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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勿负年华

第二百七十章:勿负年华

因寺庙建在山上,四周皆有苍天古树荫蔽,加上殿宇高远深阔,所以香客行于殿中礼佛观拜时皆是清爽宜人,绝没有如同荆州城中那般的炎热难当。再加上这日寺中又谢绝其余香客入内,偌大的庙宇便更显寂静清华。如此时光,似乎半日只在弹指间便悠然而过了。

掌珠随怀远道人又陆续参观了相邻的几处禅堂,听他一路讲解其中的细微蝉意与密宗教义,而后众人行出来长廊中,迎面一阵夏风和煦,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那风儿柔软细腻的便如最上好的丝绸。

而临近饷午的一片寂静中,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过了花木、栏杆、回廊、深墙,广殿的反复迂回,已经变得柔和而轻缓,仿佛无形之中,一起走过这么一段安静而惬意的路途,便拉近了人与人之间并不轻易相交的那颗心。

其实在掌珠心里,也的确对这位容貌清雅,谈吐不凡的密宗弟子怀远道人生出了几分仰慕之心。她从前在京城时,宫中也时常有所谓的高僧出入,彼时丁贵嫔也与皇帝一样笃信佛家教诲,于是时常会在一些菩萨诞辰时召集命妇们一道入宫抄经念佛,可惜那时候她心不静,也看不进这些经卷上所说的种种生而为人之苦,到如今却是渐渐懂了,也确似乎有些迟了――如那些生命里重要的人一般,她们一个个的离开了自己,而眼前和余后的人生都还漫长无际,她如此孤独,孑然一身,在茫然无措中,其实自己都尚未意识到,自己正在竭力去寻找一点什么东西,可以让自己孤独的内心得到一些滋养,寻觅到一种可以生长下去的力量。

于是在经过放生池时,因见池中的大小黑龟正在叠罗汉一般的互相攀爬着,她便停下脚步,朝怀远道人说道:“从前总见京中的放生池养的都是金钱龟,唯独是贵寺养的是黑龟。难道荆州都以奉养黑龟为习俗,还是有些什么别的来由?”

不想,那怀远道人此时却忽然有些促狭的朝她一笑,正儿八经的开口揶揄道:“非也,女施主有所不知,敝寺当初兴建时,因为山路尚未修好,所以崎岖难行。开山住持大师便就此取材,直接向山下的村民们化缘了几只黑龟,这就养出了如今的百子千孙来。”

又道:“再则若以市价而论,金钱龟可比这黑龟要贵些,故而弟子们都觉得如此正好,可省下不少的钱来给菩萨造金身。”

掌珠难得听他在先前的一本正经之下忽然来这么一番侃侃而谈,当下便忍不住微微一笑。而后四下一看,便指了池畔一处阴凉的长亭,吩咐道:“我想去那边亭子里坐一会,你们去收拾一下。”

她既发话了,迦南和金萱自连忙过去张罗。唯有王沅溪因为受过萧绎的吩咐,不敢离开掌珠寸步,便仍衲头衲脑的跟在旁边。不过就她那副样子,看在元子攸的眼底便如一个下人一般,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到底略觉有些影响风景。

他本是才思敏锐头脑灵活之人,此来宝通禅寺之前,的确心怀有龌龊淫乱之意,但这些心思,在见着掌珠真容,以及与她相处片刻之后,便被他果断抛到了脑后。

此刻,他满心里想的只有一件既高雅而又让人期待万分的事情,那便是――能与掌珠单独说会话,哪怕是一会儿的功夫,左右没有旁人,只有他与她。

所幸片刻之后便想出一个法子来,遂不动声色的走到王沅溪身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总之过后就道:“旁边那位女施主,你身上的衣服这是从何处蹭来的朱砂?”

掌珠一看,果不其然,王沅溪身上本穿着一条银青色绣折枝杏花烟雨图的百褶裙,此时裙子后幅上摆处分明就有一大片红色的朱砂痕迹。如此显眼,便是掌珠也看不过去,便微微皱起眉头,道:“佛门之地不可轻易亵渎,你快去换件干净的衣衫,我便在此等你回来。”

王沅溪一看这情形,也是脑中轰然一响――她便是再无知也明白,出来上香求佛,却一身污秽,自然便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更何况这朱砂历来都是用来辟邪的物件,她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蹭上的?

不过也不容她想明白了,掌珠的眼神让她无地自容,于是立即诺诺的赔了个罪,便迅速往先前那边的禅堂走去――那边有王府随行的侍女,她们每个人都有一套备用的衣衫带着的,掌珠更是连钗环首饰都带了整整一匣子,为的就是有备无患,不能在佛祖面前失了大梁皇室的仪态。

赶走了这个讨厌的闷头苍蝇之后,怀远道人的心情显见好了许多。说来也怪,他本是北魏皇族子弟中最为博学与多才的人,因而自是口才了得,当年便是尔朱荣以刀相逼让他下令诛杀北魏其余宗师时,他也能引经据典神色自若的滔滔不绝将其驳斥压下,在拓跋氏一族的嫡系血脉之中,他以才学出众桀骜不驯著称。

而今对着掌珠,仿佛是生平第一次发觉世间原来有这般美好的人物,值得自己搜肠刮肚来博其嫣然一笑。于是接二连三的就先前掌珠所说的乌龟之由,抛出了几个密宗教义,又拼凑出几个发生在寺中的故事,引得掌珠听得入神,连连追问道:“竟有如此奇事?那这么说来,这放生池里的龟儿,可是有早就成了仙的了。”

他先前讲的是寺中之前有位香客,因为一直身受风湿病痛之苦,所以每次来寺中上香时都要求菩萨让他快点摆脱病痛,且每次都有香油布施,态度看似虔诚。谁知来了五六次之后,又因不尊大夫所言,一时忘形喝酒放纵,导致风湿骨痛发作的更加厉害,这便怀着一肚子怨气前来寺里,对着菩萨一番诘问之后,仍是愤愤不已。来到这放生池后,想起从前听人讲说龟甲可以入药去风湿,便趁寺中僧人不注意时,偷偷下了池子摸了一只老龟藏在袖袋里,想着回去之后将其炖了来入药。

谁知道等他回到家,打开那装着老龟的布袋一看,里面却只有一片龟甲并没有老龟。该香客吓得面无人色,连忙捧着龟甲跑到家中佛堂内跪在菩萨跟前又是叩头又是认错,至于那片龟甲么,也恭恭敬敬的送回到了寺中,并不敢拿来入药。

说来也怪,经过此事之后,他的风湿骨痛反倒日渐缓解了,最后并没有吃药,也不治而愈,且身体比从前年轻时更好。

此人终于就此悟化,明白自己当下的种种困顿,都是源于对功名利禄的追索之心太重,随后在寺中落发出了家。

这等故事,要说掌珠从前也听过,但并没有如此这般的生动有趣。而后又听怀远道人朝自己轻轻摇头,浅笑道:“哪里有这么的龟仙人?再说了,这放生池自建寺以来距今也不过百余年而已,便是再有灵气的所在,也不能在短短百年内便修炼成仙。至于那龟甲么,当时便是寺中的僧人看见他下池偷龟,但因念及香客本性不坏,又有向佛向善之心,所以一番权衡之后并没有当即告发他,而是趁他后来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动了些手脚,在回赠香米佛茶时将老龟换成了甲片。至于后来种种结果,只是因为香客经此一事发觉了自己的困境都是由己心而生,所以渐渐淡泊了名利,不再终日为赚钱而与人饮酒应酬,故而这才让自己身体日渐康复的。这也是种善因,结善果的教化,是他本身的慧根。”

掌珠听得津津有味,便又看了几眼池中正在水中攀爬游弋的龟儿,忽然双手合十,轻声祝祷曰:“佛祖保佑,信女徐氏掌珠,诚心为家中祖母祈愿,求佛祖让她早日康复,脱离病痛之苦。”

元子攸也是习武之人,耳目敏锐,对这话倒是听得清楚。当即心中一动,便问道:“女施主家中有至亲抱病在身吗?”

又道:“贫僧见女施主虽然一身富贵,但眉目之间却隐隐有些悲伤抑郁。佛祖看人从不瞧衣冠,却能一眼洞穿人心深处,抚慰悲伤苦痛,如此才得世人敬仰。贫僧今日与施主也算有缘,若施主不介怀的话,可与贫僧诉说一下心中之悲痛,或者贫僧能代佛祖稍微开解一二?”

掌珠闻言不由展颜一笑,正此时,池畔种着的一棵玉簪花树上因风吹落下一朵白色的玉簪花。怀远道人本能的伸手一拈,随后将手掌摊平,送至掌珠跟前,微笑道:“这朵花儿许是想听听女施主的心事,所以急着从枝头坠落下来了。施主,勿负年华,勿负花意。”

掌珠看那朵洁白美丽的玉簪花就在他的掌心里端正平躺着,被他小心翼翼的握在手心里,那郑重珍惜的神色,便仿佛这不是一朵寻常的花儿,而是一种价值连城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