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姝眸光微黯，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恨意：“我河东裴氏一门，世代忠良。家父裴宽，曾任范阳节度使，正是安禄山前任。任内颇多建树，深得军心民心。也因此早早便察觉了安禄山拥兵自重结交宵小的不臣之心，曾数次密奏圣人，提请防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过，指节微微泛白：“然而，奏疏皆被李林甫扣下，反遭其构陷。安禄山更是罗织罪名，诬告家父勾结突厥，意图不轨。圣人竟轻然采信。天宝三载，家父被革职查办，押解回京途中竟‘意外’坠崖身亡。”

她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刻骨冰寒：“我裴氏一族也因此备受打压，子弟离散。所谓暂居平康坊，不过是避祸藏身，暗中查证罢了。‘星枢’之中，多有如我一般，与安禄山、李林甫有血海深仇，或心系社稷不忍见天下大乱之辈。”

陆栖砚心中震撼，未曾想裴姝身后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仇国恨。他父亲陆玄之死，与裴宽之遭遇，何其相似，皆因洞悉奸佞而遭反噬！

“所以，裴娘子组建‘星枢’，是为复仇，也为清君侧？”

“复仇？”裴姝轻轻摇头，眼中却燃着更为炽烈的火焰，“不止。个人恩怨，在家国天下面前，微不足道。我所求者，乃阻止一场必将席卷四海荼毒苍生的浩劫，安禄山之祸，绝非他一己之贪念，乃朝纲败坏、边镇坐大、君臣猜忌积弊之总爆发，若不斩断祸根，即便除去一个安禄山，亦有后来者！”

她看向陆栖砚，目光灼灼：“你父亲陆玄先生，当年所作《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深得圣心，常被召入宫中。他定然是在宫中目睹或听闻了某些足以证明安禄山野心的关键证据，才招致杀身之祸。那幅绝笔画像，只是其中之一，或许并非全部。”

陆栖砚脑中嗡鸣，父亲临终前破碎的言语，模糊的暗示，与裴姝的话交织碰撞：“娘子是说，家父可能……还留下了别的什么？”

“极有可能。”裴姝肯定道，“安禄山和李林甫如此急于除掉你，固然因你听到了机密，画技惊人，更可能因为他们怀疑你父亲将更致命的东西交给了你，或是只有你才能解开某个秘密。那支笔中的丝帛，或许只是钥匙，而非全部。”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长安城灰蓝色的天空：“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找到你父亲真正想留下的东西。那可能是瓦解安禄山阴谋、甚至扳倒李林甫的关键！”

陆栖砚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压力，却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自心底升起。父亲的冤屈、裴姝的家仇、乃至天下的兴亡，似乎都系于他一身。

“我该从何入手？”

裴姝转身，目光沉静而锐利：“重回起点。从你父亲当年在宫中的活动，从他最后接触的人，从他那些未被搜走的画作遗物中寻找线索。我会动用星枢全部力量助你。而第一步……”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需要潜入一次陆家老宅。那里或许还留着你父亲未曾带走的秘密。”

陆家老宅，自陆玄死后，已被查封多年，那是一片被遗忘的禁忌之地，亦是陆栖砚心中不愿触碰的伤疤。如今，真相如迷雾笼罩，唯有孤注一掷，潜入旧日禁地，方能窥见深渊微光。

老宅位于永崇坊东南隅，毗邻皇城，本是极好的位置。自陆玄获罪后，宅邸被查封，仆从散尽，昔日丹青誉满京华的府第，如今只余一片死寂荒凉。高墙朱漆剥落，门楣上贴着早已泛黄破损的封条，在夜风中发出窸窣碎响，如同鬼魅低语。

子夜时分，坊间静寂。两道黑影如同轻烟般掠过坊墙，悄无声息地落在老宅后院外的巷弄里。正是陆栖砚与裴姝。两人皆是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

裴姝打了个手势，示意陆栖砚稍候。她凝神细听片刻，又仔细观察了周围环境，尤其是墙头檐角等可能设有暗哨之处，确认并无埋伏，才低声道：“封条是旧的，近期应无人来过。但仍需万分小心。”

陆栖砚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高墙，心中五味杂陈。这里曾是他的家，满载童年与父亲的回忆，如今却成了需要潜入的险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

裴姝身形一展，如狸猫般轻巧攀上墙头，观察院内片刻，方才垂下一条飞爪百练索。陆栖砚紧随其后，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入荒草丛生的后院。

院内景象凄清破败。亭台楼阁蛛网密布，池塘干涸见底，只剩下龟裂的淤泥和枯死的残荷。夜风吹过，空荡的廊庑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凭借陆栖砚的记忆，父亲的书房和画室位于宅邸东侧。两人屏息凝神，借着月光和阴影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东院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