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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降旗弘会兼差当牧师的理由,若追根究底,是因为他非常讨厌佛洛伊德。只要想起那满脸浓密胡须的样子,就会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浓稠且臭味四逸的虚无感,教人极度沮丧。这时候,降旗要将那不知是气愤还是幻灭的心情镇静下来,或是使其更亢奋,以回到正常的人格,大约要花上半天的时间。降旗比牧师打扮得更好看,加上过着与牧师相同的生活,因此包括信徒,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他是一位牧师。然而,降旗非但不是正式的牧师,就连一首礼赞歌也不会唱,甚至连教义都没认真地学过。他的真实身分只是教会的寄居者。本来,降旗就不曾用有虔诚的信仰。不过,他从小就熟悉基督教,也经常读圣经。母亲的遗物是一串玫瑰念珠(注:玫瑰念珠(rosary)为天主教徒祈祷时用的念珠,由六颗大珠与五十三颗小珠,以及十字架所组成。)母亲曾是天主教徒。



但父亲是个毫无信仰的人。因为母亲并没有勉强丈夫或儿子跟随自己的信仰,因此降旗没去过教会,也没有祈祷过。总之,充其量只能说是还满熟悉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这与其它家庭的小孩习惯于佛教相类似吧,降旗如此认为。就如同,尽管很多人会为佛教寺院出钱出力,却无法简洁地说明天台宗、净土宗和净土真宗的关系,或是其教义的差别一样,降旗长时间来,也无法明确地辩别天主教和新教哪里不同。在基督教圈的社会里,应该无法原谅像降旗这种随随便便的接触方式吧。而那随便的态度波及他往后的日子,而且日久月长。降旗现在委身于一间名字既无品味又没亲切感的“饭岛基督教会”,只有一名叫做白丘亮一牧师的小教堂。从白丘不是神父而是牧师,就可知道这间教会属于新教而非旧教。白丘是一位四十多岁,看来很敦厚的好好先生——因为他是牧师,所以要说理所当然也很理所当然——不过,只要没特别的事,他并不会打扮成牧师模样,因此平常只觉得他是个深藏不露的男人。再加上,他有点怪。“早上,果然,很舒服。”



有时候只为了听他说这一句话,降旗就一大早被叫起来。



这时候的白丘,真的只说了这一句话,毫无任何有关信仰的说教训话。这样就结束了,简直更接近禅问。然而,也不是彻头彻尾一头雾水。



降旗从白丘那儿学到了很多事。这位白丘先生,与其说他是个布道者,不如说更像是宗教历史学家。他上课比说教有趣,并且相当雄辩。特别是——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的——对基督教史博学广闻,其解说不但详细而且易懂。因此降旗托白丘的福,多少懂得所谓基督教的事,也理解了旧教与新教的差异。不仅如此,甚至连新教中也有从原理主义到自由主义等各种派别,它们成立的背景,现在又有何关联等等,大概都可以理解。降旗刚来这里时,不管白丘说什么喀尔文教派怎么了,卫理公会怎么了,约翰史密斯啦、马丁路德啦,完全无法理解,但现在已经到了多少能相互讨论的程度。并非要降旗追求教义,他也不可能全盘理解。白丘知道降旗不懂,便在自己所知范围内,教他专业知识,并且滔滔不绝地陈述。因此只要拥有基本学习能力,即使不想记也会记起来——情况就是如此。然而,白丘对荷兰或英国的亚米念主义(注1:亚米念主义为基督教神学之一派,由荷兰神学家亚米念[JacobusArminius,一五六〇~一六〇九]提出。)者如何受到一位论派(注2:一位论派(Unitarians),是一个否认基督神性和三位一体教义,主张上帝只有一个位格的基督教新教派别。)的影响,导致发生什么问题,相对地卫理公会或英国圣公会信徒准备了什么样的解答——等此类话题,可以侃侃而谈好几个小时,但,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教派?对信仰抱持什么样的信念?——这方面的事几乎未曾提及。有关圣经的解释也是,这个教派如此解释,一方面这边是这样的,如此说明。又说也许以后自己会选这个吧,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所以白丘说教很无聊,大部分的信徒无法从他的说教中找到真理,于是忍不住哈欠连连,打道回府。对降旗而言,这很有趣。



降旗认为,他是无法做决定。



白丘当然是新教徒,也就是说真理只从圣经去追求,为了获得正义(justification),唯有信仰是很必要的——应该吧,事实是,他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很显然地与旧教分道扬镳,这是不会错的。不过,白丘的老师好像是铜墙铁壁型的喀尔文教派,看来他对此有几分批判。有时会对三位一体表达出特别否定的言行。有此层面,他似乎是一位论派,但他好像对于将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相当犹豫,这包含承袭称呼、历史背景等。只听白丘所说的话,降旗认定,他作为信徒的轨迹忠实地顺从了基督教的历史。“想看清看书”。而现在,寄居教会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降旗是小石川一位牙医的儿子。



是一个虚弱、神经质、难以亲近的小孩。



他自己也这么想,当然别人这么说他时也点头称是。虽然不是胆小鬼,但因为毫无抵抗力而经常被欺负。一副小大人样的任性个性,被欺负也是正常的,从小时候他便这么想。



当时,提到游戏玩耍,大概就是模仿战争游戏。



小孩有小孩的社会,当然也有阶级。上有大将、副将、下有佣兵。小孩的状况——说不定不止小孩——大部分是依腕力、智力的高低顺序,也就是年龄顺序。年幼者往往位阶低。但是,不属于任何阶级的人,再怎么年长也是佣兵角色。降旗就是如此。



从组织逃脱的人,无论处在哪个社会,都会被人厌恶。那是因为即使再怎么弱势,对于掌权者而言,这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足以造成威胁的存在。只有两个选择,排除他或叫他屈服。所以,降旗往往成为被攻击的对象。而不管杯怎么攻击也不俯首称臣的降旗,便成为某种程度的威胁。



降旗被欺负得很惨。



但不论别人怎么劝说,降旗就是讨厌战争游戏。



因为竞争得胜所以强大,因为强大所以伟大,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认同。再怎么强大总有一天会死去,死了就成了骨头,变成骨头后就没有所谓强或弱。降旗这么说之后,又被认为是不服输而挨揍。什么都不说被揍得更惨。



——你们有一天也会变成骨头。



降旗怎么想,忍耐着。



父亲责骂这样的儿子是胆小鬼,感叹儿子没骨气。父亲的说教,与小鬼头的幼稚,在理论上并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对降旗而言,父亲也只不过是一种集团的头头罢了。因此,只是同样地忍耐,结果同样被揍了。虽然没哭,一旦超过忍耐的界线,降旗就呕吐。



——即使如此,连父亲也会变成骨头的。



他仍然这么想。



母亲因为信仰,非常地温柔。然而,那样的母亲对降旗而言也只是单纯的无条件庇护者,没有任何可作为指引或值得依赖之处。再加上,总有一天会变成骨头的人,反正是成不了绝对者(注:绝对[Absolute],在哲学上,它通常用来指称那唯一的,但又同时是万物所从出的终极存在。)的吧。



——即使是母亲,死了也是骨头。



看来悄悄地左右着自己无聊人生的关键词是骨头……



从很久以前,降旗就做如是想。大约未满十岁,便已经怀有这样奇怪的思想了。当然,还只是很漠然的。



他也曾经有过一段思索期,经常想着为什么非得是骨头不可。但是,如果慢慢想,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会对骨头这么坚持,其实有个很单纯的原因。



梦。



降旗从小开始,有几次作了同样的梦,过了三十五岁也还作过那个梦。



通常是夜晚的风景。



即使如此,天空仍然明亮,因为到处燃烧着红红的火焰。



炭火弹裂的声音噗滋噗滋响,黑烟蒙蒙地升起。



简直就像有画里所见的地狱一般。



中间堆积着不知什么东西。



坐着几个男人,但因为漆黑一片,看不见脸。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大概是这么念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听起来是这样的,完全不解其意。绵延不绝地重复着。仅是重复念诵,没有抑扬顿挫。



靠近看看。



有什么白色的东西纠结在那些男人身上。



刚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觉得,是很恐怖的东西。



那是,全身赤裸的女人。



因为小时候并不知道男女之间到底在做什么,只觉得很恶心,一味地觉得害怕。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



男人们坐着,与女人交欢。



了解的当下,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



因为再怎么说,那样的梦,是从理解那行为的更早更早以前开始,就不断重复地出现。



男女默默地进行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律动与咒语同样的调调。



然后,又认知了更恐怖的东西。



中间所堆积着的是——骷髅头。



那数量,不止是十个或二十个,头盖骨层层迭迭地往上堆积。



简直就像骷髅头金字塔,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数量相当庞大的骷髅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恐惧达到最高峰,然后醒了。



有时也梦见被一个男人斥责。



或是女人看见自己。



无论如何,梦都在这里结束。



这就是骨头梦,降旗对骨头有所坚持的理由。



确实,对小孩而言,是深具冲击性的情景。



不懂为什么会不断重复作那个梦。



百思不解。



降旗不觉得是现实情景,不过,也难以认同那是想象的产物。那不是正常人想像得到的状况,遑论是年幼孩童。然而事实上,他的确自小便作着同样的梦。但是,若问是



几时开始梦见的,却又无法回答。



不过,降旗现在还确实拥有某种程度幼年时的回忆。



是出生后没多久,婴儿时期的回忆。



大家都说那一定是骗人的,或是自己捏造的,但降旗认为那是真实的记忆。清清楚楚地记得乳母的和服图纹。之后向母亲确认,母亲也记得那式样的图纹。因为乳母在他周岁生日前都跟在身边,所以那是一岁以前的记忆。



这样一来,那个骨头梦是在懂事之前实际见过的影像吗?不,曾经见过的话应该不会不记得。如果在幼儿的眼前出现这么恐怖的奇异景象,应该会造成某种精神性创伤吧……这么一想,就卡住了。果然……



——那种状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火焰中,堆积如山的骷髅头前,交欢的男女。



疯狂的行为。怎么想,那都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情景。



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不可能见过,降旗的常识否定了记忆。没见过的话,那就是幻想了。但是不懂什么是性行为的小孩,会有那种淫秽的幻想吗?更何况要小孩幻想描绘骷髅头,并且还是堆积如山的骷髅头。



降旗很想知道为什么。



但,无法与任何人商量。降旗没有朋友。



也很难向父亲或母亲询问,因为内容实在是太堕落又行为不检。



——不,不是这样的。



降旗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向双亲提梦的事情。在了解其为淫秽行为之前,即使不谙世事,小孩的心里还是敏感地察觉到背德的意味吧。即使作了那个梦,夜半发抖醒来,幼小的降旗应该也没哭,只是强忍着恐惧安静不动。



但仍然无法沉默不语。



有几次——降旗鼓起勇气对少数对他友他的人说明梦境,却同时失去了这些朋友候选人。如果是笑话不定还好,但降旗很认真。降旗越是认真地叙述,旁人越是退却,最后用仿佛见到什么肮脏东西似的眼神看着降旗,然后就结束了。



任谁也不想听那无聊虚构的故事。



有一个人听了。



降旗最近经常想起那位朋友。



有一段时间忘了。



降旗没有一位称得上朋友的朋友。活到这年纪,降旗也与许多人接触交往,但建立起可成为朋友关系的例子,却一个也没有。



不过其中,有两位他认为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实际上,是否真能算得上朋友关系,令人怀疑。不过,在降旗的记忆里,在他三十五年的生涯中,认真地听自己述说梦境的人,除了白丘,就只有那两人了。因为是年号刚刚改为昭和(注:昭和,一九二九——一九八九年。)的时候,所以是九或十岁吧。差不多那时候。



降旗身处的社会还在玩着战争游戏的时候,也就是他饱受欺凌的那段时间。



一个是住在同一条街上,姓木场的石材行的儿子,和降旗同年,在小孩之间被称为阿修。记得阿修在小孩社会里属副将型的大人物,体型高大,怎么看都是强壮的孩子,事实上,还有个风评,听说他打起架来比大将更勇猛。



只有阿修没有欺负降旗。



阿修也玩过战争游戏,但他与众不同,喜欢画画,与他的外型完全不合,幸而降旗家里有些画具,因此经常来玩。因为是连纸张也很难得的时代,说要画画,也颇费一番功夫。



组织的干部对局外人示好,是相当矛盾的,但本人完全不在意,而且他是有实力的人,所以没人敢抱怨。



还有一个人——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住在附近的小孩。不过好像经常来附近玩,在军队组织里经常以客人的身分受到礼遇,好像和阿修很要好。有一张娃娃般漂亮脸宠的小孩,行为举止也很端正,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外地来的访客吗?



记不太清楚,降旗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做礼二郎。



阿修厌烦战争游戏后,有时候想到就会去找降旗,偶尔带礼二郎来。阿修和礼二郎在外都属强硬派,但在家里其实是喋喋不休的小孩。刚开始,降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装做一派冷淡,寡言地与两人交往。



阿修说将来要从军,要当上大将,直到退役,余生便画画过日子,礼二郎只一句话,我要当国王。



降旗什么也没说。



前前后后来到降旗家的小孩只有这两人。刚才也说过,因为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所以降旗只要提起朋友。仍只会想起这两人。



降旗对两人描述骨头梦。



不记得经过了什么来龙去脉。



不过,从经验来看,极可能破坏彼此关系,降旗应深知发言的后果。因为平常几乎不说话的降旗突然说起话来,两人似乎有些吃惊,但不知为何都听到最后。



阿修说:“奇怪的家伙,做了二〇三高地(注:二〇三高地,位于我国辽宁省大连市的旅顺,是日俄战争时的战场。)的梦啊。”



礼二郎说:“好玩,我也想看。真奸诈只有自己梦到。”



二〇三高地是什么,降旗当时并不了解,但仔细想想,因为死了很多人,所以有很多骷髅头吧,似乎这么联想来的。阿修又说“如果那是敌军的首级,那就是大获全胜”、“织田信长(注:织田信长[一五三四-一五八二],活跃于日本安士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的战国大名[日本古官职]。)曾经用浅井长政(注:浅井长政[一五四五-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代大名。)的骷髅头喝酒”、“真是豪杰”。



礼二郎一副很羡慕的样子。然后,很遗憾地说:“为什么不问他们在做什么?”



真是任性而为的感想啊。



连豪杰都搬出来了,竟然还被人羡慕,这对降旗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再者,甚至梦中的行为都被批评,真是无言以对了。无视于当事人降旗的存在,只不过是听者个人单方面的意见罢了。这种时候,也不用对感想再陈述感想了。



然而……



“这样就好了。”降旗发出声间说。



比起被贴上奇怪的标签,或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好太多了。降旗在那之前,不,在那之后顶多只能获得很一般的感想:作那样的梦很恶心啦,你的头脑有问题啦之类的。那并非对梦境本身,而是对作梦的降旗个人的感想,虽然承认梦境很恶心,但连作梦的自己都被认为很恶心,就难以承受了。这么想,也可以说真正陈述对梦境感想的,只有那两人而已。大概,如果阿修作了那样的梦,会陶醉于勇猛果断的自我斗志:而礼二郎如果作了那样的梦,会像小孩子似的天真无邪地高兴吧。不过,那也不过是降旗的想象罢了。



降旗最近在想,应该更早一点察觉这点。



想到甚至于发出声音自言自语。



早知道到此为止很好了。



但实在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此,降旗念了精神分析学。



然后,受到了空前绝后的重大打击。



降旗在那之后,仍然过着毫无生气的青春时光,但也没什么会妨碍社会生活的偏执思想。度过孩提时代后,出了社会也没有被人欺负,没有好或不好,除了获得有点怪的好脾气男人的评价之外,也没有特别的评价了。与外界若即若离的疏离感与引起神经障碍的打击并没有关联,虽说如此,但也没有自信能安稳单纯地生活。他总是朦朦胧胧感到不安。想去除那种不安。



想除去那种不安。



刚开始,降旗紧咬哲学不放。然后,抚摸宗教。但不安并没有消失。



不如说思辩的思考实验更扩大了不安,学习宗教的时机也不对。



然后,降旗与注定相遇的精神分析,不,是与佛洛伊德,相遇了。



最初是看书。当时——不管内容为何——心理学或精神医学的书极多。佛洛伊德的著作也已发行。在高中,只要稍微乖僻一点的家伙都非常热衷读他的书。降旗会有佛洛伊德的书,也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被吸引。



相当被吸引。



不过在当时,佛洛伊德的理论与其说是医学,不如说被认为更接近哲学或文学。似乎主要以文化人为中心流行起来,是因为这样吗,即使降旗与一样沉溺于佛洛伊德理论的人对话,也几乎无法产生共鸣。降旗并不想讨论所谓的文学。



降旗,讨厌那样。



因为,如果是文学的话,解释了也没有答案。



当时的降旗认为,能够获得复数解答的领域里没有真理。



要让降旗安心,需要所谓科学,所谓绝对不变真理的保证。降旗想要认真学习被视为医学的精神分析。他直觉地认为那里有消除不安的真理。



但那并非易事。虽然脍炙人口,在日本能称为精神分析专家的人却如凤毛麟角,没有人可以回答降旗的疑问。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老实说,还未被认可为医学。精神神经医学是为了治疗精神病或神经症而存在,而精神分析,即使确定是以治疗为最终目的,但它的本质是先行分析。于是乎,才被认为是学问,但并非医疗。



也就是说,那是不适合在国内认真学习的领域,是新兴的学问。想学只有留学一途。



因为没有前人引路,所以只好当先驱者——降旗不是没这样想过。



然而,这么一来,妨碍起步的障碍却太多。在那个阶段,如果降旗是医学博士也许还有其它方法,但没经验也没学历的他一筹莫展。那个时期连要飘洋渡海都很难,再怎么说,降旗并不是那种可从无到有、开创新猷的强健人种。



不论何时都是如此。



但,也不是没有路可走。



降旗虽称不上积极,但还是先进了有医学部的大学,大学里有懂得精神分析的教授。



然后,又经过了几次命运的相遇……



降旗成了佛洛伊德的第三代弟子。



因为他师事一位相当于佛洛伊德第二代弟子的人。



大学里的教授似乎对精神分析有一大半都误解了,但幸亏并非完全不了解。降旗在大学内念精神神经医学,在大学外学习精神分析。



经过如此迂回曲折的过程后,降旗步上精神神经科医师之路,是日本少数学过精神分析的医师。其迂回曲折,结果也成为自我分析之路。



降旗的老师信奉佛洛伊德。



现在的降旗认为,那接近于信仰。



佛洛伊德(SigmundFreud),不说也知道,是精神分析学的创始者。



据说他首次使用精神分析一词是在公元一八九六年左右,因此也不过才五十几年前。如果以其为出发点,精神分析作为学问的历史非常短。但在短短的历史中已衍生许多派别,彼此相互批判、决裂,现在仍不断上演激烈的分裂抗争。就连创始者佛洛伊德的学说,虽说只有一部分,但也在极早期便被认为有问题,甚至遭到否定。在讨论这太学院派如何如何之前,要作为一门学问,其实尚未成熟。



然而,这不如说是体质健全吧——当时降旗这么觉得。无论是什么领域的学问,不可能有所谓的完成,若没有那些内省性的钻研,学问便无法持续发展。即使现在也是如此。



拼命探索所以悖离,因而产生许多派别。如果寻得真理,派别总有统合的一天。不,是必须统合吧。因为路可能有好多条,但只要是学问,应该达到的真理就只有一个。降旗如此认为。



因此降旗热心地学习。大概,在所谓热心的层面上,应该比任何一个同门弟子都热心。与身心俱疲的旧学问不同,隐藏了可能性的年轻学问,给予降旗一种求道者的开拓精神。只有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定义,在降旗的印象里,有以下几点。



一、探究无法用其它方法接近心性过程的方法。



二、基于其探究,治疗神经症障碍的方法。



三、依其所得,堆积重叠,形成一个新科学学问的一连串心理学性见识。



也就是说,所谓精神分析,是理解人类的方法、治疗神经症的方法,由这两种方法集合而成的学问。



在精神分析上,治疗本身便是探究人类。并且,临床行为本身拥有作为学问的方法论意义。到这里为止都还好。而这个意义,经由那些被导出的理论、方法论——治疗的技术——也会改变。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不过,这样一来,所谓的依据就消失了,没有可站稳脚步的地方了。只要在哪里错了一步,就全部错了。



然而,这也成为一个理论。



突然,降旗卡住了。



陷入了自相矛盾的议论之中。



他知道理由。虽然听起来像是非常伟大的懊恼,但嵌在那里的原始契机,不过是愚蠢的、个人的、微不足道的理由。



不愿相信自我分析的结果——如此而已,并非来自纯粹探讨学问动机的烦闷。



用降旗所学的方法论窥见自我,那是一种令人想别过视线的丑恶东西。越是分析,得到的越是惨不忍睹的结果。被压抑的性欲望、错乱、扭曲的亲子关系——一丁点儿都不想回忆。为了得知那样的真实自我,降旗花掉了许多时间。



虽然这是极为正常的。不如说,知道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才可说是精神分析的成果吧。人,不论是谁——都这么说。



老师很达观,但降旗无法明快果决地判断。



当然,依不同的方法论的其它解释也能成立。



不,为了不同的解释,降旗更勤加学习。



首先,他试着否定佛洛伊德。



即使试着提出一个佛洛伊德理论核心的“性欲”(lidido),对此,反对佛洛伊德的阿德勒(注:阿德勒[AlfredAdler,一八七〇-一九三七],奥地利人,现代著名精神分析学者。)和荣格(注:荣格[CarlGustav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一],瑞士著名心理学家,为分析心理学创始者。)见解迥然不同,同样是造反组的赫许(注:赫许[WilhelmReich,一八九七-一九五七],奥地利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或是费伦奇(注:费伦奇[FerencziSandor,一八七三-一九三三],匈牙利心理学家。)也说的头头是道。不过,没有一人受到决定性的否定,也没有人达到全面性的支持。



然后,因不同所见而改变的自己,简直像魔法一样出现在眼前。



自我显示欲旺盛的歇斯底里个性。



怀抱近亲相奸愿望的性无能者。



自恋过头的同性恋者。



恋尸癖。



——好烦。



并非错误,因为每个都是正确的。真正的自己有好几个,每一个都是真的。但是,每个自己都与现实的自己保持着若干距离,也是确实的。



就这个领域而言,真理不止一个,不是吗?说不定有多少路就有多少真理——不是吗?若是如此,那么那果真能作为一个科学领域吗?还是必须视为人文科系的学问之一呢?降旗很困惑。正好就像现在的白丘一样。



然而,降旗并不放弃。他努力取得在日本尚未被引介的海外先进论文,也把手伸向领域相异的哲学。老师嘲笑降旗。是的……



即使如此,结果,无论如何,终点便是佛洛伊德。



基督教有圣经。但是尽管有着如此确定的典范,却依解释的不同而让教义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精神分析学里其甚至没有所谓的圣经。不过,如果硬要假设比喻的话,创始者佛洛伊德所留下来的工作正是所谓的圣经,这么一来,后起的大部分派别,也只是任意地去解释,去让它发展而已吗?亦即,并非本质问题,而是解释的问题,和文学没什么两样。如果只是各自任意解释,那对降旗而言——那不是梦而是降旗本身太恶心了之类,与这种无责任感的旁人的无责任感的感想,性质完全相同——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了,不是吗?



不想这么认为,降旗想要相信自己所学的学问。然而,越是如此固执深信,浮现于斯的真理,却又逐渐远离现实。即便如此也不放弃。在即使连平常都极受批判的少数学派中,降旗孤立了。即使被孤立,那仍是降旗的希望。除了降旗所念的,对所谓精神分析学问怀有好感的大学之外,也没几所了,也就是说,在大学的医科设籍,并且学习精神分析的人,除了降旗之外,没几个人。



虽非本意——但降旗深受期待。



而降旗,确实看到了佛洛伊德的未来。他确信。



不过,到此为止了。看见的不是新的地平线,也不是学问上的真理,只是单纯的佛洛伊德的未来。同时,降旗如此思辩着,不论否定或是肯定,没有人能从佛洛伊德的咒缚中脱逃。



——如咒一般的东西。



突然,仿佛附身之物离开般,降旗丧失了行动力。总有一天,会有人凝视着我所做的自我凝视吧。那并非自己的工作。



如此,一回头,恩师还诉说着自我啦、性欲啦之类的问题。降旗绝对没有要毁谤作为一门学问的精神分析,也无意轻蔑日以继夜、努力不懈的同胞的意思。几乎没有医院将它列为正式的科目,恩师也非处在学院派中央。在那之中,只有一小撮的人,不畏战中、战后的逆风,拼命摸索着精神分析的未来。那是有价值的,很伟大的事。不过,自己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如此而已。



如果是学生时代的话还好,但当时降旗已经以医师的身份在工作。既然学了精神分析,也不能只是当个普通的精神神经科医师。



提出败北宣言,离去。



也就是说,自己不适合那职业。降旗现在是这么想的。



老家的牙医院的父亲过世时处分掉了,所以降旗彻底成为漂泊者。流浪了两个月左右,他遇到了白丘。



有如仙人的白丘,似乎拥有有足够的德行,让寡言的降旗说出流浪之前的来龙去脉。降旗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诉说自己,白丘不断微笑地倾听。



当降旗陈述终了时,白丘说:“你想太多了。”



然后他说,洋葱剥了几层皮还是洋葱,即使不剥皮也不会不知道那是洋葱。从降旗的角度来看,是很普通的回答。但是,降旗喜欢坦然说出这平庸地接受。也发现自己连平庸的回答都无法平庸地接受。附在身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拔除。



如此寄居在教会里,一晃眼就半年了。



以帮忙杂务为条件,白丘提供教会一室作为降旗的住所。这是所谓彻底的寄居——应该是吧。



然而,降旗被赋予担任某个角色的工作。



听信徒忏悔。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首先,有人来这里忏悔,是不对的。



所谓忏悔当然是坦白罪行并且悔改,但通常,在教会的忏悔应该拥有超越于此的意义。所谓信徒在教会忏悔,指的是对赎罪的命令和依其祈求赦免的行为,这是赦免洗礼过后的罪,称为“告解”的圣事之一。这若在天主教的教会是可行的,因为天主教承认圣事。



但在新教里,“洗礼”和“圣餐”以外的圣事,基本上并不被承认。那是白丘亲口告诉降旗的。



不只如此。简单地说,也可以认为告解才是促使旧教与新教分裂的原因。告解的形式化使赎罪的观念应运而生,其滥用产生了恶名昭彰的赎罪券,于是路德发表了《九十五条论纲》,引发了宗教改革。这是极其有名的事件。



也就是说,到新教教会忏悔是不合理的。白丘的信徒如果真的理解教义,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来寻求告解的信徒不知怎么了,牧师也不知怎么了。



即使如此,每个月都会有人来,白丘也不拒绝。



“这并非告解喔。”白丘说,“勉强说来,这是得不到回答的心理咨询。”



好像把它和信仰分开来看了,所以才起用降旗。



降旗确实曾经相当反感。当然,非圣职的降旗赦免其罪,信徒也无法获得救赎。降旗这么说,白丘却回答,别说类似结论的东西了,当然,连感想都是不必要的,只要好好地听,最后说“请悔改”,就行了。



结果拒绝不掉。



不过,实际上听了之俊,的确,无聊的告白很多。容易发怒很困扰啦,忌妒心太过强烈啦,大约是这类程度的告白。并且,大概都是一吐为快就满足地回家了。说什么忏悔,这不是夸大其词,是愚蠢。



他们因诉说而获得安慰。



并且,在持续扮演倾听者的工作中,降旗深深地体悟了。



降旗作为精神分析医师之所以受挫,不应归咎于佛洛伊德,该怪罪的是自己,问题出在降旗身上。降旗充分认知了这点,他并非讨厌分析,而是讨厌做分析的自己。并非反对佛洛伊德。



只是讨厌自己。



降旗这男人的个性,即使是无聊的抱怨或戏,不分析便无法全盘接受。对降旗而言,只是单纯地接受,远比详加分析更为困难。即使只打算听听就好,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分析起来。这已经成为习性,也就是像病症一样了。



然后,在烦恼者告白背后,浮现一位一脸胡子的犹太人。



变成这样的话,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神经症。



降旗深知这是不知饮水思源,讨厌佛洛伊德引来的结果。再怎么用道理去理解,也没办法,真是像被诅咒了一般。如果佛洛伊德还活着,无论如何都想请他治疗看看。



——我想结果也还好吧。



降旗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接近复健的生活。



——阿修在做什么呢?



他最近常常想起。听说阿修复员后成了警官,似乎没当成大将军。



降旗昨晚又梦到那个骨头梦了。最近,在骷髅头前交欢的男人的脸,经常变成降旗自己,使得他心情极为低落。



梦境会变得如此,起因于前天被佛洛伊德的幻影袭击。



最近,这两个影像经常成双成对地出现。



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佛洛伊德唤起骨头梦了,所谓本末倒置正是如此。只把这件事拿出来看,降旗不禁仿佛事不关己似地笑了。



牧师太随便了,所以信徒也不多,教会的生活很清闲。白丘的作息似乎颇为规律,但降旗却相当自自甘堕落。他睡觉的房间没有窗户,所以不知时间早晚。加上没有时钟,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



今天醒来的时候很糟糕。



这种醒法不来最好,降旗很认真地这么想。



总觉得外面的世界黄黄的,很刺眼,而且非常冷。他缩起肩膀,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脸阴郁,好不容易走出前院,白丘等不及似地靠过来。



“又是,髓髅头吗?”特立独行牧师淡淡地说。



“是髓髅头喔。”降旗回答,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白丘穿着泛白的毛衣和很像工作裤的裤子,手上还拿着移植花车用的铲子,今天看起来绝对不像个牧师。黑框眼睛反射着阳光,读不出他的眼神。长得稀稀疏疏的胡子,让他的脸显得更加一无表情。



降旗没精打采地说:“亮,怎么样,这种日子,一大早就来点莱姆酒,尽情吐露对主的不满,醉个不省人事,如何?”



降旗叫白丘,亮。



白丘不笑也不生气地回答:“这样的话,干脆我把圣水浇在你身上,浇得你不省人事,怎么样?”



因为白丘有时并不是在开玩笑,所以要小心。



“再说,这时间没有人称之为早上了,如果真想一大早就开始喝酒,称至少还要早起四个小时。”



很柔软的音质。



“我也可以把它改成从中午开始的企划啊。”降旗也不带笑容地回答。然后,亮微笑起来。但降旗立刻察觉那并非反应他说的话而笑。



“那可不成,今天是降旗出场的日子。”



有人来忏悔了。



“伟大的祭司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就饶了我吧。我希望被你赦免。而且,我今天的心境看起来,很恶魔。”



“不,我清楚知道你是恶魔,所以才拜托你,不是吗?”



降旗不太明白白丘把自己定位在那里的想法,总之,降旗认为这是一种对信徒的诈欺行为。



“亮,刚刚的话是冒渎喔。”



“冒渎什么呢?再说,今天来的并非信徒,别说接受洗礼了。连信仰也没有。”



“什么啊?为什么这种人会来教会?”



“有什么关系。不变的是,祈求救赎。只要有人要我救他,我连金鱼也救。破戒牧师,请叫我基督教界的一休和尚。”



降旗不由得苦笑。



的确,白丘比较适合当禅宗和尚。他似乎也和降旗一样走错路了,所以早点改弦易辙才能明哲保身,对基督教整体而言,也比较好。



“我只听了开头,这应该是你的专业领域吧。”



“现在的我没有专业。”



“即使没有专业,你也还在啊。比起我,我认为你对她会更好。别跟我唱反调,听她说吧。”



降旗陷入复杂的思绪里。降旗身为日本人里少数的精神分析医生,过了半年时间,结果连一个人也无法拯救。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连自己也救不了。



但讽刺的是,降旗辞掉精神分析医生的工作后,却开始从事救济之事。什么也不说,只是听,最后只要说一句话,就已经随意地拯救了好几名信徒。



准确地说,降旗并无法拯救他们。



复杂的心境转化成声音。“我怎能救人啊?”



白丘大笑,拍了两三次降旗的肩膀。



每被敲拍一次,他破败不堪的肺就隐隐作痛。



只吸著腐败的空气,心——病了。



“总之,降旗,这是主给你的工作,因为她说梦到自己变成了骨头。”。



穿著和服的女性,还是不适合教堂。



简直就像铜版画的细致背景中,嵌进了浮世绘版画的风尘女子。



信徒里也有很多人穿和服,但降旗对那些人的异样感受并没有那么深刻。果然眼前的女人特别显眼,是因为事先听说她是异教徒吗?



娇小的没人,二十五到三十岁吧。



女人站在降旗面前,也不抬头,视线朝下,摸摸行礼。“我叫宇多川朱美。”



在降旗问话前,女人先报上名了。



“我姓降旗。先说明一下,我并不是牧师。”



总之先说明。



自称朱美的女人,听了以后好像也不以为忤,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喔”。反正不是信徒,所以对她而言也无所谓吧。



然而,不止她,这半年来,降旗对来掺伪的信徒们如此告知时,他们也同样毫不在意。



说不定信徒们事先从白丘那里知道降旗的身份了。现在,降旗突然做如是想。



“我,杀了人。”突如其来的告白开始了。



降旗坐在坚硬冰冷的椅子上,教堂内很冷。



朱美看来非常憔悴。



“我是杀人犯。我一直忘了,丝毫没有赎罪地过了八年的生活。”



降旗什么也没回答,光靠这些资料还无法判断什么。



“然后……”



去警察局自首赎罪啦,跪在神的面前忏悔啦,朱美应没有要说这些的意思——好像。“如果你真的杀了人,来到这里的话,我身为一名善良的百姓,有报警的义务。你来这里,将变成一个错误。”



朱美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进去,衣服吞了好几块铁似的铁青著一张脸。然后说,并不是今天杀了人。



“那么是以前的事喽。”



朱美沉默了一会,说:“死人……回来了。”



“死人?尸体吗?”



“是叫做……尸体吗?在很久以前已经死掉的人——应该称为亡者吧。”



“那是,幽灵?”



“啊,是……幽灵吗?我不知道幽灵是什么东西。”



“像幻觉一样,朦朦胧胧的。”



“不,和活着没有两样。”



“那就是有实体喽。”



“啊。”



的确是精神神经科的领域也说不定。



如果白丘是异教系教派的话,说不定还好,但很不巧地他是新教教徒。



虽然听说天主教里有驱魔的法师,但降旗不知道新教是不是也有。即使如此,驱的是恶魔,不是幽灵。并且也不是世人所谓没有双足的朦胧幽灵,而有实体,这下子完全没辄了。听说过海地一带有所谓“还魂尸”的强尸,但也不知道详情为何。



总之要在常识的范围内,以科学的思惟来理解,这是一种幻想,展现敏感神经的幻觉。总之,该以什么病名来理解呢?“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



——别啦别啦。



降旗的心里发出声音。一旦听了就会加以分析,就会窥视这个名为朱美的女人的内心深处。反正那里只会浮现那犹太人佛洛伊德满脸胡须的复杂表情,不是吗?



——听说梦见了骨头。



有什么关联呢?还魂的尸体,和变成骨头的梦。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讲着讲着会拖很长。”



“完全没关系,这男人很闲。”



不知何时,白丘进入了堂内。



朱美开始娓娓道来。



首先,是难以称为幸福的前半生。因家境贫穷外出打工,因一把无名火失去了全家人,才结婚,丈夫就收到征兵令。然后,丈夫丢下重病的父亲,规避兵役逃亡。



虽然不是很稀奇,但也不是受到恩宠的人生。然而,降旗认为,遭到如此境遇,朱美一路走来精神还算健全。朱美没有激动,也没有流泪哽咽。淡淡的陈述语调始终如一,听起来没有过多的润饰或刻意夸大。适时巧妙地省略,相当易懂。



如果要降旗陈述自己的半生经历,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整理吗?



即使字斟句酌,多少也会有些混乱吧。占据思虑的部分可能会重复叙述,可能因太急而无法充分说明,也有可能因前后关系颠倒而产生矛盾。不,在陈述给白丘听时的确是如此,降旗好几次被反问。即使是降旗毫无高低起伏,一点也不特别的人生,一旦叙述起来就会变成那样。而朱美的陈述里没有混乱,明白清楚。



——过于冷静。



像编故事。这不是杀了人而神经错乱女人的态度,不……



也有可能是编故事。再者,当人罹患精神疾病时,不一定只是一味地错乱。比如妄想症患者,会流畅地说出不可能的事。不过……



朱美的故事脉络毫无矛盾,也没有不合理处。



也就是说……



——不行,不可以去探究意义。



降旗约束自己,没有必要加以解释。朱美继续说,教堂内响起女人的声音。



“从村里的人,当然国家也是,我似乎受到了很严重的责罚,虽然那些事都非常模糊暧昧。后来公公死了,我离开了那里。然后,企图自杀。”



在基督教中,自杀是一项罪行。然而降旗偷看白丘的脸,他依盘毫无表情。



“我跳水自杀,因此失去了一切记忆。现在所说的过去的记忆,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想,或听人说的。”



“记忆障碍……吗?”



“跟丧失不同吗?”白丘从斜后方小声地询问降旗。



“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是,会因某种理由——病因性的障碍,或是心因性的压抑——因而想不起来罢了。所谓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忘了自己生活的历史而已。所以,不能说是丧失,应该说是健忘。如果是从一开始就毫无认知的状况,那又另当别论。”



“是这样吗?”



不知白丘懂了没有,他稍稍翘起嘴唇,像是催促朱美继续往下说。



“啊,然后那个,重点是——自杀前后的记忆一直没恢复,就这样活下来。”



“那个,可以说是很幸运吧,你所谓的自杀未遂,是谁……”



怎么想都很难问出口。



“啊啊,我被救了。当时救了我的人,是我现在的丈夫。”



朱美始终垂着视线,不曾抬起头来。



“之后平安无事地过日子。没有回到原来的村子,辗转换了几次住处——那应该是丈夫的考虑吧。我被村民仇视,不能回去,稍微离远一点比较好生活吧——然后记得是在三、四年前,搬到了这附近。”



“现在住在哪里?”



“逗子湾叶山那侧的末尾。搬到那里后,我一点一点地变得很怪。”



朱美说讨厌海涛声。



她所指的海涛声,并非暴风的前兆,似乎意味着潮骚——海所有的声音。据说朱美极为害怕海浪的声音。



朱美的家在岬角的前端,所以不断传来海的声音。结果,朱美似乎得了精神衰弱症。



——海涛声吗?



这是什么的隐喻?那是朱美的……



——不行,不可以这样。



降旗现正在危险边缘努力把持住自我。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状况近似于一种治疗。



不,与其说治疗——是分析。这与精神分析临床训练的状况是几乎一模一样。



移情作用。抵抗。借由患者本身对真相的洞察。自我认知与自我支配的增长……



好烦。这类的单字,现在的降旗并不需要。没有意义。朱美不是患者,甚至也不是信徒。



海涛声就是海涛声,不是什么隐喻。



“我越来越无法入睡,日渐衰弱。勉强睡就会作梦。”



——梦,骨头梦吗?



很恶心的梦。先是四周空气变成了海水,然后开始下沉。慢慢地往光线也到达不了的无底深海持续下沉。肉溶解了,只剩下骨头,更缓慢地下沉。然后,一度疑似觉醒后,只剩下头盖骨突然浮上来。那种时间感觉的落差令人觉得十分讨厌。



光是听,就感到强烈的压迫感与闭塞感。这种习惯令人不安,非常有机的,怎么也没办法改善。



水。黑暗。呼吸困难。骨头。缓慢下沉。快速浮上。骷髅头。看起来圆圆的天空。



降旗已经开始判断,那场梦一定有隐藏的意义。



——就像我的骨头梦一样。



骨头的梦。骨头。骨头。骨头。骨头。淫秽的……



压缩。置换。被扭曲的愿望的满足。



“很恐怖的……梦。”只说了这句话,降旗觉得好疲累。



朱美没有看降旗,用与方才相同,毫无霸气的声音回答:“很害怕很害怕就醒了,刚起床时很受不了那恐惧感。只是,恐怖的梦,是否都与那个梦相同——我不知道。”



“因为梦大约起床后就会忘记了。”白丘很悠闲地说。



降旗问:“那个梦对你而言……”



——恐怖的梦的意义,对自我而言……



“我想,那可能是我自杀时的记忆吧。”



朱美简单明快地陈述了结论。



降旗的多余追究被打断了。



是的,这样很好。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意义了。



只是想起了痛苦或恐惧感而已,没有扭曲。



这样的话,海涛声只是单纯的契机。



一定是这样的。



“你说,自杀前后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但那意味着,比如说,那海浪声让你没恢复的部分记忆恢复了,对吗?”



如果是整体性遗忘症的状况,可能因为一点契机,便可一举恢复所有记忆。



朱美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啊,我会认为那个梦或许是我所欠缺的记忆,是在很久之后,就在几个月前的事。九月还是十月——在那之前的几年,只是很害怕,快要抓狂了。但是,如果那个真的是那样的话,如您所言,海涛声的声音,会慢慢地那个……是叫做无意识的话?会变成无意识地唤醒记忆吗?”



朱美为什么会知道无意识之类的专业用语吗?她的态度与她使用的字眼并不相符合。说不定,她出乎意外地很有学问。降旗一问,朱美说是在书上读到的。好像是她丈夫的书,听说家里有很多那一类的书。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但即使如此,她是看了哪一本书呢?



“但是,你是在三、四年前搬到现在的住处,对吧?这样的话,那个梦应该以前就作过了吧。可是好几年都没有这么想,既然如此——两个月前吗?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白丘探问。降旗也想着同样的事。



“刚好那时候……发现了报纸的报导。”



朱美说在丈夫的书房,偶然发现剪报报导的事,那是有关自己所失去的过往的报导或纪录。



逃避兵役逃亡的朱美的前夫,竟然被杀了。并且她说发现遗体时,首级被切掉了。白丘发出小小的祈祷声。



“我记得……那报导的事。不。我忘了前夫怎么了,但是记得报导。虽然有……矛盾。”



“不,我懂你想说的。比如标题的文字啦,文章啦,那些是记得的。内容也是读过后大概会记得。然而,并未直接与自己的过去连结——像这样,嗯,的确很难好好说明呢。”



降旗认为自己懂了,但似乎很难用言语表达。朱美看起来很悲伤,又似乎没有,很微妙的表情。



“根据报导,刚开始我被怀疑是杀夫的凶手,后来另一个女孩——她似乎是丈夫的情妇——出现了那女孩被认定是凶手的后续报导。我读了那则报导,害怕得发拌。”



“为什么呢?”



“因为,随着阅读报导,一个接着一个地想起了片段。”



“比如说?”白丘问。



“被警察追捕,躲藏的事,没有首级的丈夫尸体的模样,一些不连续的场景。”



“哎,报纸上都报导了,那应该是事实吧,如果你是当事人的话,会记得也是正常的。所谓不愿想起的记忆,随随便便很容易就会被隐藏起来。”



降旗说得好像已经了然于心。



朱美依旧垂着头,说“喔”。



“那个,断断续续的片段中,有溺水的记忆,因此才惊觉,那个,我作的梦,该不会是那世界的光景吧?”



“那世界?”降旗和白丘异口同声地发出声音。



“嗯。哎呀……虽说那个世界,我现在如你们所见,活得好好的。但我到了那世界的入口处,当时的记忆在梦里出现了吧?”



每个人的冥界观都不尽相同。白丘描绘的是基督教的冥界吧,降旗怎么说也比较倾向佛教的,并且是陈腐的三途之河啦、针山啦、血池啦等等——说是冥界,不如说是比较接近地狱——降旗会如此想象吧,朱美的梦接近地狱。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也可以那么解释。



不是隐喻,如果就此接受,说不定不那么想的话是无法说明的。



降旗误解了方才朱美话语的意义。



梦是自杀未遂的记忆,也就是说,并非意味着象征性地表达溺水时的痛苦或恐惧感。



朱美似乎将梦的内容就此以体验的角度接受了——作为溺水后的彼岸体验记忆。



降旗尽可能地不用精神分析学的梦的解析——真讨厌的单字!——来理解,但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降旗对自己平庸理解力的界限感到羞愧而沉默不语。



“看来,你的过去是因此而被填上了。也就是欠缺的环结连上了的意思。”白丘替降旗说。



朱美不肯定也不否定,好似两种反应都说得过去,令人困窘的不清不楚的回答。然后,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不只是那样。想起的不只是自己的记忆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记忆中,夹杂了别人的记忆。”



朱美告白的内容有很多超越降旗的想象。



朱美的记忆里所夹杂的他人记忆,是以下的叙述。



首先,出生在上总一宫附近,称为一松的滨海岸村落。有双亲和一位年龄相差悬殊的哥哥,十岁生日前被卖掉了。时代不明。被卖到信州盐田平的酿酒屋,在那里受到欺负。似乎是个不够机灵的佣人。



从这边开始,记忆错综复杂了起来。



朱美实际工作的地方也是酿酒屋,从陈设和其它种种来判断,好像是同一家店。



——幻觉吗?



他人的思考直接进入思绪里的一种病症。但是这样的话,就要称为精神分裂症了。被人操控的感觉、觉得被人监视、觉得自己的思考被拿走了——精神分裂有很多麻烦的症状。但是……



——不对。



降旗这么想,虽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不知为何,降旗就是确信。



降旗看过很多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症状严重者,即使不是专家也能立刻判断出来,病情轻微的则无法分辨,特别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很难判断。因为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类似的思考浮动,所以也没办法吧。不过,无论如何,一旦被视为病患,其人格自律性多少有些受损,并且无法与周遭的人自然交流,在这两点上是共通的。



朱美的状况,可推测其沟通能力是正常的。



她说的话都能理解,他人的回应她也都懂。依据到目前为止的对话来推断,只能判断是正常的。当然,只靠这短时间的接触是不能下判断的,降旗比谁都清楚。为了下正确的判断,花很多时间不断面谈,一点一滴地搜集资料……



——不对不对。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



这个女人并未罹患精神分裂症。



那个胡子脸——在对话的空档这么说。



“那是……”降旗摇头,再这样下去的话……



“那是在梦里见到的吗?”他这么问道。“是梦吧?”



“我想也有可能是梦吧……但是,嗯,我想的确在梦里也见到了,因为梦里所见的事起床后还记得……所以说不定无法区别了。”



原来是梦。



不是什么他人的记忆,是梦。



应该是恶梦因为某种原因,混入了体验的记忆里了。



所谓与现实不同的记忆,不是被扭曲化的无意识的意识化吗?



“不好意思……”



如果和骨头梦合在一起想,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降旗开始思考。



“我想,那另一个人生,与你真正的人生。没有太大的不同。”



也可以认为不过就是出生地不同的程度。



“因为我在信州山里长大,所以没见过海。我确定是在十三岁时外出工作,再加上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但没有哥哥。这些……都可以用幻觉来解释吗?”



有时也说得通,但是……



不对不对,因为生病,因为发狂,因为只是幻觉,这些无法解释,不要这样诊断比较好。因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至今未能确定。所以治不好。明明如此,还这样下定论,那不等于是说,因为你发疯了吗?理由。意义。真理。必定有答案。



降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乱窜。



然后,降旗正视朱美的脸。“那个,叫做一松的地方真的在房总吗?”



“我找了地图,确实存在。”



“时代呢?你说,那个‘你里面的他人’被卖掉了?”



“我想是的。”



“这是我的印象,所谓人身买卖被允许的时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是吗?我一听到买佣人这样的事,就想到旧幕府时代——不过说不定我的认知不足。那记忆的舞台



是现代吗?”



“嗯,不知道。”



“比如说,出现的人有没有发结?”



“没有。”



“那个,工作地方的主人或其它工人呢?如果没有发结,应该是明治维新以后,是现代人吧,那么同样的,跟你外出工作时的成员相同吗?”



“那个……”朱美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



“那个,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这样,还是无法确定时代背景。



比如——也可以这么想吧,朱美读了或看了以那海边村落为舞台的小说或电影,只有场景设定输入了记忆。而出场人物的设定变了。变成真正存在的人物投影。这是有可能的吧。但是,总觉得不对劲。这还是什么的……



——不行,没有分析的必要。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降旗在此停止思考。



不是为了朱美,是为了自己。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已经好几次在朱美告白时闪出影子,说:“这种事,可以简单地分析喔。”



因为降旗沉默了,朱美又任意地继续说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没见过风景和见过的风景一样地鲜明,还有,想起那些事情时的我,和平常的我,个性不同。”



“个性?怎么个不同呢?”



“非常谦卑。是所谓看同样东西的角度不同吗?我觉得世界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在酿酒屋的工作,事实上虽然我做的工作几乎一样,但做得不好,很烦燥,可是也没有因此迁怒谁,被责备愚蠢迟钝,也全往肚子里吞。”



“真正的你呢?”



“没那么不机灵。因为比一般人会做事,所以应该没有累积什么郁闷或怨恨,别人也说我工作做得蛮好的。”



降旗想,那也会不会是朱美自身的投射?



——梦是扭曲愿望的满足。



为了正常地过普通的生活,人从幼儿期开始就承受许多压力。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那些体验,特别是有关本能的无意识冲动,“被佛洛伊德”称为潜意识思考。潜意识思考是借由在觉醒时的自我防卫机制所控制的,所以平常并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然而,潜意识思考在睡眠时,越过觉醒时的框架而出现。“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自我压抑变弱的睡眠时间,潜意识思考与存在前意识的过去经验连结,而开始意识化地活动。



但通常,那也是在被意识化时,受到自我的再压抑而扭曲了。



这正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解析。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潜意识思考,在意识化时压缩、置换、可视化。然后藉由象微而扭曲了。这作业的过程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工作。于是,潜意识被视为梦。这则是“佛洛伊德所说的”显性梦境,回溯那个梦的工作,但是“佛洛伊德所主张的”梦的解析。



所以“如果同意佛洛伊德所指”,便可以说——显性梦境是潜意识和梦二者工作妥协之下的产物。但是,潜意识思考受到高度压抑时,无意识的冲动会撞开自我检视,露骨地被意识到。那时候,自我可能会暴露在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中,而害怕得发抖。所以,自我的恐惧之梦,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之梦。



——所以,我的骨头梦,不……



所以,朱美变成骨头的梦,表面上对朱美而言只觉得恐怖到极点,但对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是很特别的愿望。



同样地,在朱美里面的别的朱美,对平常的朱美而言,有不愿承认的讨厌人格,但对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



骷髅头。



那是……



“降旗,降旗。”白丘在叫。



降旗中断思考。



——佛洛伊德在笑。



朱美依旧低着头。



降旗有些兴奋,这正是……



——这正是我无法治愈的病。



降旗闭口阖眼,力图镇定。悸动变得激烈。朱美身后浮出骷髅头、骨头、佛洛伊德苦恼的表情。



——我在干嘛啊!



现在,梦的解析朝多样化发展,而非独尊佛洛伊德。海外尚有荣格、区瑞克森(注:艾瑞克森[ErikHomburgerErikson,一九〇二-一九九四],美国心理学家。)和包斯(注:包斯[MedardBoss,一九〇三-一九九〇],瑞士心理学家。)等人提出相关学说。比如以荣格的集体潜意识为前提来看,梦不只是愿望的满足,有补足意识性态度倾向的补偿性功能、预视,甚至启示——佛洛伊德在笑。



不行,不对。本来就没有必要加以精神分析或解释。降旗慌了。



只要听就好了。



“降旗,怎么了?突然沉默下来。你该不会,那个……”



“不,没事。不好意思。”



降旗恢复自我。



只要听就好了。



朱美继续说:“别人的过去,每天想起一点点。那真的是很讨厌的记忆。”



“因为不敏捷、迟钝,又……消极吗?”



“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吧,因为偶尔也会仿佛异常地怨恨着什么似的,心情变得极度地黯淡。”



“怨恨?谁?工作场所欺负你的人吗?还是卖掉你的双亲?”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虽然怨恨的对象不是很清楚,但有时会想起好似极为怨恨的记忆,变得非常悲伤。因为我想,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太执着……”



关于所谓怨恨这种难以说明的心情状态,降旗很困惑。那是因为降旗本身并未心怀怨恨吧,他无法想象对象不明确的怨恨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丘说了个很愚蠢的感想。“不敏捷、迟钝、消极,容易积怨的样子——的确是很糟的个性耶。我看您,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如果只是那样倒还好。”



朱美的表情微妙地扭曲。“那个,之后……不可置信地……那个……”



朱美欲言又止,视线在四周游移。特别是在注意到十字架后,疲惫的表情更蒙上了一层阴影。白丘耳聪目明地说:“没关系,什么事都可以讲。主会赦免你的。”



现在才说这种牧师该讲的话,已经不适合了。降旗在心里苦笑,但朱美似乎完全听进去了。“啊,我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地地方,并且还跟牧师说这种事,可是……”



她还在犹豫,降旗可以想象。



“接着……淫秽的记忆苏醒了。”朱美低着头,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问题是有多淫秽。



降旗想质问,但放弃了。



“那个,跟不认识的男人的……愚蠢行为。”



朱美再度欲言又止,似乎是比杀人的告白更难以启齿的事。降旗非常能理解那种心情,那并非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得出口。“你不记得做过那种事,是吗?”



“当然。”



朱美第一次把头抬起来。一脸教人无法弃之不顾的,无依无靠的表情。穿着十分正式的和服,却没有盘发,那格格不入的地方,与其说是摩登,不如说是性感。降旗的心情变得有些酸酸甜甜的。



“在我的人生里,没有可植入那种体验的缝隙。虽然如此……”



那个……



“那个,淫秽的梦……”降旗打算问,有多真实?



“那,不是在梦里见到的。”



“咦?”



降旗突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你刚刚说,是梦。”



“那个……是我没说清楚。刚开始时,意识急剧消退——说是梦,不如说是……那叫白日梦吗?那种感觉。因此,我想可能是以前就在梦里见过跟那个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以为这是梦里所见,是想起了那个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有可能不是梦吗?”



降旗询问,但朱美否定了。“不,我想,实际上也在梦时见过,我虽然这么想,但是,梦和现实,到底那一个先,我已经无法分辩。所以那个,我只说,觉得好像在梦里也见过。如果不那么想——真是我的脑袋构造无法理解的事。”



“什么意思?”



“淫秽的记忆不可能出现在梦里。”朱美说。



“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啊,不会在睡觉时或失去意识时看到。那几乎都在醒着的时候,正确地说,就是突然只有记忆被掉包了。”



掉包?



多重人格症……吗?



叫做朱美的女人的病根,更深了吗?



“我不太懂。”白丘插嘴。



白丘是无法了解的吧。



所谓掉包,是说别的人格——愚蠢、消极、容易积怨的淫秽女人——夺走了朱美的意识吗?



由于某种障碍,失去自我同一性,便是多重人格。多重人格有继时性的,也有同时性的,继时性的状况是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互相不认识。同时性的状况则是以第一人格为主,其中萌生第二人格。在此情况下,多半也失去了自我的主动性,形成第一人格被第二人格操控的状态。



所谓附身——这正是所谓精神异常的状态。



降旗所想的是后者。但也有可能是前者。



——这样的话,不。



降旗问,不能不问。“你的意识是在那个‘别的女人’的记忆再度复苏时断掉的吗?还是平行,你的意识也还留着?”



“那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意识是连续吧。只有记忆,在不知不觉间被掉包,然后又回来的感觉。”



“你的意识没有中断吗?”



“刚开始,作那个白日梦的时候,算中断吗?很快地置换,又突然回来的感觉,但是最近已经融合成一体的感觉了。朦朦肱肱地,连续着。”



“流畅地置换吗?”



“是叫置换吗?……不,没有置换,掉包的只有过去而已。”



“现在的你和‘别的你’是不同的人格,但是意识没有分裂吗?”



“不知道耶,所谓人格或意识分裂,是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是我。只不过,想起没有经历过的记忆而已。”



“多……”



——不是多重人格症啊!



降旗既吃惊又狼狈,他不知道这种症状。



朱美保有自我的同一性吗?



“怎么回事啊?”白丘没搞懂。



降旗也急着整理思绪。“也就是说,你一直都是你自己,虽然如此,与你的思考或行动完全不同的、不可能的,过去的你,曾经想起那些往事——是这样子吗?”



朱美轻轻地偏着头,说:“是的。”



觉得乱七八糟。不是降旗所能分析的事情了,不如说是困惑了。



——我的理性不适用于这女人吗?



这说不定是超心理学的领域。



还是一样,即使说再多历史事实或其它教派的教义,看来白丘也不会陈述自我。转世——白丘视为中心的神秘主义真面目,大概就在那里吧,降旗注目着。不过,也了解以他的立场,那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朱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虚构故事般的事,是无法置信的,但是,如果试着理解这个状况,若不是这么想……不,因为实在太难以理解了,所以真的快要发疯了。想想这是前世,就感觉安心多了。”



降旗觉得这是相当正常的情感表现。即使不是合理的科学性解释,一旦加上些什么道理,人们就会相信。这样的话,与降旗所学的东西,说不定是半斤八两。不,迷信之类的,还略胜一畴吧。



“因此,稍微安心了,但是……”



朱美再次把脸往上抬。睫毛上泪光闪闪,眼看着就要溢出来了。



是不安吗?不,是恐惧。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