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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不得已

第一百七十四章:不得已

她将话说的如此隐晦而刻意小心,他又岂会听不明白?不过心中早已有了分寸,知道那个人在她心里有着什么样的分量和位置,而他的所在,是自己此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度,世人顶礼膜拜的神一般的完人,彼此之间的悬殊宛若天堑。

所以不会有重重的失落,只是禁不住会有一些惆怅和感怀。

他喝了几杯茶,索性摊开手脚仰面躺在露台的茵席之上,睁眼静静看着头顶青天。

雨过后,江水平静,天色澄净如此,樱花明媚如此。

两人一时间沉默无声,他忽然轻轻开口道:“我自小就被送到冼家军中历练,八岁时得知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悲伤。现在也想不起来,那时候到底哭了没哭?只是那一天一直记在我心里,后来才慢慢知道,那是预示着此后的人生,我只有归途却没有来处了。我母亲生前还给我订过一门亲事,信物和庚帖都是她去世之后让人带给我的。两年前我告假,履约回去跟她成了亲。可是我从来没跟女子打过交道,就连说话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对方觉得高兴,觉得好。于是回来之后,便听说她生了病,一直没见好。其中我也托人给她捎过银子,还有一些补品。但是都没用,她跟我今生就只见了一次,新婚洞房时我还喝醉了人事不省。我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应该是她命中的劫数――”

青鸾从未听他提及过此事,当下亦深感愕然与遗憾:“这么年轻,是得了什么病,竟无法治愈了?”

陈霸先再添几分苦笑,摇头道:“我回去治丧时也问过她家人,想知道她到底患了什么病症?可是都告诉我,她从小身体便很好,几乎连药都没吃过。那么,便是我天生命里带了煞气吧?因为跟我成了亲拜了堂,所以连累她无端丢了自己的性命。”

“怎么能这么说?人生病便有缘由,我从来不信所谓的煞气克人这样的事情。”

“要说以前我也不信,可是世事又哪有这么凑巧?我出生时父亲便去世了,后来又是母亲,再后来又是她……我这样的人,似乎更应该离群索居,有许多东西我不该去渴望,不该去艳羡。这不是认命,这更是我希望自己不要总怀有愧疚之心。对人,对己,这样都好,便该如此。”

青鸾随之想起自己那些散落在天涯不知何处的至亲,不由附和的一声叹息。她在露台上站起身来,却不看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而是行至西面的护栏。眼见暮春将尽,厨下后院斑驳的墙面中一样显示出水汽资荣,欣欣草木一样显示出生意盎然。寂寂庭院,只现安静,岁月无声。

而后想起来,从西南到建康,再至荆州王府,以及此刻的凌月楼,烟火都是一样的人间气息,所养育的也是一样的红尘中的人。一个人内心向往的世界便是再出尘绝世,始终也是要在烟火中滋养自己的肉身。

那么自己与陈霸先,数年的情义,彼此无声的互引为援,这一种相遇,亦便如这红尘中的烟火一般吧,真实而真切。可当知己,亦可成为亲人,如能长久恒定,那便是上天给她和他,两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一份意外的厚爱矣。

于是她看向仍躺在席上的他,眉目舒展温然而笑,道:“我总觉得你会一直都在,就好像我对这世间万物所怀的信念一般。虽说世事人心多变,但总也有不变的,你以为呢?”

他仰起头,看着她,心中明白,这或许是她能够给自己的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真诚的誓言了。

那么这些歉意和誓言,还有他们余生中那些还未尽的心愿,该如何去弥补,该如何去实现?便要寄希望于将来和眼前,明了来世固然不可期待,那么今生的缘分就要全看诚意了。

暧暧春晖之下,他看着她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神情冲淡平和,似隐含着喜悦,又似隐藏着哀伤。

而这世间,唯有他亲眼看见过,她是如何被家人和全世界抛弃之后,仍坚定不移的恪守着自己内心的信念,也唯有他深知,她此刻这一汪秋水的平静,得来到底有多么的不容易。

王府后院,庭中云净天高,阶下青苔翠绿,海棠嫣红。

在婵婵虫鸣声中,春风徐徐而来,而金漆亭台因为太过簇新又过分静谧而徒显寂寞,除却一位白衣女子姗姗而来,细声与光影搅碎了一池的平静无波。

自那日宫中来使送来丧服之后,掌珠便命全府上下人等,皆散发除服,统一换上缟素,腰佩麻绳,以示哀戚。

王沅溪本是宾客,但身份所限,亦少不免要遵循礼法。不过她与掌珠身份又不同,算是后辈却没有婆媳孝道可循,故只让她换了素净无金银滚边的衣衫,另外再佩以草绳环扣,便算守节。

而王沅溪此刻立在池边,见掌珠临水照影,姿容雍雅的伸手在小钵内抓了一把鱼食喂给池中五彩斑斓的锦鲤,那一种淡然自若的神态,又将她内心的彷徨勾带的更浓重几分。

“王娘子脸色不太好,莫非这两天府中鼓声惊扰了你休息?还是下人们不周全,告诉我,我自会料理。”

她闻听掌珠如此说,连忙摇头,道:“并不是休息的不好,而是我自己身体不太争气,有点水土不服罢了。”

掌珠这便顺势看了她一眼,见她生的极瘦,只是脸上看着还有几分丰盈肌肤,其下再看,便是窄袖的对襟上衣拢在身上,仍显宽绰了几分。而所佩的洛芙百褶裙更不合宜,贴得太紧反显露了身上的平板无肉,尤其是腰间,女孩儿那一种美妙的曲线,她几近看不出来。

于是这一看之下,反倒生出了几分怜惜与不解。回想起此番初见时,她亦是处处小心忐忑,漫说是妩媚生姿的前来争宠夺爱,更像是家道中落前来投亲靠友的落魄孤女。

这便悄悄的软了几分心肠,先前的那些戒备之心也放下了,语气虽仍温温的不带多少热度,但用词却是暖了泰半。

“水土不服也是身体不能适应的症状,你既有不适,怎么不差人来告诉我?若是这样,日后我怎么好跟晋安王妃交待?”

王沅溪听了前半段,脸上已有感激之色,然最后听晋安王妃这几个字,显见脸色又是一变,继而惶惶然道:“王妃千万不必将此事告知晋安王妃,我……我怕又生什么波折,更不愿连累王妃受到闲气。”

她这话让掌珠听出了几分其余的意思,不过心思一转,暗道难不成她并非自己愿意来此谋求生计?不过再一想,似乎也有些许可能。遂顺势问她:“你不想让我告诉晋安王妃,你在此中的情形,那么,是否应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所为何来?”

王沅溪在她并不如何冷硬的逼视下终于怯怯的抬起头,因掌珠早早的屏退了左右,故而此刻她身边并无侍女相随。掌珠分明从她脸上看出犹豫和挣扎,但她起先还不愿坦诚,直到掌珠开口点醒道:“王娘子,你分明比我早一日到的荆州,但却故意在城西郊外假借自己扭伤了脚,所以又在那边借宿耽搁了一天。这才有了我们同日先后抵达王府。这件事,我听说之后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我的嫂嫂晋安王妃。今日既然当面,我又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直肠子,便想问你一句实话,你愿不愿意跟我讲?”

“我……王妃,我……我愿意跟你讲,可是……我却怕你,未必愿意信我。”

要说女子本弱,而弱质女子的眼泪,则更容易让人生出怜悯与同情。

王沅溪用眼泪打动了原本对她心怀敌意的掌珠,并在梨花带雨中,娓娓诉说了自己的不得已,和无可奈何。

掌珠听完她所言,并不急着表态。她在沉思,也在推敲――其实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能对的上。但唯一让她不解的是,若王沅溪是握在王灵宾手里的一张牌,那么,她的资质,委实不算得好,甚至,就连中庸之色都算不上。

难道堂堂百年望族,琅琊王氏,走到如今,真要到穷途末路,就连几个才貌双全的闺阁少女,都找不出了?

此念一出,掌珠又复在心里摇了摇头。她甚至不合时宜的推想着,若青鸾此刻还姓王,换成是她前来跟自己叫板,不知道,此刻该哭的人,会不会立即易地而论?

但总归是因此而放下了对王小娘子的那些戒备,因她知趣的坦诚与近乎虔诚的谦卑,掌珠更格外厚待的允诺她:“若真如你所言,你此来并非出于己愿。那么,便只管安心的住下吧,晋安王妃那边我自有办法应付过去。另外,你家中的事情,若能相助一二,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王沅溪本就是躬身站在池边,因掌珠立于石上,她便显身形矮了几分。此刻闻言,更立即跪下,泣不成声道:“谢谢王妃……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念你才好。”

掌珠见地上潮湿,略皱了皱眉,道:“起来说话吧,看你把裙子都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