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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一般人对伊佐间一成的评价,充其量说他是个“麻烦的男人”。



嗜酒如命、在赌桌一掷千金、性好渔色等,此人和这些恶评沾不上边。



话是这么说,要说他品行端正、过着图画书里的市井小民生活,却也并非如此。



非假日大清早,在人迹罕至的海岸垂钓,从他那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可知他并非勤劳认真的人。



但,说是这么说,也不觉得他是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大器之人——所谓的大人物。不会大模大样地嘲笑凡夫俗子,也不是能以天纵英才完成丰功伟业的那种人物。当然,也不是坏蛋。



人非常好,看不出实际年龄已到而立之年,给人好好先生的印象。



似乎是个少脑筋的男人。



衣着打扮也不怎么样。



到现在还戴着土耳其人才会戴的无帽缘怪帽,穿着俄国人才会穿的毛衣领御寒衣。鬓角和脖子后的发际都剃得很短,再加上一脸络腮胡,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国籍。然而,长相本身却仿若古时候日本的上流阶级,也就是公家脸。细长的单眼皮加上修长的鼻梁,两颗稍大的门牙。如果让他把那顶上土耳其帽改成乌纱帽,就完全是一副要下场踢鞠球(注:鞠球,日本古代的足球游戏,轮流踢起白色的虎皮球,不可让球落地,是平安时期贵族男子的娱乐。)的样了。



身材高但有点驼背,所以看起来比实际稍矮。动作干脆利落。如果挺直背脊,神采奕奕地行动的话,一定是个有气质的美男子吧,但像现在这样,顶多只能称他为古怪的年轻隐士。



认识伊佐间一成的人一致认为,他如果改变待人接物的态度,人生必然也会有所改变。但是,很不巧的,伊佐间的耳朵并没有听进朋友们的忠告。



伊佐间家在町田町经营一家叫做“旅庄伊佐间屋”的旅店。



战前,作为一家拥有大型海产水池的日本料理旅馆,生意还算兴隆,但如今已无昔日光景。



战争爆发后,海产水池就被禁了。想想当时的局势,要说理所当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身为长男的一成出征,当战局变得不乐观,伊佐间家族便暂时关闭旅店,到乡下避难。



避难时间好像只历时半年左右。结果伊佐间一家很幸运地无人受到战祸,迎接了战争的结束。但听说回到町田一看,最重要的建筑已毁于战火,那间“伊佐间屋”付之一炬。废墟里只剩巨大的海产水池,残留着满池的浊水。



很蠢的光景。



柜台没了,当然鱼也没了,好了,该怎么办?一家考虑后,决定将海产水池改建成为钓鱼池。之后,旅馆大约花了一年的时间改建,但钓鱼池没改回海产水池,继续留做钓鱼池。



然后,刚好退伍回乡,闲着没事的长男一成,被任命负责管理钓鱼池。



此后,伊佐间一直担任钓鱼池的老板,至今已经五年了。



去年父亲去世,旅馆由姐姐和姐夫继承。



伊佐间似乎对旅馆经营完全没兴趣。



或许他真的比较适合管理钓鱼池。



虽不富裕但有空闲,也不愁吃穿。可以说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令人他看来更为老成吧。



伊佐间本来相当技师。



只是,虽对专业工匠习艺的修业不以为苦,但因不懂所谓工作的本质,所以不适合作生意。



伊佐间认为动手动脑做事本身就是一种工作。然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种行为,那行为本身必须能换成金钱,才是工作的本质。



他并非没有经济概念,也不是不懂经济原理:也不能说他欠缺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一员的自觉。总之,伊佐间与这样的世界格格不入。比起精细地设计,制造正确的零件,小心地组合,用更好的技术制造更好的东西,不如不间断地在同一时间出勤,服从前辈,取悦金主,不忘保持脸上的虚伪的笑容,才会受到尊重。这样的社会,总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虽然这些事都是做了就会的事情。



即使如此,一直到二十岁左右,伊佐间也曾认真地烦恼过。必须将自己不适合社会的个性好好纠正过来。



战后,那烦恼烟消云散。战争给了伊佐间往后的人生某种暗示。本来军队生活或是黑暗时代本身,对伊佐间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服兵役时也没空想太多事。如果伊佐间受到了什么影响,那大约是浓缩在经由战争所带来的一个巧遇,和一次体验里吧。



伊佐间在战争中,认识了一位名为榎木津礼二郎,特立独行的青年将校。说是认识,其实是因为榎木津礼二郎是伊佐间的部队长,这样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兵役期间,榎木津是一个很难与之维系所谓长官与部下关系的男人。



榎木津出身于昔日华族(注:明治之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与卒族,华族为旧有卿、大名之阶层。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的同时废止。)的非常家庭,好像是学徒出兵组的预备士官。说好象,是因为不太确定,榎木津当时似乎在帝大法学部还是什么部里留有学籍,但伊佐间至今未曾从本人口中听说有关母校的事。关于这点,虽然后来曾再次询问,却仍无解答。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忘了自己的学历。但是,不论他的出身如何,榎木津曾是个优秀的军人,这是无庸置疑的。榎木津少尉拥有极佳的判断力与正确的领导力,常以奇特的发想和如电光火石般的行动力,英勇地达成任务,所以上面也很看重他。从他端正如人偶的外貌轮廓,实在难以想象,他是个绰号“剃刀”的敏锐男子。



虽说听起来很好听,但那仅限于军务上的事。伊佐间对榎木津的感想,只不过一句怪异而已。离开军务,榎木津的言行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涂鸦。



榎木津第一次见到伊佐间,就突然大叫:“这男人真像个老头!”



惊。当时伊佐间只有二十出头吧,自己完全没想到看起来会很老,更何况,比发言者榎木津的年纪还小一点。不过,一旦被如此断言,的确,和其它年轻士兵比起来,伊佐间是很老。但并不是指态度,而是感觉。伊佐间不知所措,一个不小心,回答:“嗯……”



回答后才想到,啊!要被揍了。



不论被如何责骂,对长官都不能用嗯回话。



然而,榎木津非但没有揍他,还说:“你的回答方式也很老城耶。”连续笑了五分钟。



看来,榎木津对看穿伊佐间老成的本性非常高兴。之后,榎木津好像很喜欢伊佐间,退伍后直到现在,两人仍维持着友谊。



战后,榎木津将大家庭的身份和经历完全抛弃了,从双亲那里得到的财产也像扔进水沟一般,过着自由而破天荒的生活方式。



他并非不认真,本人经常是极为认真的。在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到超乎常人的怪癖上、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地方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以大材小用的层面而言,说夸张点,可说是社会的一种损失。



顺带一提,榎木津现在的职业是私家侦探。



相较之下,经营钓鱼池的老板,还算是比较认真的吧。



所以,虽然是很厉害的家伙,但也不能说他不是个笨蛋。说是价值观不同啦,或是说天才与什么只在一线之间啦,这些普普通通的比喻也无法正确形容榎木津。从被评为“麻烦的男人”的伊佐间来看,也是个十分麻烦的男人。因为与这麻烦男人的相遇,伊佐间又陷入步上麻烦之道的困境,这么想也许有几分是事实。



还有一件事,在左右伊佐间对人生意义的看法上,是无法遗忘的体验。



伊佐间很幸运地没受到重伤,四肢健全地听着天皇的玉音放松(注:二次大战末期,日本昭和天皇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亲自录制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并于次日透过电台广播,这是日本民众首次听见天皇的声音。天皇的声音敬称“玉音”,“放送”是日语广播的意思,故称“玉音放送”。)这怪人随同串运的兵连返乡,竟蠢到在返乡船上差点送命。



刚开始以为是贫血,但之后发烧攀升至近四十度,全身打着寒颤。原本罹患了疟疾。可能是因为普世太平了,于是让病魔侵入了放松后的身体里:或者本来身体就那么衰弱也说不定。



把潜伏期算进去的话,应该是在搭船前或搭船后没多久就感染上了。伊佐间持续发着高烧。



运送船的船舱,与其说是房间,简直与仓库没两样。虽说比战地医院好,但同样也无法接受良好的治疗。伊佐间日渐衰竭。



第二次发高烧时,屁股被施以大针筒。



到此为止了。



之后意识加速模糊,连这位少根筋的人也朦胧地觉悟死期到了。不过,不知为何,并不感到害怕,很平静,就连故乡在眼前消逝的那种不甘心也没有。



之后的事,伊佐间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涂上墨水般完全黑暗。



无法判断是在走还是在飞。应该说,不知道是在移动还是静止的。



像是直往下坠落,又像载浮载沉地前进。



那种感觉很难明确地表达。持续很长的时间吗?还是没有?这也想下起来。



只那一刹那吧?



我该往那里去吧——伊佐间散漫地这么想。不,或许只是因为朝向那边移动,所以才这么感觉也说不定。伊佐间认为,所谓人的意志,并不是那么明确的。



不知是自己在移动,还是周遭在移动。总之到底是不是真的用自己的意识力在移动,都很令人怀疑……



不知不觉,啪一声穿出了黑暗。



穿过之后,地上铺满了小石子。说是小石子,不如说是沙粒比较贴切。只有这点能确定,但却不知道是明亮或黑暗。前进着,但依旧笔直行走的感觉。



见到一座厅堂,进去看看。没什么东西。伊佐间在那儿休息了一下。



好像公交车的候车室般,一座木造小厅堂。伊佐间简直像被供奉的地藏王菩萨般,待在那里,总算环顾了四周。



花开了。



虽不明亮也看得见吗?还是已经亮了也说不定。



总之,放眼尽是盛开的花。丹菊和金菊,小菊和非洲菊,抱茎籁萧(注:抱茎籁萧,Anaphalismargaritacea,野菊的一种,冬枯多年生草本植物。)和大朵的白菊。色彩缤纷,总之全是菊花。(啧啧,菊花游园会呐~~~By已经手抽的菊花田)



有水声,说不定有河。把身子挺出去一看,果然是一条河。



出了厅堂走向河川。



如果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三途之河(注:三途之河,传说死后第七天将会在前往冥间的路上渡过三途之河,水流速度依罪孽深浅而不同。)吗?



那么过了这条河就是终点了。



伊佐间这么想。



对岸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



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伊佐间,对于自己究竟会到哪儿去,感到兴趣十足。在这种时候,真实冷静啊。甚至于自我告诫,冷静的同时少不得也要沉稳一点啊。



虽然并非连日来已有觉悟,不过在此应该要有必要觉悟吧。伊佐间记得觉悟是写成觉醒顿悟。精神并非一直很亢奋,但也没有沉重萎靡。真实十分符合觉悟的心情。



如此看开后,不可思议地心情变得极好。



河川的另一头有令人怀念的人。



已经去世的祖母、祖父、大伯……



原来如此,是那个世界。



然而,如果要问只有死人吗?也很奇怪。父母或姐姐、朋友,甚至邻居们好像也在。如果混杂了生者,那么要说对岸是不是那个世界还言之过早。



然而,若说是幻影也太鲜明,大家的真实感都与活着时分毫不差。伊佐间觉得并没有过去或未来或现在的感觉。虽然说没有,但时间本身也不是不存在,如此体验过后,一定已经过了些什么时间,在这点上是矛盾的。当然,这只是后来的分析,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既然在以后的时间里,使用了当时这种表达方式,时间大约是流动的吧。



无论如何,河的对岸包覆了一层回忆与现在、希望与怀旧参杂在一起的奇妙陶醉感。也好似乡愁。



亲朋好友们都挥着手。



难以判断那动作是表示,过来这边,或表示,赶快回去。



大家都微笑着。



变得非常明亮。



伊佐间眼看着被闪光笼罩。所谓的闪光,原本应是瞬间发光的东西,怎么感觉徐徐缓缓的。即便如此,伊佐间仍知道那是闪光。



然后,伊佐间回到了这世界来了。



据说昏睡状态持续了四天。



仿佛刚洗完澡般,清清爽爽的心情。



回到内地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但未曾再发作。



因为这个经验,伊佐间不再介意琐碎事。要说是心胸变得宽大,还是去了棱角变圆滑了,又与这不同。依旧少根筋。不过说比以前更淡然不问世事,比较正确。



没有所谓深度信仰。严格说来,是从无宗教信仰转为多宗教信仰。战前的伊佐间对神明对佛陀还是对小鱼头,都漠不关心。若是当时的伊佐间,即使神佛掉在地上,也会一个不注意从上面踩过去吧。但是战后,在旅途中发现了寺庙,就供奉香油钱。过年时拜拜,中元节扫墓,也从不缺席。灌佛会(注:灌佛会,农历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所举行的法会。)庆祝,圣诞节也庆祝,虽然宗教信仰乱七八糟,但却十分虔诚,不觉得相互矛盾——他变成了这种人。



他的改变,不能断言全起因于那次体验。现今的日本人几乎都是如此吧,因此也教人不禁认为伊佐间是仿效大众。只不过,伊佐间算是自发性的行为,考虑到这一点,又难说毫无关系。



这在他对宗教以外的思想哲学态度上,也忠实呈现,只要理解便感佩倾倒,但也不至于奉为圭臬,不断地重复接受与拒绝,只能说伊佐间就是伊佐间。在这一方面,也受到榎木津的影响。



就这样,不成毒也不成药——看似如此——一个少脑筋的人就此成型。



不过,伊佐间并不对世人吹嘘那次神秘的体验。因为依据伊佐间的理性判断,无法轻易断言那就是死后的世界。



因为在对岸的亲朋好友们不仅只有亡者——但也不能随便就说那是错的。比如,假设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而未来将亡之人也在那里的话,这么想也是有可能的吧。因为凡人必死,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的,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



本来那种想法不过是无聊的歪理,伊佐间并未极力主张,被反驳也不打算回嘴。那是因为,只能说,虽无法断言伊佐间所见到的是那个世界的光景,然也无法作为否定的证明。



换言之,那种无聊的歪理根本无所谓。



原本伊佐间的体验——即便再怎么酷似传说故事,或和尚法语里会出现的那个世界的模样——也只是伊佐间的个人体验。因此,无论如何苦思都不可能客观证明。也正因如此,伊佐间认为无法轻易断言。或许未濒临死亡就无法经历相同的体验,那么,说不定那只是自己在脑髓中所创造的世界。



然而,伊佐间体验过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伊佐间对自己没有丝毫怀疑。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人生观或个性因此有了些许转变。



所以,伊佐间鲜少提及那次体验。因为无论被肯定或否定,被附加艰涩的理论说明,或是被当作布教的手段,都只是徒增旁人困扰而已。



总而言之,那个体验出乎意料地,竟成为伊佐间淡然人生的后援。结果,伊佐间返乡后不曾就职,而选择了所谓钓鱼池老板的闲差。



伊佐间丝毫不因为那闲差而又罪恶感,也不与他人计较。



原本钓鱼池就不是赚钱轻松的生意。“钓鱼池伊佐间屋”作为海产水池的话太大,但作为钓鱼池的话稍稍嫌小,所以更难以牟利,大家都认为能维持个两年就不错了。顺便也开始卖些钓具,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生意丝毫也没有起色。但是,因为有常客,所以也不会倒闭。这是一门杀生的生意。



再加上这生意很闲。



因为是钓鱼池,客人本来就是来钓鱼的,大半天都持续钓着鱼。看店的人也必须一直静静地待在那里,所以如果客人寥寥无几,看店的老板更是闲得像鬼一样无事可做。



然而,伊佐间不做那种游手好闲、虚掷光阴的事,他有很多兴趣。



首先是笛子。战前纯粹只是聆赏,但现在从尺八(注:尺八,一种竹制的吹奏乐器。)到银笛、横笛之类的,都吹得非常熟练。当然,钓鱼池的客人大概都听过老板吹奏的各种音色。



每当笛声歇息时,便是老板创作欲望来临的讯号。



伊佐间从各处找来废弃材料,又加工又焊接的,着实巧手制作了精细得不可思议的成品。那些作品展示在钓鱼池一角,或是旅馆那边——也许是放置——形成一种异样的空间,那已臻至结构艺术之境界。不过,当事人为何而做则不得而知。



当听不见笛声,也没有焊接声时,钓鱼池几乎可说都是关闭的。



这时候,是老板自己外出钓鱼了。



伊佐间受命接管钓鱼池时认为,首先必须了解钓鱼这档事。然后,从海钓到溪钓,都学了一遍。并且不只是竿钓,从诱钓到挂钓、绳钓、手钓、单饵钓,最后连投网钓都学会了。钓鱼池老板根本毋须通晓此道。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是学学经营方法比较能明哲保身,但他似乎不作此想。



因此,结论是,他迷上了钓鱼。



钓鱼池这种生意,关门一星期还是休息一个月,对社会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营业三天还是营业两天,收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即使关门,赚的钱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勤奋经验也是损益平衡,不营业也不会有所损失。只要鱼不死就好了。



伊佐间的钓鱼池上个月休息了近一个月,去山阴(注:山阴,靠日本海的地方,包括鸟取县、岛根县、山口县北部。)巡回。期间遇到可钓鱼时就钓,虽然几乎一无所获,但是快乐无比。



旅程归来,吹了两个星期的笛子过活,但总觉得不来劲,于是又决定到附近。居无定所地展开随兴之旅。



要去哪里呢?虽然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决定去逗子(注:逗子,神奈川县东南部、湘南、神奈川县东南方相模湾一带。)。对伊佐间而言,湘南一带只有逗子未曾造访。昨日进入镰仓(注:镰仓,在神奈川县东南方的湘南。),在车站前的自炊旅店过了一夜。然后,因为好奇,伊佐间从镰仓穿过名越的山道,走到逗子。



虽说是一时兴起的行动,但其实非常难走。



首先,很冷。街上还好,但没有街灯的山路极险峻,又没有详细地图,所以不太清楚路径,也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时间。



不过,清晨三点离开旅店,五点前就到海岸了。



然后,在狂乱的寒风中,麻烦的男人今天又垂直钓线。过了六点,鱼篓中仍空空如也。



霜月(注:农历十一月。)的黎明来得迟。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知会放晴还是阴天。如果下了雨就没辙了,假使钓到了鱼,万一感冒了也教人受不了。



鱼线绷紧,是小鱼的触感。



果然是小河豚,但是河豚可没办法处理。伊佐间将一脸怨恨的小鱼从鱼针上拔下来,投放到海里。同时小声地说:“河豚再见。”



这个发言没有任何意义几乎是可确定的。绝不是在海明威的小说与现实恍惚的状况间,发现了什么关联。况且没有听众,因此也不是幽默或玩笑,也非同异义的语言游戏。



听到的只有海。



——换个地方吧。



虽然有人说钓鱼掉不到才好,但伊佐间并不这么认为。钓不到也没关系,但因为是来钓鱼的,所以能钓到最好。



这附近都是富豪的别墅,说不定不适合钓鱼。虽然对工具和技术十分娴熟,但这季节在哪里可以钓到什么,伊佐间不太明了。



沙岸连续不断地绵延着。一进入逗子湾,就只有海水浴场了。



太阳升起。



山岚渗入朱红,海面染成金黄。



日出不像日落那么夸张,却极具戏剧性。



夕阳落日太花时间了。朝阳只要能等一等,一升起,便瞬间高挂天际。周围随即变亮。比起黄昏的拖拖拉拉,黎明前这段时间短到令人傻眼。



伊佐间喜欢这种几近扫兴的感觉。



然后,现在,伊佐间正身处于那宝贵的黎明时刻。



夕阳将一切染红。而朝日则对褪色的世界灌注颜色。



眼前,黑白风景慢慢取回色彩。



海岸的中间地带有人……



奇妙的光景。



那是个女人。



女人身穿暗红色,有着细密纹路的绢织品,披着黑色披风。右手提着桶子,拖着应该是穿在脚上的木屐,桶子里插着菊花。



左手拿着水勺。



怎么看都像是要去扫墓。



女人背对着海,只有脖子转过来回头看,仿佛等待如来佛的接迎,眯起眼睛,伫立在浪潮消尽处。看起来像失了魂,又像愉悦的表情。披散的黑发被海风卷起,飒飒地飘荡。



海浪冲刷女人双脚,湿漉漉地直到足踝。浪潮每次打上来,裙摆都稍稍翻起,白皙的小腿微微泛着红晕。很冷吧。



然而,似乎素颜的脸看起来也很红润,与其说是因为冷,不如说是因为旭日的映照。



或许有些动心了。



很漂亮的脸。



女人发现伊佐间后,轻轻地笑了。



她是个具有魔性的人。



伊佐间直觉地这么想。



然而,听说日轮如照魔镜,能对抗所有妖魔。不知道如果是逢魔刻(注:逢魔刻为傍晚夕阳时分,容易引发大灾难的时刻,丑时三刻为深夜两点到两点半左右。)和丑时三刻的话会怎么样,但是有在无上尊贵的金轮照耀下仍不显真面目的魔吗?



更何况,这魔性之女笑了。



伊佐间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女人入神。不,或许是被魅惑了也说不定。



女人说:“这位哥哥,钓鱼啊……”



非常融入潮骚的声音。“在这寒天里真是异常的举动啊。”



“姐姐才是呢,在不是扫墓的季节里扫墓啊。还弄得又湿又冷。”



“一点也不冷,哥哥才鼻头通红呢。不要勉强忍耐对身体比较好喔。”



伊佐间慌忙地拿下手套,擦擦鼻头。



像冰一样地冷。



打了个寒颤,感冒了吗?



伊佐间自从患过疟疾后,就很害怕发烧。轻微的发热也看得很严重。



明明如此——今晨勉强出门实在太有勇无谋了啊。



“嗯,好像的确是有点冷。我就接受你的忠告吧,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呢?”



女人发出高亢的声音笑了。“真是没面子的姜太公啊。要找休憩所,这时间也都还没开呀。”



女人终于将身体转向伊佐间。“对了,哥哥有火柴吗?”



女人一边问,一边用拿着水勺的手灵巧地从怀里拿出小火柴盒,“如果有的话,可以借我一点吗?因为受潮不能用了。”



说完,把火柴盒丢到海里。



伊佐间不抽烟,但随身携带火柴,因为经常可以派上用场。



伊佐间靠近女人,动作极不自然地从口袋掏出火柴,默默地递出去。



“哎呀,真高兴。”



女人笑嘻嘻的收下,将水桶的勺子搁在沙滩上,冷不防地蹲下去。



因为在浪潮消尽处,女人的下半身很快地就浸在海水里了。



然而女人仿佛对此一点也不在意,从袖袋里拿出整束的香,点火柴。无论怎么点,都被海风瞬间吹熄,无法点燃。



一根,两根。到第三根,伊佐间看不下去,伸出手。女人的手指比伊佐间的鼻头更冰冷。伊佐间从那冰冷的手指间拿起火柴和香,点着了香,还给她。



女人很高兴地看着,接过香,说:“谢谢。”



女人一股劲地迅速站起来。



伊佐间冻极的鼻头上留着线香的香味。



“嘿。”



女人将线香朝向水平线,远远地丢过去。



接着,从水桶里拿起菊花,丢掉。虽然说是用丢的,更像用撒的,菊花马上乘着浪又回到女人脚边。



“哎呀,执念太深了。”



女人捡起几株,又丢回海中。



然后用勺子舀起水桶里的水,洒向海中。



“这是如假包换的水喔,海水太咸不好。”



伊佐间蹲着不动,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不知不觉,周遭已经完全换成早上的景色。女人洒完水时,天色全亮了,海滨变得很明亮,与白天没有两样。女人一副放下重担似的表情转过头来。“什么嘛,一脸见到鬼的样子。”



伊佐间愣住了,凝视着女人。



“啊啊,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注:月忌日,每个月亡者过世的那个日期。)喔。哥哥,谢谢你的体贴。”女人说,回看着伊佐间。



被直盯着的伊佐间更加说不出话来。沾湿了似的黑色长睫毛,勾画出妖媚的双眸。小巧的脸,形状美好的唇,纤细的下巴线条还很天真无邪的感觉。女人拨起头发,然后说:“必须跟你道谢呢。如果哥哥方便的话,请到我家吧,请您喝杯热茶。”



伊佐间晕眩了,因为发烧。



女人家位于台地上。



虽说是台地,离海岸并不远。这一带到处都是丘陵和小山,所以道路一下子就到尽头。要直走的话,就必须穿过这些丘陵才能铺设道路,那便是山道。山道平常只是运输道路,一旦有事,便成为军事防卫的要冲。因为要封锁道路很简单,要从两侧攻击也很容易。进入镰仓的山道有七条,伊佐间今晨走过来的名越山道,就是所谓的镰仓七口之一。



名越的名称由来,据说是“难越”(注:日文中“难”与“名”同音。)。如果没有山道,伊佐间是没办法来到这里的。



去女人家也走山道,当然,是条无名的山道。左右两侧耸立着火山岩岩壁,路况很差,坡道相当陡峭,因此伊佐间走得气喘吁吁。不过,如果不走山道,那就更辛苦了。



女人大概已经习惯了吧,一路爬上去不曾休息。距离渐渐拉开。



——这女人恐怕真是魔性之女吧。



伊佐间这么想。



道路在途中分为两条叉路。



低着头爬上来的伊佐间在叉路口发现跟丢了,便停下来。



眼睛有点痛,果然发烧了。



“这边喔。路况不好,很辛苦吧。”



听见女人的声音。



女人站在左侧道路前方。



女人身后,坡道的顶端可以看到像是住处的建筑物,是将古老的日本房舍改建成现代风格的吧。入口处有点洋风的味道,墙壁是石灰岩。不过,屋顶怎么看都是和风建筑,感觉非常不协调。靠近看,才知道那建筑远比想象中的更老旧。改建不过顶多大正时代(大正时代,一九二一~一九二六年。)左右也说不定。虽然感觉真的很不协调,但仔细看,又仿佛非现代风。



门上没有挂门牌。



走过玄关。



和想象中一样,是很古老的房子。与左右宽幅比起来,房子算建得很深,感觉像是嵌在山谷间。



当伊佐间弯下腰准备脱鞋时,背脊上传来一阵感冒特有说不出的倦怠感。



好像真的感冒了。



毫无人声的房子里似乎也没有用火的痕迹,整间房子冷得好沉。当然,伊佐间的身体也冷得冰凉。并且,女人的心,应该也是冰凉透底。



伊佐间被带到客房。虽然有火炉,但杯水车薪,无法使整个房间暖合起来。女人走向厨房,伊佐间穿着御寒衣抱着火炉取暖。但是再怎么说,闯进素昧平生的女人家里,总不好跨在火炉上吧。



双掌和脸颊慢慢暖合起来。只有皮肤温度灼热起来,骨子里却依旧冰冷。



更教人直打哆嗦。伊佐间抬起头环顾房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家具只有一个年代久远的茶具柜。纹路稀疏的榻榻米,被阳光晒得很干燥。拉门的中间部分嵌着玻璃,可以看见似乎是中庭的景色。



“您身体似乎不太好。”



脖子后面传来声音,不知不觉间,女人似乎来到了背后。



“想给您泡茶,但想说这个比较能取暖吧。”



托盘上放着茶杯,酒香飘散。



“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酒啊……”



伊佐间不太能喝酒。



“您在说什么啊?不,这不是什么美味的醇酿,只是蛋酒罢了。已经煮开了,所以酒精都蒸发了。因为我看您好像在发烧,这对祛寒很有效喔。”



女人说着把托盘放下,快速地端出茶杯。伊佐间不是酒量不好,那么是讨厌喝酒吗,其实也不是。伊佐间是一喝酒就会立刻醉了想睡觉的体质。特别是温热过的酒,症状来得更快。这种情况下,万一犯下错误就麻烦了。



不过,的确如女人所言,或许冰冷的身体从外面取暖,不如从里面温热比较好。扑鼻的、芳香,诱惑着伊佐间。



“如果您不满意,对了,我准备点什么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吧。”



“不,不麻烦了。我喝。”



碰到茶杯的手指几乎要煮熟了般,茶杯的边缘好烫。伊佐间把背拱起来,伸出脖子,一点点地冷却灼热的液体,让它流进喉咙深处。胃的附近好热。



真的,身体暖和起来了。对于饥饿的肚子,这一点点酒精也非常有效。



脸红了。感觉很舒服但却沉不住气,心跳加速。



“哎呀,怎么越来越糟的样子。哥哥,稍微躺一下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不不,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厚脸皮。”



“可是走走跌倒了,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还想积点阴德。我到别的房间准备床,请休息一下再走。”



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女人皱皱眉站起来。对伊佐间而言,并非可以随便就说,好,这样啊。看来看去,女人好像是独居,如果就这样借了棉被睡了——伊佐间再怎么少根筋,厚脸皮也该有限度吧。然而,另一方面,身体已经极力要求休息了。判断力急剧下降。



接着,酒气冲上脑髓。



“啊,那个,我没有让素不相识的夫人如此亲切对待的理由呢。那就失败了……”



“什么话,您为我点了香,连同那边丈夫的份也要一起感谢。”



只有女人回答的声音。



喉咙极为干渴的伊佐间醒了,流了好多汗。枕边放着方才的托盘,上面有水瓶和杯子。



伊佐间翻个身趴着,盖着棉被喝了一杯水,冰冰凉凉的很好喝。



我这人果真是没有常识。



伊佐间再次这么想。



难道说道德心敌不过微恙的身体吗?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恶意推测怀有不良企图,就算有借口也百分之九十九说不通吧。本来,伊佐间就像留了胡子、穿着衣服的不知人情世故之人,着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不良企图。只要是认识伊佐间的人都能理解吧。只不过,对不认识他的人而言,就完全无法认同了。



女人很周到地连浴衣都准备了。



伊佐间记得多少也曾争论了要不要穿,但到底是被强迫的,还是自己屈服了,他不记得了。



伊佐间睡的房间好像是佛堂,摆着看似老旧的唐木佛坛。非常气派,做得很坚固,材质似乎是黑檀木,所以光看就知道应该价值不菲吧。不过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本尊,没有提字也没有遗照。烛台上没有蜡烛,花瓶里也没有花。念经用的铜铃和铃棒随意搁置,反射着从梁上窗棂照射进来的西晒阳光,闪闪发光。



——她好像说今天是丈夫的忌日。



这样子简直毫无供养的痕迹。



面向大海做了那么奇怪的供养仪式,看看佛坛却丝毫没有祭祀的痕迹。首先,就没有摆设供养的对象。这么说,伊佐间今晨所见,都是幻觉吗?



好像真是如此。



脚边有个脚炉,佛堂内的温度升得颇高,已经不冷了。甩了两三次头,肩颈还是好痛。不过,烧还像退了。



“哎呀,您醒啦。”



又没发现。



什么时候开了?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女人站在那里。



冷风灌进来。



伊佐间慌忙坐起身来。



“啊,多谢你的照顾。我……”



“请不要动。脸色还没恢复正常呢,不要起来比较好喔。”



“可是……”



“感冒是病,根治最重要吧。我带来了替换的浴衣,请换衣服。我现在去把粥端过来。”



女人把干净浴衣放在脚炉旁,在伊佐间回话前就走出去了。



的确是发了汗,眼前放着刚洗好的干净浴衣。



肚子也饿了。



不,应该饿了。



一不做二不休。这是用在这时候的谚语吗?很不幸的,伊佐间并不懂巧妙形容心境的话语。



结果,伊佐间吃了粥。半天之前压根儿想像不到,自己会披着宽袖上衣在床上饮食的样子。粥上有梅干和卤海菜。



女人用一种害羞的声音说:“没什么好东西,就把现成的盛上了,请见谅。”



“不瞒你说,海菜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不过,每次这么说都被笑是老人家。”



伊佐间说的是真心话,但女人解释成玩笑话,还是她真的觉得伊佐间很老气?女人大笑出声。伊佐间苦笑,转移话题报上早该说出的姓名。



女人说她叫朱美。



“写成朱色的朱和美丽的美,我不太喜欢这名字。”



“为什么?很好的名字啊。”



“哎呀,真讨厌。名字第一次被人称赞呢,真是意外,您的嘴很甜哟。”朱美十分亲切地说了后,“即使这样,我还是讨厌这名字。”声音为之一沉。



伊佐间敏感察觉,立刻改变话题。“这一带还像是鬼门耶。我等了那么久,连一条鱼也钓不到。又遭遇这种灾难,再加上带给你很大的麻烦。唔,我实在太过打扰了,还是早早告辞吧。”



“哎呀,都这时刻了,您要回家吗?您又不是本地人,有办法回家吗?还是已经决定住城里的旅店了。”



“不,我什么都还没决定,只是不能再麻烦你了。如果钓到鱼还另当别论,我这样子没什么能向你致谢的。”



朱美露出一脸落寞的表情。



伊佐间有些吃惊。



朱美用更害羞的声音说:“如果像向我道谢,请您再休息一会儿再走吧。过夜也行,没什么能招待的就是了。”



伊佐间更吃惊。说实话,接下来的发展不难想象,但在这勾搭也太露骨了。伊佐间没那意思。



看到伊佐间泄气的表情,朱美笑了。“您又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我不会拿你什么吃啦。还是,哥哥您误会了什么吗?”



“误会?”



停下一会儿,伊佐间立刻把话吞回去。



“嗯……是啊,我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同样地,你也不认识我吧?我是不是可信任的人,那可不知道喔。”



“我就知道!”



朱美笑得更愉悦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识人的眼光喔。哥哥是危险人物抑或不是,这点小事,我看得清清楚楚。”



伊佐间觉得更加泄气。



“有意思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会出现那种眼神嘛。这一点,哥哥——伊佐间先生,自从在海边相遇,您从未出现有色眼光,是跟风花雪月无缘的人。不这样的话,我不会随便开口跟您说话。如果只因为跟您说话了,就被误会成我有那种意思,那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你全看透啦,可是,我可是男人喔。这样一来真是被看轻了。”



伊佐间重新审视了一般人对自己的评价,自己看起来这么稳重吗?



“但是,即使我真是像枯木般坐怀不乱的男人,住在初次见面且一人独居的女性家里,还是会觉得自己很糟糕。”



“所以才拜托您呀,而且我也不是独居。”



“您跟哪位家人同住?”



“嗯,跟丈夫。”



“那更糟了,不是吗?”



伊佐间慌了,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主人何时回来,一回来自己肯定就会被冠上奸夫的罪名。



等等。



——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喔。



“你说丈夫,我记得你的丈夫……”



毛骨悚然。



不会吧。



这个自称朱美的女人该不会是要说和死人两人一起生活吧?



难道亡者将回到这个家中吗?



很想是这女人会说的话。



朱美眯起眼睛微笑。然后,说:“那是前夫……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和过世的人生活啦。”



原来如此,似乎有颇为复杂的内情。



想想,这里若是女人一人独居,这么巧有男人的浴衣也太奇怪了。



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穿的是主人的浴衣,这要被误会是奸夫也是早晚的问题了。



他可不想这样。



朱美似乎看透了伊佐间的心思,眼睛带着笑意。



“但是啊,丈夫暂时不在家,今天不会回来了,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最近,又是婴儿在哪儿被杀了,还有连续杀人分尸案等等,治安很差,不是吗?我总是女人家,很不安心。这附近一到晚上,真的是毫无人迹。又靠近海,所以海涛声越听越烦,一个人心情变得很糟。”



“啊,最近的确常听说那类骇人的案件,真不敢相信是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但是……这么说,我是护卫吗……?”



伊佐间本来想说些笑话什么的,还没想到就被取笑了。



“呵呵,我不觉得您有那么可靠,并不期待喔。说实话,我是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两三天没跟人说话了,老实说闷得发慌。”



“虽然你这么说。哎,我……那个,是完全无所谓啦,嗯……”



“真是小心谨慎的人。您大约也觉得我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很可疑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您是男人。一旦发生什么事,总还是有些用处的。现在,请您先保重身体比较好。”



正如朱美所言,现在进城去找旅店有点累人。回到町田也很麻烦,当然如果是走到镰仓又另当别论。



“请决定吧。要再来一碗粥吗?”



朱美把粥倒进碗里。“可是啊,伊佐间先生觉得我很可疑,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后朱美一脸认真地说:“我杀过人。”



“喔。”



毫无感情的回答。但伊佐间并非处之泰然,他其实十分动摇。这若是事实,那可是很严重的告白,若是玩笑,也必须响应相应等级的笑点。或者是某种譬喻也说不定。然而,若是事实就是事实,伊佐间慌张诘问也说不过去,如果有悲伤的内情,响应不当可能会伤害到对方。因为在脑里略加思考这些事,结果就回答了“喔”。只不过,内心如此纠结,却一点也没让对方察觉,真不愧是少根筋的人。



“我是杀人犯喔。瞒着这事的话,我觉得对不住伊佐间先生。如果这样也无所谓的话,请住下来。



不勉强你。”



“嗯。”



先说治安不好一个人睡会害怕,话声刚落又说自己是杀人犯。



伊佐间对这奇妙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那就麻烦你,让我打搅一晚吧。”



朱美准备了酒,说是自己要喝,端上的下酒菜却是吞吞吐吐第开始诉说自己的身世。



朱美出生在信浓(注:信浓,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



她说是叫做盐田平的地方。



伊佐间说不知道这地方,朱美回答,在上田和松元之间。这么说伊佐间还是不知道。他一回答,朱美又说,在别所温泉附近喔。如果是那温泉,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曾听过。



据她说,实际上出生的地方不是盐田平,而是称为独钴山的山腰小村落,但在朱美还不懂事时便从那里搬走了。



那山里的村落,不知道是废村还是合并,现在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娘家是小作农家,家中人口多,生活似乎很困苦。



也因为有这样的内情吧,据说朱美在十三岁时便外出工作了。



不过,工作地点离娘家近,做了三年也得了信任,主人允许她回家过夜,所以好像也没有被卖掉或被抛弃的感觉。



“又不是演古装剧,没有地方那么严格的啦。那叫做春节返乡,是吧?在那之外也经常回家。所以,那天的前一天也回家,住了一晚。”



所谓那天,指的是发生火灾那天。



依据朱美所说,十七岁时,娘家遭到原因不明的祝融侵袭,一家人都烧死了。朱美因为外出工作,逃过一劫。



朱美笑说:“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又说:“我也一起死去比较好吧。”



一个人活了下来的朱美,说是十八岁的时候,亲切的主人让她从东家出嫁。真是奇怪了,就那样嫁出去直到现在的话,应该不至于说出在火灾时一起死了就好了,这种不恰当的发言吧。



她说没那么顺遂。



嫁过去没几天,丈夫就接到征兵令了。



“一个星期左右吧,夫妻生活,还在附近举行了那个,叫做荣征会吗?为了国家光荣征战廉洁死去,耆老们大义凛然地这么说呢。对我而言,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的。因为这种事而变成寡妇,真是会叫人欲哭无泪。不过,表面上当然说不出口。”



“战败后过了七年,的确能体会那种心情,那是非常自然的感情。然而,反观七八年前,抱持那种想法的人,会被视为公敌、



叛国贼,而遭到被逮捕的下场。那种落差,真是没道理啊。”



“夫家还有个生病的公公,患了不治之症。不,现在的话可以治愈吧,不可以说不治吧,但当时没钱,也没想过那种病能治好。丈夫真是孝顺的人,现在想想,甚至有点病态。他非常仔细地看护父亲的病,因此,总算活了下来。”



朱美公公的病是麻风病,现在好象叫韩森氏病。



听说看护这种病非常辛苦,当然病患本人的痛苦也非比寻常。依据伊佐间的认知,当时的治愈率应该并不高。



“看护的工作全部落到我身上,我一点抱怨的念头都没有,但我觉得这也不是可喜可贺的事。”



朱美在此大大地叹了口气,一口气干掉一杯酒。



伊佐间只附和着吃点海菜。



外面已经很暗了。



如今更不能说要回家了。



伊佐间决定静下心,听说朱美渐入佳境的半生故事。即使被诱惑了,即使主人回来发怒、发狂了,到时候再说。伊佐间的好奇心诱使他非继续听下去不可。



烧好像也退了。



朱美继续说:“但是,我那丈夫啊,其实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唔,长相就像画中人物一样……”朱美一副随口说出的语气,轻咬了一下嘴唇。



是有些醉了吧。不,不像是醉了。



“他有女人,而且还上和我同一个东家,一样在当佣人的女孩。不,打从婚前,两个人就在一起很久了,我也不怨恨。”



朱美这么说,有点无精打采,眼神游移第瞪着伊佐间。



“她叫做民江,有点呆呆的。跟我同年,看起来很晚熟、很朴素的女孩。想不到她有男人,我死也不能理解那情夫竟是我结婚的对象。虽然就算我知道,我的身份也不能回绝婚事。哎,那是结婚前的事,我不知道的事,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跟你在一起之后,也那个……”



“嗯,没断。不,是丈夫放弃了我,选了那女人。”



“选?”



“逃了,两人携手逃亡。”



“逃?从哪里?从你身边吗?”



“害怕去服兵役吧。”



“啊。”



再怎么说也是国家总动员,一出动就是一亿(注:一亿,当时日本国民大约一亿人口。)人口,虽说日本全国上下斗志昂扬,但像这样的破绽偶尔也会出现。在征兵检查前动些逃避兵役的手脚,或是一收到征兵令就逃逸无踪,据说一亿人里也有相当的数量。



伊佐间也是,如果叫他再去一次,也不肯吧。谁也不想死,那是身而为人极其自然的感情,可是就像方才朱美所吐露的心声,在某个时期,光是在脑袋里想也是一种罪愆。



“在荣征会之后吗?”



“对,听说要视死如归,所以逃走了。真没志气,那个申义。”



她丈夫的名字好像叫申义。



“并且,如果说跟正室跑了还好,他是跟情妇喔。还把生病的父亲丢给我。明明以前一副孝子模样。如果一个人跑了还值得同情,不是吗?”



朱美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是一脸嘲讽的表情。那是自嘲,抑或是对怯懦丈夫的嘲笑,伊佐间无法判断。



“特高警察(注:“特别高等警察”的简称。特别高等警察为日本二次大战前为维护社会治安,扫除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曼延而成立的秘密警察。于幸德秋水暗杀明治天皇事件后成立,战后废止。)啦、宪兵啦,说什么我是一伙的。”



被盘问也是正常的吧。据说起初无法确认是和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家人首先被怀疑,被诘问。



“那是没关系啦。他们也是在工作,因为是逃跑的丈夫不好。比起那个,哎,村民们态度的转变啊……”



遭到村民制裁的恐惧、惨痛、悲伤,伊佐间无法理解。生活艰困的社会、不当的正义感、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可反抗对象的反抗。这样的破绽,很容易成为那些欲望无法满足者的发泄出口吧。那是很单纯的集体精神病,是一种欺凌。在以大义为借口的大旗下,光明正大地做,结果更是凄惨。



——哎呀哎呀,真是平凡的分析啊。



伊佐间想到这里,厌烦了起来。说不定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怪罪谁,也无法改变朱美的想法。



要恨的话只能恨她丈夫了。



新婚不久丈夫就跑了,最教人吃惊的是留下重病的公公,再加上世人的苛责,因此朱美难以承受吧。



“真的是无法承受喔。”



伊佐间觉得内心好像被偷窥了,吓了一跳。



“然后,你的丈夫——前夫,后来呢?”



“嗯,失踪了一星期左右。你如果要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回答。真是托他的福,被欺负得很惨。然后,第七天的晚上,他静悄悄地回来了。”



“回来了?”



“当然是偷偷摸摸的,我吃了一惊。”



“然后呢?”



“那个……”



朱美被叫去盘问,听说一直被诘问到半夜。她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一看,可吓坏了,申义竟然好端端的在家。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朱美说,想抱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还没共同生活到一般夫妻的程度吧,那也是正常的吧……”



反而是朱美被责骂了。



因为丢下臣病床在的公公不管,这么晚的时间才回家。据说也不给辩解的机会,情绪突然激愤起来。真是没道理。



朱美心里虽然期待公公缓颊,但那是不可能的。公公只剩一口气,几乎口不能言:心智状态也早已无法判断与思考了。



听说申义在逃走前,还与老人不断地亲密对话,所以,还能和公公心意相通——但这是朱美的误解。那与父亲的对话,是申义一个人的独角戏。事实上,公公的病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了。



朱美知道这事,当然是在申义离家之后。



申义好像是为了给父亲喂药才回来的,朱美说她无法理解那种想法。这是当然的吧。朱美断断续续地辩解并说明状况,质问丈夫缺乏常识的行为与胆量。刚开始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申义,听说在朱美狠狠责骂后,总算从激愤的情绪中清醒,终于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至少在朱美看来是这样的。



听说申义诚恳地道歉了。“对不起,苦了你。”



然后做了以下的辩解。“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意义不明,朱美好像也不太懂。



“虽然不断道歉,说总之虽有缘分却变成这样很抱歉,又说我也是选了这条路,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忽然就变得那么软弱。怎么这样,被征召,跑了,只是这样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这种事三岁小孩也知道吧。难道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吗?既然如此应该有心理准备了吧,我这么想,便追根究底地问了。”



对于朱美的询问,申义的回答似乎越来越难以理解。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的确简直是不得要领,朱美都不懂的事,伊佐间也不可能懂。



申义又继续说,“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他这么说了。



朱美满脑子里都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逃了。当时更像是听了无法理解的外国话一样。



然后,申义最后留下一句;“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又离家出走了。



真是任性到骨子里的故事。



“然后呢?又让他逃走了?”好像在说自己钓鱼似的问法,伊佐间心想。



“嗯,让他逃了,他说不能去送死。但我后来就后悔了。那个男人所选择的道路,也就是跟民江远走高飞。比起服兵役,情妇比较重要,是这个意思吧?所谓要花时间,什么要花时间,忘记去服兵役,沉弱在温柔乡了吧。真是连当笑话都不够格。”



说完,朱美高声地笑了。“后来才知道,我丈夫啊,一直跟民江在一起。民江在丈夫逃跑后,就从东家消失了……”



“但是,国家、生病的父亲和新婚的妻子,全袖手不管,那叫民江的女人真有如此魅力吗?父亲也就算了,如果是我,不会背叛国家,而若是有像你这样的老婆,也不会抛弃的。”



伊佐间用一种非客套也不认真的飘飘然的语气说。



朱美说:“哎呀,真是体贴。”笑了。



“之后,哎,生活真是悲惨呢。公公不到五天就过世了,葬礼也没办。不过有位好心的神主,偷偷帮我祈祷。”



“神主?不是和尚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