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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捌夜 襟立衣※(2 / 2)


祖父说的事情我不懂,我没有祖父那么伟大的能力——



「教——教主的——」



「愚蠢的家伙,还不快起身。」



父亲强迫我站起。



接着凶恶地说:



「教主不是问你看见什么,而是问你眼前有什么。」



「所谓有什么是——」



「什么也没有哪。」父亲说。



「——在你眼前的是虚空,虚空乃睿智之宝库。你难道不知道祭祀于护摩坛前的绢布后面,镇坐于该处的佛尊是什么吗?绢布上画的可是虚空藏菩萨啊——」



父亲充满威严地指着绢布。



「——虚空藏菩萨乃宇宙之睿智,一切福德、无量法宝在他手上有如虚空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故为此名。你口诵虚空藏真言,心却在色界而不知到达空界,教主就是在责骂你这点。」



——不对。



——父亲根本在胡说。



不知为何,我就是如此认为。



——祖父想说的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正如你现在所想。」



祖父声音坚毅地说。



「什、什么?您的意思是——」



「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我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果然——祖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并不是在责骂你这点。」



「教、教主,那么……」



父亲讶异地问。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祖父继续说:



「——视声字为虚抑或实,乃显、密之别。于密宗,文字即言语,言语即真理——」



——真理。



「所谓声字,原为六法大界所产,不生不灭者也。森罗万象之相为真言,即大觉者。故诵经即真理,即实相。」



「可、可是父亲大人——不,教主——」



祖父无视父亲的呼唤,喊了我的名字。



「你为何道歉?」



「为何……」



「你分明不服觉正的狗屁道理,你为何道歉?」



「这——因为……」



被看穿了。



祖父果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祖父头也不回地说。



我抬起头来。



祖父的背后,在他巨大的衣领底下——



有双大眼睛——不,有一张大脸。



「再修行三年。」祖父以此作结。



5



但是,祖父隔年就去世了。



我则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个现象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我原本以为「神死了」、「佛灭了」这类思想家的梦话与现实八竿子打不着。只在言语上出现也就算了,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情竟然发生于现实之中。



但是——祖父葬礼的情况,却完全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祖父之死正如神佛寂灭。



原以为世人会为之同悲。



原以为将发生天崩地裂。



但是——



葬礼的确非常盛大,但,也顶多如此。参加的信徒不到百人,葬礼规模与每个月定期法会规模相差无几。



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是这种场面,我忘记悲伤与慌乱,就只是茫然自失。



这些人,这些愿为祖父的死悲伤——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总数。这个由顶多百人不到的集团所构成的世界,曾经等同我的全世界。



同时——教团也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不,这种形容并不正确。金刚三密会在我出生时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明治初年,祖父与本山分道扬镳,基于独自教义创立了教团。



据传当时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无边,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门庭若市,香客络绎不绝。曾有一段时间,信徒总数超过三千人。但是荣景持续不了十年,于我出生时,信徒数量已减少到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后,信徒锐减,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他尊贵的位子——由父亲继承了。



父亲在祖父葬礼告一段落之际,世袭其位,成了金刚三密会第二代教主。



无法认同。



的确,父亲是教主的嫡子——是继承祖父血统的人。但仅凭这个理由,是否就该登上佛之宝座?



父亲从未在我面前展现奇迹。



不,父亲不可能拥有神通力。拥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亲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况且,就算要从弟子当中挑选一名继承人,父亲仍旧难以令人信服。我并不认为父亲曾潜心修行,反而头号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或许从经营组织的立场上来看,父亲是教团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团内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筹。不管他的身分多么崇高、多么必要,他都无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教主并不是一种身分或职位,不应该轻易置换。



就连年少无知的我也知道,父亲绝对不是适合的教主继承人,一点也不应该晋升到这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不——



这个世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父亲成为教主那晚——



我到父亲身边,问他。



父亲大人——



「叫我教主。」



教主——



教主您——



能成为活佛吗?



父亲笑了。



「那种东西——任谁都当得成。」



你说谎——



「你听好——」



父亲大声一喝,接着说:



「——再过不久,你也会继承我的位置成为教主,所以你要专心学习。听好,没有人拥有神通力,不可能拥有,神通力只存在于见识过的人心中;只要能让信众看见神通力,就是活佛。」



「怎么——」



愚蠢。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是……那么……当时的奇迹是——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戏法哪。」



戏法——



难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与魔术、奇术表演别无二致吗?



「当然相同。」



父亲笑得更放肆了。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脚过火——这些戏法随便一个马戏团员都会耍。但是他们所做的是表演,我们所行的却是奇迹,你知道这种差异——是由何而来吗?」



修行之于宗教乃不可或缺——



这是潜心修行下所获得的奇迹——



「哼,大错特错。」父亲粗俗地笑着否定。



「表演与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马戏团员千锤百链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敌。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戏法却与他们有天壤之别,你可知原因为何?」



志向不同的缘故吗?



「这也不对。」父亲说。



「一点也无须多想吧?因为他们是江湖艺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别就只在这里。」



这是——



「也就是说——不是拥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变的戏法成了神通力,就是这样,懂了吗?除此之外,吾等所为与马戏团员并无不同。」



怎么——



怎么可能,难以置信。



你看得见过去吗?



你看得见未来吗?



你看得见人心吗?



你——能拯救人吗?



父亲嗤笑回答: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我——哑口无言。



「要洞悉信徒过去还不简单,只要调查一番即可。戏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详细调查,回来向前代教主汇报,如此罢了;预言未来也很容易,只要信口开河便成;至于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赖说话技巧。」



「你那什么表情?」父亲露出险恶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头衔与教团这个容器。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只有外壳。你看那个——」



父亲指着墙壁。



他手指的方向挂着祖父身上穿的那件豪华绚烂的法衣。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在法衣的……领子之下……



「因此!」父亲大声地说。



「——那件法衣不管谁穿都一样。也就是说,若套用你的说法,从即位的今天起,我便拥有了神通力。你总有一天会穿上那件法衣,从那天开始你就是活佛。」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我不相信你的话这种诈欺无法瞒骗世人



爷爷令人敬畏爷爷是非常伟大的和尚祖父他是祖父他——



「父亲大人——」



你究竟累积了多少修行?你自认知晓世界之奥妙?你能与宇宙交感?你——



「少自以为是了!」



父亲朝惊惶失措的我大喝一声。



接着以黏滞、令人作思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脸,或许是因为我哭了吧。



「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就跟你说清楚吧——」



父亲说。



「——你的祖父——前代教主过去是个修验者,也就是所谓的山伏。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听说祖父巡遍万山,苦修多年而获得神通之力。但是父亲听了我的回答后,他捧腹大笑。



「所谓的修验道,绝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高尚。」



父亲说。



「——那是一种低俗的宗教。」



低俗?低俗是什么意思?信仰难道有分高低吗?



「——『山中修行』说起来好听,但山伏能自由来去山中修行已是古早以前,是役优婆塞※的时代——久远太古之事。我老爸入山的时代,连随意进出山林都受到幕府禁止,就算山伏也必然归属于本山派或当山派※——也就是说,必定得归属于某个寺院,须依规定定居于一处,就是所谓的乡里山伏。所以他说的什么山岳修行根本不可能办到,完全是胡扯。老爸是个专事诈骗的祈祷师。哼,什么天眼通,笑死人了。」



(※役优婆塞:即修验道开山始祖役小角。优婆塞为皈依佛法,在家修行的信士。因役小角终身在家修行,并未出家,故得其名。)



(※奉山派、当山派:修验道于中世纪以后,分作以真言宗为本的当山派与以天台宗为本的本山派。前者以醍醐寺三宝院为本山,后者以圣护院为本山。但在废佛毁释的风潮下均告式微。)



父亲大声嗤笑。



我则窘迫不已。



「我说的全是事实。就算空海、最澄※再世,在此浊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吗?——」



(※最澄:最澄(七六七~八二二),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僧侣。与空海一同入唐求取佛法,为日本天台宗之祖。諡号传教大师。)



父亲歹毒的混浊眼瞳盯着我。



「——『幕府时代』,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其实根本也没过多久。大家都以为幕府倒了就会完全改朝换代,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不管是谁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过去与现代还是在黏滞徐行的时间下连结起来,古今之间哪有什么变化。」



可是——就算如此。



——祖父他……



还是个很伟大的人啊,我说。



父亲不愉快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傻话。算了,在你出生的时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会这么认为倒也不足为奇。我出生的时候,那家伙顶多只是个叫化子。哼,乡里山伏跟乞丐根本没两样。在维新之前,我老妈——你的祖母是个市子。所谓的市子,其实就是灵媒,老爸不过是个娶了巫女、专替人加持祈祷的可疑神棍。」



神棍——



「他每到一个村落就挨家挨户招摇撞骗,说人有灵障啦业障啦,靠着帮人祈祷、去凶解厄换取金钱维生。带发修行僧、占釜师※、行者,随你想怎么叫都成,他就是这一类人。总之你的祖父出身于贫贱,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好笑,不管穿着多么华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装饰,都无法遮掩他的低贱出身。我每次看到装模作样的老爸以及向他磕头的那些蠢货就觉得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叫什么教主、山伏,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还不就只是个乞丐罢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统哪——」



(※占釜师:神道或修验道中的一种占卜方式。大锅上放置蒸笼,笼中放米,上盖。水开时,以蒸笼中的米发出的响声大小来占卜,称鸣釜神事。)



乞丐——



「听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山中游民,跟山窝※没什么两样。要是别人知道这点,就没人会畏惧他、没人想对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骗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个诈欺师。」



(※山窝:原文「サンカ」,汉字可写作「山窝」、「山家」、「三家」、「散家」等,随时代或地区,所指的对象不尽相同,基本上指一种山岳地带居所不定的流民。)



诈欺师——



「而且还是一流的诈欺师。」父亲又重复了一次。



「你应该听说过明治年间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吧?许多僧人被迫舍弃僧籍还俗,山伏也一样。即使被编入天台、真言宗里,修验道仍旧只是杂宗。修验道不分神佛,神佛习合乃是理所当然。舍弃权现与本地佛※,修验道就无以成立。当时只是个诈欺师的父亲看穿了这点。」



(※权现、本地佛:权现为基于神佛习合思想中的「本地垂迹说」而生的神号。神佛习合论者认为日本传统的神其实是佛的化身之一,例如天照大神是大日如来的化身,此即本地佛。)



父亲的言语里有着深刻的恨意。



充满了对祖父的诅咒。



「所以——幕末到明治这段期间,势力庞大的修验者与民间宗教人士创造了许多神只。金光教信奉金神,御岳讲※设立御岳教,富士讲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这些就是修验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亲这种没有信徒也没有讲社的神棍无力创设新兴宗教,于是他心生一计,立刻变卖土地跑到京都去。结果,也不知靠着什么关系——竟让他给溜进东寺里了。」



(※讲:又称「讲社」,指基于同一信仰、相互扶助的宗教团体。日本民间许多宗教集团均以「讲」为名。)



「反正也只是图个方便。」父亲轻蔑地说。



难道不是为了修行吗?



「是为了图方便。」父亲再次强调。



「假如老爸继续待在乡下干他的神棍,大概就不会有这个教团出现。因为明治五年政府下令废止修验道,这么一来,父亲只算是真言宗系统的末寺的下级僧侣,小庙和尚不可能熬过废佛毁释的凶涛巨浪;可是如果不愿意,父亲就只能当个更邪门歪道的神棍。万万没想到老爸二者皆舍——竟成了教主。」



成了——教主——?



「老爸想要是本山的这块招牌。即使是佛教受难的时代——不,应该说正因为这种时代,拥有长期历史传统的总本山的招牌非常管用。毕竟这可是一块巨大的招牌哪——」



父亲说,祖父的信仰动机十分不纯。



「——说起教王护国寺,谁都知道是真言宗的总本山。在东寺修行过的话,比起在一般小庙也被瞧不起的修验者所受的待遇完全不同。老爸扮猪吃老虎地熬了几年,终于取得了这间寺庙的所有权——」



父亲环顾寺内。



「我看这里多半也是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获得的。来到这间寺庙,老爸天生的神棍本领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就是你所谓的神通力——」



第二代教主十分不屑地说:



「——刚刚我也说过,马戏团员表演的戏法,由一流寺庙的和尚玩起来就成了法力。老爸的法力受到瞩目后,信徒随之增加;待时机成熟,便与总本山切断关系自立门户。手法之高超,真教人佩服哪。我老爸——为了达成他的野心,牺牲了妻子。他上京都时,抛妻弃子,放下老妈与我不管。老妈贫困交加之际得了重病,最后在失望之中死去了。」



祖母——



「连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家伙,还敢称什么活佛?」父亲狠毒地说。



「等我被叫来这间寺庙时——母亲早去世了好几年,教团也已成立。看到那个原本脏兮兮的老头子,现在竟然穿起金光闪闪的法衣,好不威风——我真的吓了一跳,所以——」



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我觉得可笑,但也觉得生气。我瞧不起老爸,瞧不起教主的地位——」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还……



「因为我受够原本的生活了。」



「你做梦也想像不到我跟你祖母在村子里受到的是什么待遇。我们没被当成人。人有身分,身分有上下之别,可是我们连身分都没有——」



说到这里,父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我们终究不是村子的人,可是也没办法住在山里。驱魔除秽者,与妖魔鬼怪一样满身秽气,受人鄙夷。可是我从没想到,仅仅——」



华美的法衣。



「——仅仅是穿上那种衣服,父亲竟成了比人更尊贵的佛祖!」



「你听好。」父亲站起身来。「想当上教主,只需要一个绝对自傲的态度。你要自认比任何人都伟大,不能有所怀疑。一旦怀疑,你就失去了——一切的立足点。」



自傲吧。



就只需自傲。



父亲——新教主说完这句话后,走入身后的房间里。我一个人蹲在偌大的佛堂里,抱着头泪流不停。



只觉得——很悲伤。



「你在哭吗?」



声音——拓道先生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脚跟方向。



拓道先生就站在我的背后。



「拓——拓道先生——你……」



「新教主说的话——都是事实,请你接受吧。」



「可、可是,这……」



拓道呼唤我的名字,接着说:



「请你仔细想想,教主说得并没有错。神通力只是个骗人的幌子,跟表演没有差别。但艺人毕竟仅是为了取悦人而存在,无法拯救他人:即使所作所为相同,前代教主却——拯救了许多人。」



「拯救——」



「因此,就结果而言,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活佛,是你从小认识的那个伟大祖父,这也是事实。即使你接受父亲对你诉说的往事——也没有必要改变你原本的想法。」



「可、可是……」



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当然——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专心修行,无须疑惑。但是只有修行还不够。努力累积修行,或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那只能拯救自己,无法拯救他人:至多能救一、两个人,不能拯救大多数人。想救众生——」



只有靠一个能得人信赖的地位,拓道说。



「——令尊要你自傲,但是他却还无法做到。他作为教主仍然不够成熟。不只周围,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这样——是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的。」



拓道说完,悲伤地看了祖父的法衣一眼。当然,在那绚烂的布料上——没有眼睛也没有脸孔。



6



十五岁时,我离开了教团。



因为我无法拂去对教主——父亲的厌恶与不信任,这个观念已经深植我心。



同时,我也强烈希冀重新接受剃度,学习真正的佛法。



教团——变得愈来愈荒芜。



那里失去了信仰。



父亲继承教主后,信徒数量一天比一天少,许多人趁着祖父之死而脱团,干部也接二连三离去,就连牧村拓道也告别了教团。



但父亲仍然意气风发地继续扮演教主。



父亲似乎深信只要这么做信徒就会回来。



父亲的神通力——戏法虽然完全承袭了祖父时代的手法,但了无新意,相较于马戏表演更是黯然失色。同时,时代变迁早已没人相信这套。就算父亲想力图振作,终究无法挽回信徒的心。



真是滑稽。



没人渴求父亲。



没人接受父亲。



最后连教团的中枢干部也离开了父亲身边。



而我——也舍弃了他。



我辗转进入好几间寺庙修行。



不只是密宗,也学习了法华宗与念佛宗。



亦曾在镰仓的禅寺以暂到※身分入门,修习了三个月的禅宗。



(※暂到:初到寺庙,尚未受到入门允许的和尚。)



但是,每一种佛法我都无法适应吸收。或许单纯只是我还没学习到精髓,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是我仍旧无法摆脱幼年时期所受到的思想灌输。



我流浪各地,最后我到达了——高野山,与东寺并称真言宗的顶点之青岩寺——金刚峰寺※。



(※青岩寺:别名金刚峰寺,位于高野山的真言宗寺庙。高野山是空海年轻时修行的场所,亦是真言宗的信仰中心之一。)



时值大正元年,我二十七岁。



我深深受到感动,发愿舍弃过去的名字与人生,入真言宗门下。



众生无边誓愿度。



福智无边誓愿集。



法门无量誓愿学。



如来无边誓愿事。



菩提无上誓愿证※。



(※誓愿:修大乘菩萨道时,必须先发下誓愿。随宗派不同文字略有不同。一般多为四句,称四弘誓愿。此处为真言宗的誓愿,共有五句,称五大愿。)



接受十善戒,完成结缘灌顶仪式。



我总算成了真言宗的和尚。



接下来的十年间,



我专心修行真言密宗。



回归初衷,埋头认真学习。



显药拂尘,真言开藏※。



(※显药拂尘,真言开库:典出空海著作《秘藏宝钥》。意思是显教(密宗以外的其他宗派)的修行有如拂去外在尘埃,渐次接近事物本质;真言密教却是有如打开宝库,直达事物本质。为比喻显密差异的话语。)



身密、口密、意密。



六大、四曼、三密※。



(※六大、四曼、三密:空海教义的根本。六大指「地、水、火、风、空、识」,表森罗万象一切事物。四曼指「大曼荼罗、三昧耶曼荼罗、法曼荼罗、羯磨曼荼罗」,表万法之各相。三密指「身密、口密、意密」,密宗的修行方法。身密为结手印,口密为诵真言,意密为观本尊。)



唵阿莫伽昆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鉢纳摩人缚罗鉢罗韈利多耶吽※——



(※唵阿莫伽昆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钵纳摩人缚罗钵罗韈利多耶吽:即光明真言。祈求金刚界五佛(五方佛)绽放光明之意。)



我——



再度得知父亲消息是在大正十一年。



通知我这个消息的,就是牧村拓道。



牧村在这之前似乎在秩父的真言宗寺院担任住持。他信中提到,几年前他收了养子,将住持的位子让给养子后,退隐山林。



牧村——祖父的爱徒在离开教团之际,与祖父的教义——修验教及密宗的混合体诀别。



但由信中看来,他似乎跟我一样,虽叩过禅宗大门,却还是难以改宗。一度还俗之后,重新出家成为真言宗的和尚,可见——他也一样无法逃离祖父的诅咒。



此外……



这封信让我察觉了,离开教团已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



牧村——从我曾经栖身过的镰仓禅寺和尚口中听过我的消息,之后一点一滴地寻找我的踪迹。即使我已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过去,栖身山中,一心向佛,与社会的缘分终究难以断绝。或者——同是受到祖父教义束缚的牧村,打从一开始便看穿不管我绕了多少远路,最后到达之处终究是真言宗吧。



金刚三密会在我离开后几年内就结束了。



失去了所有信徒,教团无以营运,寺庙也拱手让人。但父亲仍然无法舍弃再兴教团的梦想,孤独地进行半诈欺的宗教活动。



或许他应该改行去表演杂耍马戏。



父亲愈来愈堕落,多次身陷囹圄。



他的恶名也传到了牧村耳里。虽早就与教团分道扬镳,但与父亲缘分匪浅的牧村,在见到成为自己信仰契机的教团之穷途末路时还是难过不已,对其象征人物之昭彰恶名深感痛心。落魄的父亲继续丑陋地挣扎,但他愈挣扎情况就愈不顺遂。



最后——父亲在穷困潦倒之际搞坏了身体。



但是这个男人依然没办法放弃梦想。



他做了什么富贵荣华梦,我无从得知,但不论处于何种逆境,他从来不肯放弃教主的头衔。



多么可笑的执着。



父亲最后失去了住家,被赶出市町,在流浪途中倒下,变成半身不遂。



牧村见到身体无法自如行动、完全失去生活能力的父亲的惨状,心有不舍,便收留了他。



父亲那时已无异于乞丐。



但他——仍然不肯放弃象征教主的那件法衣。当牧村凭藉着街头巷尾的传闻找到父亲的时候,他还紧抱着袈裟与法器,奄奄一息地躺在高架桥下。



信上写着「至我茅庵已经五年……」。受牧村收留的第五年,父亲病笃。



不知为何,我——觉得很困惑。没想到我对父亲的疙瘩即使经过了二十年,依然完全没有消失。



即使励志修习佛法,这个疙瘩在我心中也未曾消失。



我厌恶父亲。



不——我——



并非如此。



信中又一一记载了底下之事:



令尊偏离六道轮回,陷入天狗道。白河院※有言:修行者不坠地狱,因无道心,亦不得往生——



(※白河院:白河天皇(一〇五三~一一二九)。笃信佛教。西元一〇八七年退位为上皇后仍握有大权,摄政期间跨其子、孙、曾孙三代天皇,达四十三年。)



天狗——



英彦山的丰前坊、白峰山的相模坊、大山的伯耆坊、饭纲山的三郎、富士山的陀罗尼坊、爱宕山的太郎坊、比良山的次郎坊,以及鞍马山的僧正坊——这些都是在炽烈的修行中最后堕入魔道的修行者,是脱离因果轮回,却无法真正获得解脱,受缚于魔缘的一群人。



自傲——



就只需自傲——



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困惑。



7



父亲死了。



就在我来探望他的第三天。



来探望前,我一直以为——身为至亲,相见时亲情会油然而生。但这只是种幻想。当我见到衰老丑陋的父亲,侮蔑之情有增无减。我没有丝毫的感动,只是坐在他的枕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衰弱的容颜。最后——



教主死了。



没有任何价值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亡。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原文作「生まれ生まれ生まれ生まれて生の始めに暗く、死に死に死に死んで死の终わりに冥し。」空海著作《秘藏宝钥》中之一节。)



为何如此害怕黑暗?



那么早点腐朽,消失不见不是更好?



早点——



——有尸臭。



我嗅闻到腐败的臭气,浑身不舒服地打了个冷颤,重新点燃线香。



一缕烟升起。



在线香后方,



——那是,



那是祖父的法衣。



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父亲拼上他的一生守护这件法衣。



祖父的、



父亲的、



拓道的言语于我心中苏醒。



无须道歉/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活佛任谁都当得成/



自傲吧/



但是他自己却还无法做到/



必须让自己相信自己/



否则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



——自傲。



——要自傲,只要变得自傲即可。



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



只有外壳/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那件法衣。



那么,那件法衣才是……



在那件法衣的巨大衣领下。



有道奇妙歪斜的皱摺,



不久,皱摺化为眼睛,眨了眨。



「汝即是我。」



突然之间,



父亲的遗体开口说话。



「你还不懂吗,圆觉丹——」



衣服上的脸咧嘴嗤笑。



我粗暴地抓住那张脸——然后——



轻轻地……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此乃大正十一年秋深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