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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叄夜 目目连(2 / 2)


「我好像懂了。」



的确,这种情况不无可能。



「至于你的情况嘛——」



医师转动椅子,面向平野。



「基本上你有着被注视——应该说,有被偷窥的强迫观念。任谁都不喜欢被窥视,任谁都厌恶个人隐私受到侵害。」



「你的意思是——我的情况是这种担心变得过度强烈的结果?」



「你过去——有被窥视的经验吗?」



「在感觉到视线之后——」



「我是指以前。更早以前也行。即使实际没有人偷窥都没关系。」



「即使只是——被偷窥的错觉也没关系吗?」



「是的。与其说被偷窥,例如秘密曝光了,不想被知道的事情却被某人知道了之类的也无妨。」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想被看到的时候却被某人看到了。」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



「总之就是这类体验。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战争时的都可以。」



「战争时——」



「你心里有底吗?」



「嗯——可是……」



——说不出口。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被看到了——



「啊,应该是那件事。」



——那个孩子、被那个孩子看到了。



一道封印解开了。



精神科医师观察平野的状态,一瞬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平野静静地说起他的体验。他在战场上杀了人,用刺刀刺入敌人的身体,埋下地雷,投掷手榴弹,发射高射炮。医师说,「可是这些体验人人都有,只要上过战场谁都遇过,你并不特别,为何只有你会——」



那是因为……



「被注视了。那个孩子——注视着我。」



平野回想当时情况。



原本忌讳的记忆逐渐苏醒。



事情发生于南方的战线上。平野在搬运物资时遭遇敌方的小队。交战中地雷炸裂,不论敌我都被炸个粉碎。轰隆一声,眼前一片血红。



「敌人几乎全灭,同伴仍有好几个人活着,物资算是保全下来没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我当时一心一意只想着将物资搬运回部队。长官命令我如果遭敌俘虏就自尽,可是我还不想死,所以拼了老命,说什么也要回到部队。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走不了,也站不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有人抓着我的脚。是美军——」



美国士兵全身是血,但平野也拼了命挣脱。



「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想求救吧,说不定早就死了,但那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掉落在地的刺刀,不断刺呀刺,一股脑地刺在他身上,肉片四散,骨头也碎裂了,他的手总算放开我的脚。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就在此时。



刺痛。



平野感觉到锐利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看。



一个未满十岁的当地小孩,



躲在草丛之中,



——注视着平野的一举一动。



「原来如此,这个经验成了心理创伤。」医师平淡地说。



「复杂的事情我不懂,我只觉得当时的行为不是人所应为,可是却被看见了,而且——还是个非战斗人员的小孩子。一想起那个孩子,我就感到可怕。所以、所以我——」



所以——平野变得——



又一道新的封印解开了。



「所以你怎么了?」医师问。平野支吾其词,没有立刻回答。



「我——」



——原来是那个孩子害的。



「我在复员后——成了性无能者了。」



医师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接着又说,「是在战争中得病了?还是受伤了?」平野回答,「不是得病也不是受伤。」



「因为我变得——不想要孩子了,变得讨厌孩子了。不对,我想是因为我害怕生小孩,所以才会性无能。」



「为什么你会害怕小孩到这种地步?」



「我一直——不知道原因。但刚刚我总算懂了。因为那个战争时的体验。没错。我害怕那个异国孩子的眼神。如果我生下的孩子,也被他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的话——一想到此我就没办法忍受。我没办法接受——身为人父,自己是个无情的杀人魔。」



「啊,原来如此。」



精神科医师重新卷好袖子,硕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平野有点自暴自弃,决心将想到的事情全部倾吐出来。



「总之,就是因为如此——我没办法有圆满的夫妻生活。起初还会找有的没的理由当藉口,但毕竟不可能继续搪塞下去。虽然妻子嘴上什么也没说,应该也觉得很奇怪吧。她很可怜。她——」



阿宫她……



「我不会泄漏出去的,都说出来吧。」精神科医师有如在耳边细语般温柔地说。



「我妻子——有情夫。」



平野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也不想揭发真相,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事态。



战争刚结束时——



由于政府的疏失,战死公报寄到妻子手中。



妻子以为平野早就死了,所以才会对那个亲切的男人动了心。当时并不是一个女人家能独立过活的时代。不管是不是男人先诱惑她,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因为对妻子而言,丈夫已经战死了,她的行为既非不义也不是私通。



但是——平野从战场归来了。



平野到现在还记得妻子当时的表情。



仿佛以为自己被狐妖蒙骗了一般。



妻子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平野一看就知道她的内心十分混乱。



也许——妻子原本打算跟男人分手吧。既然平野生还了,一般而言不可能继续跟男人发生关系的。因此妻子对这件事情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男人似乎不想就此结束,于是两人的关系就这样继续下去——平野猜想。



平野决定默认妻子的私通行为。



「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扭曲呢?」



「我说过,人的心理状况并不是能用『扭曲』一句话了结的,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刚刚也说过了,因为我阳痿,无法跟内人发生关系,所以……」



「这就是——容忍偷腥的理由?」



「是的。」



「真的吗?」



「什么意思?」



「这没道理。你的行为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理由,肯定如此。」



医师如此断定。



「为什么你能肯定?」



「因为从你刚才所言,并无法明白说明你的视线恐惧症,你的妻子也没有理由自杀。你在战场上确实受了心理创伤,因而患了心因性阳痿,更因为这个性功能障碍,你默认了妻子的红杏出墙。我想你这些自我分析很正确,十分接近问题核心。但是如果事态只有这么简单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想你现在早就不会害怕小孩了吧?而且你的妻子也没理由自杀。」



平野一时哑口无言。



没错,若仅如此,妻子没有理由自杀。



因为平野对妻子的不贞装作毫不知情。



医师继续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妻子为何自我了结生命的理由。那个理由就是你病症的根源。你并非害怕儿童目击者的视线,也不是害怕自己非人道的行为遭到告发。那或许是契机,但不可能是病因。这种仿佛基督教徒的原罪意识般的美丽说辞,对你不过只是让自我正当化的幌子罢了。」



不知不觉,医师的语气变得暴燥起来。



「如果你不肯说,我就替你说出来吧。」



医生的语气愈来愈具压迫性。



「因为你的妻子——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



「知道你装作不知道的事。」



「咦——」



「我想,你妻子知道了你已经知道,所以才无法承受良心苛责——」



——是这样吗?



果真如此,那么杀死妻子的凶手等于是平野。



「是的,如果真是如此,你的妻子等于是被你杀死的。因此你一直不愿意深究妻子自杀的原因。你不想察觉妻子自杀的原因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你放弃了思考——」



「够了!」



——啊,所以说,那时真的……



被看到了。所以妻子在——羞耻与屈辱与贞操的狭缝中痛苦挣扎,最后终于……



医师仿佛在细细品味似地打量平野的脸,说:



「你——应该看过吧?」



「看、看过什么——」



「你偷窥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过你妻子与——情夫的偷情场面。」



「我——我才——」



「你看过吧?你偷窥了,看得一清二楚,对吧?」



窥视过。



「我——是的。」



——没错,平野的确窥视过。



一开始只是个偶然。



当他送货回来,伸手准备拉开房门时,



——发觉房内有种不寻常的迹象。



平野已经忘了是听见细微的动静还是男欢女爱的声音,抑或是空气中的淫荡波动。他犹豫起要不要进去。最后他决定先绕到房子后面抽根烟,到别的地方打发时间再回来。



但是他家是间仅比大杂院好不了多少的简陋住宅,在后门反而听得更清晰。



房子背后……



——那个孔洞。



他发现房子背后的木板墙上有个孔洞。



平野——由那个孔洞窥视房内。



他见到红色的贴身衣物与妻子雪白的脚。



平野此时——



「其实——原本只是突发奇想。」



「对我说谎没有意义哪,平野先生,你无须自欺欺人。你当时明显感觉到性冲动,是吧?」



「这——」



「于是,你着迷了,对吧?接连又偷窥了好几次。」



「你说得——没错。」



没想到仅仅是透过孔洞窥视,妻子的肉体在平野眼里宛如成了画中美女般美丽、妖艳。随着活动春宫画的甜美气息,平野的情绪也跟着变得高扬。



医师说得没错——



平野对此着迷了。



男人每周会来家里一次,通常都是平野出外送货的日子——每周的星期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偷窥已然成为平野的猥亵习惯。



医师的眼中闪烁着些许胜利的光芒。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有偷窥妻子奸情兴趣的低级人类,我没说错吧?」



「没错……」平野承认。



「平野先生,你知道吗?所谓的性癖好其实因人而异,没什么好觉得羞耻的,就算你在偷窥中感到性冲动,也算不上极度异常的癖好。当然了,如果所作行为与法律抵触的话,自会遭到惩罚,但你没有必要哀怨自己是个品行低劣的人。不,甚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有这种癖好,你的病症将水远无法好转。」



或许——的确如此吧。



其实平野并不觉得自己污秽。的确,当时曾好几次觉得应该停止这种行为,但是平野终究无法战胜甜美而充满蛊惑的不道德引诱。



平野无数次以视线奸淫了与情夫陶醉在性爱之间的妻子。他藉由偷窥达成了在正常形式下无法达成的对妻子的扭曲情感。



只不过,



这当然是——个人秘密。



不能被妻子得知的事实。



平野虽然怀抱着扭曲情感,但他仍然深爱着妻子,也不愿意破坏与妻子的正常生活。



就算妻子可能内心烦闷不堪,只要她打算隐瞒下去,平野就继续装作完全不知情;同时,他偷窥妻子偷情场面之事——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某一天,



平野透过孔洞偷窥的视线,



与妻子不经意的视线相交。



不该被看见的时候被看见了。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也……



——阿宫。



「不对,你说的并不对。即便内人发现有人偷窥,也不可能知道偷窥者是我。那个孔洞只有这么点大啊——」



「可是你妻子自杀了。」



「这、这是没错——」



「你妻子自杀的……」



「咦?」



「你妻子自杀的时间,不就是这个事件刚发生后没多久?」



「这——不……」



「我说得没错吧?」



隔周的星期四,妻子死了。



平野一如既往地从孔洞偷窥,但见到的却是吊在梁上的妻子尸体。



男人不在。



「但是——内人在这一个星期里,完全没有异常状况。不,她甚至比平时更开朗,更有活力……」



「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医师露出略为严肃的口吻。「担心偷窥被发现,令你表现得更老实,所以那一个星期,你表现得比平时更温柔、更谨慎。你的妻子也是如此。」



「但是……」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方法确认你妻子是否知道偷窥者是你,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重点是你自己是不是如此认为的。」



「我——不知道……」



「你刻意回避思考这件事情吧?你一直尽可能地不去想前因后果。现在你更应该仔细去理解。我问你,在那之后,在你妻子自杀之后,你还继续偷窥吗?」



「我——失去了偷窥对象,怎么还可能偷窥呢?」



「难道一点也不想偷窥吗?」



「我——不曾想要偷窥过。」



「老实承认吧,平野先生。你是有偷窥癖好的人。不管是不是孔洞都好,你必须透过某种滤镜才能跟这个社会接触。」



「我只对我妻子——」



「不。你不管是谁,只要能偷窥都好。即便现在,你也一直有想偷窥的冲动。」



「没这回事。我——不是性变态。」



「你这种说法并不是那么适切。我再重申一次,性癖好并没有是非对错。你只是有偷窥这种非正常的性欲望。这实在没办法。」



或许——是如此吧。



「听好,平野先生。你感觉到的视线,其实来自于你的潜意识。你刻意压抑着想偷窥的冲动,但是潜在欲欲望仍然从强力的压抑下渗透出来。这种欲望不是说压抑就能压抑的住欲。当潜在的强烈欲望浮上意识层面时,会扭曲变形成为一种恐惧。其实,无时无刻注视着你的是你自己。」



精神科医师瞪了平野一眼。



「你看到的幻觉之眼,并不是你妻子的。你仔细想想,那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眼睛吗?」



医生的话语里充满了自信。



「不——并非如此。」



平野坚决地否定了。



医师讶异地询问原因。他对于自己的分析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真的——是如此吗?你敢确定吗?那只是你不这么认为而已吧?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不对。那不是我的眼睛。」



「是吗?」



「因为——一点也不像啊。」



完全不同。



「平野先生,人的记忆非常不可靠,且会配合自己的欲望变化。你再想想,那真的不是你自己的……」



「可是这并不是记忆呀,医生。」



平野语气坚决地打断医生的发言。



接着突然说:「医生,请容许我问一个无聊的问题,请问这个房间在几楼?」医师冷不防地被问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不明所以地回答:



「四楼——」



「是吗?那么……」



平野站起身。



「那么,从你背后的窗户……」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窗户。



「凝视着我们的那只眼睛……」



「眼睛?」



「那只眼睛又是谁的眼睛呢?」



「凝视——什么意思?」



「你没感觉到吗?视线正投射在你的背后哪。」



「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看啊,那只眼睛不是正在窗边一眨一眨的吗?这根本不是什么记忆,我是看着实体说的。」



「那、那是你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这、这里是四楼,怎么可能——」



「不对。窗户上面没有我的倒影,我只看见眼睛。跟我的眼睛毫不相似的一只大眼睛。医生你也感觉到了吧?就是那种感觉。这就是我所说的视线——」



盯。



「医生,我相信你的分析——应该都是正确的。我有想偷窥的冲动,我有可耻的性癖好,内人死了也是我害的。但是这些道理——」



这些道理——



「——都没办法说明存在于我眼前的那只眼睛!」



「眼、没有什么眼睛啊!」



「你真的这么想的话回头不就得了?医生你不断否定眼睛的存在,但是从刚才就不敢回头,只敢盯着我瞧。眼睛就在背后呀,在医生你的背后。为什么不敢回头看呢?只要你不敢看,它就存在于该处。我想你一定也感觉到视线的存在吧。而我……」



平野看着窗户旁的眼睛。



眼睛啪嚓地眨了一下。



5



有人在注视着。



从电线杆后面、建筑物的窗口、电车置物架的角落。从远方,由近处。锐利的视线,刺痛,刺痛。



如今即使走在路上,视线也毫不留情地投射向平野。全身暴露在视线之中,他觉得快被视线灼伤了。



川岛一个人站在车站旁等候。



川岛一看见平野,立刻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走向他。「唉,平野兄,你变得好憔悴啊,真不忍卒睹哪。」他怜悯地说。



「你去看神经科,结果医生怎么说?」



川岛问。平野忧郁地回答,「呃,他说我有点异常。」



「但是川岛,那位医生自己也挺有问题的,看他那样子,真不知道谁才是病患呢。」



「是喔?他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介绍给我的。说是他的得意门生。看来徒弟本领还是不够。」



川岛努着下巴,不满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出气。平野想,他大概期待会有什么奇特的诊断结果吧。



「学者基本上还不都那个样子。」



「真是。」



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徒然回忆起许多讨厌的事情罢了。平野打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倒也不怎么失落。只不过一想起妻子,肺部下方仍会有一阵锥刺般的痛楚。



而且他打从心底觉得——想见妻子。



怀念的感觉或多或少抚慰了平野。



剌痛。



啊。



从车站旁两人约见的地方,又有视线投射而来了。



「川岛,我想休息一下。抱歉,今天我就自己回去了。让你担心真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平野说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没人在的家里安静极了。



平野从玄关笔直地朝一年到头铺在榻榻米上的床铺前进,坐了下来。好暗。黑暗令人恐怖。



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边的肩膀、右大腿、脚底——刺痛、刺痛……暴露在无数的视线之下,黑暗中全身都是死角。



平野连忙打开电灯,房间正中间在电灯光芒照射下逐渐明亮起来。一只飞虫撞上电灯,沙沙沙地在灯泡上爬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



平野缓缓地抬起头。



污黑的土墙、在脏一污的天花板、在角落。



一只眼睛注视着他。



——这不是妻子的眼睛。



——也不是那孩子的眼睛。



——更不是我的眼睛。



眨。



这次从纸门的破洞传来。



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啊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



「看什么看!」



平野大声吼叫。



全部的眼睛都闭起来,视线暂时被遮蔽住了。



心脏的跳动有如鼓声冬冬作响,太阳穴上的脉搏怦怦跳个不停。不知为何,平野觉得非常不安。



平野把头埋进棉被里。他现在害怕视线,更害怕自己肉体表面与自己以外的世界直接接触。



——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所以眼睛所见世界都是虚妄,人靠着皮肤触感认识世界,皮肤是区别内外的唯一界线,但这个界线却是如此脆弱,所以不能让它暴露在危险之中。平野用棉被覆盖皮肤,密不通风地覆盖起来,弓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之中。



这样就不会被注视。这样就能安心了。只有像这样分隔自己与世界,平野才能获得安定。



只要露出一点点空隙,外在的世界立刻就会入侵。平野紧密地包裹自己,把自己跟视线、跟世界隔离开来。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被注视了。



只有棉被的防护罩里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温暖之中感觉到妻子的温暖,轻轻地打起盹来。



如同处于母亲的胎内般,平野安心了。



枕头刺痛了脸颊。



好硬。仿佛针一般的奇妙触感。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眨。



紧贴着脸颊的那个东西张开了。



黏膜般的湿濡触感。



——呜。



脸离开枕头。



在枕头表面,一颗巨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呜、呜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开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不只天花板和墙壁,纸门上、柱上梁上门槛上,连榻榻米的缝线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全世界睁大眼睛盯着平野瞧。平野再次大声吼叫。



枕头上的眼睛眨呀眨地开阖。



「——不要看!」



纸门的眼睛,墙壁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别看我!」



他吓得站不直,正想用手支撑身体时,手掌碰到了榻榻米上的眼睛。瞳孔黏膜的湿润感触。睫毛的刺痛感。



讨厌,后退,双手朝后摸索。



讨厌讨厌,手指碰到枕头旁的工具箱。



被碰倒的箱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倒下,凿子锥子槌子等工具四散八落。



——可以当作凶器,可以把眼睛凿烂。



可以把眼睛凿烂。



平野握着制作工艺品专用的二厘凿。



反手紧紧握住,手心冒汗。他撑起身体,房间内所有的眼睛对自己的举手投足都有反应,想看就看吧。



平野把枕头拉近自己,枕头上的眼睛更睁得老大,瞪着平野的脸。他将尖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靠近黑色瞳孔。湿润、绽放怪异光芒的虹膜陡然缩小,尖锐的金属接触到黏膜。



用力——插下。



陷入。



凿子深深地插进眼球之中,眼球溃烂。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平野又将凿子戳向隔壁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将榻榻米上的眼睛凿烂。



凿子陷入眼球里,一个、一个、又一个。



「不要看!别看我!」



将世界与自己的界线一一破坏,平野的内部扩散至外部。不要看,不要看。



他站起来,朝墙上的眼睛凿去,一股劲地乱凿一通。



吼叫,发出声音的话恐惧感也会跟着平复。不,平野已经失去了恐惧或害怕等正常的感觉。



他像一名工匠,仔细地将眼睛一个一个凿烂。



这是最确实的方法。



接下来轮到纸门的眼睛,这太容易了。



凿子沾满了黏液,变得滑润。



或许是自己的汗水吧。



不知经过了多久,平野总算将房间内的所有眼睛都凿烂了。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柔和的阳光从坑坑洞洞的纸门中射入房间,照在脸颊上,皮肤感觉到温暖,平野总算恢复自我。



总算——能放心了。



平野有如心中魔物被驱走一般,浑身失去了力气,孤单地坐在坑坑疤疤的房间中央。



房间完全被破坏了,平野觉得破烂的房间跟残破的自己非常相配,竟也觉得此时心情愉快。



——真是愚蠢。



自己真的疯了,怎么可能有眼睛存在?



就在这时候,



头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矢野妙子就站在眼前。



她睁大了乌黑明亮的大眼——



「不要看我!」



握着沾满血污的凿子,脸色苍白憔悴的平野佑吉逃出信浓町的租屋。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五月清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