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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我讨厌海涛声。



从遥远的彼方,从意识渐远渐弱的远方,不断接近,寂静却具胁迫感的隆隆声。



我听到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声音呢?是什么在作响?发出声响的是水?……还是风?或是其它东西?我只感到无边无际的蔓延,无意义的深远,令人丝毫无法安心。



我原本就讨厌海。



在远离海边的地方长大,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时,我一直在想,还是从哪里到哪里呢?



海的主体是水?还是在那之下的海底?



光是这点就没个准。



浸在水里的地面算是海吗?



如果是的话,那该死的海浪又是什么?



说到海浪,光想就觉得讨厌,从彼方绵延接近,又拂袖而去——想到至今仍无法确定,世界上的海岸是否都是如此反复地前来、退去,就几乎要发疯了。因为这么一来,也就是说,海不停地扩张、缩减它的领土。



本来,那些所谓的海岸,不论沙岸或岩岸,无庸置疑的,都是陆地。地面连续不断,没有所谓从这里开始是海的领土的分界线。



那么,海水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不过就是清澈、普通的水罢了。只是低洼地里积了点水,本来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然而,应该很清澈的海,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有点恶心的颜色,并且开始及其强烈地强调自己的主张。



我想,是那过剩的质量威力起了极大的作用吧。如此透明,连存在本身也异常虚幻的东西,若能聚集如此庞大的量,也会开始强调自己的某些主张吧。海如果很小就不是海,是普通的水,也就是说,正因为那夸张的水量,海才有海的感觉吧。



这是什么笨主张啊。



这世上竟存在着双脚无法探底直立的深海,对此,我还是难以想象。



不……不仅是无法探底直立,而是,这世上存在着比我的身高深数倍、数千部的海,我认为简直是离谱的玩笑话。然而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脚下空空如也,永无止境往下掉的恐惧感,有比这更令人畏惧的事吗?这跟从高处掉下来不同,不论从多么高的地方坠落,终究有地面在等着你。但海不同,海说不定,没有、结束。



据说深海连光线也找不到。



应该是透明的水,为什么连光线也阻断了?我苦思不得其解。



亦即,这里也有压倒性数量的意志隔离光线。



真讨厌。



没有对岸,也没有底。



讨厌海。恐惧。



住在海底的附近,已经几年了?来到这里后,心情一秒钟也未曾平静。因为不论我在哪里,做什么,海涛声都毫不客气地传进耳里,而且不曾停歇。



白天靠其它事分心,总算捱得过去。



但晚上就很难熬。



一旦躺进被窝闭上眼,声音便毫不留情地到访。没有其它声响。即使我睁开眼睛,黑暗仍夺去我的世界,因此不论以棉被盖住,还是塞住耳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每当夜晚来临,便要承受跳入深海般不安的煎熬。



我拼命地努力入睡。



于是,做了梦。



我漂浮在海上。



榻榻米和棉被都融入黑暗里。



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去。



呼吸困难。



空气变成了混入有机物的辣味液体。不知何故,虽然在水中却不会呼吸困难。液体从鼻子和耳朵侵入,塞满肺腑。不觉得难受,只是心中感到不快。



无论何地,无论何时,不断地下沉。



未知的海藻和触感滑溜的浮游生物,碰触我全身上下,每每教人受惊痉挛。即使如此,下降的动作仍不曾停歇,我持续往下沉。



光线永远也到达不了了。



想出声,但海水浸透了肺,我连一个气泡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里的水轻轻地震动一下。



有东西在。



当然,我是看不见的,仅能感受到恐惧的气息。



到底是什么?伸手踢脚,也只是徒然划水,得不到任何答案。



不过并没有不好的记忆。



应该是说有种教人怀念的、胸口纠结的感觉,是的,换个文雅的说法,可称之为乡愁吧,我一直被这样的情感包围着,因此才会朦朦胧胧的。



我似乎排行老幺。



虽然不太确定,但在印象中,我好像有个哥哥。



或许是年龄相差悬殊吧,我不记得哥哥陪我玩过。



虽然也是十分暧昧不清的记忆,但我似乎总是一个人在海边玩耍。



呀——咿呀——咿——



呀——咿嘟呀啊——



哎呀叩哩哇咿——



呀——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但我以前似乎经常哼唱,也许只是听过也说不定。其余部分的歌词我完全不记得了,从这点看来,或许我只是经常听到,而没有唱过。



可能是“万祝”(注:万祝,渔夫出海大丰收时所举行的庆祝宴会)吧,我记得那些穿着打扮夸张华丽的船家笑容满面,全员出动边走边唱的样子……不知为何,这画面格外清晰……



然而,要说这是回忆,心中却很不踏实。



和服的图纹、天花板发黄的痕迹等细微处,我依然能鲜明地想起,然而一旦到了要回想起往事全貌的紧要关头,就不行了。记忆雾蒙蒙地如海藻般摇曳,找不到原因。



对人的长相也是一样。父亲额上的皱纹,或是母亲下颚的痣,像这种小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但如果你问我,然后呢?是怎么样的长相?我只能回答,是到处都有的大众脸。



还不到十岁,我就离家了。应该是被卖掉了吧。



如果你问我,寂寞吧?似乎是很寂寞。



如果你问我,难过吗?似乎是很难过。



但是缺乏感情剧烈起伏的回忆。



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吧。父亲、母亲和哥哥目送我被陌生男人带走,他们哭了吗?笑了吗?我连这些事也想不起来。



只是一味地记得听到了骚动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汨。



就像这样,我因那恼人的海涛声而醒来。



不论睡着或醒着,不间断地持续听着那声响,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话说回来,此刻,那如梦似真的幻影究竟是什么?



松木道。忽远忽近的沙岸。大渔旗(是这么说的吗?)。



我没见过那些东西。然而,再怎么辩称那是梦境,影像又为何如此明晰?



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对海洋的恐惧,如往深海里下沉堆积的微生物尸体般,每天一点一滴地堆积在我心底,然后偶然形成那般的幻影吗?



的确,这几个月来,我的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不但有失眠的症状,睡着的夜晚又一定做恶梦。好几次,好几次。当然,我并非清除记得梦境内容,只是如往常一般,向海底沉去——然后,,变成尸骨——一直觉得都是那样的梦。



然而或许并非如此。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断地重复梦见九十九里(连地名都清楚记得!)的渔村风景,和未曾体验过的记忆。



我总觉得……



我的故乡在信州(注: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噢噢,信浓啊!武田信玄花了几十年才完全平定的信浓啊!——by爆肝中的菊花田』)。



那里没有海,是山村。



出生在农家,但非常贫穷。



小时候的事情——这是真的——我不太记得了。



我想生活并不是十分拮据。然而,也没有美好的回忆。



父亲是个偏执的老顽固,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母亲只不过是个像下女伺侯父亲般的女人。父亲喜欢喝酒,经常发酒疯。但还不至于沦为酒鬼,就这点来说,其实是典型随处可见的一般家庭。



由于我是长女,经常得帮忙做家事。



底下还有弟妹,维持家计非常辛苦。



十三岁时,幺弟出生,我便到附近的酿酒屋工作。要说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不以为意。因为从未体验富裕的生活、轻松愉快的人生,所以对于眼前的生活,认为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当时每户人家的女儿都差不多,遭遇比我更不幸的女孩比比皆是。



十七岁时,家里发生火灾。我接到消息回到家时,现场只剩下三根如柴薪烧成炭一般的梁柱杵在那儿。家人,全葬身火窟。



父亲和母亲只剩下尸骨,弟弟们连骨头都烧化了,幺弟甚至连半个影儿都没留下。



失火原因不明,但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战争开始了,这世上的人哪管得了这种事呢?



不过,酿酒屋老板心地仁慈,之后承蒙他的照顾,直到来年把我嫁出去为止。本来我的身份就没有立场表达个人的好恶,也立刻明理地听从老板安排嫁了过去。



成为我丈夫的人,是个看来正直的佃农青年,与生病的父亲两人相依为命。



房子很小,果然是贫苦人家。丈夫话不多,一直认真地看护着父亲。



我会一辈子和这两个人一起生活——这样的信念在我心中尚未成形,事实上,出乎预料地,这样的生活便结束了。



结婚后没几天,征兵令就到了。



然后……



问题在那之后,我这部分的记忆很暧昧。



不,是欠缺了。



当时……我一度死了。



然后又返回人世。



重生后,有阵子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哪里、是谁。我花时间慢慢地找回记忆。



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



关于孩提时代的记忆也是如此,对我而言那并非记得,而是回想起来的记忆。不记得的部分,正确地说应该是没想起来的部分。



仿佛幼儿牙牙学语,我每天每天依序学习自我的历史。并不难。空无一物的头盖骨中,塞满了许多往事,只要我一点一点地窥视它即可。很简单。然后以某个时间点为界,记忆如溃堤般,瞬间回来了。



我以为记忆已完全回复。



然而……



我错了。是的,征兵令送到丈夫手上之后——在那之后的记忆丧失了。



丈夫怎么了?自己为何会失去过往?只有那部分的记忆,怎么样也找不回来。头盖骨里也只有那个找不到。



公公过世了,当然是病逝。然而这发生在一直看护他的丈夫离家后不久,我以为是我的看护太差了。



但……



不是这样的。



丈夫也过世了,不过不是战死。事实上丈夫并没有参加战争。



丈夫在入营前逃亡了。



然后曝尸乡野。



关于这件事,与其说是我回想起来的,不如说是听人说的。



想当然耳,我遭到不知是警察还是军队里的人不断地严厉盘问:丈夫被斥为临阵脱逃,被贬为叛国贼,最后留下我与公公遭村民仇视。结果,或许是无法承受那样的横逆,又或许只是阳寿已尽,罹患不治之症的公公过世,而我似乎也因苦于流言中伤等事,投水自尽了——据说这才是真相。



真是做了傻事。



现在的我与当时的我,当然应该是同一个人,但只有那部分却一直无法释怀。依我的个性来看,实在无法想象会走上自杀一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想我一定会逃亡而不会去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因假死状态而连人格也变了吧——好像也不是那样。一点一滴找回的记忆中的我,包括思考模式,与现在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结婚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找不出丝毫差异。在酿酒屋或原生家庭的记忆,作为我成长过程的记忆其实是相当符合的,可连续回放。只有失落的那段时期的我,似乎过着与我的行事原则不相符的生活。



但事实既是如此,也没办法。



只能认定,当时的确是处在那种精神状态下吧。



总之,因为没有所谓被轻蔑或遭迫害时期的记忆,因此很遗憾的,那部分对我而言就像旁人之事。我不知道我为何企图自杀,也不知道是如何被救的。



当时救我的是现在的丈夫。



事实上——我们并非正式夫妻,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办理登记。不过,丈夫没有正室,也就是我并非侍妾之辈,而是所谓的同居人。



丈夫大我三十好几,当时已年近五十。他的前妻因患结核病过世,过着鳏夫的生活。当时,丈夫是在怎么的心情下救了我并照顾我,如今已无从得知。虽然我曾怀疑说不定他一开始就别有用心,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我和丈夫在我回复之后,拖拖拉拉地持续一起生活。对于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拘泥过去,需要避人耳目的地方了。



一回神,已过了八年的岁月。



情势慢慢演成我们有了夫妻之实,只是这样罢了。



丈夫不想说出就我时的事。不知为何,我也提不起兴趣,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丈夫只说我喝了一肚子的水。



这么一来,我对海洋恐惧不已,不断地梦见沉入海底,是来自徘徊于死亡边缘时的印象吧。



夫家——我最初恢复意识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从知道我遭遇的人几度造访判断,可想象是在长野县内某处吧。如果是同一村庄,对被村民排挤、自杀未遂的女人伸出援手,应该会遭人白眼;再加上如果藏匿我,丈夫不可能安然无事。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想我当时已找回大部分的记忆了。然后,社会渐渐安定下来,丈夫仿佛在寻求什么似的,开始不停地搬家。我不知道理由,只是唯唯诺诺顺从。



搬了五次了吧?还是六次?



搬到这处听得见海涛声的家,我记得是在三年前左右。还是已经搬来四年了?丈夫总算安定下来似的,好像不打算再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