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8章(1 / 2)



榎木津左右各让一名女佣服侍着,高高在上地挺胸而坐。看到他那傲慢不逊的态度,我莫名地火大起来。



仔细想想,那个时候,我已经逐渐适应这栋宅子了吧。



当然,我不会应付伯爵。虽然还是一样不会应付伯爵,但我似乎已经不再讨厌伯爵这个人了。这种时候,我的感情与理性大多无法配合。所以我实在是无法好好地表达,不过……



最接近的感情,一定是同情。



就算是我这种低劣的人,也是会同情别人的。



虽然这只会让被同情的一方感到为难,但是不管对方怎么想,接近同情的感情就是会擅自萌生,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我的情况,大多数是同病相怜那类的感情。



只有低劣的人才了解的劣等人种的心情……



不过,也有不是这样的时候。



去年夏天就是如此。



被浓雾包围般的、潮湿的、闷热的、鲜烈而朦胧的场面。已经到尽头了、已经完了——仿佛分秒不断地受到死亡宣告的那段罕有的时间……



那个时间,那个场面,我和一名女子同步了。那不是同情,我觉得那显然就是同步。而我透过她的死亡,体验到了一场模拟死亡。



我的死后是安宁的。



我埋没于安宁,体会着幸福……



然后嫌恶安宁。不,我憎恶安宁吗?



从此以后,我总是处在境界,在生与死之间不断地往返。对我的精神来说,生就是死,而死也就是生。



我……认为我这次应该是和薰子同步了。



她非常正直。



而这样的薰子现在身陷的状况,让她不容分说地窥见诅咒、作祟这些不正直的世界裂痕。



即使如此,薰子还是努力地要表现得正直。



尽管裂痕中显露出来的是自己的死亡。



我为没办法表现出薰子那种态度的自己感到羞耻,同时也懂憬着薰子,与她同步吧。或许我是希望藉由同步,让消极卑鄙渺小愚钝的自己能够看起来稍微正直一些。



然后由于我和薰子同步……



我变得无法讨厌伯爵了。伯爵确实很古怪,如果用世间一般的标准来看,他是个怪异无比的人吧。可是……伯爵并不是坏人。就像薰子说的,由良昂允十分清廉:心中没有一丝邪念。而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的真正理由就在这里。



身分差距、聪明、富有、高贵——和这些因素无关。我这个恶劣而且扭曲的人,总有些嫉妒着伯爵这种纯度极高的正当人物,想要疏远他。



世人对伯爵的评价并不正当。但胤笃老人和公滋说的话我也觉得有道理。即使如此,伯爵仍然是一个高洁的人物,没有任何俗人能够贬低的部分。



——也为了伯爵,



非保住薰子的性命不可。会面之后,我强烈地如此认为。



尽管如此……



榎木津这家伙,



却只会满嘴抱怨想睡觉,也不参加婚礼。然而婚礼后前往宴席会场一看,他竟然比任何人都抢先一步坐下,还让女佣服侍着。丝毫没有紧张感。



听完伯爵真挚的致词,我怀着感佩的心情穿过门扉,却一眼就看到那张放松过头的脸。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无可救药的倦怠。



也因为我有点醉了。



出院以后,我完全没有碰过酒精,即使只是浅尝,就有了醉意。



扰木津神气兮兮的。不过这是老样子了。这个家伙大多时候都神气兮兮的,要不然就是在胡闹,再不然就是在睡觉,一点用处都没im。



我认识榎木津已久,非常了解这些事。这应该是我非常清楚、理所当然的事,但是……



不知为何,这次我却生气了。



他真的打算保护人家吗?



我去到旁边,叫了声「榎兄」,于是榎木津开朗地「嗨」了一声。



「那个什么东西已经完了吗?」



「你那是什么霸道的口气?你为什么不出席?」



「可是我又不是来做那种事的。你才是,干嘛呆呆地跟着人家去参加那种东西啊?」



「要说的话,你才是,干嘛大摇大摆地坐在这种地方?榎兄也不是来这里吃饭的吧?你以榎木津家的代表身分祝福人家几句话也好啊。」



「代表?」



榎木津从墨镜里露出皱成八字型的眉毛,向左右的女佣戏谵地说道,「喏?我就说这家伙很蠢吧?」



「什、什么蠢……」



我想要反驳,但是住口了。我无法承受女佣的视线。就在我拖拖拉拉地发出怪声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打我的肩膀。是公滋。



「怎么闹起内哄来啦?我们凡人不可以忤逆大人物啦。别管这个,喏,小说家老师,你也快点把我介绍给人家吧。」



公滋笑着,一下又一下地拍打我的肩膀。



我顿时萎缩下去,只能口齿不清地说,「这位是由良公滋先生。」就算介绍,榎木津也不可能记得住,没用的。不出所料,榎木津朝着不相干的方向说,「那是谁啊?」



「榎木津先生,我们刚才见过,我是这里的伯爵的叔公的儿子。」



公滋殷勤地说道。



「也就是你爸的哥哥的孙子是这家的主人对吧!那,最重要的你又是谁?」



「呃……就是……」



公滋抽动着脸颊望向我。



榎木津说,「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是,我知道。您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礼二郎先生……」



「不对,我有那个笨父亲是事实,可是他只是我父亲而已,跟我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们两个?」



榎木津大概是对着女佣说。两个女佣当然完全没办法作答,只能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我是侦探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把胸膛挺得更高了。公滋再一次偷看似地望向我,「真是甘拜下风。」他深深地行礼说,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呀,真是名不虚传哪。小说家老师,你也真是辛苦了。咱们两个凡人,就好好相处吧。」



公滋再一次拍打我的背,此时旁边响起更刺耳的声音:



「哎呀,榎木津先生……」



是公滋的父亲,他站在餐桌另一头。



「您的身体还好吗?哎呀,只有喜宴也好,您能够出席,真是太好了。」



「只有喜宴也好?」



榎木津狐疑地反覆,反正他一定又会莫名其妙地应付对方了。我觉得麻烦,坐了下来。脸色虽差,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孱弱的俗物老人打开一半的扇子,探出身体。



「哎呀,您身体不适,还勉强赶来,旅途又那么漫长,若是不招待您一些美味的料理,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我可是侦探耶……?」



「是的,关于酬劳的部分,我已经依照您的指示,和财务人员商量过了……」



老人把扇子拿到嘴边,榎木津朝着有些偏离的方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什么?」



「我一直纳闷,怎么等了那么久,委托的内容还是不清不楚,原来如此,你们是希望我来吃饭啊!只要我出席喜宴就愿意付钱,所以是这个意思对吧?一定是这样没错。那太轻松了。白桦湖真是太棒了!喏,小关,这些人真是怪呢,兴趣竟然是请侦探吃饭。可是那样的话,不必找侦探,去找肚子更饿的人,他们一定会吃得更津津有味、狂吃猛吃的。」



「啊,我讨厌干燥的糕点唷。」



「呃,这……」



「不愧是上流人士,连玩笑话都不同凡响!」公滋放声大笑。我更觉得无地自容,越过公滋痉挛的侧腹部,望向入口门扉。



伯爵和今天刚成为伯爵妻子的清纯新娘正走进来。



那张……



独特的表情。眉头苦恼地蹙起,眉角有些悲伤地垂下,抿成一字型的嘴巴两端微微扬起——在我看来,那张表情与其说是在体会着喜悦,更像是在忍耐着哀伤。



薰子抱着雁鸟的标本,向伯爵说了些什么。



胤笃老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新郎和新娘到来,拉扯歉疚地站在他旁边的分校校长的晨礼服袖子,自豪地说,「这位就是那个鼎鼎有名



我完全不懂榎木津哪里怎样有名了。的确,榎木津集团以一家企业来说,规模应该相当庞大,榎木津的父亲也算是旧华族中的英杰吧。但是就算如此,我也不认为榎木津这个名号在平民之间的知名度有多高。



而且这个伤脑筋的家伙甚至不属于那个企业,他只是个具有企业首长血统的怪人罢了。信州的分校老师不可能知道他,绝对不可能。



我觉得那个自称佐久间、看起来憨厚的人物非常可怜,忍不住别开视线。不管怎么样,他都只能暧昧模糊地应答。



伯爵夫妻背后,由良奉赞会的三个人有如木偶般走进房间,如同忠实化身的管家严肃地关上门扉。



「请就位。」



管家引导着。



管家彻头彻尾地一板一眼。



新郎新娘坐下之后,公滋邋遢地「啊啊」出声,然后说,「喏,新郎新娘就位了。」听到儿子的声音,老人也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不必再那么拘束,请各位随意吧。我爸说我是个大酒鬼,可是这种葡萄酒,喝再多也醉不了人的。对吧?小说家老师?」



公滋指了一下看似昂贵的冰凉葡萄酒瓶,再一次拍打我的肩膀。



响起「砰」的一声。



我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膝头。



我的视线无处可去。



公滋「哼」地用鼻子笑了一声,说:



「怎么这么没精打采呢?这样子要怎么保护新娘?对吧。老师?」



保护薰子。



我想保护她,非保护她不可。



可是……我完全派不上用场吧。



我默默地,瞪住在一旁懒散放松的榎木津。



房间并不暗,但是每个人的脸都很朦胧。



因为灯光并没有完全照到每一个角落。



盖着白布的餐桌上摆着银制大盘子,上面盛满了未曾见过的水果。不管是服装、装饰、家具或空间,一切与我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在这种地方……



我,



我、我。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们……



「榎兄。」



榎木津的脸朝着伯爵的座位定住不动。



从他的样子来看,他的视力应该还没有恢复。我猜测,之所以有人对榎木津说话的时候,榎木津会朝着微妙偏离的方向回答,大概是因为他不想看。



不是不想看跟他说话的人,他看不见。榎木津一定是不想看到跟他说话的人看到的东西。榎木津完全没看到这栋洋馆中任何一个人的脸。他应该不知道谁是谁。可是榎木津一定看到了……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看到的情景。



我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情况,不过不管怎么想像,那应该都是很教人厌恶的。



换句话说,榎木津把脸朝上或随便转向其他方向,是为了避免看到别人的记忆——只为了避免看到记忆吧。那么榎木津就不是在看伯爵,而是偶然把脸转向那里,就这样停止动作……罢了吧。



榎木津动也不动。



我看着他伸直的脖子上的筋脉,问道,「你怎么了?」榎木津发出一种文字难以形容的奇妙声音。我朝周围张望了两三下,悄声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脖子抽筋了吗?那你一定是遭到天谴了。」



「那是什么?」



「那……?」



他……



他看见什么了吗?



伯爵夫妇背后挂着挂轴。



仔细一看,这实在相当怪异,因为这里是西式房间。



与其说这里是西式房间,这里本来就是一栋洋馆。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平常挂的应该是设计精巧的画框所装裱的古典蛋彩画才对吧?



「榎兄……你看得见吗?」



「就跟你说看得见啦。真奇怪哪……」



的确是很奇怪……这么说的话,榎木津的视力恢复了一些吗?



或者是,



是别的什么东西奇怪吗?



「真奇怪哪。」榎木津再一次说,「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什么东西不是?」



我再次望向榎木津看着——疑似看着——的方向。



薰子看向这里。她察觉到视线吗?



盛装打扮的新娘让我觉得耀眼极了。



「一直盯着看很失礼吧。」



「啊……」



确实如此。



我急忙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随便看看天花板或桌上,即使如此还是觉得羞耻,最后转到了反方向。我旁边的公滋一样正盯着新郎新娘瞧。



「嗯……啊,我是觉得很美啦。你也这么觉得吗?老师?」



「不、呃……」



「嗳,只要穿上那套礼服,大部分的女人看起来都很漂亮啦。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嘛。可是啊,这话只在这里说,之前的新娘啊……啊。」



公滋注意了一下胤笃老人那里,然后把脸凑向我这边,耳语似地说了:



「这样说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之前的新娘是个丑八怪哪。她是我亲戚的女儿,嗳……虽然我不太想说死人的坏话,可是那张脸,实在不合我的胃口哪。啊,不过身材倒是满诱人的。」



公滋颤动着肩膀笑了。



「哦?」



榎木津在奇怪的时机应声。



「怎么了?榎兄?」



「不,那个人是新娘吗?还是那个人?咦咦,丑八怪说的是哪个?」



就算他说那个人,我也不晓得他是在说哪个人。「丑八怪叫由良美祢,是我爸的四兄的三男的女儿。」公滋说明,但是只听一次,完全莫名其妙。



榎木津显然完全不懂,向背后的女佣提出奇妙的问题,「丑八怪长怎样?」



「丑八怪啊,虽然丑,可是长得还算惹人喜欢啦,榎木津先生。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呃……」



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无从评论起。



榎木津再一次转向伯爵夫妇,呢喃着「不晓得是丑八怪还是妖魔鬼怪哪。」整个身体转向我这里,然后大概是越过我……



望向公滋的头上。



榎木津果然张口。



然后说:



「哦,你也在看啊。」



「什、什么?」公滋一瞬间困惑地望向我,大为惊慌失措地说。



「您、您在说些什么……?唔,呃,今天是喜宴,我当然会看看新娘啦。那边的伯爵大阴摩人今年已经五十还是五十一了嘛,居然还可以娶到那么年轻的老婆,呃,怎么说……」



榎木津在说什么我当然完全不懂,但是公滋的回答也教人一头雾水。



榎木津根本不理睬那完全不知道是辩解还是什么的说词,只是「唔唔」地低吟,说道:



「下流。」



公滋瞬间停止说话,睁大有些嫌小的眼睛,嘴巴半开。接着他隔了一拍,「嘻嘻」地笑了。



「您、您在说些什么……呃,这玩笑……」



「唔唔,那果然不是吗?怎么样?小关?」



榎木津口气简慢地向我问道,然后非常不在乎地说,「随便啦。」



「什、什么东西随便?完全听不懂。拜托你,用人家听得懂的方法说明好吗?榎兄,你到底看到什么……」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说明?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榎木津好像完全忘了是他向别人徵询意见,用一种赶苍蝇的动作侮辱我。



「太、太过分了。你这个样子,对这位先生不是也很失礼吗!」



「这位先生是哪位先生?」



「就是……」



我本来想要说「公滋先生」,但是住口了。



没用的,他不可能记得。榎木津识别个人的方法,靠的大部分是视觉资讯。告诉他连脸都没有见到的人的名字,根本是白费功夫。



「总之,榎兄,你这样很失礼耶。」我说。



榎木津抬头上望。那种抬头的动作,更让人感觉他在瞧不起人。



「哼,哪有什么失礼非礼的,反正我根本看不见谁是谁嘛。」



榎木津这么说。



他果然看不见。



就在这当中,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一开始端出来的疑似前菜的料理,我连碰都没碰。



仔细一看,榎木津的盘子吃得干干净净。他似乎是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让女佣喂他吃了。这种地方他最精明了。或者说,榎木津这个人吃东西很笨,与其说是他自己吃的,更该说是别人巧妙地喂他吃了吧。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的我,急忙把盘子里的食物扒进嘴里。虽然也不是非吃不可,可是我这个人天性穷酸,舍不得浪费。根本谈不上品尝。公滋斜眼看着我,说:



「西餐教人吃不习惯呢。我爸说逭就跟怀石料理(※怀石料理原本是在茶会饮茶前食用的简素料理,随着时代转变,菜色变得丰富,成为日本代表的高级料理。)一样,可是我就是觉得吃得不安稳。才刚吃完又送来,觉得好像被催促一样……啊。」



那边的庶民好像也吃得很不安稳哪——公滋抬抬下巴说。



我朝对面一看,薰子任职的分校的三个关系者离开了座位。他们鱼贯去到新郎新娘旁边,似乎在打招呼。



一那个校长和这里也非常格格不入哪。我和你还算习惯,可是那些人完全不习惯。简直就像来到了异国似的。我刚进去由良家的时候,也曾经是手足无措哪。分家虽然比这里好多了,可是不管大小事,礼仪作法都和过去不一样。如果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差距,那还可以接受,可是不是那样哪。就算没钱,也不许拿酱菜来做茶泡饭……」



分家不是走洋风路线,光是这点就太好了——公滋说道,喝起汤来。



公滋口中说的可怜的庶民们,以人偶般僵硬的动作和伯爵对话。



又哭又笑地,



活在日常的人们。



我仿佛背上压了一块石头似地垂下头来。



觉得心情阴郁极了。



像那些人一样平常地生活……



那样哪里不可以了?我突然忆起妻子的面容,对于伴随着她的形象出现的甘甜气味感觉到轻微的恐惧,只是埋头将料理塞进口中,咀嚼咽下。



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吃些什么。当然,也几乎不理解自己正要吃些什么。



尽管如此,盘子还是接二连三地端上来,我只是义务性地吃光它们。



只有榎木津偶尔对女佣发出的「好吃」、「难吃」、「好烫」、「泼出来了」等愚蠢的话声传进耳里。



我流了满身大汗。



不对,你说的不对——这样的吼声把我拉回了现世。所谓现世,当然是这个有些扭曲的伯爵的国度。



脸色苍白、只有眼周和脸颊一带微微泛红的胤笃老人,正对薰子的男同事大声说话。



他喝醉了。



「只有他,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不不不,我反倒是希望他能够那样哪。对吧?我说你,桑原,桑原先生。」



被称为桑原的男子——他看起来也是我最不会应付的表里如一的人种,非常热络地「是」地应声。



「你的话怎么样呢?如果和漂亮的未婚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忍不住在婚礼前先偷吃吧。会吧?再说,你还这么年轻。」



桑原搔着头,做出暧昧而模范的回答,「哎呀,这个问题真是难倒我了。」



「哪里难了?那是迟早都要变成自己老婆的女人耶?」



胤笃老人下流地说。佐久间校长耳尖地听见,惊惶失措地望向老人。



「没有什么好迟疑的。那是你的未婚妻,而且人家也喜欢你,要跟你相许终身,就算半夜溜进房里对她干什么,她都不会有怨言吧……」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校长的视线。



「……啊,不不不,校长先生,请不必担心。他这个木头人和我家的浪荡儿子不一样的。对吧?公滋……?」



「说的没错。」公滋笑也不笑地回答,「这里的伯爵大人品行方正。别说是玩女人了,连这栋洋馆都难得踏出去一步,是个老古板的家伙哪。嗳,所以说呢,校长先生,美丽的新娘依然保持纯洁的。现在还来得及。怎么样?可以请校长先生说服她改变主意,改挑我当老公吗?保证比伯爵大人更生猛有劲唷。」



哇哈哈哈——公滋发出下流无比的笑声后,转向我这里,恢复了正经表情。



可能是因为我完全没笑吧。



「嗳……」



公滋重新振作似地转向校长夫妇,更加没品地说了:



「不过她的贞操也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虽然这么说,我们的伯爵大人那部分也一直没得发泄哪。搞不好已经搞上手了也说不定。」



「别胡说了。」老人笑道,「如果他是那种人,我也不必这么辛苦了。喏,对吧?昂允……?」



昂允啊——已经成了醉汉的老人大声喊叫。



「我想只有你,绝对不会对出嫁前的姑娘动手吧。哦,因为世上有不少人是因为玷污了人家,才不得已娶进家门的哪。」



不堪入耳。



我听说结婚典礼往往会变得下流低俗,但是本人就在面前,他们竟然说得出这种话来。新郎姑且不论,一想到新娘的心情,我便难以平静。



伯爵听到叫唤,面不改色地望向老人,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胤笃老人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回答,对着我和榎木津大声继续说:



「因为啊,喏,薰子不是依照惯例,一个月前就住进这栋屋子里吗?就算有人胡乱猜想也没办法。对吧?关口,关口先生?」



「呃,唔……」



「就是啊,她住在这儿嘛。」公滋说完,「啊哈哈哈」地笑了。原来如此,薰子已经在这栋宅子里生活了——我现在才注意到。



「嗳,普通的话,连一个月都无法忍耐呢——如果是一个健康成人的话。可是也没听说伯爵大人有什么毛病,请放心吧。新郎那方面也非常正常的。对吧,爸?」



「哎呀,我得代替沉默寡言的新郎申明一下哪,校长先生。那个什么……儒学吗?儒教吗?昂允,是哪个?」



「是孔子教吧?」公滋说。



「随便哪个都无所谓。根据那个玩意儿啊,规矩上新婚初夜是要住在新娘家的。这是规定。刚才我说过了吧?听说在朝鲜是这样的.那里是儒教国家哪。」



是吗?——我心想。



我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说到儒教就是国教,说到儒学就是武士。可是孔子孟子都不是日本人,追根究柢,儒教是源自于中国的思想,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专利吧。



「可是在我国,可不能这么办。」胤笃老人接着说,「新郎跑到新娘家入洞房,隔天早上再一起嫁回新郎家,哪有这样的事?所以啊,我想了个折衷办法。先把新娘叫到这个家来,给她一个房间,把那里当成新娘的家,然后婚礼当晚,新郎也住到那个房间去。对吧,昂允?」



老人说到这里,不等伯爵回答,慢慢地指向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



原来如此。



在会客室的时候,老人每次一提到早纪江这个人——伯爵的母亲,就尽是在意墙壁,这里则是楼上。原来如此,那个房间就在那里。这上面就是那个叫早纪江的人的房间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在意起榎木津。榎木津一声不吭。他一声不吭地凝视着老人举起的指尖——看起来像是。



「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胤笃老人问薰子。



薰子笑吟吟地——虽然我想她内心应该根本笑不出来——即使如此,她还是满面笑容地答道,「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的确,以种种意义来说,这里都是另一个世界吧。这里……是由良昂允的国家。环境设定得只有由良昂允一个人易于生存。不,这个环境是预先准备好的,所以应该说伯爵适应了这里才对吗?



五十年来……伯爵在这栋鸟馆当中被纯粹地培养长大。这里就宛如海底,而伯爵不是鸟,是鱼。我们客人顶多是被招请到龙宫的浦岛太郎。在这个世界,伯爵虽然完全是如鱼得水,但是我们外部的人,平常早就溺死了。



薰子说她要在这里生活。



——前提是能够的话。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老人发出怪叫,「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应该没问题吧。」公滋答道,「我是不晓得伯爵大人究竟是在哪里学到的,还是读了春昼呢……?啊,这栋馆里没那种东西是吗?可是过去四次啊,那方面都没有失败过嘛。嗳,遗憾的是,每一个都一次就死了……哎呀,失礼了。」



笑的只有公滋自己。



这不是庶民听得懂的玩笑。



结果后来众人都默默地用餐。除了榎木津对女佣做出的可笑指不,没有什么话声了。



究竟,



这当中有谁能够保护薰子?



听说伯爵在怀疑内部的人。



所谓内部的人,也就是现在在餐厅里的人吧。如果伯爵的推测正确,这当中有人过去杀害了四个新娘,然后……



现在正意图杀害薰子。



薰子说,这些犯罪是偶然的堆积。她说只要条件改变,就不会出现相同的结果。她说的没错吧。不管怎么想,过去发生在这栋洋馆的犯罪,都不是在精密计算下成立的结果吧.或许只能推测,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作用,要不然就是偶然的结果。以这种意义来说,我和复木津的确是搅乱丝线的特异分子。



我们有可能成为改变条件的要素。



但是……



仔细想想,过去四次的条件也并非完全相同。如果内部与外部的条件设定本身就是错的,那么我们的存在也完全失去了意义。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能做些什么?



饭后的水果和红茶端出来了。



我窥看薰子的样子。



薰子说,不能再让伯爵受到伤害了。不能让那个纯粹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只是为了伤害伯爵而不断杀人……



有这么荒谬无理的事件吗?能有这种事件吗?



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也没有凶手,



却有人遭到杀害,这种事……



时钟响了九下。



原本几乎没有半点动弹的管家无声无息地移动,向伯爵耳语。



——时间到了。



进行犯罪的……时间吗?



伯爵站了起来。薰子扶住他伸出来的手,也轻轻地站了起来。校长夫妇和桑原恭敬地转向新郎新娘。公滋不知不觉间喝起不是葡萄酒的烈酒来。胤笃老人和奉赞会的平田似乎悄声在商量些什么,此时也暂停说话。榎木津脸朝上方。或许他睡着了。



伯爵向众人点头致意。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莅临我俩的喜宴,我由良昂允不胜感激之情。代表亲族出席的由良分家会会长由良胤笃叔公、公滋,代替我的妻子薰子的亲属出席的佐久间正先生、佐久间梅女士、桑原恭一先生,以及远道而来的榎木津礼二郎及关口巽老师,我在此向各位致谢。」



伯爵再一次,这次深深地行礼。



我忍不住就要起身,不过看到佐久间校长行礼的样子……



我打消了念头。



公滋放下了酒杯,胤笃老人也以眼圈泛红的眼睛注视着伯爵。他们看起来很吃惊。



这也是为了破坏预定调和的行动吗?



伯爵抬起头来。



「我,由良昂允,今晚将迎娶奥贯薰子做为我的妻子,住进这栋宅第。我向各位发誓,我们将永远做为一家人,平安和乐地生活……」



薰子行礼。



伯爵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佐久间校长拚命地拍手。



管家以眼神示意,室内的女佣们整齐地在墙边列队。最后面站着一个制服颜色不同、上了年纪的女性,她是女佣领班之类的人物吗?



伯爵牵着薰子的手,踏出一步。



这一步……



不能变成通往死亡的一步。



我站起身来,目送伯爵和薰子。



「走掉了哪。」



门一关上,公滋便全身放松,瘫靠在椅背上。他无力地晃着头转向我,说:



「真是糟蹋哪。仔细看看,那女人还蛮不错的嘛。我讨厌严肃的女人,所以一直没啥兴趣,可是啊……女人只要稍微一打扮,就判若两人哪……」



公滋说道,将不知道是什么的酒瓶举向我。我微弱地挥手垂头,连辞退的「谢谢」都说不出口。



「怎么啦?看你满脸通红,简直像猩猩哪。小说家老师不是应该都很会喝酒吗?不是每晚都在文坛酒吧喝得醉醺醺吗?」



「呃、不……」



「嘿嘿嘿。」公滋笑了,「嗳,看你的表情,也不全然不是嘛。嗳……不管怎么样,真是糟蹋哪。」



不管怎么样。



简而言之……公滋的意思不是薰子嫁给伯爵,是糟蹋了她,而是她就这样死掉太糟蹋的意思。



「你……你认为事件还会发生吗?」我问。



「会吧。过去一直都在发生啊,这次也没有哪里不同。」



「没有……不同吗?」



「因为这里完全是一如从前啊。」公滋说,「我啊,二十三年前也在这里像这样吃饭哪。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鬼头,没喝这种酒啦。」



「可是……」



「我知道。人变了。我爸的老婆死了,奉赞会和女佣的成员也变了。可是,这些地方每次都有一些不同啊。最重要的是,新娘不一样,不是吗?」



是啊。



这……不是完全相同的事件。



「就是因为不一样,才会觉得一样,对吧?」公滋说,「如果全部一模一样,会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啊。明明不一样,却没有不同,所以才会觉得一样吧?这一定是这个场所,还有每个人在这个场所的位置的问题。」



「场所和位置?」



「你是客人吧?」公滋指向我。



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是亲戚,那是佣人,在这里的角色是固定的。就算负责那个角色的人换了,也没有改变。我成不了这个场所的主人,就算成了主人,也不会有所改变。只是伯爵负责的角色换成我来做罢了。在这栋洋馆里……被分派到新娘角色的人就是会死。」



他的意思是,问题不在于构成要素的属性变化,而是每个因子与场所的关系性吗?



那么我的存在没有意义。



侦探和警官这样的属性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在这个场所,只有具有新娘这个属性的因子会被抹杀,就是这么回事吗?



或许……如此。



在过去的事件里,新娘——被害人的个人资料都被忽视了,至少没有任何人谈论这一点。她们在这个事件——在这个场所,只是冠上第一个新娘、第二个新娘这样的编号的、没有个性的被害人。她们的外表、生活、来历、人生、人品,这些细节几乎没有关系,她们全都被当成新娘谈论。



换句话说,在这一连串的事件里,被害人只要是新娘,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吧。



在这栋洋馆里,新娘就等于死者。



而薰子成了第五个新娘——死者吗?那么,



那么根本无从阻止。



我观察公滋。用发油抹平的头发稀疏,露出底下的头皮。他……已经不年轻了。



虽然他以无赖自居,不过也的确不是个大人物,品格与伯爵有着天坏之别。



「公滋先生……」



这个人。



「也想说……凶手不存在吗?」



「我没这么说。可是啊,照这样去想,不就变成凶手一样是谁都无所谓吗?」



原来如此。



在这个场面,被分派的属性——与场所的关系性,更胜于个别的属性吗?



主人、新娘、佣人、亲戚、客人,还有凶手。



欠缺专有名词的社会性职称。



那么,



我身为关口巽根本没有意义。



「没错,根本没有意义。」公滋说,「在这栋洋馆里站在什么样的位置,这一点早就已经决定了。老师,你不这么觉得吗?如果主人随便抓住一个女佣,说要和她结婚,那么那个女佣就成了新娘——被害人。到时候……」



相互匹配的加害者也已经决定了吧——公滋说道。



「换、换句话说,这不是单独犯……或者说,不,你是说这不是连续杀人事件……?」



「都发生过那么多次了,说连续也算是连续吧,可是没必要非得是同一个人下的手吧?」



「这……」



或许如此。



「警方……」



「警方吗?警方啊,好像认为是同一个人犯的案吧。可是真的是吗?」



「什么意思?」



「如果这次再发生的话……从第一次的事件算来,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四年了哪。第一次的事件时,这次的新娘还是个一岁的小婴儿呢。假设凶手和我同年……我都已经快四十了哪。我当时才十六呢。虽然也不是办不到啦。」



不是办不到吧。



即使真是如此……



这种事现实吗?



「状况相同,手法也相同,可是这些都只是琐事吧?光凭这些就要断定凶手是同一个人,太勉强了。你也这么觉得吧?小说家老师?」



有人是凶手——公滋扫视一圈。



「有人会变成凶手。」



太糟蹋啦。



公滋身子一晃,酒泼了出来,女佣慌忙跑来。「没关系,没关系。」公滋站起来,一个踉跆。他喝了很多。两个女佣拿着布巾为他擦拭身体,于是公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后退到墙壁。他一边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边跳舞似地推开女佣,不久后,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佐久间校长一行人杵在门口附近。校长行礼之后,哈腰点头地弯着身子,垂着头穿过公滋前面,来到我旁边。



「不好意思……」



我似乎哪里麻痹了,既没有惶恐,也没有热络招呼,只是盯着校长的脸,蛮横地「哦」了一声。应声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态度很傲慢,急忙正襟危坐,但是已经太迟了。



毛发稀疏的头顶就在眼前。



「恕我这么晚才过来打招呼。我……」



「请、请抬起头来,呃、这……」



「敝姓佐久间。」



佐久间校长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奇妙。



他一定是依稀听到公滋的话了。



「请问……您是侦探吗?」



「不,呃、这……」



我回望榎木津。



榎木津正在和女佣谈笑。



或者说是在胡闹。不,他是在揶揄女佣取乐,真搞不懂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是什么场合。我觉得奉陪他的女佣也有点不像话,可是女佣也不能违抗客人,无可奈何吧。榎木津说着「如果你以为我瞎眼就什么都办不到,那就大错特错了。」从女佣手中抢过银制的圆型托盘,顶在头上。



「喏,我顶起盆子了。」



我猛烈地失望,转向应该很困惑的校长答道,「没错,是侦探。」



「呃……」



我们两个尽是支吾个不停,会话无法成立。



「呃,其实……」



「是……关于薰子夫人的事吗?」



「嗯,那边那位……」



校长瞄了公滋一眼,他果然听见刚才的话了。



「奥贯老师不要紧吗?不,呃……」



「不要紧……」



吗?



我完全不懂眼前的方程式。



做了什么事情,就会获得什么结果?我完全无法掌握。这样的我,不可能对这个不安的询问有任何答案。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驱赶这个朴实的教师心中的忧虑。



「我很担心。」校长说。「您一定很担心吧。」我有样学样地回答。



「我做了三十四年的老师,可是从来没有被卷入过杀人事件。丢脸的是,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呃……」



唉——校长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满头大汗,我也是一样。



「她很善良,而且纯洁,完全没有任何非遭人杀害不可的理由。所以我也放下心来了。这次的婚事,虽然也有一些风波,但是俗话说世间处处是温馨……呃,这里的伯爵虽然风评……呃,有些令人费解,可是不愧是奥贯老师看上的对象,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呃……」



呼——校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汗。



「我自认我看人的眼光不错,所以实际见面以后……」



「伯爵一定会是个很棒的伴侣的。」我回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我是这么认为,但是……」



校长再次望向公滋。公滋蹲在墙边,似乎正被女佣照料着。他顽固地拒绝女佣递给他的水。



「怎么说,我听到人死不需要理由,就突然担心起来了。可、可是……」



「我了解您的心情。」



「您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校长说,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好烫。不,这是普通的温度。是由良家的人体温太低了。



「拜托你,侦探先生,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保护那孩子。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童年玩伴,因为胃病而早死,可是那孩子还是成长得乖巧极了。我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校长一次又一次握住我的手,对我鞠躬。



背后传来榎木津随口胡说的荒唐话。



校长的身后传来公滋的叫骂。



怎么搞的?这种严重欠缺一致感,教人坐立难安的场面……



我快受不了了。



即使如此……



我还是没办法说「请放心交给我们。」我好想从这里逃出去。



「我们就要离开了。」校长说,「只是我这个人生性胆小,明知道没问题,还是忍不住要拜托。真是失礼了。」



校长再一次立正站好,行了个比第一次更深的礼。我站起来,把弯曲的身体弯得更深。我并不是在行礼,这只是单纯的反射动作。



弯下身后,我内心思忖。



校长已经相信了,他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不会死。这是……希望。日常的昏昧有时候会将希望的观测与预知掉包,可是这只是一种欺瞒。埋没于日常的人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自私自利地决定未来。



正因为明知道,才会在安宁的背后透视到天不从人愿的可能性,这就是他们的不安的真面目。



简单地说,他们只是不愿意事情违背自己的心意发展。日常性这个玩意儿,就是会去排斥不符合预定调和的结局。



天从人愿的未来,绝对不存在。



人类就是不懂这理所当然的事。



例如禽兽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就禽兽来说,经验只被视为有助于生存的形式。其中虽然有固定形式,但没有时间性,禽兽的过去不会累积。



人类因为不愿意接受异于自己的事物,所以误会禽兽也有历史,不过禽兽没有时间,当然也没有历史可言。生存一事根本不需要历史。所以人类与禽兽无法彼此了解。人类对禽兽付出的爱情,全都是单方面的谎言。



不,



人对人付出的爱情,原本应该也都是虚假的。人类靠着记忆、记录,勉强将时间数量化,但这些全都是假的。就像画上的饼不能充饥,计测的时间和记录的过去,也都不是时间和过去本身,所以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尽管如此,人却对那种东西赋予绝对的信赖。不仅如此,人甚至想要把尚未到来的未来都予以数值化。



我觉得这真是太愚蠢了。



而闭眼不去正视那种愚蠢的存在方式,是安宁地度过日常的唯一方法。人类珍惜的,全都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能否将那些幻影误认为真实,就是幸与不幸的分歧点。



我总是在那个分歧点摇摆着。



如果能够完全相信虚假,就能够幸福吧。可是,那种幸福却有不安如影随形地紧贴着。只要稍微摆动,不安便会毫不留情地探出头来。如果无法相信,就不会有不安。相反地,等在那里的只有绝望。



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因为我活着,我不想绝望,可是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完全相信虚假。所以我甚至诅咒带来不安的幸福。



我……尽管比他们低劣,却轻蔑着他们,我是如此地扭曲。



应该轻蔑的善良的人们,在虚假的预定调和中发现安心与不安,在门前克尽礼节。「恕我们就此告辞。」校长说。管家庄重地打开门,善良的人们离开了这个异世界。



「叫车了吗?」胤笃老人间。「已经事先叫好了。」平田答道。



「那种人说好不好哪,招待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老人不屑地说道,瞪住公滋说:



「真是难看。你那是什么样子?得意忘形,客人还在就喝成那副德行,像什么话?」



「我才没醉呢。」公滋答道,「我还没暍够呀。楼上接下来才要享乐嘛。教人心理不平衡呀。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样就好了吗?我莫名其妙地就是愤怒。「这样可以吗?」我对复木津说。



榎木津似乎也厌倦了嘲弄女佣,脸部朝上地发着愣。



「什么东西可以?」



「就是说,这样下去好吗?」



「不知道。」



「什么?」



「可是我又没有接到任何委托。我要干什么?只要在这里吃饭就好了吗?还是说出凶手是谁就好了?」



「凶手是谁?」



「我看不见,不知道。」



我……忍无可忍了。



「你、你的任务是保护薰子夫人啊。」



「保护?护卫吗?我不是近卫兵,是侦探耶。歼灭和粉碎的话,还算是我的兴趣,可是护卫啊……」



「只要知道凶手是谁,也算是完美的护卫啊。」



「为什么?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哪来的凶手?」



「所以说是同一……」



不一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我望向公滋。公滋总算回到椅子上,正暍着水。



「这样啊,保护啊……」榎木津听来糊里糊涂地说着,抱起双臂,「原来如此。那样的话,跟在旁边比较好唷。」



「跟在旁边?跟在新娘旁边吗?」



「不,可是……这样的话,不去那个房间不行啊,小关。」



「喂喂喂喂,你们想要偷看人家的洞房花烛夜吗?」



公滋张着赤红混浊的眼睛看过来。



「那太坏心眼啦,老师。嗯……啊,可是就算要看,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嘛。不不不,就算侦探先生眼睛看不见,有人赖在旁边的话,人家也静不下心来办事啊。也会有声音嘛。要是有人在旁边,伯爵大人腰也使不上力啦。」



嘿嘿嘿嘿——公滋笑了。榎木津像是被他的笑声吸引似地转过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样啊,从那里看得到啊。那里是哪里?喂,你,那里是哪里?」



「哪、哪里?……这是在说什么?」



公滋要求我翻译,但是我不可能了解榎木津的意思。榎木津继续说着更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可是这真是太不知廉耻了。太无耻了。虽然很无耻,不过那里的确是最佳地点哪。」



困惑的我视线四处游移,束手无策。



老人和平田同时盯着我。



四目交接的瞬间,老人拄起拐杖站了起来。配合老人的动作,平田也站起来。



「对,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伴同平田绕过餐桌,穿过公滋后面,来到我旁边。



「刚才我忘了说,我跟平田商量以后,关于侦探酬劳的部分……」



老人把脸凑向我,我猛地往后退去。



「跟、跟我说也没用。金额多少都没关系。你们提出的金额,侦探会照单全收,你们决定就好。所以……」



「所以问题就是那个东西啊!」



榎木津吼道。



「那个?」



「哪才我还搞不清楚,可是那个东西……一定是在同样的地方吧。应该吧。」



老人忽地变得一脸严肃。



「你不应该隐瞒,应该全部说出来。」



榎木津似乎愈来愈得寸进尺了。



「我、我并没有隐瞒什么。」老人说。



「哦?」榎木津伸出下巴,「这就叫做人心隔肚皮,是吧?世人常说什么人心隔肚皮,可是我的肚皮薄,不玩这一套。不说肚皮,今天我才发现我很擅长用头顶盆子。喂,那边那个女的!我很厉害对吧?我很厉害的。或许盘子我也会顶也说不定。可是遗憾的是,我的肚皮没什么才艺。或许你的肚皮才艺不少吧,可是令人高兴的是,就算你表演我也看不到。」



「呃……」



「我是在兜圈子告诉你,跟我打马虎眼是没用的!对侦探有所隐瞒,不会有好下场。如果你的脑袋不像小关这个猴子头,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应该把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我就是在说你!」



榎木津指着平田和老人中间一带。指偏了。



真是随便。



可是胤笃老人的眼周变得更红,「唔」地呻吟了一声。他动摇了。



这么一看……的确有些不对劲。就算榎木津总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是老人为那种无法理解的话大受动摇,露出可疑的反应,教人无法信服。说起来,最初会面的时候,这个老人也像现在一样,反应突然变得奇怪不是吗?记得那时候是榎木津……



「呃……」



公滋出声了。



「你说的隐瞒,难道是我爸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胡说八道?」



「公滋!」老人回头骂道,「不、不许多嘴!」



「有什么关系?人家侦探搞不好是想说那个什么……作祟吗?想说作祟才是事件的真相哩。」



「世、世上哪有什么作祟!」



「是吗?可是真的有幽灵啊。那么就算会作祟也不奇怪吧。」



「那果然是幽灵啊。」榎木津朝着无人的方向高兴地说,「喏,小关你看,那不是幽灵吗?」



「什么看不看……。呃,请问……这是真的吗?」



我问,于是胤笃老人在眉间挤出皱纹,「不,这……」地,支吾得更厉害了。



「我爸啊,年轻的时候在这栋洋馆看过幽灵。而且他看到的是……」



「公滋!还不给我住嘴!」老人露骨地嫌恶地说,「那、那、那种东西是错觉。」



「你以前说那不是错觉,你是真的看到了,不是吗?你告诉过我好几次呢。爸,每次婚礼,你不是都会讲这件事吗?」



「每次婚礼?」



「我爸会想起来。」公滋笑道,「嗳,我爸看到那个什么幽灵还是亡灵的地点,不是其他地方,就是新郎新娘现在待的那个房间。而且幽灵出现的地点,是几小时以后夫妇就要在上头恩爱的床铺上面。对吧?」



「这……这是真的吗?老先生?」



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老人的确这么说过,难道他真的是说有幽灵出现吗?



「那是那位叫早、早纪江的……」



「不愧是小说家,心思真敏捷。」公滋露齿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爸看到的,就是伯爵的母亲大人的幽灵……对吧?」



「你给我适可而止!」胤笃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那、那只是我一时神智不清。哪有什么幽灵?会看到那种东西,只是因为我眼花罢了。可笑。都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别在那里说这种迷信话了。」



「咦?二十三年前的年号早就是昭和啦。那个人死掉以后,那个房间一直禁止进入,伯爵说要拿它来当新娘房时,你们还为这件事起了争执,不是吗?」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每次都讲一堆什么儒教式怎样的大道理,说穿了爸反对的其实是这件事吧?那个房间不行,那个房间不可以,你不是一直这么坚持吗?那时候我才刚进由良家,记得特别清楚唷。爸很反对让新娘用那个房间。对吧?」



公滋双手抵在餐桌上,撑起身子来。



「我当时还奇怪爸干嘛那么固执于这件事,结果原来是有幽灵出没。我是不相信啦,可是你一直说是真的。结果过了二十年,这下子又说是骗人的、是眼花?到底是怎样啊……爸?」



「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问。



没有回答。



「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啊,关口先生。」



老人说道,微微点了一下头。



管家立刻搬来空椅子。



老人无力地坐上椅子,双手交叠在手杖上,再次「唔」地低吟。



「我啊,不相信什么幽灵,所以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那是幽灵。是公滋听了我的话,擅自这么曲解罢了。所以白天的时候,我听到榎木津先生提到幽灵这两个字,还以为绝对是这个笨蛋说出去的。我要重申,我没有看到什么幽灵。我看到的……」



是早纪江——胤笃老人说。



「是……本人吗?」



「是本人,我不可能看错。她不是没有脚,也不像电影的重叠画面一样是透明的。脸也没有变得稀烂,她一点都没有变,完全就是从前的早纪江。」



「她有实体是吗?」



「实体?所以说,那完全就是她本人,是存在的。和你坐在那里没什么两样。你不是幽灵吧?关口,关口先生。那样的话……那个早纪江也不是什么幽灵。」老人闭上眼睛说道。



「要不然那是什么?」公滋骂道。



「我不知道。」老人看也不看他,答道,「我是在白天看到的。」



「大白天出现幽灵?」



「不对,我大概是搞错时间了。」



「搞错时间?」



完全不懂。



大家,大家在说些什么?



「那一天……我记得是明治四十(一九〇七)年四月。我啊,当时还差不多是你——关口先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啊。我记得很清楚。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职员中的一些有志之士,在汤岛圣堂举行了孔子祭。」



听说那是维新以后第一次举办的孔子祭——老人说。



「行房他——被找去参加。那也没有什么,他因为是家兄这个小有名气的儒学者的儿子,所以才被邀请吧。那个时候他沉迷于博物学什么的,或许大家觉得很稀奇吧。就是那场祭典之后的事。应该是隔了一天的时候吧……」



记得还没有凋零的樱花似乎还在绽放哪——老人说道,再次闭上眼睛。



「那一天,我为了协调由良奉赞会设立的事宜来到这里。我和奉赞会的初代代表还有当时的分家会会长三个人一起来访。要是早纪江遗留下来的莫大资产全被拿去浪费在标本上就毁了,我想尽早安排好资产该如何运用。然而最重要的行房人不在。我以为他八成又去哪儿抓鸟回来解剖了……但是一问管家,说他是过劳而病倒了。」



我反射性地望向侍立一旁的管家。



「不,不是他。那个山形是昂允的侍从,当时负责照顾昂允少爷。那个时候的管家领班叫志村吧。嗳,这是小事,无关紧要。我们是来处理财务的,不能因为行房病倒就打道回府。我离开会客室,推开阻止我的管家,往寝室走去。结果……」



老人以眼神指不天花板。



二楼……吗?



「我认错鸟了,我认错了鸟……」



「认错鸟?」



「对,我认错鸟了。我对鸟没兴趣,连乌鸦和雉鸡都分不清楚,所以我以为那里是行房的寝室……我打开了鹭的房间的门。结果……」



——早纪江就坐在那里。



老人这么说。



「她……活着吗?」



「那绝对不是幻灯机投影什么的。早纪江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我看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老人反覆,「就算是亲戚,我也从来没进过夫人的寝室。我……一瞬间呆掉,马上把门关上了。关上门之后,我混乱了。可是我再也不敢开门了。早纪江是在明治三十六年三月过世的。不,就是因为早纪江过世了,我们才会来交涉。所以……」



这……



应该不敢开门吧。



「我认错了。我认错了鸟,连时间都搞错了。门的里面……应该是四年前的情景吧。」



「那才是不可能的事吧?」公滋打岔,「我没听过那么荒唐无稽的事。要是说幽灵呜呜呜地出现,我还比较常听见。对吧,老师?明明就是嘛。」



他说的没错吧。



可是胤笃老人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



他不认为那是幽灵吧。



而那道门扉……



他可能不想再打开第二次吧。



我猜想,这个人是不是对那名女子怀有特别的感情?



虽然这是下流的揣测,但应该不算不自然。无用的侄子是造成他自卑感的罪魁祸首,而这侄子同时又完全缺乏社会性,对于这样的侄子的妻子——老人感到同情,也对侄子感到嫉妒吧。就算他对侄媳萌生出特别的感情也不奇怪。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如何。年轻时日的胤笃老人并末破坏两人的感情,也没有做出任何不义的举动。胤笃这个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普通人。



然后……



她没有享到半点福,也没有得到半点回报……



就这样死了——老人这么说过



那样的话,更是……



我幻想着那道门里面。



门的另一头……



是谁?



「那个房间并不是公滋刚才说的被封起来。那里一开始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的房间,而女主人不在了,所以不再使用,如此罢了。昂允要娶妻的时候,是有了一点争执。可是我也不记得那个时候我说不可以用那个房间。因为……我忘记这件事了。」



「爸不是说过吗?我可是听到了。」



「我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



「我……看到新娘的尸体,想起来了,想起当时的早纪江来了。新娘美菜的遗体……穿着和那个时候的早纪江一样的睡衣。」



「和幽灵一样?」



「我说了,那不是幽灵。」老人拿手杖敲打,「漫长的岁月里——从明治四十年到昭和五年,我一句话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二十年以上哪,这不是一段算短的岁月。在这段时间里,那已经成了一场梦。然而……」



「完全一样吗?」我问。老人点点头。



「连细节都完全一样。新娘穿着我梦中见到的早纪江的衣服死了。你想想,我根本没机会看到早纪江穿睡衣的样子。伯爵夫人不可能穿着那种服装出来见人,除非我偷偷溜进寝室偷看,否则绝对看不到那件衣服。所以我才会一直把那件事当成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然而……那件睡衣却实际存在。而且……」



成了新娘的寿衣。



「争执是发生在那之后。」老人说,「我也不禁大为惊慌,逼问山形,他竟然说那是过世的早纪江夫人的衣服。我吓死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怀疑起我看到的可能是幽灵。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那个时候,我打开的是四年前的门扉——胤笃老人说。



「后来我一直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纠缠。嗳,出了死人,收拾善后也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我向昂允抱怨,干什么好死不死偏要让新娘穿死人的衣服?可是当时昂允已经错乱,根本没办法沟通。所以第二次以后,不管是使用那个房间,还是让新娘穿那件衣服,我都大加反对。我们大吵起来。如果你记得,那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啊,公滋……」



「这样啊。说的也是。」公滋呢喃,「伯爵激动地大叫:才没有什么幽灵!所以我才会以为爸说有幽灵出现吧。」



「这件事……你没有告诉警方呢。」我说。



榎木津在吵着幽灵幽灵的时候,老人很吃惊,说榎木津竟然知道他甚至没有透露给警方的线索,他说的线索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然没有。」老人答道,「被害人穿的衣服全都一样,那是死了五十年以上的上代当家的妻子穿的衣服——就算向警方报告这种事,也不会被当成一回事。这跟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逼问着我。



「而这件事……你们那里的侦探——不,榎木津先生却知道。嗳,我是不晓得他是怎么猜到的,可是……我并没有特意隐瞒。」



老人伸长脖子,对着我背后的榎木津说。



「逭就是全部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隐瞒了,榎木津先生。」



「无聊。」



榎木津简单地答道。



「无聊死了。那根本不是幽灵嘛。换句话说,全都是尸体就是了吧?」



「尸、尸体?」



「我是在问,穿着那件衣服的是不是全都是尸体!」



「是尸体哪。」老人回答,「昂允怎么样都不肯听我的劝。所以四个新娘都……」



「那个伯爵啊,喜欢让新娘穿那件睡衣啦。事情办完后,他都会亲手帮新娘穿上。结果……嗳,全都被杀了哪。」



此时,时钟响了起来。



颇为刺耳的高亢金属声像要打断公滋下流的话声似地响着,在第十一声停止了。



新郎新娘离开以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公滋听到钟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先失陪了」,站了起来。他的脚步很稳。或许醉意退了一些。接着公滋对管家说,「可以给我蚊香吗?」「您的房间有蚊子吗?」管家问,公滋答道:



「窗户开着,啥都会跑进来。房间很闷热哪。马上给我拿来。」



公滋这么说完,离开了房间。



接着一直默默站着的平田徵询老人的意见说,「我们也差不多想休息了。」仔细一看,奉赞会的两个人坐在角落,一直默默地喝着酒。好像已经暍得相当醉了。胤笃老人说「我也要回房了。」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你,关口先生,还有榎木津先生,拜托你们了。」



老人说道。



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女佣、管家、榎木津和我。



——终于……



不,或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一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出事才是普通。可是,



「要怎么办?」



我这才转向榎木津。



榎木津依然面朝天花板。



「什么怎么办?」



「就是接下来啊。」



「这个嘛……」



榎木津难得正经地应话。



「我想只有去那个房间了。」



「那个房间?」



「就是那个房间啊。」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摆正了头,「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说?」



「榎兄,不行啦。你也考虑一下状况嘛。这可是新婚……」



初夜——我说到一半,噤声了。



这和公滋下流的发言没什么两样。



「总之不可以啦。」我这么说。



「是啊……」榎木津再次给了个不乾不脆的回答,「唔唔,嗯,那个或许也是,可是也有可能不是哪。」



「所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嗯?就杀人啊。」



「榎兄!」



这也太没神经过头了些。



管家看着这里。



「唔唔,要是看得见的话,两三下就解决了哪。也可以揍他,逼他招出来。用踢的也可以。说起来,为什么你这种鲁钝的家伙可以蛮不在乎,而我却得背负这样的困难不可?只要知道长相,马上就可以知道凶手了。」



这谬论也太过分了。



「那,要去那个房间前面守着吗?」



「我觉得那样没什么意义哪。」榎木津偏着头说,「守门的话,谁都办得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



「那里……你说哪里啊?」



「我就说我不知道是哪里啦。」榎木津摆架子回答我。我介意着女佣的视线,说,「我们先回房间去吧。」



管家耳尖地听见,走了过来,但是两名女佣比他更快,紧贴在榎木津两旁说,「我们带您过去。」



女佣的表情跟先前不一样。



看样子他们已经混熟了。



「那,帮我拿些点心到房间来。」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着幼稚的话。



我让榎木津在女佣搀扶下先离开,自己则往管家那里走去。我想问他一些事。



「有何吩咐?」管家正经八百地应话。



「哦,呃……这个宅子的房间……」



我没决定好要问什么,大为狼狈。



结果我询问各个房间的门锁状况。



「书斋与厨房、仓库只能从外侧上锁。其他的房间都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除了老爷的寝室和夫人的寝室以外,无法从外面上锁。主人房与书斋的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夫人寝室的钥匙则由薰子夫人持有。厨房和仓库的钥匙由小的保管。」



「呃,有没有备份钥匙之类的……」



「也有备份钥匙……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保管在昂允老爷寝室的金库里。」



「为了慎重起见?」



「是的。仓库里也保管着药品类。呃,以前婚礼的时候,药品柜中的……」



「有人用了药品吗?用在犯罪上?」



「是的……」管家以手帕擦拭秃头,「似乎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被使用了,但的确有人移动了药品,或拿出了药品再放回去。」



「是什么药?」



「是麻醉药。」管家回答。



「是……三氯甲烷吗?」



「小的不清楚……」管家纳闷地说,「是上代当家所使用的药品之一,小的并不清楚。瓶子的标签上是这么写的。根据警方的说法,那是一种叫迷蒙水的剧药。」



是三氯甲烷。



「那个药品……有被拿出去的痕迹?」



「是的……第一次的时候,有人这样指摘,所以柜子也上了锁,但是第二次也一样,小的遭到了严厉的斥责。」管家说道,对着无人的空间敬礼。



「被伯爵斥责吗?」



「被警方。小的是管理负责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小的也在仓库的门上设了锁,并且更加严密地管理。可是仍然没有效果……」



「又有人用了三氯甲烷?」



「不,警方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药品确实被使用了,但是瓶子有在凶案前被取出的痕迹,因此使用的可能性相当高。可是……上一次,八年前的时候,瓶子并没有被取出的痕迹。」



「只有上一次没有吗?」



「是的。从上次开始,柜子的钥匙也交给了昂允老爷保管,过去一直保管在小的的房间里。」



「你们的房间可以上锁吗?」



「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无法从外面上锁。客人的房间也一样。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紧急的时候,可以从外面以备份钥匙开锁,但是平常没办法从外面上锁。」



仔细想想,这栋洋馆并不是饭店或大楼。虽然大,但它毕竟是一个家。



在国外,一般每个房间似乎都附有门锁,但这在日式房屋是无法想像的事。像老房子,连玄关有没有锁都很难说。



「那……昂允先生和夫人的房间……」



「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管家说。



理所当然。能开的话,锁就没有意义了。



「呃……」



「敝姓山形。」管家说。



「山形先生,如你所见,榎木津是那副德行,似乎不太能够期待他的活跃。所以为了预防万一……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不过夫人的房间……啊啊,现在他们两个都在那里吧?」



「是的。」



「房间……在二楼吗?」



「是二楼里面的房间。」



「二楼有没有其他人使用?」



「没有。使用二楼的只有老爷的家人。除了客房和老爷、夫人的寝室以外,都没有使用。」



「都是空房吗?」



「是的,是空房间。虽然家具齐全,但是没有使用。原本二楼的房间全都可以从外面上锁,但是即使未使用,平日也会打扫,因此并没有上锁。」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二楼的房间本来也和主人、夫人的房间一样,都有锁是吗?」



「是的。和一楼不同,二楼的房间钥匙包括备份钥匙在内,全部都有两份。但是目前并不使用,因此除了现在使用的两个寝室以外,钥匙全部集中由小的保管。」



「也就是说,现在二楼的房间就和其他房间一样,只能从里面上锁?」



「没错。」山形说。



我得,



我得做点什么才行。



「有哪些方法可以上去二楼?」



「方法……?」



山形露出困惑的表情。是我问得不好吧。



「呃,除了从楼梯上去以外,我想是没有前往二楼的通道……」



「你说的楼梯,是指那座楼梯吗?」



我指着门。我指的是门外走廊的入口,不过管家一瞬间困惑地板起脸孔,然后答道:



「没错。这栋洋馆的楼梯只有那里。没有后阶梯,也没有紧急逃生梯或绳梯。如果攀爬外墙从窗户侵入另当别论,但是除了经过关口先生所说的那座楼梯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方法可以上去二楼。不……」



说到这里,山形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昂允老爷的寝室有一道门,可以直接通往书斋的回廊。」



「从伯爵——失礼,从昂允先生的房间?」



去到有那只鹤的书斋……



的确,挑高的书斋有回廊旋绕,也有好几个楼梯连接回廊。



「那么……从书斋也可以去到二楼?」



「不……我想不行。首先,书斋的门总是锁着,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



他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即使进入书斋,通往昂允老爷寝室的门通常也会从寝室里面上锁,无法从书斋打开那道门。」



「那么……虽然不能从书斋去到二楼,但是可以从昂允先生的寝室穿过书斋出去,是吗?」



「书斋的锁无法从里面开关。」



「这样啊……」



那么,



应该可以某种程度地防范来自外部的入侵者才对,洋馆周围有警官监视。



「换句话说,只要看着那座楼梯,就没办法侵入二楼……对吧?」



「应该是的。」管家答道。



「那么……」



等一下。



如果,



如果已经有人在二楼的话。



刚才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餐厅这里。如果有人在警方开始监视以前就潜伏在这栋洋馆附近,想要溜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二楼有许多没有上锁的空房间。可以躲藏的地方多得是。



「山形先生。」



山形吃惊地绷紧了身体。



「我认为把二楼的空房间全部调查一遍,把所有的房间锁起来比较好。钥匙……在你手中吧?」



「呃,是……」



「我……来办。交给女佣太危险了。」



我,



似乎迷失了自己。



「那么小的来进行。」山形说,「不能劳动客人做这样的……」



「我不是客人。我……是侦探。」



「呃……这、那……」



「愈快愈好。可以请你拿钥匙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