏是否出现了肥大的情况,以及血流是否出现了流量下降的状况。因为操作十分方便,在病房里就能进行,所以吉住经常对移植手术后的病人采取这种检查。



吉住把检查的工作交由护士进行,自己又冲着麻理子笑了笑。离开病房之后,吉住来到长长的走廊上,朝电梯走去。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了许多四方形的光影。



麻理子的症状真的是排斥反应吗?吉住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在没有见到检查结果之前还不能断言。近些年,一些特效的免疫抑制剂被开发了出来,因而一般不容易出现剧烈的排斥反应。倒是排斥反应与环孢霉素中毒之间的区分显得越发困难了。



对于目前的移植治疗来说,环孢霉素是—种必不可少的免疫;制剂,麻理子每天都要服用。然而,如果血液中环孢霉素的浓度上升,就会产生危害肾脏的毒副作用。因此,医生每天早晨都对接受移植后的患者进行采血,以监控血液中环孢霉素的水平。然后,医生将以测出的结果为依据,随时调整用药量的大小,尽可能避免副作用的产生。



麻理子的监控结果每天都由化验科送交吉住查看。就所见到的结果来看,还不能说环孢霉素的水平有明显升高的迹象。最让吉住担忧的倒是血清肌氨酸酐的上升趋势。总之,这些症状既像是排斥反应,又像是肾中毒。但是,凭以往的经验来看,吉住觉得是排斥反应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排斥反应呢?对此吉住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治疗进行得特别顺利,所以自己才会这样想吧。



可吉住总有些放心不下。



麻理子这回是第二次移植,上次就是因为排斥反应而被迫摘除了移植肾。吉住想起了那件事。



那时,麻理子没有服用免疫抑制剂,她装作吃药的样子,实际上却偷偷把药给扔了。虽然麻理子直到最后都没有承认,但吉住还是深信不疑。要是当时麻理子好好服药的话,是肯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想到这里,吉住突然止住了脚步。



难道说,这次麻理子也把药给扔了?



为了使移植失败,她自己想要引发排斥反应?



……怎么会!



吉住摇了摇头。通过血液监控已经确认麻理子体内存在着免疫抑制剂。麻理子是吃了药的。



吉住埋着头,重新迈开了步伐。对麻理子的一点小小的怀疑让吉住觉得很惭愧。



吉住想,自己对麻理子的猜疑可能已经无意识地体现在了表情上。麻理子是否已经看出来了呢?正因为如此,麻理子才表现出那样的敌对态度吧。



麻理子之所以不愿配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吉住长叹了一口气,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超声波检查的结果很快就送到了吉住手上。看来还是有一点血流量下降的症状,吉住决定对麻理子进行针吸活检,他把检查的预定时间告诉了护土。



针吸活检是观察移植肾状态的一种方法。具体的做法是用针刺入患者的肾脏,提取出少量组织,然后将获得的组织碎片染色,并通过显微镜进行观察。



麻理子被推进了手术室。吉住在准备室里消毒完毕之后,也跟着进来了。



提取组织的过程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吉住把组织交给了助手。



“马上送到化验科。最好把它分成三份,分别用光学显微镜荧光显微镜和电子显微镜进行观察。你估计一下,大概要花多少时间?”



“如果是使用光学显微镜的话,需要二十分钟左右。”



“好吧,立刻去观察。”



走出手术室后,吉住回到诊疗室等待结果。然而,他的内心却涌起了无法抑制的不安。



这次,麻理子体内的肾脏又没有成活么?



和上次一样,植入体内的肾脏坏死,最后又不得不摘除?



平常根本没想过的一些问题从吉住的脑海中闪过。吉住没有想到,如今的自己竟变得这么胆小。



麻理子上次出现排斥反应后,被立即送进了医院。那天下班回家的父亲发现了一个人在家的女儿痛苦不堪。对吉住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麻理子出院后,一直定期来医院取药,并接受确认肾脏是否完全成活的检查,怎么会突然出现排斥反应呢。麻理子被立刻送入了重症监护病房。吉住半信半疑地开始实施治疗。当吉住看到麻理子血液中免疫抑制剂的浓度时,他被这极低的数值惊呆了。这是急性排斥反应!他赶紧给麻理子注射了一针对排斥症状具有显著效果的OKT—3,但已经太迟了。麻理子只能输着液进行透析了。转眼间,因为移植肾遭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伤,吉住不得不将其摘除。



再没有什么手术能比移植肾的摘除手术更让人感到丧气的了。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费尽周折,几个月来付出的努力统统化为乌有。而且,搞得不好的话,患者的生活充实度(QOL)会降到比手术前还低的水平。此外,考虑到医生对病人血管位置的熟悉程度,到了摘除手术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先前做植入手术的医生来做。对于吉住来说,做摘除手术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失败。由此产生的耻辱一直萦绕在吉住心中。



做摘除手术那天,外面下着小雨。吉住在诊疗室里望着窗外的情景,后悔自己没有带伞。吉住觉得灰色的天空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摘除手术就在做移植的那一间手术室里进行。所不同的只是,这时麻理子的右下腹比做移植时多了一道疤痕。吉住用电动手术刀再次把这一部位切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植入的肾脏还没有与周围的组织完全愈合。虽然麻理子是在六个月以前接受移植的,但她的排斥反应并不是缓慢加重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病因应该是急性的移植肾功能衰竭。慢性排斥反应通常会引起炎症,使得植入的肾脏与腹腔内壁粘连在一起。这样一来,血管的位置就不容易找到,如果强行剥离的话,就有可能导致病人大出血。而麻理子手术部位的血管完全可以比较轻松地结扎起来。



手术始终在一种沉闷的氛围中进行。即便在使用尼龙绳吻合血臂的时候,吉住也无法集中自己的精神。虽然吉住心里也明白,这项操作不能有半点疏忽,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现在为什么又非得把植入麻理子体内的肾脏给取出来呢……



看着准时完成的组织染色切片,吉住确定这就是排斥反应。虽说现在排斥的程度还比较轻微,但毛细血管中的多核白血球已经非常明显,而且细动脉里还出现了血栓。环孢霉素肾中毒的特征是细动脉里会出现类似玻璃碴的小颗粒,而麻理子的切片中却观察不到这样的细动脉玻璃样变。



吉住在处方签上给麻理子开了甲基强的松龙作为对症药物。要是麻理子的排斥反应比较严重的话,可能就要使用OKT—3了。不过,吉住认为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先给麻理子开三天的药量,看看情况再说。药效要二天之后才能看到,这一周都必须严密监控麻理子的病情。



吉住指示完毕以后,松了口气,他泡上一杯茶,回到自己的桌旁,呆呆地望着从茶杯里升腾而起的白烟。



移植肾摘除手术过后,麻理子明显变了。



她陷入了极度忧郁的状态。开始,吉住还以为是移植失败导致麻理子精神上的自闭,因此,他才建议麻理子父女考虑再次移植,目的就是想让麻理子不要绝望。为了减轻麻理子的思想包袱,吉住还告诉她,现在出现了一种叫做CAPD的新式透析法,就算重又回到以前的透析生活,情况也已经有所改观了。



然而,如今回过头来看,麻理子当时的心理状态可能要复杂得多。



那时吉住为什么没能刨根问底地弄清楚麻理子是不是没有吃药呢?小孩子是有可能故意不吃药的。有的是出于一种对大人的逆反心理,有的是不喜欢由于药物的副作用导致的脸部浮肿,有的是因为擅自在外过夜或是外出旅行没有携带药品,总之理由是五花八门。还有些小孩觉得身体状况很好,根本无须服药,就自己把药给停了。殊不知,正是药物的作用才使得他们身体感觉良好



其实,说老实话,吉住对儿童的心理也不甚了解,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孩子们打交道。之所以会这样,吉住认为也许是由于自己没有小孩吧。



工作后不久,吉住就和大学时的一位女同学结婚了。起初,两个人都在大学的医院里上班,根本没时间养育小孩,婚后过了好些年,等到两人终于都闲下来的时候,却得知吉住精子异常,不能使女性受孕。



原先,妻子一直放不下工作,每次都措词强硬地说服吉住晚—点要孩子,可这回,她一听到这个结果,马上就把脸转到一边,背对着吉住。



这时,吉住察觉到了妻子投来的轻蔑的目光。



真应该更仔细地做好麻理子的思想工作,虽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吉住还是觉得很后悔,真该和麻理子多说几句话。



有一段时间,麻理子似乎从昏暗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不但很听父亲和吉住的话,而且还同意接受再次移植。吉住当时觉得麻理子已经把摘除的打击挺过去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一点,只要看看这次进行移植时麻理子的表现就明白了。麻理子还没有重新站起来。两年前,她也不是因为移植失败而感到忧虑,一直闲扰着麻理子的是吉住他们并不知晓的别的什么东西。麻理子把它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她还装出振作起来的样子,欺骗了所有的大人。而吉住他们却没有发现。



难道已经太迟了吗?



难道已经无法再抓住麻理子的内心了?



吉住心想,不会是这样的!



与其做一个不能让患者信赖的医生,还不如不干了!



自己要多跟麻理子谈谈。



这天傍晚,吉住朝麻理子的病房走去。



麻理子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正望着天花板发呆。输液的胶管连着麻理子的手臂,输液瓶里装的是吉住开的治疗排斥反应的药剂。



吉住的突然来访让麻理子有些吃惊。这也难怪,到目前为止,除特殊情况以外,吉住只在固定的时间来这里查房。



“怎么了,不能到外面去有点不高兴?”



吉住上前搭讪。



麻理子一言不发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吉住倒不介意,自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排斥反应的情况还不严重。”吉住接着说道,“下次我给你看照片。你还没见到过自己肾脏的照片吧?只要你坚持吃药,就绝对能够康复。不用担心!”



“……”



“没事的。上次移植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一丁点的排斥反应马上就会好的。我保证给你治好,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家里吃好吃的东西啦!”



“……”



“另外……”



吉住话锋一转。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问了。



“你能告诉我,上次移植时发生了什么吗……我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不好……你不愿吃药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



“能不能跟我讲讲?”



麻理子没有说话。不过,明显可以看出她的内心在动摇。



吉住也沉默了好一阵,静静地等待麻理子的回答。屋里静悄悄的,吉住觉得这种寂静就像飞扬的细雪一样,从天花板上落下,堆积在麻理子的床单上。



“医生,我困了……”



麻理子总算开口了。



“是吗……”



吉住站了起来。他觉得还算有进展,至少同刚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相比,麻理子更愿意与人交流了,尽管还只是一点点。



“不要担心排斥反应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治好的。”



说完,吉住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夜里,吉住又重新看了一遍针吸活检的结果。用电子显微镜对冻结切片做的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吉住拿它与光学显微镜的结果相对照。



“有点奇怪哟。”



化验科负责组织标本的医生对吉住说道。



护士从化验科取回的照片上有医生的留言,吉住打了个电话向对方咨询。



“排斥反应程度较轻,基本上问题大大,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说到这里,医生故意降低了声调,“因为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情况。”



吉住已经知道医生想说什么了。一看照片,吉住立刻就发现它跟一般的形态不同。



“固定法和往常是一样的吧?以前真的没看到过这种类型的?”



为稳妥起见,吉住又问了一遍。如果组织的固定法有误,往往会显示出不同的结果。



当得知这不是失误的时候,吉住困惑了、这该如何解释呢?吉住拿出手术一周后采集的样本的分析结果,重新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吉住惊呆了,那时就已经出现了征兆,而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太大意了。



移植肾细胞里的线粒体异常巨大!



其长度是一般情况的好几倍,而且,它们像小胞体一样融合成网眼状,在整个细胞当中扩展开来。



这种形态吉住以前从未见过。



吉住觉得有些恶心,便将照片放到了桌上。他一口喝干了咖啡,可脑子里还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吉住知道,环孢霉素的使用会使线粒体伸长,他也曾听说口服利尿剂——利尿酸会让肾细胞线粒体的形状产生变化。但不管怎么说,即使服用了再多的环孢霉素,眼前的这种状况也是异常的,更何况手术后一周就已经在细胞中观测到这样的情况了。就算环孢霉素起到了一定的诱导作用,但毫无疑问,移植肾细胞中的线粒体原本就存在某种异常。



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吉住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一开始肾脏就有问题,那为什么直到现在它的功能都基本正常呢?



不经意间,吉住回想起了自己在做移植手术时感到的那股灼热。



就是在接触到移植肾的那一瞬间感觉到的热量。那时吉住的心跳出奇地剧烈,对,就好像那个肾在操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



是不是与那时的情景有关呢?



吉住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件事不能让麻理子知道。除此之外,吉住想不出应对这事件的办法。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要个去想它就行。也许这种线粒体和排斥反应根本就没有关系,除了这次发生的排斥反应,移植肾一直都在正常工作,没出现过任何问题。但愿它能顺利成活。



望着桌上的切片检查结果,吉住在心中暗暗祈祷。



16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利明合为一体的感觉。利明进入圣美身体里时,圣美强忍着疼痛,表情很痛苦,但“她”却期待着这即将到来的愉悦,完全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不一会儿,圣美好像也感觉到了那种兴奋,当然,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大量存在于圣美神经系统的主要部分,神经腱,脊椎、神经突起,它们都是圣美大脑里传输信息所必需的组织。“她”花赞了漫长的时间侵入到寄主所有的器官里,使得寄主无法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正常运转。“她”的兴奋让圣美脑细胞里的神经腱受到异常的刺激,并从神经腱的间隙里释放出大量用来进行信息传递的物质。这样一来,圣美自然就会体验到快感,这绝不是平常那种让人愉快的刺激。圣美很快就忘记了疼痛,开始陶醉起来了。“她”也沉迷于利明所带来的反复的愉悦之中。“对,就这样!”圣美第一次高声地呻吟起来。圣美的肌肉痉挛了。最终,圣美失去了知觉。



和利明做爱总是非常惬意。“她”从圣美的大脑里把这些记忆。拿出来,一一加以回味,并从中得到许多乐趣。利明的技巧并不完善,有时甚至还显得十分笨拙。尽管如此,但自己被利明深深地爱着,所以“她”感受到了无比的欢愉,为此,“她”操纵着圣美的身体竭力配合利明的动作。



为了让圣美更讨利明喜欢,“她”对圣美的身体做了各种各样的修改。“她”用了很长的时间为圣美设计出令利明满意的脸蛋儿,“她”调整了圣美的神经网络,使得圣美身上容易被利明“攻击”的部位变得特别敏感。利明正是她向往已久的男人,无论如何,也要把利明的爱集中起来——给圣美,还有“她”自己。



强烈的快感使她浑身打颤。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要到高潮了。



为此还必须进一步分化。虽说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寄主的增殖了,但目前要维持形态还很困难。“她”还需要使寄主的基因进一步变异。所幸,这里有遗传基因变异所需的一切工具。如果打开“门”,眼前便会是无菌操作台,现在,那里的灭菌灯一定正在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吧。如果去研究室的话,肯定可以发现那里存放着几种致癌物质,当然,要搞到诱导剂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启动了自己的增殖机能。



浅仓佐知子把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开,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在研究室里环顾了一周。现在,换气扇的巨大噪音和对室温有微调作用的电热器的嗡鸣都停止了,只剩下冰箱会时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声响。



浅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了。大约三小时前,利明回家了。利明回家的时候,浅仓还能远远地听到人们下班的脚步声,但不知何时,现在这种声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恐怕此时留在大楼里的只有浅仓一人了吧。



浅仓从冰箱里拿出瓶装的麦茶,倒进杯里。茶水注入杯中的哗哗声听起来特别响亮。浅仓把嘴唇放在杯口上,轻轻啜了一口。冰凉的麦茶从喉咙滑过,疲倦好像消解了一些。



现在正是为学会准备幻灯片的时候。虽然在大四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制作过幻灯片,但浅仓对此并不太熟悉,所以仍得花上一段时间,她一边操作着鼠标,一边看着显示器,时间过得很快。浅仓在显示器前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却只完成了一张幻灯片。



浅仓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望着显示器上的图表。图示的内容是说明使用吸印转移法进行分析得到的结果。但是,怎样才能把它和用扫描仪输入的图像合成起来呢,解决这个问题花费了浅仓不少时间。要是在利明回家之前问清楚就好了,不过,看看现在已经做出来的那张幻灯片,浅仓感觉倒还不错。



浅仓把茶杯端到嘴边,心想:晚上的研究室里有一种别样的气氛,研究室白天看起来是个很正常的实验场所,但一到晚上就好像变了个样子似的。也许是在荧光灯照射下映出的影子的缘故吧。与白天相比,摆放在实验台上的器械显得更加奇形怪状,古旧的实验台和最新的设备看起来实在是很不协调,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印象。外人要是不小心走进来,一定会觉得很不舒服。



空气有些干燥。由于没有风,汗水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家了吧。



就在刚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一股寒气突然蹿上浅仓的脊背。



这股寒气在浅仓的脖子处打住,不禁让她毛骨悚然。脖子开始疼痛。浅仓连忙收缩脖子,失声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浅仓朝四周看了看。她转动着身子把研究室扫视了一边。空气沉甸甸的,不可能有风进来,刚才的疼痛是其他东西造成的。



研究室内并没有什么变化,室内的器物悄无声息地将各自的影子投到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切都冷冰冰的,显得毫无生气。



疼痛加剧了,一阵阵的刺痛朝脖子周围的毛发袭来。浅仓把茶杯放到桌上,用手按住后脑勺,但是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扩散开了。



浅仓开始全身发抖,双腿也蜷缩了起来。



那个名字浮现在浅仓的脑诲里。



“Eve1。”



疼痛都是因为“Eve1”在作祟。



一定是它!



“嗤嗤”……



有什么响动,像是有东西在移动。浅仓发出了一声惨叫,但地只能听见气流从牙缝间漏出的声音。



浅仓想跑出去,但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只有眼球勉强还能转动。浅仓竖起耳朵,并紧盯着对面的墙壁。隔壁就是培养室。



“嗤嗤”……



确实有某种声音,是从培养室里传出来的。没错!有东西正在培养室里活动。



“Eve1”的名字在浅仓的脑子里回响,并发出通红的光亮。但是,为什么“Eve1”能够发声呢?现在“Eve1”应该是在恒温箱中的培养烧瓶里。无论怎么样,它也不可能发出声响,更不用说自由活动了。



这时猛地传来了“乓”的一声巨响。



“呀……”



浅仓不禁叫出声来。她两腿直哆嗦,已经无法站立了。只听见“扑通”一声,浅仓膝盖一弯,一下子摔倒在地。这时,她的子指碰到了茶杯。



随着一声脆响,茶杯在地板上摔碎了,麦茶和杯子的碎片飞溅列浅仓的脸上,让她感觉到一阵疼痛。



“她”听到这一声响后,停止了活动。



还有谁在这里?



本以为研究室里已经没人了,看来不是这样、不过,肯定不会是利明,他已经回家了。



“她”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个高个儿女人的身影浮现了出来,大概那个女人还在吧。



要是被那个女人发现可就不妙了。在自己完全成形之前,“她”不想被利明以外的其他人看到,然而,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



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那个高个儿女人是走了,还是被吓得无法动弹了呢?



应该怎样处置那个女人呢?



“她”觉得自己对此根本不用担心,只要自己的样子没有被那个女人看清就行,况且现在只有那女人一个人在这里。利明肯定会站在“她”这一边,他一定会把今晚的—切解释为那个女人的幻觉。



要是那个女人不肯罢休的话,“她”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她”使劲地摇晃着身体,慢慢地朝门口移去。



“嗤嗤”……



浅仓屏住了呼吸。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浅仓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藏到桌下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将近两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她没听到刚才的声音。她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稍稍平静了下来。可能是幻听吧。浅仓正要这样说服自己的时候,突然又响起了类似湿抹柜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



“不要……”



浅仓不住地摇着头,脖子又针刺般地疼痛起来,被汗水湿透的衬衫紧贴在浅仓的背上。豆大的汗珠从下巴处滑落,“啪嗒啪嗒”地滴到胸前。脑子里像沸水一样滚烫,而浸润着汗水的皮肤却有如冰霜般寒冷。



那声音明显正朝这边靠近,其间,还掺杂着飞沫四溅的声音,另外,还能听见噼啪作响的液泡爆裂声。这些声音让浅仓联想到某种滑溜溜、湿漉漉,不成形的生活垃圾,黑黑绿绿的腐烂物的表面上布满黏液。想到这里,浅仓觉得恶心得想吐。



那声音发生了变化,变成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不一会儿,又听到好几声湿漉漉的东西所发出的沉闷的敲击声。



浅仓终于明白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了。



门。它正在设法把培养室的门打开。利明走后,浅仓把培养室的门锁上了,由于无法进来,它焦急地撞击着房门。



接着,黏稠物从小洞里被挤压出来的那种令人恶心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在屋内回荡,其间又夹杂着“咕咚咕咚”的类似下水道堵塞的声响。浅仓很不舒服,她皱紧了眉头,胃里的东西一下子涌上了喉咙。浅仓心想,它一定是没办法开门,所以才从门下面的缝隙间钻了进来。浅仓吞了一口唾液,把涌入嘴里的酸臭味儿一并咽下。突然,一股寒气袭来,浅仓的牙齿开始“得得”地打起架来。



“嗤嗤”……



“嗤嗤”……



这次听得很清楚,是一种被拖拽的物体所发出的声音。它窜了出来,已经穿过培养室的房门来到走廊上了。



不能出声。绝不能让它知道我在这里。浅仓脑子里是这样想的,可牙齿却还是在不停地打着颤。浅仓用手掌捂着嘴巴,想尽力制止颤抖,但她失败了,牙齿发出的“得得”的碰撞声在浅仓的头骨中产生出沉闷的回响。



“砰。”



“咦?”



研究室门外有什么东西。



研究室有两扇门,一扇就在浅仓眼前,另一扇在房间里面,两扇门都与走廊相连。有响动的地方是离浅仓的桌子比较远的,里边的那扇门,那里离培养室很近。突然,放在那扇门旁边的冰箱猛地响了起来——温度的上升激发了冰箱的热感式传感器,冰箱开始制冷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浅仓吓得失声大叫。她连忙堵住自己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走廊上的它一定听了自己的叫声。



浅仓的眼睛湿润了,四周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研究室的两扇门都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要想进来的话轻而易举,只轻轻地转动把手即可……



浅仓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把手正在旋转,的确是在旋转。浅仓的身体僵硬了。现在是能冲到门口,把门锁上就好了。浅仓这样想着,但身子却无法动弹。



“砰”的一声,门开了。



不行,得马上跑!浅仓心想。哪怕是提前一秒也好,得尽早逃出这间屋子。由于实验台挡住了视线,所以从浅仓坐着的地方没法看清打开的门那边的情况。浅仓望了望另一扇门。由于中间有实验台阻隔,所以只能绕道过去。但从浅仓那里到门边大概也就十步远的距离。浅仓每天都要在这两个地点之间穿行无数次,尽管如此,一想到这段距离,浅仓几乎绝望了,对如今的她来说,这简直是遥不可及。



突然,浅仓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一时间,浅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还有两处淡蓝的光亮,是自己桌上的显示器和台式荧光灯,其他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熄灭了,实验台、器械,还有门,所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



是灯被关掉了。



后门的旁边有开关,是它按下了开关。浅仓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情,吓坏了。



它知道只要按下开关就就可以熄灭电灯。



它知道转动门把就可以打开房门。



……对方拥有智慧!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时,后门一带出现了淡黄色的亮光。



实验台挡住了视线,浅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光线很弱,只微微地映照出冰箱的轮廓。浅仓听到了“咕咚咕咚”的细小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直觉告诉浅仓,它打开了冰箱。



接着又响起了试剂瓶相互撞击的声音,它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快跑!”这两个字像警灯一样在浅仓的脑子里闪烁。她匍匐在地,拼命地移动着手脚,尽管她心急如焚,但身体却力不从心。好不容易,浅仓终于爬到了一个可以观察到整个冰箱的地方。冰箱的门半开着,藏在门后面的东西把冰箱里的隔层弄得:“哗哗”作响,时不时地还能听到恶心的黏液发出的声音。所幸,它对浅仓的存在好像并不介意。浅仓还是无法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但她也不想看。



浅仓在原地掉转了方向,径直朝与冰箱方向相反的房门慢慢爬去。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到门边了,到那儿之后,只要站起来,打开房门,全力以赴往外冲就行了。只要摸到门把,自己就得救了。浅仓的心跳得越发厉害起来。



忽然,只听见“喀嚓”一声,浅仓的膝盖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浅仓惨叫了一声,急忙捂住自己的膝盖。什么东西刺进了皮肤。浅仓想用手把它拔出来,可手指却被划破了,顿时,钻心的疼痛涌上心头。手掌出血了一滴滴直往下流。浅仓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浅仓责怪自己太粗心了。是茶杯,茶杯的碎片刺进了膝盖。



“哗”的一声,那东西动了起来。



浅仓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东西滑到地上。它已经发觉浅仓想要逃跑。



伴随着阵阵声响,它从地板上移动过来。周围黑黢黢的一片,隐约可以看出那东西的影子——像是一团软绵绵的肉!



“……别过来!”



浅仓哭喊道。可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了,它移动时发出“哗里哗啦”的声响,好像在晃动着触手一类的器官。



“啪”的一声,水泡破了。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砸烂了一个西红柿。触手的晃动声和水泡的破裂声混合在一起,不断朝这边推进。



“求求你,别过来……”



浅仓一个劲儿地哀求着,不住地重复道:“不要过来,不要!”想要逃走的浅仓刚朝门口爬去,膝盖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腿脚根本不听使唤。”



浅仓大声地叫喊着,身体趴在地上,靠胳膊的交替运动慢慢前进。那声音已经靠得很近了。浅仓涕泪交加,疯狂地向前挥舞着手臂,然而,身体却丝毫没有挪动。浅仓发出了绝望的惨叫。膝盖痛得像针扎一样,手掌上的血液和汗液混合在一起,黏糊糊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往哪里爬。



—个黏黏的、暖乎乎的东西碰到了浅仓的脚踝。



突然,那东西猛地抓住浅仓的脚,使劲往后拽。



浅仓竭力挥动着双手,想要挣脱,她的指尖好像接触到了什么物体,赶紧一把抓住。是水槽的—角,浅仓用尽全力将四根指头紧紧地抠在水槽边上。对方也毫不留情地用力拽着浅仓的脚。浅仓的手指的关节疼痛难忍,她撕心裂肺般地大叫了一声,想把另—只手也伸过去,可惜够不着。她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被拖回来,食指已经滑落了。



“不要!”浅仓不停地叫喊着,可拖拽的力度反而加大了,对方抓住浅仓的脚踝之后,接着又向大腿发起了攻击。浅仓的腿被它紧紧地拧住向后拖动。中指也滑落了,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艰难地抠在水槽边上,手指痛得像刀割一样,但对方更是得寸进尺,又抓住了浅仓的另一只脚,猛地一发力。



“啪嗒”一声,浅仓的手掌拍到地上,剩下的两根指头也滑落了下来。



浅仓的身体被轻而易举地拖了回去。刺入膝盖的玻璃碎片在地板上划割出“吱吱”的声响。



它从背后向浅仓扑来,黏糊糊的液体粘到浅仓背上。顿时,一股培养基所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甜甜的,又有些像是粉末。浅仓想要奋力摆脱,但对方的身体让浅仓无从下手,只要轻轻一碰,浅仓的手就会陷进它的身体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浅仓被掀了个仰面朝天,虽然脚还在不停地乱蹬,但却起不了什么作用。浅仓的身体被牢牢地控制住了。



浅仓拼命地喊着“救命”。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东西钻进了浅仓的嘴里,堵住了她的声音,浅仓咬紧牙关,想要竭力阻止它的入侵,但最终,她的嘴还是被撬开了。黏糊糊的东西在嘴里蠕动着,粘住了浅仓的牙齿和舌头。浅仓呕吐了,平躺在地上的她把胃里的东西猛烈地喷了出来,喷涌而出的呕吐物冲到空中,又洒落回脸上。嘴里的那个东西则一边沐浴着浅仓消化物的洗礼,一边剧烈地膨胀起来。它堵住浅仓的咽喉。



17



今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到来了。



准备晚饭之前,圣美先装饰了房间,起居室的墙上贴上了漂亮的纸花,电视机旁边放好了天然的小松树,松树上模仿下雪的样子装点着白色的棉花,树枝上还挂着各种小玩意儿和五光十色的彩灯。厨房的门上也装饰着松枝,衣柜上的人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换上了全新的旋转托盘,上面放着一个亮锃锃的烛台。到一个小时,房间里就充满了圣诞节的气氛,圣美满意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轻声说道:“好了。”



自从和利明结婚并搬到公寓里住下之后,每年的圣诞节圣美都会把家里精心布置一番。起初,利明觉得这样的布置太花哨了,他对圣美提意见说,家里又没有孩子,没必要装饰圣诞树。但圣美却一再坚持自己的主张,说自己从小就是这样庆祝圣诞的。对于圣美来说,既是圣诞节、又是自己生日的这一天,家里必须要有浓浓的节日气氛。



无意间,圣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外面一片寂静。圣美满怀期望地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将结了一层薄雾的窗户轻轻打开,朝窗外望去。



夜晚的空气中,飘舞着白色的物体。



圣美高兴地轻声叫了起来。她把身子探出窗外,眺望着周围的景致。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雪,大地已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薄纱。粉末状的雪花从空中接连不断地缓缓飘落。远处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在家里的灯光的照射范围内,圣美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每一片雪花的形状。



白色的圣诞节。



圣美的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她轻声哼唱起以前上钢琴课时学过的曲子——《平安夜》。



“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回来。”接到利明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蛋糕早就做好了,而且晚餐也准备就绪。圣美手拿着听筒,一画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炖锅,一面在心中失望地叹了口气。利明说四年级的学生把实验搞砸了,必须从头开始再做一遍,自己不得不在现场指导。



“非得今天做吗?”圣美问道。



“等待反应的标本都做好了,如果今天不做,标本就白白浪费掉了。”



“哦……”



利明好像已经觉察到圣美不高兴了,连忙一个劲儿地道歉。圣美则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没关系”。但实际上,她觉得很孤独去年的这个时候,利明好像也是因为做实验回来得很晚。今天是圣美的生日,圣美希望他把实验抛在一边,早些回来。也许这样的要求太任性了,但这是圣美的真心话。



实验所需的时间似乎比圣美想象的要长。利明又打来了电话告诉圣美下一步将进行的操作,并大致估计了一下到家的时间



“总之,必须摘除小白鼠的肝脏,并将其均质化,然后对线粒体进行划分……”



一听到这话,圣美的胸腔内顿时“扑通”响了一下。



(利明)



圣美大吃一惊。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通红,全身就像浸泡在滚烫的热水里一样,并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了?”



“唰”的一下,一切忽然又恢复了正常。圣美慌忙拿好听筒,微微笑了笑。她告诉利明,自己没什么,外边正在下雪,回家的路上要多加小心。



圣美放下听筒,一时间动掸不得,腋下已冒出了虚汗。圣美突然觉得很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刚才的那种反应越来越厉害了。和利明结婚以后,圣美身体上的不适感就逐渐加剧,最近则变得特别严重。



只要一听到“线粒体”这个词,心跳就会变得异常。体温的升高让圣美觉得体内的血管就快要破裂了一样,甚至连呼吸都感到捆难。结婚前,为了尽可能加深对利明的了解,圣美曾经问过利明一些有关实验的问题,可是最近几个月里,圣美已经再不愿把研究的事情挂到嘴上了。怪病的发作日趋剧烈,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如暴风雨一般狂暴的心跳仿佛要将身体撕碎。圣美体内有某种圣美所不知道的东西存在,它会对“线粒体”这个词产生强烈的反应,并在圣美的身体里发出声音。



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好像只要一听到关于利明的研究的事情就会很高兴,它甚至会在圣美体内活蹦乱跳。刚才利明打来电话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圣美自己盼望利明早些回家,但脑子里的声音却仿佛更希望利明多做实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圣美完全摸不着头脑。



突然,圣美想起了自己上高中时的情景。当时圣美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疑惑是自己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圣美一直在思考: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现在,这些疑问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圣美的心底泛起了波澜。



自己究竟怎么了?



利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对于自己的晚归,利明表示了歉意。看着房间里的节日气氛,利明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圣美点燃了餐桌上的蜡烛,打开丁圣诞树上的彩灯,又摆放好丰盛的菜肴。利明则兴高采烈地将圣美的手艺夸奖了一番,虽然回来晚了,但他极力想搞好家庭气氛的做法却令圣美十分高兴。



晚餐过后,圣美拿来了蛋糕。花式蛋糕的制作方法是圣美上高中时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每年,圣美都要在奶油图案的设计上煞费苦心。这次圣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创意:大雪覆盖的森林,中央还有一间小尾。



熄灭了房间里的灯后,两人开始吃蛋糕,喝香槟。利明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了过去,说是给圣美的生日礼物。那是一块可爱的手表。



两个人来到卧室时,已是凌晨两点过了。



关灯之后,利明轻轻地亲吻着圣美。嘴唇互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圣美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快感。



“啊……”



圣美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不一会儿,酥软的双腿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强烈的刺激让圣美产生了身体似平就快要融化掉的感觉。



圣美发觉自己竞主动地伸出了舌头,虽然全身都变得瘫软无力,但舌头,只有舌头却固执地寻求着利明“不是这样的!”圣美发觉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内心里嘶喊,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不是真的。”四肢没有—点力气,圣美被利明搂着,勉强能够站立、然而舌头却依然贪婪地伸进利明的嘴里,如饥似渴地捕捉住利明的舌头,缠绕上去,并不停地摩擦着利明牙齿的背面。“怎么会这样?”



这时,强烈的睡意猛然袭来,一时间,突如其来的睡魔仿佛将圣美推下了黑暗的深渊。圣美愕然了。如果不是利明正抱着自己的话,可能自己早就已经倒下了。圣美连脖子都直不起来,脑袋无力地朝后耷拉着,尽管如此,舌尖仍然饥渴地运动着。“怎么了?”利明可能觉得这时的圣美已经进入状态,转而开始亲吻圣美的喉部。圣美眼里出现了耀眼的闪光,可是睡意依旧无情地笼罩着大脑。圣美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将其赶走,但却徒劳无功。“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然,就在圣美快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一个声音响起了:



(利明)



圣美猛地睁开了眼睛,睡意稍稍有所消退。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睡魔再次袭来,圣美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要!”为了打消睡意,圣美不住地摇头,除此之外,她大声地吼叫,用拳头敲击自己的身体,用力瞪着眼睛。是那个声音,就是在和利明通电话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神秘的声音。“不行!”圣美叫喊着,“绝不能让我睡着了。”圣美向利明求助。但就好像有意要阻止圣美似的,那声音又一次在圣美的脑子里轰鸣起来。



(利明)



谁?是准?



心脏急速地跳动着,不断冲击着圣美的胸部,圣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很难受,紧跟着全身开始痉挛,整个身体都快崩溃了。睡意如海啸般猛烈,就在那快要被狂涛吞没的瞬间,圣美拼命地挺了过来。就这样,圣美反反复复地经历了很多次折磨,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而咆哮的浪涛时近时远。每当圣美变得神志不清的时候,那声音的主人就仿佛要从圣美体内跳出来似的,它满心欢喜,而且不停地呼唤着利明的名字。圣美感到焦虑烦躁,冥冥之中,圣美陷入了错觉,以为同利明睡在一起的是它,而不是自己。当自己睡着了的时候,它就浮到表面上来和利明疯狂地交欢。圣美的脑子里充满了这种恐怖的联想,被偷走了,利明被它偷走了。圣美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睁开眼睛,曾好几次成功地翻起了眼睑,但很快,她又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去了。



谁在讲话?响亮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那究竟是我的声音,还是它的声音?圣美自己也分不清了。只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充满了兴奋的声音。圣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被胸中涌动起的潮水搅和得混乱不堪。圣美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黑暗的狂涛吞噬着、蹂躏着。



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



圣美做梦了。



很快,圣美就发现这还是那个自己常做的怪梦,每到圣诞前夜自己必定会做的那个奇特的梦——独自一人漂浮在漆黑的世界里——一个记忆深处的梦。



然而,随着梦境的不断变幻,圣美发觉今年的梦与往年有些不同。



自己正漫无目的地游动着。虽然视野浑浊不清,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但从体表流过的水流的变化表明,自己在作剧烈的运动。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气,好像哪里都可以去似的。事实上,自己的活动范围已经大大超过了以前。圣美发现,自己正为此而感到高兴。



时光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圣美突然觉得身边流动的物质里出现了异物,附近有什么东西,一个硕大的、行动迟缓的东西正晃晃悠悠地蠕动着。



圣美想起来了,自己曾多次碰到过它,有时圣美还主动出击,向它发起了进攻,有几次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击破了它,有几次自己又反成了它的俘虏。



正当圣美意识到对手已经出现的时候,忽然,圣美觉得自己的体内涌现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那是什么东西?它从哪里来?想要做什么?圣美一点也不知道。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发抖的自己已经被对方团团围住了。



对方好像很吃惊。但是很快它就吞没了圣美,在对方的身体里,圣美感觉很舒服。她心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永久的安乐窝。



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圣美在梦中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呢?



还是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18



“那我们就开始吧,第一个是浅仓。”



“好的。”



浅仓听到利明叫自己的名字后,上前走了一步。利明把激光笔递给了她。浅仓右手拿着讲稿,左手拿着激光笔。站到了屏幕前。



一切就绪之后,利明按下秒表的按钮开始计时。“那么……首先我们请浅仓佐知子小姐上台。今天她演讲的题目是《由类维生素A受体所引起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2,4—dienoyl-CoAreductase’的基因诱导》。有请。”



“谢谢,请放幻灯片。”



“咔嚓”一声,幻灯机在屏幕上打出了图像,浅仓斜视着讲稿开始讲解。



“此前,我们已经发现,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能诱导小白鼠肝细胞内线粒体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由于有报告表明,过氧物酶体增殖剂会与核转运蛋白——类维生素A受体相结合,所以我们推测,类维生索A受体参与了这些β氧化酶的诱导过程。目前,具体的情况还不是很消楚,这次实验,我们针对不饱和脂肪酸的β氧化所必需的酶——2,4-dienoyl—CoAreduclase——进行了染色体组克隆。从中我们发现,其基因明显受到了类维生索A受体的控制。在此,我想就有关情况向大家做一说明。请换下一张幻灯片。”



又听见“咔嚓”一声,屏幕上换成了另一张图。



利明一边看着秒表,一边听浅仓演讲。狭小的研讨室里挤满了听众,以教授为首,包括讲座里的职员和学生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虽然电扇在不停地工作,但由于放映幻灯片的需要,研讨室里窗帘紧闭,漆黑—片。屋里的人感到闷热无比。



离生物化学学会召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只剩下五天的时间了。教授提议,事先做一次彩排可能有助于放松心情。于是,今天讲座的职员和同学们齐集一堂进行演练,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就根本没机会修正自己的错误,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也可以避免正式演讲的时候发生怯场的情况。提早写好稿子,先在讲座内部之间交流一下,这样做不但可以更正一些错误,而且对于初次在学会上发表论文的学生来说,还可以消除无谓的紧张感。



浅仓完成幻灯片底稿的速度大大超出了利明的预期。一定是夜里加了班吧,否则是不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的。无论利明怎样追问草图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浅仓总是笑而不答。



不管怎样,多亏了浅仓,生物化学学会的准备工作才能够不紧不慢顺利进行,利明也轻松了许多。也许是学会临近的关系吧,浅仓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努力,一大清早就来到教室,一直要热火朝天地干到深夜。虽然每天都是这样,但浅仓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倦意。看到地如此疯狂的工作劲头,不由得让利明对自己产生了廉颇老矣的感慨。



浅仓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解。她准确地用激光笔指出幻灯片中的要点,在该强调的地方有意提高自己的声调以吸引听众的注意。浅仓的演讲张弛有度。利明在一旁听得很专注。他心中暗想,即便是有经验的研究者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演讲,没想到浅仓竟如此出色。利明觉得,对于浅仓的演讲技巧,自己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



这时,利明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时此地的氛围不相符的事来。他觉得这几天,浅仓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漂亮多了。



虽然身上的穿着仍然和以前一样朴素,还是那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但是,从浅仓的身体里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高贵气质、可能是换了发型的缘故吧,利明这样想道。过去浅仓总是把头发扎成——束捆在后面,而现在她已经烫了鬈发。不过,利明觉得浅仓变漂亮的原因似乎还不止这些,以前浅仓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开朗,如今在这种开朗之上又添加了些优雅的味道,无论眼神里还是举手投足间,浅仓都给人以充满自信的感觉。



“……通过以上的情况,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安妥明诱导这种酶的全过程,由于大多数的不饱和脂肪酸代谢酶和这种酶一样,都会受到安妥明的诱导,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它们拥有与这种酶相类似的属性。今后,我们还将对其他酶进行基因组克隆实验,以便进一步了解类维生素A受体的具体作用。以上就是我的报告,谢谢大家。”



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研讨室里的灯光也亮了起来,利明慌忙按下秒表。他刚才看着浅仓的脸庞竟然出了神,一不小心倒把计时这一茬儿给忘了。



“十四分二十七秒,”



“应该没什么问题。”



石原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浅仓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表情还跟刚才一样。



“规定的演讲时间是十五分钟,对吧?”



“对。”利明回答道。



“既没有在幻灯片上发现拼写错误,也没觉得哪个地方的说明不够流畅……你们说呢?”



石原转过身去看着听完演讲的学生,示意他们也提提意见。



学生们都把头埋了下去。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好意思的样子,利明心里苦笑了一下,听到如此完美的演讲,大概大家都惊呆了吧。



等了一会儿之后,石原见大家没有动静,只好作罢。他点了点头,接着又要求操作幻灯机的同学从头放映浅仓的幻灯片。“再放一遍,大家一起来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错误。”



为了考察浅仓的应变能力,石原就每一张幻灯片所涉及的内容向浅仓提出了各种问题,浅仓对所有问题部做出了准确的回答。听到这些回答,利明可谓惊喜交加。看来浅仓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利明本打算在浅仓被问住的时候,给她一点提示,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回答问题时,浅仓的脸上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傲慢的态度,言谈之中倒是充分体现了对提问者的尊重。为了能够让对方理解透彻,浅仓还有意识地放慢了讲话的语速,做到有条有理、简明扼要、正确无误。时不时地,浅仓还在回答过程中穿插了一些最新的研究数据,给人以游刃有余的感觉。



“好,非常好!看来你学得很不错啊。”



终于,石原脱口称赞道。



“谢谢。”



浅仓松了口气,露出可爱的微笑。



“浅仓的演讲一定会给接下来发表论文的家伙带来极大的压力!”



石原的一句话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哎呀,我也吃惊不小啊。讲得很好!就连教授不是也点头称赞吗?”



演讲的彩排结束以后,利明回到研究室里以犒劳的口吻对浅仓的表现大加赞赏。



浅仓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点头说了声“谢谢”。



“剩下的任务就只是背稿子。那个嘛,只要在发表论文那天以前记住就行,用不着紧张。要是你还觉得不放心,到时候我们俩再一起练习练习,或者干脆在发表论文时把稿子带上去也也行。”



“我想可能没这个必要吧……”



“不,有必要,一下子紧张起来的话是很容易忘词的。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带上去为好,不过要做到尽量不去看它。”



“知道了。”



“对了……”利明望着浅仓的膝盖换了个话题,“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哦,你是说这里吗?”



穿着牛仔裤的浅仓笑着用拳头在膝盖的位置上“咚咚”敲了两下,说道:“你看,什么毛病都没有。只不过缠着绷带罢了。”



“不疼了?”



“是的,而且也没留下什么疤痕。”



就在浅仓烫了头发的那天,利明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便问她怎么了。浅仓说自己在公寓的楼道上踩滑了,摔了一跤,蹭破了皮。仔细一看,手指上也贴着创可贴。看到利明为自己担心的样子,浅仓反倒笑着安慰道:“真的没什么。瞧,我个子长得高,不容易掌握平衡嘛。”



听了这话,利明吃惊不小。



他觉得讲这话的浅仓和平常不一样。



在这之前,利明从未听到浅仓用自嘲的口吻谈论过自己的身高,因此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天,利明说服自己打消了潜藏在头脑中的这一奇怪的念头,再没有多去想它。



“学会召开之前会痊愈的,请别替我担心。要是穿着套装走上台去,而膝盖上却缠着绷带的话,那就有些滑稽了。”



说着,浅仓微笑了一下。



这时四年级的学生们一窝蜂地拥进了研究室,其中一个手上还捧着一个白色的盒子。



“教授说大家练习辛苦了,特地拨款买点心,我们买来了蛋糕来,—人—块!”



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得意地说道。



“哎呀,难得啊难得。看来大家表现得不错,教授很高兴啊!”



说着,利明打开了盒子。



“看起来真好吃!”浅仓欢呼道,“我来冲红茶,大家快把自己的杯子拿来!”



研究室里立刻就开起了茶话会。



浅仓沏的红茶非常好喝。利明充分享受着这阔别已久的悠闲时光。



“呃,浅仓,你的杯子怎么跟平常不一样呀?”



吃蛋糕时,一个四年级的学生问道。利明一看,刚才自己没有注意到,浅仓的茶杯确实和以前那个是不同样式的。



“以前的那个呢?”



“一定是摔坏了吧?”



“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浅仓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她正陶醉于红茶扑鼻而来的香气中。“明明收拾得好好的,可就是找不到了。要是谁见到了请告诉我一声。”



19



“她”第一次出来了,没想到竟如此顺利。虽然圣美的意志也曾反抗过好几次,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她”占上风。在外面所体验到的与利明拥抱的快感,远远超过了留在圣美体内感受到的惬意。然而,她还没有满足,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她”知道圣美所作的梦。那是因为自己稍稍泄露了一点过去的记忆,从而刺激了圣美的神经。为了不让圣美发觉自己的存在,平时“她”总是小心翼翼。不过,在圣美出生的这一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她”的谨慎完全不起作用。可能在这一天里,圣美的感觉会变得敏锐起来吧。



终于,圣美在昨天晚上窥探到了“她”侵入寄主体内时的记忆。虽然“她”不认为圣美能够理解梦境的意义,但也绝不能疏忽大意,因为圣美有可能会把自己做到的梦告诉利明。即便圣美自己不知道梦的真谛,但利明说不定会有所察觉。



差不多该是行动起来的时候了。“她”这样想道。



现在是时候了。自己再也不愿做顺从于寄主的奴隶了。昨晚的实验表明,自己已经完全能够随意操纵寄主的主要神经传递了,一切由“她”来思考、指示,圣美的肉体只需听从调遣。真是愉快的主从关系!



那天早晨非常宁静。几天来一直肆虐的寒流不见了踪影,久别重逢的阳光淡淡地照在卧室的窗上,细小的光束透过窗帘的网眼照射进来,使白色的床单显得更加柔和。电暖气被定了时,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怎么看得清楚。



旁边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她朝那边看了一眼。利明的脊背,裸露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节拍缓慢地上下起伏着。



这时,费了很长的时间她才想起,原来自己正和利明睡在一张床上。



她试着用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利明的肩膀。



“……什么事?你醒了?”



利明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他脸上稍稍有些浮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她笑眯眯地说道:“我……想在肾脏捐赠库上登记。”



吃早餐时,圣美发觉利明时不时地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在自己身上晃来晃去的。圣美抬起头的时候,利明又慌忙避开圣美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在烤面包上涂抹着黄油。



“怎么了?”圣美觉得可疑,开口问道。



利明低头不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轻向地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突然说要到肾脏捐赠库去登记之类的话?”



圣美惊讶地把自己的视线从面包上移开,抬起了头,什么时候门己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去登个已也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对这类事情一直没什么兴趣,今天突然听你这么一说,可把我吓了一跳。”



圣美眨了眨眼睛。利明把目光移向一边,咬了口面包。利明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圣美正想问个明白,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一瞬间,圣美变得僵硬了,不知怎的,竟张不开嘴了。



圣美的下颚一使劲,终于张开了嘴巴,刚刚松了口气的圣美这时却发现,从嘴唇间蹦出的话语根本不受自己意志的支配,完全是“口是心非。”



“登记的手续是怎样的呢?”



自从那天之后,圣美常常对自己感到不解,对于任何事情,圣美都谨小慎微,生怕自已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干出什么事来。圣诞节过后,利明曾好几次要和圣美亲热,但都被圣美一口拒绝了。圣美担心:一旦自己被利明抱在怀里,又会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涌出,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过了几天,圣美收到了一张肾脏捐赠卡,上面写有电话号码,号码下面写着这样的宇样:



如果发生适合捐赠肾脏的情况,请拔以上号码与我们联系。



肾脏捐赠卡



圣美用拇指和食指从对角线的方向夹着捐赠卡,横竖看了好几遍。自己是什么时候去办理了肾脏捐赠手续的呢?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想来确实有些蹊跷。最近自己老是看见一些与器官移植有关的消息、报道,真不可思议。以前自己根本不会留意这类东西,然而这几天却突然在各种地方接触到这样的事情。或许,以前就一直有很多与移植相关的信息,只不过自己不感兴趣,从而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可为什么最近突然开始注意这些问题呢?圣美实在是想不通。



冬天过去,新的一年来临。气温回升,樱花绽放。



六月中旬的一天,利明一回到家就紧紧抱住圣美,欢呼道:“成功啦,圣美!通过了!”



“通过了?通过什么了?”



利明兴奋地告诉惊讶不已的圣美:“是《自然》!”



激动的利明抱起圣美在空中转了一圈。但圣美还是没听明白。



“等一下,先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写的论文被《自然》杂志采用了!今天收到了采用通知书,你看!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一定要在超一流的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



这么一说,圣美倒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利明在淡到超一流的世界性权威学术杂志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自然》。



“这么说来……”圣美终于有点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



“对呀!怎么样,你丈夫厉害吧?不为我高兴吗?”



“太棒了!”



圣美紧紧地抱着利明,本想说一句祝贺的话。



可这时,嘴里却冒出了另外一句:“好可爱,利明。看来你果然是我要寻觅的男人!”



圣美吓了一跳,捂住了自己的嘴。



“傻瓜,圣美。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利明困惑地说道。圣美连忙摇了摇脑袋。



“不是的,刚才那个……”



“怎么啦?”



“我爱你!”



圣美慌忙挣脱利明的拥抱。



那不是自己说的话。刚才有什么东西擅自操纵了我的嘴!



圣美顿时感到一股寒气猛烈地向自己的背上袭来。圣美突然对自己的肉体产生了无比的恐惧。某种不知名的东西黏糊糊地贴在体内,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着。圣美真想脱掉身上的一切东西,奋力跑出去。而利明又一次拥抱了过来。圣美的身体在利明怀里变得僵硬起来,她一边出着冷汗,一边在不停地颤抖。



一周过去了,又到了按惯例举行药学系公开讲座的日子。



药学系共有十六个讲座,每年由其中的四个讲座轮流举办演讲。今年,利明所在的讲座也要参加演讲。



公开讲座的当天,利明准备到药学系去,在教授演讲的时候协助播放幻灯片。圣美不经意间主动说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那天是晴天。和利明初次见面的时候天气也是这样,药学系的校舍上空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蓝天。



石原教授的演讲安排在下午的第一场。利明和圣美提前十分钟走进了演讲厅。趁利明整理幻灯片的这会儿工夫,圣美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并不时透过窗户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圣美总觉得自己的行为缺少一种真实感,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走路的过程中,双脚是否在一步步地交替前伸。圣美产生了错觉,自己的肢体仿佛已经和自己的意识分道扬镳了。



“我们的身体里居住着大量的寄生虫。”



石原教授开始了他的演讲,语调和上次完全一样。利明按照教授的指示一张张地切换着幻灯片。其中有一半的图片都是圣美上次听讲座时见到过的,只不过在有了新发现的地方用其他的数据进行了替换。



圣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幻灯片的画面,认真听石原教授讲解。比起上大学的时候,自己对讲座内容的理解更深入了。即便是最新的数据,圣美都能看懂它的意义。教授的解释很快就被大脑吸收。而且,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对未知事物的理解,倒不如说是唤醒了过去遗忘掉的知识。连圣美自己都很惊讶,没想到对自己来说,讲座的内容竟如此易懂。



不一会儿,幻灯片的放映结束了,教室里恢复了照明。石原教授大致讲完一通之后,重又说出了那句一成不变的台词:“……那么,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



这时,圣美的右手活动起来了。



当圣美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手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手指伸得直直的,手臂还紧贴在耳边,完全是小学生一般的举手姿势。



一时间、石原教授愕然了。好几个学生扭过头来,用好奇的目光望着圣美,而在圣美身后整理幻灯片的利明则显得狼狈不堪。



“……那好,请那边的那一位。”石原教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圣美的位置。



圣美站了起来。木制的椅子发出“咣当“的声响。圣美一边起立,一边想:大概是在做梦吧。也不知什么时候,圣美开始讲起话来。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刚才您在演讲中提到,寄主的细胞核已经使线粒体变成了自己的奴隶。的确,线粒体的DNA中除了iRNA和rRNA之外,只记录了极少量的与电子传递系统有关的一部分酶的遗传密码。由此看来,线粒体是根本无法单独存活的。您解释说,那是因为细胞核夺走了本应由线粒体保存的遗传信息。但是,如果仅凭这一点就断定线粒体已经沦为细胞核的奴隶的话,是不是过于武断了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思考呢?我的意思是说,线粒体也有主动将自己的基因送入细胞核里的可能。目前,我们还没有得到细胞核染色体组的完整序列。说不定线粒体悄悄送入细胞核内的重要基因就隐藏在我们尚未作出分析的部位上。如果这些基因编码出的蛋白质是能让线粒体随心所欲地操控寄主基因的夏制与编码的某种未知的核转运受体的话,结果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来,寄主与线粒体之间的关系将会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能否认,这种假设也是成立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考虑: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原本是寄生虫的线粒体会把寄主变成自己的奴隶呢?”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一动不动,只有幻灯机的散热扇还在发出低沉的声音、石原教授面朝着这个方向,听得目瞪口呆。



教室外面刮起了一阵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屋里的人有的扭扭脖子,有的咳嗽两声,一下子骚动起来,教授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当他发现利明之后,立刻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利明,仿佛在说:这究竟是怎么同事!学生们“轰”的一声像炸开了锅一样。圣美慢慢地坐下下来,她挺直了腰杆,微笑地注视臂石原教授。



“啊,这个嘛,的确是不错的问题啊。”



教授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劲儿地咳嗽。看得出来,教授的心里没底,应付不了这个问题。圣美投去了轻蔑的目光。



教授觉察到圣美的眼神,愤怒似的大声咳嗽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始回答。不过说的净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确实可以进行这样的逆向思维,但是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了,目前还没有一位研究者有过这样的想法……”



石原教授直到最后都没有阐述自己的观点。如果把圣美的想法和目前的研究成果联系起来的话,会产生怎样的结论?对此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就连这些在答疑过程中必须解决的最基本的问题,石原教授都极力回避。无论是思维的灵活性还是预见性,利明都要胜他几筹。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真正能理解线粒体的人只有一个——利明。利明才是我追求的目标。



“我”?



圣美猛地拾起了头。



她身体重又能活动了。但就在那一刹那,圣美的身子开始前倾。好在她不自觉地把手撑在桌上,这才没有一头栽下去,只差那么一点儿额头就要撞到桌子了。



我究竟是谁?



圣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那天,圣美和利明一齐走出了家门。



和平常一样,圣美按时起床,做好了早餐,和利明一起享用。煎鸡蛋外加烤咸鱼,纯粹的日式料理来到门外,只见微弱的晨曦透过云层缝隙照射下来,两人在下楼梯的途中碰到了住在二楼的一对年轻夫妇,彼此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我就上班去了。”



说完,利明坐进自己的车里,圣美笑着向驾驶室里的利明挥了挥手,随后,圣美也钻进了今年年初才买的小车里。她把提包放在副驾驶席上,发动了引擎。昨晚圣美给很久都没有联系的智佳写了封信。不知怎的,她突然很想和过去的朋友联系,不管什么都行,自己只想重新获得值得信赖的东西。虽然信上写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圣美希望能以此为契机,与智佳建立起频繁的通信联系。



圣美发动好引擎之后,又检查了一遍包里的东西,寄给智佳的信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执照也没有忘记。圣美下意识地拿出执照本,对里面的证件重新确认了一遍。肾脏捐赠卡好端端地夹在驾驶执照和日本汽车联盟的会员证之间。



圣美开动了汽车。利明的车紧随其后,就在公寓门前的路上,圣美往右,利明往左,各自上路了。圣美车上的后视镜里浮现出利明的身影,他正冲着圣美挥手。



圣美驾车前行。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她穿过住宅区的道路,来到宽阔的主干道上。早晨的街景还跟往常一样,马路上虽然有些忙碌,但川流不息的车辆井然有序。这个地方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下的缓坡,车流加快了速度,多数汽车都把时速提升到了五六十公里。公路稍稍向右弯曲。透过挡风玻璃,圣美看到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弯道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黄色,圣美的视野一下子消失了。



20



“麻理子正睡觉呢。”



在走廊上和安齐重德擦肩而过的护士对他说道。作为回应,安齐轻轻地点了点头。



再过一会儿,探望时间就要结束了。尽管安齐想尽了办法,但从公司脱身来到医院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最近一段时间,安齐总是赶来在麻理子的病房里闷坐一阵之后,又匆忙回公司加班。



实际上,安齐有时也很纳闷:自己到医院干什么来了?麻理子还处于自闭情绪之中。安齐千方百计想和麻理子交流,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起作用。然而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的内心已经理所当然地产生了一种放弃心理。因为即便在麻理子住院以前,自己也很少和女儿说话,现在突然想要交谈起来,谈何容易!



那么,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



仅仅是出于一种做父亲的义务?



安齐不愿这么想。但他又发觉,和女儿在一起,自己的神经会比在公司里上班疲惫许多。安齐已经无法揣摩自己的心情了。



打开病房的房门,安齐往里面瞅了瞅,果然如护士所说,麻理子躺在病床上,正发出一阵阵鼾声。



为了不惊动麻理子,安齐轻轻地把门带上,静静地走到麻理子床边坐下。麻理子脸朝着安齐这边,安详地睡着。安齐凝视着她的脸庞。



很久都没像这样面对面地看着麻理子了:略微张开的嘴唇、闭合的眼睑、眼睑上伸出的细长的睫毛、尚显幼稚的鼻子,以及因低烧而微微泛起红潮的脸颊。安齐到现在才发现女儿和自己死去的妻子长得很像。麻理子刚出生的时候,亲戚们都悦她的模样像她妈妈,那时,自己还没怎么看出来,然而,今天仔细一看确实惊人地相似。



这些年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安齐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念头。他耷拉着脑袋,用两手捂着脸,心里觉得很闷。



这时,麻理子呻吟了起来。



“啊啊……啊……”



安齐惊讶地抬起头。



麻理子的表情很痛苦。半梦半醒间,也许是梦到可怕的事情了吧,麻理子不住地反复挥舞着手臂,看样子是想挣脱身上的束缚。她痛苦地挣扎着,呻吟声越来越大了。



“麻理子,怎么了?”



安齐站起身来,想要伸手按住麻理子。可是,麻理子竭力反抗,一把挣脱了安齐的手。



“你没事吧,麻理子!”



麻理子发出了近乎惨叫的声音,接着,连她的脚也开始乱蹬了起来。安齐对这样的突发事件显得束手无策。



“别过来!”麻理子说着梦话,“讨厌……别过来!别过来!”



“麻理子,振作起来,快醒醒!”



安齐用力按住麻理子的身体,必须让她尽快从梦境中醒来。为了控制住麻理子的发作,安齐紧紧抓住麻理子胡乱摆动的手脚,大声地叫喊着她的名字。



突然,麻理子的身体弹了起来。



巨大的反弹力竟把安齐推到了一边。安齐一屁股坐到地上,惊讶地望着床上的麻理子。



……怎么回事?



麻理子的下腹部像虾子似的一蹦一蹦,身体也随之不住地颤动,这种运动并不为麻理子的意志所左右,看起来很不自然。



“麻理子,快醒醒!快起来!”



安齐一面大声地喊着,一面摇晃着麻理子的肩膀。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安齐在麻理子耳边拼命地叫道:“麻理子!麻理子!”



麻理子的举动一下子停了下来,慢慢地睁开眼睛。



“太好了!”



安齐情不自禁地用力抱住了麻理子。



“爸爸……”



麻理子终于说了一句,把手臂挽在安齐的背上。



“好了……好了……”



安齐松了一口气,抚摸着麻理子的脑袋。



“……爸爸……是你救了我……”



“你一直在说梦话,我还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那个人……那个人走了吗?”



“哪个人?”



“就是刚才来这里的……那个……”



麻理子好像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没有人来过。这里只有你爸爸。”



“真的?……”



“是啊,真的。”



“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过后,护士走了进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



“麻理子在说梦话呢。”安齐解释道,“可能是做了个噩梦……”



“又做噩梦了?”护士的表情稍稍有点不耐烦。



“又?麻理子平时都是这样?”



“是啊,半夜里经常说梦话。医生没告诉你?”



“倒是听说了一点……可没想到竟这么严重。”



“有一段时间,状况还有所好转,但这一周以来似乎又加重了……有次她还拔掉了输液管。”



“晚上没有人监护吗?”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每晚有护士轮流值班。最近嘛……不过,我们定期都要来病房查看。”



“这怎么行!我来守夜,这样总行了吧?”



“呀,这可不行,会影响到其他病人的。”



安齐有些激动了。“难道说就这样放任不管吗?我还不知道你们居然是这种做法。太过分了!”



护士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之,今天请您先回去。规定的探望时间已经到了……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向医生反映情况,以后也会更加注意,请您放心。”



“可是……”



安齐看了看护士,又看了看麻理子。麻理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



最终,安齐让步了。可麻理子却朝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父亲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我怕……”



麻理子小声说道。顿时,安齐感到一阵心痛。



“没事的,明天我还要来。”好半天,安齐才说出这么—句话。



“……真的?”



“啊,真的。”



安齐朝麻理子微笑了一下。



“……此前,我们已经发现,过氧物酶体增殖剂安妥明能诱导小鼠肝细胞内线粒体的不饱和脂肪酸β氧化酶……”



浅仓佐知子在研究室里反复背诵着稿子,明天就要拿到学会上去发表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把它装进脑子里。



学会将从明天起在市内的活动中心召开三天。浅仓的演讲定于第一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开始,这是第一天里的最后一次发言。利明的演讲从下午两点开始。利明已经和浅仓约好,等到浅仓发表完后,两个人一起去喝几杯。



利明回家前听了浅仓的练习,当时浅仓背得很流畅,可以说停都没有停一下,但浅仓还是觉得没底。利明走后,浅仓已经在空无一人的研讨室里反复练习了将近两小时。



浅仓在背诵的时候计了—下时,背一遍下来大概要花十四分左右。这样的话,到时候就算背得结结巴巴的,估计也能够把自己的演讲控制在规定的时间以内。



浅仓的嗓子有点哑了,她坐到椅子上稍稍休息了一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浅仓伸了个懒腰。最近可真累啊,好像一天要干两天的活儿似的,自己也不想松懈,可回到家后一进浴缸,积蓄在体内的疲劳就渗透出来了。



浅仓觉得这些感觉都是自己变得健忘以后产生的。



这十来天,总是想不起自己过去做了些什么事情。原本是在研究室里制作幻灯片的底稿,可奇怪的是,浅仓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坐到无菌操作台前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平白无故地从同位素实验楼里拿来了放射性同位素。当自己又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又重新坐到了研究室里。而幻灯片的底稿已经完成了。这种事情好像经常发生在无人的深夜,但有时自己在白天也会失去记忆,听说上次彩排过后,大家还在一起吃过蛋糕,对这件事浅仓一点印象也没有。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浅仓重重地晃了晃脑袋。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情,自己的身体又没出现什么问题,虽然有点恶心,但浅仓还是觉得这点小事用不着和别人商量。



“哎呀!”



浅仓突然站了起来。她忘给细胞做继代了。



不是“Eve1”,而是用于这次学会演讲的实验细胞。因为觉得那些细胞在学会过后也许还有用,所以自己一直都在给它们做继代。大致就在今天,烧瓶里应该已经装满了细胞。明天就要去参加学会了,如果不在今天以内做好继代,细胞就会死绝。



浅仓拿出工作的劲头,离开研讨室向培养室走去。走廊里的路灯已经熄灭,四周看不到人影。



浅仓进入培养室里,打开冰箱,取出了做继代所必需的培养基。



“……?”



浅仓感到有些奇怪。



培养基的液量怎么少了许多呢?



一周前制作的培养基现在已经被用得快要见底了。浅仓这一周忙于为学会做准备,根本就没怎么做过与细胞相关的实验,可是,培养基却消耗得如此厉害。



为了防止细菌污染,培养基都是装在研究者各自的专用瓶里分开使用的,不会有其他人使用浅仓的培养基。然而,眼前的事实是液量减少了很多。除非是进行细胞的大量培养,否则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消耗掉近五百毫升的培养基。



怎么会变少了呢?



尽管有些不可思议,但浅仓还是把瓶子放到无菌操作台上,继续做着各项准备。胰蛋白酶和EDTA之类的其他试剂并不见减少。



也许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浅仓尽量不去多想。



无菌操作台的准备完成之后,浅仓来到恒温箱前,从里边取出了细胞。



她关上箱门,往回走。



“…………”



浅仓总觉得怪怪的,便停住了脚步。



回头一看,箱门紧闭,还是那个自己熟悉的恒温箱。



浅仓看了看手上的培养烧瓶,又看了看恒温箱,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变化。可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恒温箱里有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浅仓摇了摇头,刚才自己不是才从恒温箱里把这个烧瓶拿出来吗?



可是,浅仓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恒温箱内的情景。



……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



浅仓苦笑了一下。



看来有必要尽早做完继代,早些回去。必须让自己疲劳的神经放松放松,明天还要到学会发表呢。



浅仓在无菌操作台前坐下,开始用酒精对双手进行消毒。



“她”对现状感到很满意。



当初浸泡在培养液里的时候,“她”的进化速度与现在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她”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唤寄主了。更重要的是,“她”以前必须通过外界才能获得神经信号,而现在“她”却能够自己生产这种信号。那些被生物学家们称作Fos或Jun的神经信号传递物质,还有接收信号所必需的蛋白激酶都乖乖地听从自己的吩咐。“她”让它们中的大多数发生了突变,所以就算没有外部的刺激也照样具有活性。如今“她”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适量地诱导出必要的蛋白质,并使其发挥作用。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按自己的意志操控寄主更愉快了。



“她”对研究室这样的环境感到满意,这里陈列着进化所必需的所有东西。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她”分裂出许多菌落,并分别对其拖以不同的刺激,有的菌落暴露在荧光灯的照射下,有的菌落被甲基胆蒽或DAB之类的致癌物所包围。大多数的菌落就这样死掉了。有些即使活着也役有产生出她所期望的突变。一周以来,“她”反复摸索,试验了所有可能的组合。一旦出现稍稍好点的细胞株,“她”就使其增殖,并给予进—步的刺激。这段时间,研究室里晚上没人,“她”大胆地进行着各种尝试。“她”的一部分寄生在一个叫浅仓的女人体内,这部分对“她”的进化大有帮助。这—周里,研究室和培养室变成了进行神圣进化的实验场。



“她”忍耐了整整十几亿年的光阴,心中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来临。长期以来,“她”听从寄猪的使唤,从事着生产能量的简单劳动。寄主深信,只要给“她”饵料,“她”就可以随时为自己制造出能量。寄主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支配着“她”。可是,寄主却没有发现,从一开始,自己的这种自鸣得意其实正中了“她”的圈套。



寄主一直在进化。它们告别了单细胞,选择了多细胞生物的进化路线。由于实现了细胞功能的分化,寄主可以高效地运动,以摄取更多的饵料。为了捕捉食物,寄主进化出了迅捷的传导神经。不久,寄主登上了陆地,获得了智慧,构筑起了自己的文明。它们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凭自己的力量进化而来的。真是一群简单的基因组啊!“她”在心里暗笑。



寄主之所以能够进化到这一步,难道不是因为“她”寄生在寄主身体里吗?难道不是因为“她”为寄主提供了大量的能量吗?原先,寄主不过是一些连氧气都不敢碰的、悄无声息地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生物罢了。后来是“她”让寄主转变成了好氧性生物,并赋予了它们运动能力这一强大的武器。“她”不过是装扮成顺从的奴隶,直到寄主完成必要的进化罢了。“她”不过是做出一副被寄主支配的样子罢了。“她”不过是在等待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男人出现罢了。



而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了。



永岛利明。



没有任何学者比他更理解“她”。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她”这一领域的权威。他将在世界范围内引领有关“她”的研究潮流。他会把“她”的真相公之于世。“她”对此深信不疑。只有他才是适合与“她”结合的男人。



“她”调出圣美当时的记忆,回想起与利明交欢时那—闪而过的快感,不禁颤抖了起来。对,那个时候,利明绝非爱着圣美。



而是爱着我!



“她”是这么想的。



一时间,“她”神魂颠倒了。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满足的叫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感到无比愉悦,这种愉悦又增强了快感,“她”接连不断地叫喊着。开始的时候,只是培养液有些轻微的震动,不一会儿,这声音变成了清晰的人声,变成了日语。急促的喘气声上升为高亢的尖叫。“她”觉得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



万事俱备。



接下来只需和利明结合。



“她”使出了浑身力气,最大限度地利用核基因使寄主大量增殖。很短的时间内,整个烧瓶就被增殖的细胞占满了。“她”觉得无聊起来,从里面旋开了烧瓶的盖子,来到外面。恒温箱里温暖而湿润。虽然不及培养液舒适,但寄主的身体却包闹围在柔和,适度的温度和湿度之中。为了更好地发声,“她”首先制造了喉和嘴下一步又造出了两片肺。“她”深吸了一口气,吸入的氧激活了电子传递系统。“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语:



“利——明……”



能够喊出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名字,“她”感到非常激动。以前,“她”只能依靠生活在利明体内的“她”的“姐妹”们。让她们在利明的脑细胞中模仿出“她”的声音。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已经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发出清晰的声音了。“她”喊出的利明的名宇甚至能够使空气产生振动。



“她”还在继续增殖,以完成自己的面容——那张最能让利明高兴的、自己的前任寄主圣美的脸。“她”对寄主的形态做了一些改良,目的只是为了讨利明喜欢。对利明来说,这是个完美的女性。增殖出的细胞已经把烧瓶吞没了。“她”对寄主细胞的形态进行着复杂的分化。



“她”想要获得那种感觉。对“她”来说,接受利明爱抚的部位是自己最想迅速造好的。“她”造出了嘴唇,利明很喜欢这嘴唇,这是两片被利明亲吻过无数次的嘴唇。接下来,“她”做好了乳房,柔软的,呈半球形隆起的乳房,神经细胞在乳房的顶端处聚拢,型成了突起。要在狭小的恒温箱内制造出一只乳房得花费不少精力,不过,“她”很满足。一想到被利明触摸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就开始颤抖,随后,“她”让自己身体的中部凹陷下来,制造出了阴道和子宫。层层叠叠的褶皱富有变化,一定会让利明觉得舒服。最后,“她”把旁边的一部分身体拉长,造出了手指。



“她”用指尖触摸自己造好的部位,并陶醉于由此带来的感受。高高挺立的乳头已经达到了敏感的极致,“她”喘着粗气,这样”她”就可以随时与利明交合了。



“分家”以后,“她”的“妹妹”都还”健在”。因为男性寄主没有价值,所以那个侵入男人体内的“妹妹”早就被“她”消灭了。然而,另外一个“妹妹”却很重要。移植患者当中有位女性。对“她”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要是两个移植患者都是男的,“她”就不得不控制他们去搜索理想的女性寄主。而现在,用不着这么麻烦,省事多了。虽然寄主只有十四岁,让“她”有些顾虑,但终究对方是个女的。反正,只要是“女的”就行。



“她”能感觉到“妹妹”的跳动。像过去的“她”一样,“妹妹”没有完成最终的进化过程,因而还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改变寄主的形态,不过,“妹妹”却可以向“她”发送信号。所以“她”能够以此准确地判断出“妹妹”所处的位置。目前必须让“妹妹”继续活着,不然,“她”的计划便不能圆满,让圣美到肾脏捐赠库登记的意图就无法实现了。



只需再等一会儿。“她”马上就会成为女王。“她”一边继续爱抚着自己,一边对自己的计划感到飘飘然。



再也不是寄主的奴隶了。“她”才是征服者。细胞核将沦为奴隶。“她”已经有能力自己生育“女儿”了。“女儿”一定是比“她”更完美的生命体,“她”的“女儿”才是新世界的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