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负伤蛇(1 / 2)



使蛇负伤后未加照料



此蛇将于夜里寻仇



若遇蚊帐则不得而入



翌日蚊帐周遭



可见此蛇所留之鲜红血书



扬言此仇必报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贰拾柴



【壹】



许久以前。



某村有对年迈夫妻,育有一独生女。



老夫妻之生活至为贫苦,但其女生性俭朴,终日勤奋干活,从未有丝毫怨言。一家人日子虽与富贵沾不上边,但也堪称幸福。



某日。



其女上山砍柴。



这姑娘干起活来十分专注,这下一丝不紊地专注劈柴,劈出了一身汗水,教镰刀变得滑手难握,劈起来稍稍失去了准头。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一声异响。



只见脚下淌着滴滴鲜血。



姑娘连忙拨开木柴,只见一条蛇浑身浴血,痛苦挣扎。



原来镰刀从这条蛇的颈子下方斜斜划过。



见状——姑娘吓得惊魂失色,连忙抛下蛇逃回家中。



隔天夜里。



有一负伤青年卧倒姑娘家门前。



虽然因伤衰弱不堪,但此青年身形端正,容貌俊美,老夫妻与姑娘便将青年搀扶进门,为其疗伤。



由于一家人费心照料,青年终得以康复,并于此时与姑娘坠入情网。



姑娘恳请青年留下。



老夫妻亦如此期盼。



毕竟是救命恩人,青年也不得不从,便成了这户人家的女婿。



此后——



财运开始降临这户人家。



由于好运接二连三,财富滚滚而来,不出一年,老夫妻便成了巨富。



日子十分幸福。



富足的日子,过起来当然畅快。



老夫妻与姑娘,这下终于得以顺心享受如意人生。



不过——



财富引来欲望。



欲望引来邪念。



邪念导致心术不正,心术不正使人与幸福渐行渐远。



渐渐的——



嫉妒、羡慕、怀疑、轻蔑一一涌现,争执、藐视、谩骂、嘲讽时时蔓延。



待这一家人回过神来,姑娘与老夫妻这才发现——自己虽是家财万贯,但却也坠入了不幸深渊。



而姑娘这下发现,自己的夫婿,原来就是那时的负伤蛇。



原来那条蛇为了复仇,召来金银财气——



藉此夺去了姑娘的幸福。



【贰】



渡边(注:位于今大阪市北区中之岛,座落于堂岛川上之渡边桥一带)有一老祠,名曰药师堂,乃源三左卫门翔之祖先宗祠。翔任马充(注:又作马助,七世纪至十世纪之日本律令制时代的官阶,源自唐朝的典厩,分为左马充、右马充)时曾修缮此堂,见木板屋顶年久失修而多处腐朽,欲除旧换新,却于拆除旧板时惊见一巨蛇,身躯为一大钉所刺而无法动弹,却仍一息尚存。此堂搭建至今已有六十余年,期间此蛇竟能负伤存活,其寿命之长实令人啧啧称奇。而此蛇贴身之木板内侧,宛如曾抹油清理般光滑油亮,原因费人疑猜。此乃根据翔本人亲口叙述,绝非杜撰——



「这个『翔』是何许人?」



源三左卫门翔,可就是鼎鼎大名的渡边纲之子孙源翔?矢作剑之进问道。



应该是罢。由于对此人家谱并不熟悉,被矢作这么一问,笹村与次郎也只能漫不经心地搪塞



「想必是罢。源三左卫门翔乃泷口大夫揔官传之子,四代前的先祖应该就是赖光四天王之一,也就是曾收伏妖怪的渡边纲(注:相传赖光与四天王曾于邻近今渡边桥不远处之大江桥收伏大江山酒吞童子)。」



剑之进虽是东京警视厅的一等巡查,却精通古典文献,对此类传闻知之甚详。



至于与次郎,则不过是对此类故事——即怪异或不可解之奇事——多少有点儿兴趣,虽爱好浏览古书,但论及历史却完全是个门外汉,完全弄不清谁是谁的孙子或儿子。



渡边纲可就是金太郎?仓田正马问道。



喂,那是坂田金时罢?涩谷揔兵卫面带怒色地说道。



正马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曾放过洋,今日也穿着一身与脸型毫不匹配的西洋服装。或许是大伙儿看惯了,他这身行头如今看来似乎显得匹配了点儿,但这下却还是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仪态仅能以滑稽形容。



至于担任剑术师父的揔兵卫,虽已剪掉了脑袋上的发髻,依然不脱一副武士风貌,挺直背脊的坐姿看来虽是颇具威严,但也格外暴露出此人与时代是何其脱节。



就别管渡边纲还是金太郎了,与次郎说道:



「咱们今儿个不是来谈蛇的么?」



没错没错,剑之进说道:



「咱们的确是来谈蛇的。瞧你们一副事不关己的,弄得咱们都给岔题了。」



「岔题的是你自己罢?金时不就是你自个儿提起的?」



「我提起的是渡边纲。傻傻地提到金太郎的,可是这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呀。」



瞧你说的,被剑之进如此揶揄,正马不服地驳斥道:



「矢作,看来被笹村抢了锋头,还真教你恼羞成怒了。」



「我哪儿恼羞成怒了?况且,哪来什么锋头?」



「找这种老掉牙的历史故事来旁征博引,不正是你这一等巡查大人的得意伎俩么?开口闭口净是些往昔传闻、远古记述的,还笑我是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呢,你自个儿不也是个装疯卖傻的假圣贤?」



正马乘机报了一箭之仇。



与次郎呀,你瞧瞧,一对傻子和疯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哩,揔兵卫开怀笑道。



随他们去罢,与次郎回答。



一伙人就这么闹哄哄的,丝毫无法回归正题。



「剑之进,我可是看在你再度为难题一筹莫展的份上,才费神为你找来这史料的。为何不能好好听听?」



没错没错,揔兵卫起哄道:



「喂喂,与次郎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来这本艰涩古籍,大家若不洗耳恭听,岂不是太亏待他了?」



这番话根本是又一阵揶揄。



「谁说咱们没洗耳恭听了?喂,与次郎,你方才朗读的,可是《古今著闻集》?」



剑之进一脸不悦地抚弄着胡子问道。没错,听到与次郎如此回答,剑之进又语带迟疑地说道:



「果不其然。《古今著闻集》是没什么帮助的。不过,看你深谙古籍,以前是否就读过这篇东西?」



「噢,即使读过,也不记得了。不过,谁说《古今著闻集》没什么帮助?若硬要挑剔——」



「你也同意此书过于古老罢?」



这点与次郎的确同意。这回,剑之进想必又是为某桩难解案件伤神。若是如此,欲以此书佐证,这资料的确是太过时了。



「不过,剑之进,你自己不也说过,资料是不分新旧的?记得你曾言,若这类自然原理自开天辟地以来皆是永世不变,那么不分古今东西,理应都适用才是——」



当然适用,剑之进回道:



「我不过是认为这《古今著闻集》乃所谓的说话集(注:说话意指传承自古时的民间传说故事,将之集结成册即为说话集),是一册以教化众生为目的之文献,可信性或许略嫌稀薄。其中不少故事,甚至可能源自唐土或天竺。」



说话和普通的故事有何不同?正马问道。



被这么一问,剑之进也不禁双手抱胸思索了起来。



「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这问题哩——」



「这文章确实地记载了何年何月发生了什么事儿,看来并不像是纯属虚构的戏作。」



「没错。」



剑之进依旧双手抱胸地同意道。



「原来如此呀。」



正马颔首说道:



「矢作,你的意思是,这种东西写得唠唠叨叨的,所以不值采信?」



「我可没说它不值采信。」



你这家伙可真是别扭呀,正马舒展坐姿,伸直了双腿说道:



「总之,这篇东西毕竟是在迷信充斥的时代写成的。我并没有眨低信仰的意思,但倘若一切都得牵扯上神佛法力或因果报应,可就不该轻易采信了。」



这端看如何解释罢?与次郎插嘴道:



「难道你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是否属实,与记述者对这件事儿的解释毫无关系?」



喂,与次郎——揔兵卫高声说道:



「乍听之下,你这番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但照你这道理,咱们对鬼魂或妖怪跳梁的传言不就都得全盘采信了?」



「为什么?」



「突有暴雨袭来,某坟地不住鸣动,又见天现龙踪——均为某山之某神降怒于人间使然——看到这种记述,咱们读者真不知该相信几分。作者的用意,想必是为了昭告神佛灵威,故即使虚实混淆,也不以为意。但虽可能突降暴雨,但哪可能跑出什么龙来?至于坟地鸣动一项——则是虚实难判。倘若写成突如降雨,坟地鸣动,并相传天现龙踪,那么或许坟地鸣动一项,也就不至于难以采信了。倘若作者于撰文时未抛神佛信仰,是虚是实,岂不是教人难以判断?」



只能说是虚实不分罢,正马下结论道:



「总之,我国已是文明开化之国,时下的有识之士,不应再以《今昔物语集》或《宇治拾遗物语》一类古籍来充当资料佐证。笹村,我想说的是矢作奉职之处乃东京警视厅,而非奉行所。堂堂一介捕快,岂能以虚构故事充当办案参考?」



且慢,正马伸手打断了剑之进的发言。



「在下可没劝他全盘采信。再者,要说此类古籍上的记载全是胡言乱语,不足采信——未免也过于武断了点儿罢?」



「有哪儿武断了?」



「噢,姑且不论撰写此类记述的动机或用途,难道这类记载完全不具任何历史价值或资料性?以方才揔兵卫所举的例子来说,姑且不论飞龙现踪及坟地鸣动两项,至少也记载了某年某月某日降雨的史实不是?降雨这点应是毋庸置疑,难道这则记述完全算不上资料?」



「知道古时某月某日的天气,哪有什么用处?」



这些记述可没写得这么露骨,剑之进瞪向揔兵卫说道:



「尤其是与次郎找来的这册《古今著闻集》,与其他故事集相较,乃是以较为平素的简洁文体所记述的,而且不仅载有年号及地名,甚至就连体验者的出身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在下才认为……」



「亦即——由于上头写有根据渡边纲之子孙亲口叙述,便代表它值得采信?」



揔兵卫生着刚硬胡须的脸孔随着怒气不住抖动地说道:



「哼,这种东西不都是随人写的?」



「虽然此文内容,以今日的眼光看来似乎是迷信,但并不代表就是子虚乌有,甚至还应将它视为先人所留下的珍贵记录。难道你不认为,知道几百年前的天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儿?」



与次郎老老实实地附和道。



对与次郎而言,比起前去遥远异国一游,回溯往昔之旅绝对是更教人心动。故虽丝毫不怀正马那般对外游的向往,但若有机会一窥往昔,可是绝不会错过。



珍贵记录?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倘若是载有藏宝地点,或许真称得上珍贵,但蛇可长生不死的记载,是哪儿珍贵了?」



「不——当然珍贵。在下原本也以为此类故事不足采信,但此文既然记载得如此明了,难道不足以佐证的确是真有其事?」



看来,蛇果真能长生不死,剑之进下了如此结论,接着便向与次郎致谢道:



「这资料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哩。或许这下就能省了麻烦的审讯。不过,若是能再添点儿旁证就更好了。」



傍证?揔兵卫可不甘心就此罢休:



「你这是有完没完?难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非得拘泥于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不可?」



「这哪是无关痛痒?」



「当然是无关痛痒。哪管是哪册书上如何写的,这点道理不必详究陈年古籍都该知道。蛇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想不到,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揔兵卫痛斥道。



这番话的确有理——与次郎也不得不同意。虽然似乎和与次郎起初的态度略有矛盾,但不论对《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是信还是不信,这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哪管是蛇还是蜈蚣,虫鱼等畜生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俗传龟有万年寿命,但又有谁看见过哪只龟活到这岁数了?依世间常理,这类畜生的寿命皆属短暂。



当然,与次郎并无可兹证明此一常理的学识,但也认为既然这类畜生大多短命,这常理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总而言之,世上是不可能有蛇能活到这等岁数的。



不过,与次郎心底还是期望世上真有这种奇事。不,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正是出于这份殷切的渴盼,才会促使他特意去找来这则故事的。因此,对揔兵卫的一味否定,与次郎多少还是心怀抵抗。



不过。



再怎么说,蛇能活上数十年这种事儿,毕竟教人难以置信。



即使一脸怅然若失,剑之进还是奋力回嘴道:



「竟敢骂我愚蠢?这下非得告你辱官不可。」



「万万不可呀。将他这种莽夫给关进牢里,岂不是要把囚犯们给吓坏了?」



正马起身制止了两人的争执:



「好了好了,此处狭窄,不宜喧闹。涩谷,你生得粗野也就算了,别连话也说得如此下流。至于矢作,你该不会是因为上回那桩案子尝到了甜头,这回又一心想立功罢?」



正马指的案子,就是不久前那桩两国油商的杀妻案——在巡查同侪间称之为「雷球事件」的案件。



当时,一伙人也曾为了那鬼火还是妖火的真面目多所推敲。剑之进就是以那时获得的结论为契机,一举看破案情真相。事后,也因此博得了矢作一等巡查立下彪炳功绩,办案有如快刀斩乱麻的美誉。



这位名巡查抚着一撮整齐的胡须说道:



「在下在乎的,并非是否能立功。」



「那么,会是什么?」



「身为一等巡查,在下肩负官府人员之义务,非得以合理手段尽速解决此案不可。」



这义务和蛇又有什么关系?正马问道。



「你还是没触及重点。」



没错,揔兵卫也附和道。



继上回的雷球事件,这回剑之进所提出的疑问——便是这关于蛇的生命力的问题。



三日前——



剑之进邀来与次郎等三人,并向一伙人询问:



——大家可知道,蛇的寿命大抵是多长?



并暗示蛇可能十分长寿。



但长寿两字可谓十分暧昧。也不知这形容究竟是指十日,还是一年。端凭话题的内容而会有所出入。



经大伙儿一问,剑之进便回答有七十年。



倾刻间——一行人的对话便起了怪异的转变。



若是七年或八年尚且能接受,但若是七十年,可就教人难以采信了。



以理性主义者自诩的揔兵卫对这答案嗤之以鼻,正马这假洋鬼子闻言也只能耸耸肩。但与次郎却声称记得曾在哪儿读过类似记述,经过一番追溯,便找出了这册《古今著闻集》。



你这是碰上什么样的案子了?揔兵卫问道:



「捉贼与蛇的寿命长短能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如好好磨练剑术比较正经。」



「在下和你都已不是武士,无须再披挂长短双刀。如今还花工夫学习挥舞竹刀,哪能有什么用处?」



我至今仍是个武士,揔兵卫回道:



「只要骨气尚存,即便剪掉了发髻,武士依然是武士。」



「光凭骨气哪能办案?」



重要的是这里头有什么东西罢?剑之进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



「如今,有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更有电报机接收远方音讯,武士那只晓得砍砍杀杀的骨气,老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在这时代,凡事都得动脑才能解决。」



「矢作所言甚是。」



大概是害怕在西装上留下绉褶,正马端正了坐姿说道:



「欧洲的警察机关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文明国家的捕快,绝不会野蛮的以利刃威吓,或以棍棒捕人。不过。」



他们可不会在意蛇能活多久呀,话毕,正马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喂,矢作。」



「够了够了,在下已经受够你们的揶揄了。」



「我可没半点儿揶揄的意思。除了迷信传说之外,我倒曾听说过蛇可能极为长命的说法。」



原本只准备承受又一句嘲讽的剑之进,刹时露出了一脸错愕的神情。



「只要不加屠宰,龟鳖通常均能长命百岁。只要妥善饲育,便能随年岁长得硕大无朋。据说唐土或天竺,便有长到和洗衣盆一般大小的鳖。」



「噢?难、难道龟寿万年这句话,果真属实?」



与次郎语带惊讶地问道。



就连虽不知究竟学到了几分,但理应喝过点洋墨水的正马都这么说了,或许这还真是足以采信。



这下,与次郎也不由得开始兴奋了起来。



但正马的回答是,既然无人活过万年,哪有谁能确认这说法是否属实?



这么说——的确有理。



「再怎么说,万年也不过是个比喻罢了。不过,异国时有巨蟒相关的传说,放洋期间,我曾数度浏览一种名曰博物志的书刊,其中载有不少蛇类的图画,有些甚至硕大到教人误判为漂浮大洋上的巨木。这种蛇要比异国的船只都来得庞大,若没个数十年,哪可能长到这等大小?此外,亦曾听闻南洋有长达数尺之巨蛇生息。不少异邦因蛇之形象与习性,而将其视为圣物。就这点观之,或许蛇果真要比其他虫鱼禽兽要来得长寿。」



噢,这位一等巡查问道:



「看来,活个七十年应该不成问题罢?」



「这我是无法断言。但或许蛇真能活这么久。不过,为何是七十年,而不是十年或百年这类整数?」



「这乃是因为……」



「若不解释得详细点儿,要咱们怎么帮你?」



「没错。瞧你嘟嘟嚷嚷地说得这么不干不脆的,即便与次郎费神找来资料佐证,咱们的对话不还是沦为无谓清谈?」



揔兵卫也气呼呼地说道:



「你是说还不说?虽不知是真是假,就连咱们这位曾放过洋的大少爷都说蛇能活个七十年了,这下哪还需要计较与次郎找来的东西究竟是否可信?这回办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我看你就招了罢。」



生性粗犷的揔兵卫粗鲁地拍起剑之进的上臂。剑之进则是一脸嫌恶地支开了他的手。



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道:



「噢——但与次郎带来的《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似乎也不容忽视。」



「为什么?因为里头写着和你所说的七十年相差不远的六十余年?」



「并非为了这点。」



「那是为了什么?依我推测,想必是什么说出来要笑掉咱们大牙的蠢事儿罢?」



此事可是一点儿也不蠢,剑之进皱眉回道。



揔兵卫也夸张地皱起了眉头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别扭呀。总而言之,与次郎所叙述的故事虽不至于全然是创作,也绝对不是真有其事。不,作者或许是依自己所见所闻撰写的,但这部分毕竟仅是传闻不是?哪管作者是什么身分,这都不过是篇乡野奇谈罢了。」



「你怎知道这绝不是真有其事?」



「我说啊……」



这下轮到揔兵卫端正坐姿了。



「对蛇可能活个六十余年这说法,我或许还能接受。但是,剑之进你仔细想想罢。与次郎为咱们朗读的这则记述中的蛇,可是在六十余年里都不得吃喝,还『动弹不得』哩。」



「没错。」



「你认为这可能么?我说剑之进呀,俗话虽说人生短短五十载,但还是有不少老翁老妪活到七八十岁。只是人虽长寿,不吃东西还不是活不了?即便是断五谷、断十谷的修行,也不是完全不进食的。即便完全断食,至少也得喝水。若是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撑不过十日就得要活活饿死了。」



「但揔兵卫,难道你忘了蛇是会冬眠的?冬日间,蛇不是只要不吃不喝地睡顿觉就行了?」



「听你说的。但不也得先大啖一顿才能睡?」



那是熊罢?揔兵卫这么一回嘴,正马立刻打岔道:



「蛇与兽类的冬眠习性不尽相同。蛇属阴性生物,并无体温。由于无法自体内发散阳气,故只要气温下降便要感到寒冷。因此蛇的冬眠与其说是睡眠,毋宁说是假死较为恰当。」



「假死?」



「也就是暂时死亡。」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可别凭一点儿推论就贸然断定呀,正马说道:



「那可能假死个六十年?若是如此,可就是真的死了,绝无可能复生。」



「真的绝无可能?但这可是源翔的——」



「所以,咱们这位使剑的才要说,这不过是则乡野传闻罢了,根本当不了证据。看在你爱听这类故事的份上,与次郎才要找来这则东西,但有哪个傻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这种事儿?除了这种虚构故事之外,你可曾听说过蛇被封了七十年还能活命的——?」



话及至此,正马眉头深锁地望向剑之进:



「——你说是不是?」



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先是板起了脸,接着才颓丧地点了个头。



【参】



这回剑之进调查的案件,案情大致如下。



池袋村有一姓冢守之望族世家。



即便称不上第一,冢守家在这一带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即便维新后家势依然是盛况不改,看来家境颇为富裕。至于冢守这姓的由来,似乎并非某大人物所赐,而是因主屋后方有座古冢,故冠此姓。



不过,论到冢守家族成员的关系,可就有点儿复杂了。



原本的家主名曰伊佐治,在三十多年前的天保年间,便随夫人一同亡故。之后,家务便由伊佐治之弟斋七接手执掌。



冢守斋七为人寡欲耿直,虽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翁,仍备受乡亲景仰。至于其子正五郎,个性也一如父亲般踏实认真,即便遭逢改朝换代的乱世,一家男女老幼依然胼手胝足卖力干活,方能安度乱局,保家势于不衰,直至今日。



问题出在已故伊佐治之遗孤伊之助。



伊佐治亡故时,此人是个五六岁的娃儿,算算如今应已是四十好几了。



伊之助终日游手好闲。也不知是生性懒惰,还是父母双亡使他变得桀骜不驯,总之就是从没干过任何活儿。若为他安排婚事,不是因看不顺眼立刻离异,就是动辄施暴将媳妇吓走。故即使已是年逾不惑,至今仍是孓然一身。



由于养父斋七生性耿直,即使伊之助并非己出,看来应是与其子正五郎一视同仁,不至于虐待这兄长遗孤才是。



但伊之助似乎就是对此不满。



通常,这类人可能会因备受冷落而变得愤世嫉俗,于迷惘中步入歧途,但伊之助的情况却正好相反。



此人似乎认为家中之主理应为已故伊佐治,如今不过是委由早该分家迁出的弟弟代为执掌。故此动辄向斋七与正五郎父子口出不逊,坚称自己才是承袭正统血脉之家主。



冢守家并非武门,何须在意血脉是否正统?更遑论时代早已物换星移。即便叔父曾供自己衣食无虞地长大成人,此人不仅不知报恩,还动辄咄咄相逼,行状之恶劣可见一斑。



即便如此,斋七父子似乎仍未有任何抱怨,只能任凭兄长这不成材的遗孤四处为害乡里,盼其有朝一日终能理解彼等之用心良苦。



伊之助终日为非作歹。



虽不曾窃盗杀人,但平日挥金如土,饮酒无度,终日与一群恶友放纵玩乐,不仅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曾因其恶行恶状而遭捕入狱。



不论用餐乘车均恣意赖帐,施暴伤人亦有如家常便饭。



甚至曾意图染指正五郎之妻室。



一切作为令人发指,但又教人束手无策。



但这么个恶霸,却于五日前突然猝死。



据传乃颈部遭蛇咬而死。



咬死伊之助的蛇虽已逃逸无踪,但根据目击者之证词,以及遗留其体内毒物之检验结果判断,致死的应是一条蝮蛇。



咽喉遭蝮蛇使劲一咬,的确是不死也难。就连脚遭轻轻一咬,若未妥善处理,也能教人魂归西天。



若是死于蛇吻,这就是一桩意外,无须官府差人处理。



不过——



事实上,教矢作一等巡查百思不解的,正是这条蛇究竟来自何处。



「是哪儿不对劲了?」



正马褪去上衣,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狭窄的房内至为闷热。但正马这番举措想必并非为了怕热,而是出于不习惯如此穿着罢。



「难不成,你是想逮捕这条蛇?」



「开什么玩笑。」



若是想嘲弄我,我可就不说了,剑之进赌气说道。



「这哪儿是嘲弄你了?我只是觉得这实在教人难解。为何为了区区一条蛇,得劳烦你这位东京警视厅的巡查大人前往池袋这等穷乡僻壤?」



有道理,揔兵卫也附和道。



正马与揔兵卫总是如油和水般不和,唯有攻击剑之进和与次郎时意见才可能一致。



因此,剑之进常揶揄他们俩活像萨长(注:萨摩藩与长州藩,应是比喻原本敌对的两大藩国,在坂本龙马的斡旋下于一八六六年组成攻守同盟)。



「就你的叙述听来,这百姓根本是个不值一顾的混帐东西。既不孝又无礼,既不仁又不义,根本是个四处为恶的坏东西。这等恶棍,死于天谴也是理所当然罢?」



若靠天谴两字便可搪塞,社稷哪还需要警察?



「揔兵卫,你不是一向厌恶迷信?这下怎又抛开平时的儒者风范,攀附怪力乱神之说?这番话听了,还真是教人错愕呀。」



「且慢。涩谷口中的天谴,不过是个比喻。指的是凡遭狗咬马踢、掉落洞穴溺死河中等灾祸,皆非外力使然,而是受灾者自个儿遭遇的不幸。」



但案情并非如此,剑之进说道。



看来死者的死因并不自然。



死前一日——



伊之助曾因轻薄了一农家姑娘而引起争执。据传到头来,此事演变成一桩冢守家所雇用的庄稼汉悉数前来声讨的大骚动。



弄伤了未婚的姑娘,虽是恩人冢守家的正统血脉,也不可轻易纵放。再加上实在看不惯伊之助平日的为非作歹,以及他对斋七老爷的言语胁迫,庄稼汉们终于决意一同挺身反抗。



由于这场骚动的规模过于庞大,或许是接获通报,曾为地回(注:今意指往来于城乡之间销售货品维生的商人。但江户时代特指被剥夺户籍的无宿人,多以四处兜售香具或经营博奕营生。因其浪迹天涯的性质,常为负贵维持治安之奉行所等机关吸收为线民或杂役。亦作地回)的冈引(注:于奉行所之与力、同心旗下协助调查刑案或逮捕嫌犯者。平时不持十手,必要时方由奉行所派发。此职无薪可领,但可自其他管道领取零用金,同心宅邸亦常时备有供冈引食用之饭菜。性质与今日的私家侦探大致相当。「十手」指江户时代捕吏所持,用来拘捕人犯的短铁棍)——亦即前幕府时代掌有官府授与十手的百姓——也前往关切。



伊之助原本准备以惯用的威吓朦混过去,但这回的对手并非仅一、两人,光凭这招已是无法收拾。平日言行温厚的斋七眼见情况如此严重,也不得不亲自出面,便当场制服伊之助,严厉斥责了一番。



除此之外,据传还向庄稼汉们下跪致歉,并逐一支付和解金以示歉意。庄稼汉们个个对斋七心怀敬意,本就不怀任何怨恨,看在大爷的情面上,这场骚动便就此宣告平息。



这下,冈引也不得不撤手。既然骚动业已平息,如今已不再有理由将伊之助逮捕。



但伊之助依旧是忿恨难平。



虽然当时眼见情势不利于己,只得被迫保持缄默,但伊之助心思如此扭曲,当然无法接受如此结果。



伊之助的想法是——自己贵为冢守家之主,怎可听任地位于己之下的斋七训斥?况且,斋七支付庄稼汉们银两以求和解一事,亦教伊之助极为不快。冢守家的财产理应归自己所有,怎可不经自己同意便迳行使用?



此人就是如此无理取闹。



死亡前夜,伊之助召来一伙恶友豪饮,并乘酒意大发牢骚。



据传,伊之助当时曾这么说。



——世间似乎以为冢守家之所以坐拥万贯家财,乃是斋七那臭老爷还是正五郎那臭小子卖力挣来的,但实情根本不是如此。



——冢守家有一笔大隐密财产。老子曾听言有一笔永远挥霍不尽的金银财宝被藏匿某处。



——这原本是一家之主才知悉的机密。想必是在老子的爹过世后,这笔宝物教那臭老头给据为己有。而这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一文也没分给老子。



据说伊之助忿忿不平地说了这番话。



但这说法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其实,这传闻老早便已传遍这一带。



家宅后方的古冢——



这座代表一家人姓氏由来的古冢,邻近居民称之为口绳冢。



口绳,即为蛇之意。



据传任何人碰触到这宛如一座小山的古冢,便将为蛇魂所害。加上古冢又座落于冢守家的土地内,外人通常难以接近。



这座可怖的妖冢上,有座小小的祠堂。



据传祠堂内祭祀的,乃是冢守家的屋敷神(注:镇守某一宅邸或土地之土地神)。



这座祠堂的由来,似乎是颇为不祥。



不过,详情似乎没几个人知道。



也不知因谈论这由来是个禁忌,还是正确情况早因年代久远而失传。



只是,依然有冢守家的祖先曾因杀蛇而招来蛇魂作怪,或远祖曾杀了盗贼夺来财宝一类的流言悄悄流传。但此类说法均仅止于传说,无人将之视为事实。



总而言之——



这座古冢给人一股不祥的印象。似乎任何人均不敢接近,谈论起来亦是多所忌讳。



不过,有一人并不做如是想。



那就是伊之助。



——冢内藏有黄金。



伊之助如此告诉他的酒肉朋友。



毕竟是祭祀这一带首屈一指的望族家神所在地,哪可能任凭闹鬼、诅咒一类的传闻四处流传却不闻不问?因此,伊之助推测正因其中藏有黄金,因此家人才刻意散播此类传闻,意图藉此掩人耳目。



于是——



「伊之助便与五个同伙相约,于翌日——也就是五日前,攀上了那座古冢。」



「噢?」



正马惊叹道:



「竟然不相信迷信?这小憋三可真是进步呀。乡下人大多对迷信深信不疑,通常应会刻意避开这类据传闹鬼的地方才是。」



「哪有什么好佩服的?这家伙不过是利欲薰心罢了。」



与次郎说得没错,剑之进说道:



「但同行的五人似乎是惊恐不已,想到要上那种地方,便一肚子不舒服。」



人通常会趁夜晚潜入哪个地方。但对伊之助而言,这是自个儿家的土地,不必顾忌他人眼光,要攀上去何须偷偷摸摸的?因此便决意在堂堂白昼进行。



倘若是挑在入夜后,或许这些喽啰们就不敢同行了。



一伙小喽啰们便在伊之助的引领下,攀上了古冢。



上头果然有座小祠堂。



「还真有座祠堂?」



「这座祠堂在下也检查过了。」



「你也攀上了那座闹鬼的古冢?」



「那可是案发现场,当然得上去。否则案子哪办得成?」



「噢,想不到害怕妖怪,一想到亡魂就直打哆嗦的剑之进大人,这下竟然也敢攀上去。」



物心兵卫冷眼瞄向剑之进说道。



但剑之进可没把他的揶揄放在眼里,一脸严肃地继续描述:



「根据那群家伙的证词,当时祠堂的大门上着锁,上头还贴有一张纸符。」



「是张什么样的符?」



「或许可说是护符罢。一部分还残留在门上,剥落的部分则被在下当证物押收了。至今仍不知这张符是哪个寺庙或神社印制的,但上头印有某种咒文。向对此较有涉猎者请益后,方得知这种符叫做陀罗尼符。」



「不就是药研堀的老隐士常提及的那种符?」



隐居药研堀的博学隐士一白翁,在述说昔日种种故事时,的确常提及这种符。



「这张符破破烂烂的,看来年代相当久远。在祠堂外任凭风吹雨打,理应早就毁坏或掉落了才是,看来所用纸张还颇为强韧。」



「符贴在门上,可是为了将门给封住?」



但此符并非近日才封的,被与次郎这么一问,剑之进如此回答。



「并非近日才封的——何以见得?」



「噢。即使是张陈旧的纸符,也有可能是近日才贴上的。但在下曾观察门上贴有纸符的部分,至少看得出符并非近日才贴上的。不仅贴有纸符的门板未见褪色,也看不出任何变造的痕迹。看来门上至少贴了十余年了。」



「这下才教这名叫伊之助的家伙给剥下来?」



——竟然搞这种小把戏。



根据小喽啰们的供述,伊之助见状曾如此大喊。



但这群小喽啰们似乎不认为这仅是个小把戏。纸符在门上可是贴得十分牢靠,似乎是有人极力想把里头的什么给封住。



伊之助踢开祠堂前摆放的供品,接着便开始剥下纸符。但这张符却贴得牢牢的,要剥除似乎颇为不易。



「门前的确曾摆有一座三方(注:底座三面有孔,用于盛放供品的木制方盘)。大概是教伊之助给踢坏了吧,只见残骸散落一地。三方上头似乎曾供盛了神酒的酒壶与榊木(注:栽植于圣域的常绿树之总称,或用于法事的木枝)。据说冢守家之家主——正确说来应非家主,而是代理家主罢,也就是斋七老爷,每日均不忘于天明前献上供品。据说,兴建本祠堂时,冢守家曾邀来一行者,并与其立此约定。」



「这约定,可是斋七老爷立下的?」



「似乎是如此。古冢似乎是自古便有,但祠堂则是于斋七之兄伊佐治——即伊之助之父过世时兴建的,约建于三十余年前。据说原本是没有祠堂的。」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哩。」



正马说道:



「在那之前,并没有祭拜任何东西?」



「详情在下并未询问——但据说在兴建祠堂前,该处仅有一空穴。前代家主伊佐治,据说也同样是死于蛇吻——当时便认为必是受到了什么诅咒,为了避免殃及他人,才在窝上建了祠堂,以供奉蛇灵。」



果不其然,正马说道。



「怎了?」



「当初建这祠堂,就是为了掩盖那座窝罢?这不是教伊之助给猜中了?」



哪有猜中?剑之进说道:



「在下曾朝祠内窥探。只见祠堂极为狭窄,仅容得下一人入内。地板中央有座地炉,下头便是地面。地上的确有座窝穴,但虽说是个窝,大小也仅容置入一只茶箱,窝里是什么也藏不了。事实上,里头还摆了一只箱子。」



「什么样的箱子?」



「这……是一只看似道具箱的东西,但与其说是箱子,毋宁该说是一只凿空石头、再加了个盖子的龛。」



「听来还真是个怪东西。」



「没错。据传这只石箱打从有祠堂前就给摆在那窝穴里了。当然,也从没人将它给掀开过。」



任谁在妖魂肆虐的古冢顶上的一座窝中,看见这只来历不明的石箱,想必都没胆儿掀开来瞧瞧罢。



别说是掀开,据说就连这只箱子本身,都未曾有人看见过——不知何故,话及至此,剑之进突然欲言又止了起来。



怎么了?揔兵卫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这……在下方才说未曾有人看见过,但这说法似乎不尽正确。事实上——据传约七十年前,伊佐治之父,亦即伊之助的祖父,就曾掀开过这只盖子。」



「噢?当时是为何要掀开?」



「这在下也不知道。似乎当时也曾起过妖魂寻仇的怪事。」



「这位祖父也过世了?」



没错,剑之进隔了半晌方才回答。



「同样是死于蛇吻?」



「毕竟年代久远,死因就完全不明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据传这位祖父曾言,由于看见箱内有蛇,便连忙将盖子给盖了回去。」



「箱内有蛇?」



「据传——就是如此。之后,便未曾有任何人再碰触过那只石箱。此言想必不假,应是无人再碰过罢。」



「应该是罢。没事何必碰它?」



「没错。正马曾揶揄乡下人多对迷信深信不疑,即便对迷信不全盘采信者,理应也不会上这种气氛骇人的地方才是。毕竟去了也没什么好处。再加上先代家主伊佐治,也曾为了印证此一传说而殒命。当时不是表示要去瞧瞧箱内盛了什么,但尚未瞧见便丢了性命?且据传此人又是死于蛇吻。众人见状,便决意兴建祠堂,供奉蛇灵。而斋七等人对此蛇灵极为畏惧,故每日均不忘献供,经年不辍。」



正马两手抱胸地沉思了半晌。



「喂,矢作。」



「怎么了?」



「这回该不会也是……?」



「正是如此。破门而入的伊之助步入祠堂,一发现石箱便直嚷嚷:『找着了,找着了!』并将盖子给掀了开来。这下——」



里头可有什么东西?



「石箱中果真有蛇。据说,当时伊之助蹲下身子朝箱内窥探,那条蛇便朝其猛然袭来,刹时咬上了伊之助的咽喉。遭蛇咬后,伊之助发出一声短促哀号,旋即朝祠堂前仰身一倒,不出多久便断了气。」



且慢,这下轮到揔兵卫开口打岔。



但只说了声且慢,便没再吭声了。



「门上不是贴了张纸符么?」



「没错。若斋七老爷所言不假,这张符是三十余年前贴上的。方才也曾说过,这张纸符在下也曾审慎检视,看来的确是至少贴了十年以上。看来斋七老爷的证词并无任何不妥。」



且慢,这下揔兵卫再次打岔道:



「这只石箱与盖子之间,是否有任何缝隙?」



「并无任何缝隙。在下也曾亲手将盖子给盖回去。由于盖子也是石头凿成的,盖上后的确不留任何缝隙。此外,盖子本身也是沉甸甸的,即便碰上地震,也绝无可能松脱。」



「盖子是何时盖上的?」



「若传言足堪采信,应是七十年前盖上的。」



原来如此——



难怪你要问咱们蛇是否活得了七十年,揔兵卫高声喊道:



「不过,剑之进,这未免也太离奇了罢?」



「确实——是极不寻常。伊之助的确是教蛇给咬死的。一如正马所言,这的确是桩意外。不过,石箱内有蛇这点,实在是太离奇了。」



真有人可能遭密封于石箱中七十年的蛇给咬死——?



此事的确离奇。也难怪剑之进如此困惑。



「在下完全不知此事该作何解释。」



剑之进以孱弱的语调说道。



「不知该作何解释?这种事还能怎么解释?」



「难道只要记下一恶徒惨遭蛇咬殒命,此案便有了交代——?」



「即使无法交代又如何?噢,除此之外,还能如何交代?哪管咬他的是条多么离奇的妖蛇,只要是遭蛇咬而死,这就是一桩意外。凶手可是条蛇呀,堂堂一介巡查,何必教区区一条蛇搞得如此困扰?」



「且慢。这伊之助广为村众所嫌恶,不仅对冢守一家而言是个眼中钉,庄稼汉们对其也是恨之入骨,生前想必曾教许多人敬而远之。即便是与其一同去扰乱古冢的狐群狗党,也并非因仰慕其人望而宁为跟班,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想必从没将伊之助视为同伙罢。」



真是不懂,正马说道。



「哪里不懂了?」



「大家想想。依此状况判断,欲将伊之助除之而后快者,想必是为数甚众。」



「你认为——他是遭人杀害的?」



「看来是不无可能。」



「但凶手可是条蛇呀。」



「的确是条蛇。但难道不可能是有人握蛇藏身其中,乘机将蛇朝他的颈子——」



剑之进佯装手握蛇头,朝与次郎的颈子一凑。



「如此一来,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凶杀了。大家说是不是?」



若是如此,的确就成了桩凶杀案了。



「若是凶杀,便有凶手。哪能含糊办案,轻易纵放?」



「煞是有理——」



否则的确是难以解释,剑之进这位一等巡查一脸愤慨地说道:



「古冢上净是裸土,几乎是寸草不生。若有蛇爬上来,要发现根本是轻而易举。再者,若伊之助遭咬的部位是脚,尚不难解释,但被咬着的却是颈子,未免也太不自然了。难不成是蹲下身子时,恰好碰上这条蛇的?」



这未免过于凑巧。



不过,如此说来——



「若假设案情并非如此——那么,便只能相信众人之证词,的确有蛇藏身石箱之内。根据遗骸与案发现场之调查结果,这的确是最自然的结论。但若是如此……」



便代表这条蛇的确是在密闭的石箱中活了七十年——



剑之进停顿了半晌,才又开口为这番议论作结:



「倘若蛇真能不吃不喝地存活七十年——那么此案便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但若蛇之生命不可能如此强韧……」



那么,就得找出真凶了——剑之进下了如此结论。



【肆】



这天,一白翁的神态稍稍异于往常。



虽然如此,其他三人似乎没察觉出什么异状,或许仅有与次郎如此觉得。



——似乎有那么点儿心神不宁。



与次郎如此感觉。



即便如此,老人也并不显得焦虑。神态依旧是一副翩翩飒爽又泰然自若,说起话来依然是语气玄妙却又趣味盎然。



若硬要说老人有哪儿与往日不同。



与次郎认为——或许是眼神添了几许光辉罢。



一行人再度来到药研堀,造访这栋位于九十九庵庭院内的小屋。



这儿是与次郎一行四人最喜欢的地方。开敞的拉门外,可以望见一片艳蓝的绣球花,小夜可能就在那丛绣球花的叶荫下。



这位负责照料老人起居,干起活来十分勤快的姑娘,方才还在为绣球花浇水。



老隐士觉得如何?揔兵卫问道:



「原本咱们也以为是一派胡言,但越听越感到离奇,看来剑之进怀疑其中有怪,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怀疑其中有怪?」



一白翁搔了搔剃得极短的白发问道:



「——各位难不成是推测,可能是村里的某人杀害了这伊之助?」



不——剑之进率先否定道:



「此三人并未亲赴现场。仅有本官曾前往该地,也曾面会村人及斋七、正五郎父子。坦白说,当时在下的感想是……」



是何感想?老人面带微笑地问道。



「噢,就是这些人绝非杀人凶手。个个态度和蔼恭谦,悉数是善良百姓。」



岂可以第一印象论断?正马说道:



「你这根本是先入为主。或许你这下要嫌我唠叨,但你毕竟是个巡查,而不是个同心。近代的犯罪调查,绝不可以义理人情为之。首先,必须得找着证据。非得找出一连串证据,方能还原真相,依法量刑。」



不过,法理不也是以正义为依归?老人说道:



「老夫毋宁期望支持正义者并非权力,而是人情。」



「此言当然有理,但老隐士……」



「警察既为执法者,老夫也期望巡查大人多为深谙人情之仁者。就此点而言,矢作先生不失为一位好巡查。想必矢作先生之所以认为村众中并无凶手,应是凭直觉所下的判断罢?」



「与其说是直觉,或许诚如正马所言,凭的是第一眼印象罢?」



凭印象也无任何不妥,一白翁笑道:



「俗话说人性本恶,但世间也并非如此凶险。虽说人心险恶,但世上其实也有不少善人罢?」



不过,老隐士,揔兵卫探出身子问道:



「那么,难道真是蛇……?」



蛇怨念极深——老人打断了相貌粗鲁、一脸胡须的揔兵卫说道。



「怨念极深?」



「是的。或许各位认为这等畜生理应无念,这说法不过是个迷信。但不分古今东西,打从远古时期,蛇便广为人所膜拜。理由则是形形色色。」



诸如——蛇会蜕皮,老人说道。



「噢,的确会蜕皮,但这有何稀奇?」



「有一种神仙,名曰尸解仙。」



「噢?」



「据传此仙可蜕去旧躯重生。」



「重生?」



与次郎问道,就着跪姿往前挪了几步。



「是的。这也算是长生不老罢。依老夫之见,这传说或许是自蜕皮衍生而来。部分爬虫可抛弃衰老躯壳汰换躯体,此习性虽非重生,但看在古人眼里便等同于新生,也可能因此认为藉由反覆汰换躯体,便可保永生不死。亦即,对古人而言,蛇是能死而复生的不死之身。」



「原来如此。不过……」



这老夫也了解,老人打断正马的话说道:



「故此,与蛇相关之传说可谓多不胜数。蛇以虫、鼠、鸟等嗜食谷物之害虫为食,属益虫之一种。或许是为了劝人切勿杀蛇,因而杜撰出某些传说。」



「噢,的确有理。」



正马恍然大悟地说道。



「即便劝人见蛇勿杀,但其形貌毕竟令人望而生畏,多数人见之,应会感觉不快才是。」



的确,应是没几个人喜欢蛇才是。



「难怪俗话说厌之如蛇蝎,妇孺对蛇尤其厌恶。」



况且,蛇还带毒。



「不过虽看似凶恶,蛇其实是生性温顺。除捕食之外,并不好攻击。除非是人主动袭之——噢,或许也可能是不经意踩着或踢着,否则蛇并不会主动咬人。但多数人见蛇扭身爬出,通常会被吓得惊惶失措,在这种情况下,人便有可能遭袭。」



有理有理,这下轮到揔兵卫恍然大悟了:



「畜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姑且不论狼或熊等习于掳人吞食的猛兽,即便是生性再狰狞的畜生,也不喜做无谓攻击或杀生。」



没错没错,老人一脸笑意地颔首说道:



「总而言之,要取蛇性命并非易事。不仅生命力强,还生性执拗、怨念极深,再加上冬眠与脱皮等习性,赋予人不老不死之印象。若是个生性执拗的不死之身,便代表其世世代代均可寻仇。因此,才有了招惹蛇可能祸殃末代的传说。」



「有理。古人的确可能如此推论。」



「除此之外——亦相传若须杀蛇,必应断其气。」



「必应断其气——此言应作何解?」



与次郎问道。



一如文意,一白翁回答:



「老夫曾周游诸国,广搜形形色色的故事,对此倒是知之甚详。例如……」



一白翁自壁龛旁一只书箱中,取出一册看似帐簿般的记事簿。



「让老夫瞧瞧。口绳蛇蟒相关迷信——老夫这就为各位朗读一番。噢,蛇执念甚深,故若斩杀时未断其气,其灵必将肆虐——北自奥州(注:日本古国陆奥国之别称,疆域涵括今日本东北部之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等地。又作陆州。「艺州」为日本古国安艺国之别称,位于今广岛县西部),南至艺州,此说几可谓遍及全国。除此之外,各国均有蛇灵寻仇、招来灾祸之说,故常言欲杀蛇,必须确实取其性命;未断其气,必将化为妖孽或死而复生。」



「怎说会死而复生?」



「噢,或许正是基于老夫先前提及的理由。肥后(注:日本古国名,「肥后」疆域大致为今日之熊本县。「骏河」疆域约为今静冈县大井川左岸,又作骏州。「相模」位于今神奈川县内,又作相州)一带相传蛇魂宿于其尾,故杀蛇时应将其尾压溃。骏河一带亦有类似传说。依老夫推测——古人应是见到即便斩其首,蛇身仍能蠕动,方有此说。」



的确,即便遭斩首,蛇或鱼仍能活动好一阵。看来,这说法应是形容其生命力极为旺盛之譬喻,老人说道:



「此类传说,想必是起源于蛇执拗的生性。相模一带甚至相传——蛇死后,仍可凭怨念活动其驱。」



凭怨念活动其躯?



若是如此,的确骇人。



「越中则相传,杀蛇时,务必将之斩成三截。房总(注:「越中」疆域同今之富山县。「房总」为日本古时安房国、下总国、上总国之总称)亦有杀蛇后,不管弃尸多远,蛇都将回返寻仇之说。至于最为离奇的妖魔传说则是——想必与次郎先生亦曾听闻,就是铃木正三所著之《因果物语》中,与蛇相关的诸篇故事。」



关于该书,在下所知无多,与次郎回答:



「是否就是那有平假名与片假名两版之——?」



「没错。该书载有多篇诸如死时心怀怨念之僧侣幻化为蛇、或嫉妒成性的女子化为蛇身等故事。生性执著者大多说变为蛇。佛说系念无量劫,执着乃难以计量之重大罪业。如此看来,蛇被视为邪恶化身之场合可谓不胜枚举——但就现实而言,蛇毕竟为益虫,因此仍广为人所膜拜。故亦有蛇乃水神化身、神之御先(注:或作御前,指受神明差遣,充任神之使者的动物)、毗沙门天或弁财天之召使、乃至金神化身诸说,劝人绝不可杀之。」



「金神化身?」



与次郎倒是听说蛇对金气避之唯恐不及。



蛇畏惧的是铁气,老人说道:



「铁气泛指金属。金神之金,指的则是财产。某些地方甚至有人为蛇咬必将致富、或地下藏蛇则家势必旺之说。」



遭蛇咬不是会要人命么?揔兵卫纳闷地问道。正马则澄清并非所有蛇类均具毒性:



「蛇似乎以不具毒性者居多,敢问老隐士是否如此?」



诚如正马先生所言,一白翁回答:



「蝮蛇或南国之饭匙倩等蛇,的确带有致命剧毒,但具毒性之蛇种甚少。虽令人望而生畏,然多数蛇实属无害,反而对人有益。想必欲杀蛇必断其气之说,实为劝人切勿杀蛇之反喻。尤其是窝身家中的蛇,万万不可杀。」



「窝、窝身家中的蛇,不是反而该杀么?」



揔兵卫纳闷地质疑道:



「教这种东西潜入屋内,岂不要引起一阵骚动?」



「噢,与其说屋内,或许该说是土地之内较为妥当。此言之本意,乃现身家屋周遭或耕地之内的蛇绝不该杀,反应将之视为家神。杀之可能导致家破人亡、或家道中落,任其存活,反能成镇家之宝。」



「镇家之宝——?」



「没错。毕竟蛇乃金神,某些地方甚至视其为仓库之主。勿忘蛇虽好盗食仓中囤米,但亦好捕食耗子。」



「原来如此。」



总而言之,言下之意乃见蛇绝不该杀?与次郎心想。看来正如老人所言,杀蛇须断其气之说,实乃不可杀蛇之反喻。



不过,老隐士——剑之进打岔道:



「听了这么多与蛇相关的有趣故事,但关于蛇乃不死之身、至为长寿之说——」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老人挥舞着皱纹满布的削瘦手掌说道:



「蛇蟒多被视为神秘、或具神性之生灵,故常与禁忌有所连系。此外,基于其褪皮与冬眠之习性,亦常被视为不死之身。听闻老夫的叙述,各位对此应已有所理解了。是不是?」



是的,四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么,方才提及之《因果物语》中,也有如下故事。相传此事发生于上总国(注:日本古国名,位于今千叶县中部)——一一名曰左卫门四郎者,于田圃中见一雉鸡为蛇所捕。眼见雉鸡即将为蛇所噬,左卫门四郎便将蛇自雉鸡身上剥离——不过,这绝非一则雉鸡遇人解围,图谋报恩的故事。左卫门四郎救出雉鸡后,却将之携回家中,烹煮而食。」



「此人将雉鸡给吃了?」



「没错,还不忘邀来邻家友人分食。」



「救了只雉鸡,却将它给吃了?」



「可见左卫门四郎此举并非为雉鸡解危,不过是抢夺蛇之猎物罢了。」



真是个龌龊的家伙呀,正马说道,傻瓜,任谁都会这么做罢。揔兵卫驳斥道:



「这哪是抢夺?强者原本就有夺取猎物之权利,不是么?」



「没错,这本是理所当然。但此举却引来该蛇上门追讨。」



噢?揔兵卫惊呼道:



「解救雉鸡时竟然没将蛇给杀了?这家伙还真是糊涂呀。」



「甭傻了,别说是杀,根本连打也没打一记。通常遇上这种情况,谁会打算将蛇给杀了?」



这下轮到正马反击了:



「如此一来,不就成了无谓杀生?若目的仅是夺取那雉鸡,又何须杀那条蛇?」



「没错,常人只会剥离缠在雉鸡身上的蛇,朝一旁一抛,事情便告结束。但此举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什么样的后果?」



「见猎物遭夺,便紧追其后极力追讨,本身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老夫认为就畜生的习性推论,这举措并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



「这推论——的确有理。」



「当时,众人眼见蛇自悬挂烹煮雉鸡的汤锅之自在钩攀爬而下。宾客纷纷惊慌逃窜,左卫门四郎则是怒不可抑,便将这条蛇给杀了。」



「这下终于将蛇给杀了?」



揔兵卫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错。接下来的情节,可就像出怪谈了。杀了蛇后,左卫门四郎打算开始享用烹煮好了的雉鸡,此时,蛇竟然再度现身,还紧缠其腹不放。」



「这蛇是死、死而复生么?」



「噢,这文中并未详述,仅言及蛇再度现身。这下,左卫门四郎又以镰刀斩之。但哪管斩了几回,均见蛇一再现身。」



「可是未断其气使然?」



「或许是罢。但与其说是不可思议,毋宁该说这本是蛇的生性。蛇之生命力如此强韧,欲断其气绝非易事。这下为了永除后患,左卫门四郎便将蛇抛入锅中,同雉鸡一并烹煮——」



此人可真是个豪杰呀,剑之进骜呼道。



据说蛇肉可是道鲜美滋补的珍馐哩,揔兵卫揶揄道。



「若事情就此结束,便成了一则寻常的豪杰奇谭。但到头来,这左卫门四郎——还是教蛇给绞死了。」



「这回真的死、死而复生了?抑或是化为蛇灵寻仇?」



剑之进惊慌失措地问道。这巡查还真是胆小如鼠。



文中并未提及究竟是死而复生、抑或是化为蛇灵寻仇,一白翁斩钉截铁地回答:



「仅记载此人为蛇所绞杀。」



「是否可能——蛇其实不只一条?」



「若此则记述属实,想必应是不只一条才是。」



言及至此,一白翁环视了四人半晌,方才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或许因与蛇起了多次冲突,左卫门四郎也变得敏感起来。看到蛇一再现身,便可能反应过度。稍早老夫不也曾提及,蛇若遇袭必极力反击?到头来,左卫门四郎就这么丧了命。有趣的是,据传左卫门四郎死后,坟前众多蛇蟒聚集,久久不散——本篇记述便就此结束。由众蛇聚集可见,蛇并非仅有一条,而是为数众多,想必是来自同一族群罢。由此看来,一再现身的,的确不是同一条蛇。」



「敢问——这代表什么?」



「代表本篇记述中,并无任何光怪陆离之情事。」



「看来——的确是如此。」



上门追讨猎物。



难以断其性命。



遇袭则极力反击。



这些都是蛇的习性,的确是无任何光怪陆离之处。



不过,若将上述习性对照各种与蛇相关的迷信,听来可就像则光怪陆离的怪谈了。



不知各位是否明白了?一白翁问道。



与次郎感觉自己几乎是明白了——但似乎总是有哪儿还参不大透。其他人则是一脸迷惑地直发愣。



好,老人说道:



「容老夫再为各位叙述一则。」



老人端正坐姿,开始说起了另一则异事:



「此故事传自武藏(注:日本古国名,疆域涵括今埼玉县、神奈川县之一部与东京都之大部分区域)之东某一穷乡僻壤。某村为迎稻荷神兴建神社,掘地时竟掘出一条长约一丈的大蛇,引来村中孩儿群聚观之。孩儿虽无邪念,但毕竟天性残酷,将蛇捕获置于石上,以小刀斩成多截,每截约两三寸,并以竹刺串之把玩——」



还真是野蛮呀,正马蹙眉说道。



不不,干这种事儿,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揔兵卫却理直气壮地为这行为撑腰。



「把蛇斩成几截、划破青娃肚子这种事儿,咱们从前干的可多了。与次郎,你说是不是?」



两人虽是同乡,但并不代表就干过同样的坏事儿。不过,与次郎也不是没有这类回忆。



「唉,记得许久前——久得似乎都记不清了,自己似乎也干过这类残酷的事儿。不过,倘若干这种事儿会引来妖魂寻仇,世上许多孩儿不就无缘长大成人了?」



「这倒是有理。瞧瞧我,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这把岁数?」



鬼魅真该把涩谷给害死,才算造福人间哩。正马骂道:



「竟然任凭你这野蛮的家伙遗害人间。」



「少啰唆。那么,这伙将蛇碎尸万段的孩儿,想必也同我一样,没碰上什么灾祸罢?」



「没错。」



「可是因为他们断了那条蛇的气?」



听到剑之进这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老人不由得垂下眉稍。



「应是与此无关。若硬要解释,老夫毋宁认为,是因孩儿心中未怀邪念使然。」



「邪念?」



「是的。孩儿们有此举措,不过是图个好玩,但成人可就不同了。先前提及的左卫门四郎,即便无心为恶,但毕竟知道蛇极易记仇,或许见蛇现身,一股恐惧便油然而生,更何况这回又多了几分心虚,后果当然更是严重。」



老人几度颔首,复又说道:



「当时,村长于一旁目睹孩儿们的残酷游戏,甚感惊恐。毕竟蛇乃神明召使,而此蛇现身之处,又是预定兴建稻荷神社之神域。如此一来,后果怎么了得?」



没办法,剑之进说道:



「在下若目睹此事,只怕也要如此担忧。」



「不过,这村里的孩儿全都无恙不是?」



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



「的确是悉数无恙。但这蛇灵——却在村长那头现身了。」



「为什么?这村长什么坏事也没干呀。」



「虽未曾为恶,但毕竟心怀恐惧。当天深夜,村长发现一条长约一丈的蛇现身自己枕边。惊吓之余,村长连忙唤人助其驱蛇——但其他人却连个蛇影也没见着。」



「是幻觉么?应是——魔由心生所产生的幻觉罢?」



「不不,正马先生,即便是幻觉,这也是一桩如假包换的妖魂寻仇。事后,村长便开始卧病不起。」



「就这么死了?」



命是保住了,老人立刻回答:



「据说请来大夫诊治,又略事养生,后来便康复了。」



「看来——若仅止于目睹,受摧残的程度便较为轻微罢?」



与次郎如此推论。



不过,妖魂并非霉菌,老人说道:



「其所产生的影响,无法平仅是看见与实际碰触这程度差异来判断。老夫毋宁认为,村长之所以得以痊愈,乃是因看见孩儿悉数无恙使然。」



「看见孩儿无恙,发现自己不过是白担心了?」



「不不,乃是因村长放下了心。看见孩儿们杀蛇,村长担心的并非一己之安危,而是担忧全村为此遭逢灾厄、或孩儿们为此惹祸上身。由于思绪过于紧绷,便对上了蛇所发散的气。村长的忧心并非出于私欲,亦非出于悔恨邪念的焦虑,因此一旦发现全村平安无事,便认为蛇的怒气应已平息,妖魔所降临的病痛便就此不药而愈。总而言之——」



妖魂寻仇,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怎样一回事儿?」



「妖魂这东西,并非随妖物所发出之意志,而是随接收者之心境而生的。」



「噢。」



揔兵卫两手抱胸地应了一声。正马磨搓着自己的下巴。剑之进歪扭起蓄在嘴上的胡须。与次郎则是一脸恍然大悟地感叹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这就是文化。」



老人继续说道。闻言,三人一脸不解。



「举例而言,倘若在不认为蛇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文化之下的某人杀了蛇,过没多久又见到同样的蛇现身,仅会认为这不过是另一条蛇。即便认为是和自己杀的同一条蛇,也仅会当成是自己未断其气。但生长于视蛇为生性执拗、难断其命的神秘生物之国度者,便不会做如是想,而会认为是这条蛇死而复生,要不就是同一族群之其他成员为同类寻仇。与妖魂或诅咒相关之传说,便是自这类推论衍生而出的。」



从三人的神情看来,似乎是在佯装自己听懂了——虽不知他们是否真懂,老人面带微笑地继续说道:



「再举个例。现在若捕条蛇来,将之钉于屋顶内侧。蛇命难断,想必不会立刻断气——但想必十之八九,不出数日便将死亡。要活个六十余年,机率绝对是近乎零。」



「这可是——?」



「这不是《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么?如此听来,老隐士似乎也不认为这记述属实?」



「那倒未必。自然原理的确是恒久不变,但除原理之外,世上仍有其他种种道理,世间便是由各种道理组合而成的。有时某些组合,可能产生令人难以想象的后果。常人视其为偶然,实际上虽是偶然,但若湿度、气温等种种条件完备——亦即在诸多偶然累积之下,此蛇于假死状态下存活数十年,或许的确是不无可能。」



「果真可能?」



「仅能说是或许可能,但可能性也仅是千中有一、甚至万中有一。因此,古时的源翔,或许不过是碰巧遇上此类稀有巧合之一。只不过,问题出在对象是条蛇。」



「噢,因蛇生性执拗,难断其命——?」



「没错。有此说法为前提,后人便以如此观点解释此事。若对象是匹牛或马,即便曾有如此前例,也不至于被视为特例罢。」



的确有理,剑之进仰天感叹道:



「诚如老隐士所言,倘若对象非蛇——后人应不至于如此解读。即便曾有相同前例——想必亦是如此。」



「人既见过真实的蛇,亦知悉蛇于文化传承中之风貌。若仅凭其中一方论断,未免有过于武断之嫌——」



不过,剑之进先生,一白翁弓起背说道。



「是。」



「蛇绝无可能于密闭石箱中存活数十年。或许真有此类罕见的案例,但逢此境况,蛇即便还活着,想必也仅是一息尚存。理应不至于见人掀盖,便猛然咬人一口才是。」



想想的确是如此。



与次郎仅一味纳闷蛇是否可历经如此年月依然存活,但依常理推论,即便真能存活,恐怕也已是气若游丝。《古今著闻集》这则记述的作者,也仅惊叹此蛇竟可以如此长寿,并未提及其事后是否可正常活动。



与次郎猜想,《古今著闻集》中那条蛇,想必是为人发现后不久便告殒命。倘若事后依然存活,应不至于毫无事后叙述才是。



至于今回这桩案子。



或许那蛇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上这么一口也不无可能。但根据目击者的供词,那蛇在咬了伊之助后,便告逃逸无纵。



不过,在矢作一等巡查的指挥下,此地已经过详尽搜索,却未发现任何蛇尸。



「如、如此说来,代表这应是桩凶杀案——」



不不,没等剑之进把话说完,老人便打了个岔说道:



「先生不也宣称,村众们看来丝毫不似杀人狂徒?即便石箱中原本无蛇,仅凭此假设便怀疑村众,似乎有欠周延。」



「但若非如此,此案应如何解释?」



「此案——应是妖魂寻仇所致。」



一白翁断言道。



「妖、妖魂寻仇——?」



但老隐士——正马说道:



「这推论绝非解决之道。总不能教矢作在调书上写下『此案乃妖魂寻仇所致,绝非自然天理所能解』罢?」



不不,老夫并非此意,老人摇头回道:



「方才老夫亦曾言及,妖魂寻仇并非超乎自然天理,乃理所当然之现象。人将之定义为妖魂寻仇,乃文化使然。相传踏足该蛇冢便将为妖魂所扰,某人意图毁之,并因此死于蛇吻——这难道不是如假包换的妖魂寻仇?」



「噢,不过……」



如此一来——不就教人一筹莫展了?



与次郎与三人逐一面面相觑。



蛇绝无可能于密闭石箱中存活数十年。



意即,石箱内原本可能无蛇。



但此案绝非凶杀。



不应怀疑村众。



那么……



难道仅能推论成妖魂寻仇——?



「至于口绳冢上那座祠堂——」



老人的语气突然和缓起来:



「那古冢的确是近乎寸草不生。诚如正马先生所言,若有蛇爬近,理应看得清清楚楚才是。」



「这是当然。即便是跑来一只耗子,也绝对是无所遁形。毕竟事发时间并非黑夜,而是村众仍于田圃忙于耕作的堂堂白昼。按常理,死者应能在遭咬前发现蛇踪才是。」



老夫了解,老夫了解,老人颔首说道:



「亦即,那蛇若非原本就窝身石箱中,就是某人为陷害死者,刻意于事前置于箱内——是不是?但倘若真是蓄意行凶,此人亦无可能于事前将蛇置入。因为伊之助决意破坏古冢的时间乃前日深夜,不,说是黎明时分毋宁较为恰当。实际登上古冢的时间,则是天明之后。若此凶嫌欲于事前预设陷阱,时间上恐怕是——」



虽不至于完全赶不上,但至少是极为困难,剑之进说道:



「再者,祠堂内外亦不见曾有人出入之痕迹。看来此推论应是无法成立。」



「尤其是祠堂门上,还牢牢贴有一张三十数年前蘸上的纸符。如此看来,此门的确未曾有人开过。是不是?」



按理是没有,剑之进满脸确信地回答道:



「一如老隐士所言,纸符应是贴于数十年前,案发当日才教伊之助给撕毁。其遗骸指尖尚留有纸符碎片,可兹佐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闻言,老人再度颔首。



但看在与次郎眼中,老人这模样似乎显得有几分开怀。



「由此可见,事前未曾有人进入祠堂。再者——祠堂窝中那只石箱又是牢牢密盖,毫无缝隙,依理,蛇应是无法自力出入。」



「没错。那只盖子沉甸甸的,或许就连孩儿也无法独力掀起。噢,在下当然也曾检视过石箱内侧,并未发现任何裂痕破孔。若覆以箱盖,蛇是绝无可能钻入的。」



「毫无可能钻入?」



「是的,除非有人掀开箱盖,否则蛇绝无可能自行钻入。因此在下方才……」



老人伸手打断了他这番话,说道:



「不过——剑之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