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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夜 文车妖妃(2 / 2)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想。



仔细想来,我与父母、妹妹从那时候起就不太说话了。开战前后,我的家开始崩坏瓦解,如今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了。



医院在空袭之中受到严重的破坏。三栋建筑当中,有两栋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驻院医师也几乎全部战死,废墟当中只剩下崩坏的家庭。成了空壳子的家庭,与墙壁、天花板同样坑坑洞洞的建筑物一起迎接败战之日。



我二十岁,妹妹十九岁。



战争刚结束时,医院提供遭空袭受伤的人们病床,所以一时还很热闹,我也在医院里帮忙看护。可笑的是,忙碌时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错觉。那是个仅仅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没有空闲思考多余之事。



但是——半年过后,社会上的骚动逐渐平静下来,医院里的病人也一一离开,等到市街开始重新建设后,医院反而变得冷清了。



此时——千疮百孔的建筑里,终于只剩下千疮百孔的家庭。



败战之后又过了五年。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医院的修缮工程尚未动工。



无人修补破碎的家庭,任凭时光流逝。



我们将目前这种状况视为理所当然,仿佛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在这五年之间,我也曾以药剂师为目标用功读书,但因体力终究无法负荷而放弃了。我现在天天看闲书过日,过着逃避现实的生活。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指责我。自从我不再是个女人的那时起,我也失去了家庭成员的资格。



妹妹今年夏天结婚了。



她的丈夫入赘我们家。



一名老实青年加入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原本就像是陌生人聚集而成的家庭,即使多加一名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同。我不知道他们相识、相恋,进而结婚的经过,没人肯告诉我。



我抬起了头。



为何我会来到这个房间?



因为只有这里还没崩坏吗?



因为只有这里还保持着过去的风貌吗?



照片中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变。



过去的时光永远留存于相纸之中。



我总算理解父亲为何想摆着这张照片了,因为这张照片是我们这个家庭崩坏前的象征。



父亲那时或许敏锐地感受到家庭的轮廓即将逐渐崩溃、瓦解,所以才在完全崩坏前将这张照片摆饰在此吧。



胸口好闷。



空虚,好空虚啊。



抱着即将崩坏的预感过活,这是多么空虚的事啊。我现在总算理解——我所感觉到的与父亲同样感觉到的事情,那实在太空虚了,所以才会死命地抓住某些事物来稳固自己。我想父亲也是感觉如此,才会将照片装饰在这里吧。



——不对不对。



什么?哪里不对了?



声音从相框的方向传来。



相框的背后,隐约见到熟悉的和服花纹。



那里……有谁在那里?



——那才不是什么即将崩坏之前。



——这是那一天的照片嘛。



——看,你笑得多么开心。



——仿佛收到情书一般。



——才不是崩坏。



——而是你破坏的。



——是你破坏的呀。



——那女人在这里。



「别再说了!」



我大声叫喊,恢复清醒。



5



突然之间,灯光亮了。



我惊慌失措,全身僵直。



「什么,原来是大小姐。这么晚了不开电灯一个人在这里——我还以为是小偷呢。」



门打开了,内藤站在门口。



「真不像大小姐应有的行为。」



内藤用右手敲了敲摆饰照片的暖炉。



不行,那女人会——



「什、什么事?内藤。」



「问我什么事?这句话应该是我问才对吧?嘿嘿,穿这么薄的睡衣,很养眼喔。」



的确,我现在穿的衣服并不适合出现在他人面前。内藤露出下流的眼神仔细打量着我的身体,声音异常沙哑地说着,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但是我仍旧注视着暖炉上的相框,视线直盯在相框上,身体仿佛冻僵,无法动弹。就在相框后面,刚才……



「大小姐,怎么怪怪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你才是,为什么这么晚了——」



「我跟品行高尚的您不同,是夜行性动物,总是在深夜出来捕食猎物。」



内藤下流地歪着下唇笑了。他把脸凑近我身边,浑身散发出一股混杂着烟臭与酒臭、非常下流的气味。



我很讨厌这个男人。



内藤在我的家庭崩坏之始——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年——也不知怎么攀上关系的,以实习医师的名义住进我们家。



他自称是我们家族的远亲,真是莫名其妙。但是这男人是母亲带回来的,说不定不是骗人的。战争即将结束时他被征召入伍,翌年复员归来。母亲原本似乎打算让他入赘,与妹妹结婚。只不过从来没人对我提过这些事,因此当中经纬我并不清楚。



但是——



不管经过几年,我依然无法喜欢这个低俗的男人。



内藤今年在医师的国家资格考中落榜,妹妹则趁着这个机会结婚了,但详细经过我也完全不了解。



在这之后,这男人的性格就很不稳定。



内藤说:



「我来到这里也快八年了,好像从来没机会跟大小姐独处呢。」



讨厌,我讨厌他的声音。



「我——不太舒服,头很痛。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回房间了,不劳你费心。」



「这可不好,我来帮您看看吧。我好歹也算个实习医生——」



内藤伸手触碰我的额头。



「别碰我!」



我使出浑身力气甩开他的手。



我的手背啪地一声,重重地打到他的手心。



内藤小声地叫痛,倒退一步。



「你干甚么!」



「别碰我!不要再碰我了!」



我有股冲动想立刻消毒额头跟手背,我讨厌他的气味。



「大小姐呀大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吗?别开玩笑了,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吗!我就这么污秽吗!」



「我——」



在我回答之前内藤站了起来。



「你……你的确是个大小姐,但是你的家又算什么?这个医院,你们一家人——你知道世人在背后是怎么说你们这一家子吗?表面上或许什么也不提,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你的家系是——」



「住口。再说下去,你在这个家就——」



「待不下去了?我可不认为。我是夫人的宠儿。不只如此,跟你妹妹的关系也……」



「你……内藤,难道你……」



「嘿嘿嘿嘿,接下来别继续说下去比较好吧?毕竟他们才刚新婚而已哪。只不过啊,大小姐,你的确长得漂亮,头脑又好,却因而骄纵,把其他人都当笨蛋,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聪明人,总是冷眼旁观——」



「我才没有——」



「你知道你的妹妹都怎么说你吗?说你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妇,说你是狐狸精啊。」



「骗、骗人!」



不可能,妹妹才不可能这种话。



而且我早在十年前失去作为女人的资格了,所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可没骗你啊,大小姐。我可是亲耳听到喔。你该不会跟那个入赘的家伙有一腿吧?」



「我?为什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可能跟妹夫做出那种事——」



「你妹非常恨你咧,说老公被自己的姐姐抢走了。」



「怎么可能,这是无凭无据的误会。如果妹妹真的说过这种话,我一定要亲自跟她澄清。」



「不好不好,最好不要。」



内藤说完,向我靠近一步。以食指尖轻抚我的下巴。



「你还真的一脸无辜喔?」



内藤仔细盯着我的脸瞧。



「嘿嘿嘿嘿,可是这就是你最不应该的地方了。」



「咦?」



「我说,这就是你最不应该的地方了!」



内藤粗声吼叫,用力拍了桌子。



残响在房间里回荡。



「你——你说什么,我什么也——」



「你——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女人吗?装出一副连虫子也不敢杀死的圣女面孔,总是瞧不起男人——你……」



内藤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我又怎么了……」



「你比你以为的……」



「咦?」



「更女人得多了。」



内藤用很难听清楚的小声说,叹口气,把脸朝下,低着头继续吐露心声。



「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想的,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引诱男人!你就是这种女人。」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你这张天真无辜的漂亮脸蛋。」



内藤粗暴地抓住我的下巴。



「还有这副美丽的胴体!」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很痛,用像是要舔遍全身的下流眼神打量全身后,用力把我推开。



「我看那个软趴趴的女婿虽然跟你妹结婚,却迷上你了吧?所以管你怎么辩解你没有勾引他也没用!你妹妹梗子恨你,恨你这个姐姐,久远寺凉子!」



我是个女人?



我只是个未完成品,内藤在开恶劣的玩笑。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你别作弄我了——」



「我可没作弄你!」



内藤突然紧紧抱住我,不让我跑掉。



「就算大声求救也没人听得到。这间房子的墙壁很厚,而且你是这个家的肿瘤,就算听见了也没人会来救你。院长、夫人、你妹妹都一样,没人想跟你接触。我现在就来切开肿瘤替你治疗。」



他的臂膀粗壮有力。我头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的手竟然这么硬。好痛,全身快被折断了,呼吸困难。我踢动着双腿挣扎,内藤将右脚插入我的两腿之间。意识逐渐朦胧。酒臭味很难受,我把脸侧向一旁。



「怎样!」



「放开我。」



「怎样!被你嘲笑、轻蔑的男人抱住的感觉怎样!」



「我才——」



我并没有嘲笑他。



也没有轻蔑他。



我只是不想成为女人。



我不能成为女人。



「放开我!」



我奋力一推,总算将内藤推开。



心跳剧烈,整个房间在我眼前咕噜咕噜地旋转。



内藤被我推倒在沙发上,他动也不动地,自嘲且下流地笑了。



接着他说:



「嘿嘿嘿,你真是个可怜的女人。」



「我、我早就习惯怜悯跟轻蔑了——」



我早习惯了。



我瞪向内藤,跟小时候一样。



「哈,好可怕。」



内藤呼吸也很急促。



「别装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真是糟蹋了这张漂亮脸蛋。嘿嘿,以前我从来没有机会像这样正面看高傲大小姐的脸。」



「别再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内藤缓缓站起来。



由上而下看着我。



「抱歉,我喝醉了。你没事吧?凉子小姐。我忘了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我——蹲着,像个胎儿一般抱着自己保护身体,并哭个不停。



我有多久没哭了?



「我——不是人。我是没办法生孩子的女人。从出生起就一直跟死亡相邻,什么时候死去都不奇怪。不,应该说早点死了比较好,我只是家人的负担。所以请别管我了,别管我了——」



我在说什么梦话。



头好痛。脑子深处那些没用的记忆又膨胀了起来,头痛得快爆开了。



内藤继续站着,以沉静的语调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凉子小姐,你已经——算是已经死了一半了。」



内藤继续满不在乎地说:



——但是啊,就算如此,下定决心不恋爱就死去也未免太——」



「恋爱?」



我没听过这个词汇。



我望向内藤,他刻意回避我的视线,移开眼眸,接着说:



「你最好知道,不管你多么讨厌男人,多么想躲在自己的壳子里,还是有人爱慕你的。你看,讲究道理的令尊与严格对人的令堂当初还不是相爱结婚的?所以说——」



「别再说了。」



「所以说——」



不知为何,内藤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拜托你别再说了,你不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吗?我不想再听这种话!」



「你听啊!」



内藤又变得激动起来。我捂住耳朵。



「你长这么漂亮,却一封情书也没写过,这太异常了,这太扭曲了。你一定是疯了!」



「情书?」



——呵呵。



笑声?我缓缓地抬起头。



注意内藤背后的、在暖炉上的金边的相框里的我与妹妹的、十五岁秋天的——



在笑的是我。



为什么笑了?



相框背后,我看到有一张小脸正在窥视我。



——呵呵,情书啊。



「谁?」



内藤也回头了。



难道他也听见了?



不是幻听。



「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没办法回答。



「好像听到笑声——是我的错觉吗?」



躂、躂、躂……



迷你女人正跑着。



内藤慢慢走近暖炉,仔细观察了一下。



「是老鼠吗?」



就在时钟的旁边。



——果然,她在。



好可怕。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趁势起身,拼命推开沉重的大门,奔跑着离开房间。



内藤似乎在我背后喊了什么。



但我已经没有兴趣听了。



6



我来到走廊,朝自己房间的反方向逃跑。并非想逃离内藤,而是想逃离那女人,逃离自己的过去,更重要的是,想逃离现在的自己。



我到底是谁?难道说,我不是我以为的自己,我以为不是自己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我是女人?很美丽?勾引男人?



别再戏弄我了。



我最讨厌内藤了。



离开医院的大厅,穿着拖鞋穿过回廊。幸亏值日室的护士背对外面,没发现我。



回廊有屋顶,但已经算是屋外,风很冷,中庭杂草丛生。



月亮升起了。



别馆——二号栋遭到空袭,成了废墟。



我穿过别馆。



新馆——三号栋也有一半遭到炸毁。



啊,内藤快追过来了。



我有这种感觉。因为内藤就住在这里——新馆二楼原本当作病房使用的房间。



新馆再过去就是——



我停下脚步。



觉得喘不过气。出生以来从来没这么跑过,但很不可思议地头痛却减轻了,也流了点汗。我平时几乎不流汗。我有点担心地望了望背后,幸好内藤并没有追来。只要想追,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轻易追上我。



更不用说成年人的内藤了。



走廊尽头有个进出口,由这里出去会看到一间小建筑物,那是我小时候每天报到的地方——过去的小儿科诊所。



现在则是妹妹夫妇的住处。



——不行。



不能继续往前走了。那里是我不该进入的禁地。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如此。



或许是内藤刚刚的那番话,令我觉得不该侵犯妹妹夫妇的圣域。可是失去去向的我,如今也不能折返,最后我打开了最靠近我的门走了进去。



第一次进这个房间。



房间里只有柜子与书桌、书架,非常朴素,原本似乎不是病房。



或许是他——妹夫的房间吧。书架上整齐摆满了笔记本与医学书籍。



柜子里则整齐地摆满了实验器具与玻璃箱。玻璃箱子里是——



——老鼠?



有几只老鼠被关在里面,是实验用的白老鼠。



跟我一样,靠着药液过活的老鼠。



在微弱的月光下,白鼠看起来仿佛绽放蓝白色的光芒。



从巨大的窗户中可见到的是……



月亮,以及——



——小儿科诊所。



我慌忙转过身,背对窗户。窗户没有窗帘,妹妹夫妇居住的建筑看得一清二楚。



妹妹与她的丈夫就在那里生活,我不该窥探她们的生活,我没有那个资格。



不敢开灯,也不敢离开房间,最后我拉出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低头不让自己看窗外。



闭上眼睛,就这样保持不动,原本亢奋的情绪逐渐平缓,总算稍微恢复了平静。



——多么糟的夜晚啊。



真是糟透了,仅因为被没有意义、在心中来来去去的记忆所扰,离开房间——结果被那个内藤——



抱在怀里的触感再度苏醒,全身止不住颤抖,连讨厌的气味也跟着苏醒。



——我跟妹夫有关系?



什么鬼话,这一定是内藤的谎言。那个人靠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发现我的不安心情,随口说出这些胡扯来扰乱我,一定是如此,他就是这么卑鄙的男人,何况我跟妹夫根本——



——他长什么模样?



我对妹夫的脸没什么印象。



我没跟他交谈过,也不曾仔细观察他的容貌。



我下意识地逃避着他。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实在很异常,我们明明已经成了一家人了。



——啊,不算一家人吗?



我们表面上是一家人,实际上却像陌生人。在广大的废墟里过活,即使一整天没见过彼此也不奇怪。如此扭曲的生活,有一半是我自愿的。因为——父母妹妹都算外人了,更何况妹夫呢。而且,妹夫是个男人。我想,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我才会忌讳他,讨厌他,刻意地回避他吧。



因为——



我一直担心我内心深处的女性特质会因为接触男性而觉醒。不管是头脑,还是心情,都猛烈地拒绝自己成为女人。可是只有身体比自己想像的……



——更女人得多了。



唉。



我叹了口气,回想起内藤说的话。他所说的果然是事实吗?我终究还是个女人吗?



讨厌,好讨厌。如果这是事实,我觉得非常污秽。不是针对男人,而是自己。



但是我并不像讨厌内藤那般讨厌妹夫,明明他的容貌与声音都如此模糊没有印象,但很奇妙地,我就是不像讨厌远藤那般讨厌妹夫。



——那是因为啊。



因为?



——恋爱。



恋爱?多么遥远的话语啊。



——情书。



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



——你那时收到了情书。



姐姐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妇,是狐狸精。



——看你笑得多开心啊。



在笑的是我。



「讨厌!不对!完全不对!」



我大声叫喊。



医院虽已成了废墟,隔音效果仍然格外良好,不论叫喊得多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只要自己安静下来,世上的一切声响亦随之消失。这里就是这样的场所。



房间恢复静寂,只剩下心脏的跳动。



不行,没办法保持安定。我应该变得更理性一点,情绪化对身体不好。



我必须重新安定下来——更理性一点。我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从一开始就陷入混乱之中。



都是那个迷你女人——



对了,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迷你尺寸的女人?以常识思考便知这种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不是在不在场、记不记得的问题。然而我的精神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把这种生物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我又抱住双肩,低头闭眼,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继续思考。



更理智地思考。



迷你女人的真面目,应该是——



应该是我已经舍去的女性化的自我吧?



她总是怜悯愚蠢的自己。



肯定是这样。



也就是说,她终究是个幻影,我则是害怕自己的幻影的胆小鬼。我破碎、不安定的神经让我看到的幻影,这就是那个迷你女人的真相。



证据就是,迷你女人只在我的神经异样亢奋,精神不安定的时候才会出现,刚才的情形亦然。内藤被我异常的情绪所影响,所以才产生了幻听,一定是如此。再加上那个男人喝醉酒了,精神也十分亢奋,更助长了幻觉的产生。



不对,还是很奇怪。难道刚刚两人听到的细小声响,真如内藤所言有老鼠吗?



听说没有比人类的记忆更不可靠的事物。我记得很久以前就见过那个迷你女人,但是追根究柢,那是我真正的记忆吗?难道并非只是因为我的神经有所疾患,而创造出栩栩如生的虚假记忆吗?难道不是我根本没看过那个迷你女人,但幻觉带给我真实感,并回溯既往窜改了我的记忆吗?



已经过去的事件,不管是事实还是假造,在脑髓中的价值都是一样的。这跟梦是一样的,虚幻的记忆不过只是醒着的梦境。



或许有某种契机——应是受到某种刺激——使得在我的脑中长年累积有如脓般的东西在今晚突然暴露出来。



这一切如梦似幻。



回想今晚慌乱、害怕的情形,多么幼稚啊。



将恐惧的心情塞入内心深处,故意视而不见才是成长。



我张开眼。



因为是处于这种状态——所以才会觉得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断然地改变我的想法。



没错,我并不坦率,病弱也是事实,但是——我的人格并没有扭曲到会造成日常生活的问题。



而我的家庭也一样。我的家庭的确缺乏对话,也缺乏温暖,但至少没有彼此憎恨。像这种程度的扭曲比比皆是,相似的家庭四处可见。乖僻的我只是在耍脾气,自以为不幸罢了。



我们的情况其实很普通。



幸亏妹妹结婚了,父母因而稍稍宽心。



听说妹夫是个很优秀的医师。这么一来医院也后继有人,不必担心了。



所以,就算我一生未婚,就算无法生小孩也无须在意。建筑物坏了再修补就好。等妹妹夫妇生了小孩,我们家应该也会恢复正常。我只要维持现在的我即可,就这样苟延残喘即可。



没有什么好不安的。



当然,我跟妹夫有什么暧昧关系之类的胡言乱语,更是天地翻转过来都不可能。



我总算平静下来。



已经——没事了。



头痛好了,身体也不再发寒。这般痛苦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仿佛刚从漫长噩梦中醒来。



我缓缓地抬起头。



窗外——



潜意识里我似乎依然回避着小儿科诊所。不过仔细想想,这并不奇怪,深夜里毫不避讳窥视新婚夫妻的房间才有问题。



——回房间吧。



吞个药,准备入睡。



等醒来跟妹妹好好聊一聊。



就像我们少女时代那样。



我站起身子。



就在此时——



喀沙喀沙。



我听见声音。是柜子的玻璃箱子中的老鼠发出的吗?



不对,是从脚下——不,是桌子里发出的。



我看了桌子一眼。



什么也没有。



喀沙喀沙。



真的有声音。



是抽屉。



虫子?还是说,里面也养了老鼠?



我伸手握住抽屉的拉柄。



为什么想打开?明明没有必要在意。



心跳加速。



无可言喻的焦躁感缠住了我,不,不是焦躁感,这是——毁灭的预感。



赶快……



赶快打开。



我手贴额头,似乎轻微发烧。



感冒了吗?



是死亡的预兆吗?



但我已经习惯了。



我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来都与死亡的预感毗邻而活,因此——我并不害怕。



手抚胸口,传来心脏的跳动。



啊,我还活着。



脉搏愈跳愈快。



沾满药味的血液快速送往脑部。



脑子愈来愈膨胀。



视觉随之变得异常清晰。



整个世界超乎寻常地鲜明起来。



打开抽屉一看——



没有什么老鼠。



只有纸张,不,是一些老旧的信封。



抽屉里只收藏着一束信件。



信,我讨厌信。灌注在一个字一个字中的情感、思念与妄想,浓密得仿佛充满气味,光看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这种东西若能消失于世上该有多好。胡乱封入了无用的记忆——信就像记忆的棺材,令人厌烦。信令人忌讳,不吉利。我最讨厌信了。



当我慌忙要将抽屉关上时,我发现了……



——这是?



这些信件是……



妹妹——寄给妹夫的——



——情书吗?



封入了爱慕之情,



与热切的思念,



男给女,



女给男,



传递于两者之间的文字——



这种东西,我……



自然没有看过,



也没有写过。



脑子膨胀。



无用的记忆啊,别苏醒。



脑袋像是快爆开了。



喀沙,喀沙喀沙。



瞬间,整叠情书崩塌。



从泛黄的信封底下,



一个十公分左右的迷你女人露出睑。



——她在,她果然存在。



女人带着无法想像存在于世的恐怖表情瞪着我,清楚地说了句:



「蠢蛋」



接着她递了一封情书给我。



在这一瞬间,



过度膨胀的我,终至破裂、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五年晚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