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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木场修太郎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力。



可是要问是否有什么重大的心境变化,其实也没有。



只因为很无聊。



木场的工作内容,是在可以一眼判断谁是坏人的国际犯罪组织冲锋陷阵,激烈打斗外加彻底问供,赌上性命与罪大恶极的连续杀人魔决一死战后,逮捕归案。如果是为了这类工作,木场定会绞尽虽然本来就没有的脑汁,踏破铁鞋奔走,不管几年或几十年,都要秉承执着信念去搜查,即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半认真地这么想。



可是没发生那种案件。



在这帝都大东京的樱田门(注:江户城〈现在的天皇居所〉城门之一,城门外为东京警视厅所在地),还是在刑事部杀人课当刑警,也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案件。



惩恶扬善的理念并没有实践。



想想,又不是江户时代,没那么容易发生试刀法乱砍人或强抢偷盗等单纯明快的事件。即使发生了,其背后也一定有背景复杂的家伙存在。



因为如此,结果返倒同情罪犯,对社会的扭曲感到义愤填膺,有时候再度重新认知国民是如此没用。这样一来,与惩恶扬善的初衷大相径庭,怎么也无法感到痛快。



因为即使在战争中,也还能清楚分辨敌我双方,不作战也能依军方密令侵入敌国,进行谍报活动,或是,不,即使到远方,比如以密室身份只身前往俄罗斯或瑞典等地,只要这样就能令木场发挥正义感、使命感与紧张感的欲望得到满足。当然,木场没有担任过那种军务,不治实情为何,但光是想象,就教整个人斗志昂扬、血脉贲张。



然而,在战争已结束的现在,那是无法奢求的事了。不,即使现在叫木场去做,他也应该会回答,不想做了。祖国并非那么强盛,敌国也好不到哪去,这些木场都已经知道了。一旦不再单纯认为因为是敌人所以是坏蛋,那么也没必要如此轻易地赌上性命。



真教人悲哀。



再加上,这半年来,木场所经手的所谓犯罪事件,应该说超乎常理,还是荒谬愚蠢?他连这都难以理解,也是悲哀——净是含有木场所厌恶要素的事件。结果,因为想太多而脱离了常规,木场差一点遭到免职惩戒的处分。



他受到在家闭门思过的处分。



然后,回到工作岗位上两个月了。以前搭档行动的年轻刑警离开了木场,取而代之的是课内最年长的老刑警,被指派为木场的搭档兼监视官。一位叫做长门五十次、全身散发着沉香味的刑警。



不和。



当然,木场从以前就认识长门了。曾几次一起处理案件也一同待过案发现场。但是,没想到搜查一课(注:搜查一课隶属警视厅刑事部,专门侦办杀人、强盗、纵火等暴力犯罪。)第一朴素的老工友会和搜查一课第一猛爆的自己成为搭档,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



长门一旦出现在命案现场,一定会蹲在遗体前,很久很久——兼识科到了,仍然一动不动。刚开始看到他那样子,木场还以为他只会调查尸体。但是,当木场端详他的表情,令人吃惊的是,长门闭着双眼,口中喃喃自语似的念着经文。原来,他不是在调查,而在为死者祈福。



这并非坏事,但木场认为那不是刑警该做的事。动作迟缓,欠缺敏捷性,在搜查会议时发言过于慎重,只说些听起来似乎无助于案情的话。



压根儿就不和。



但那是自作自受,所以没办法。



并且,和长门搭档之后,经手的案件也为数不多。



如果是保安队的成立,前交通部部长违反选罢法事件之类的,公共安全方面的事,似乎会比较忙碌,但木场沾不上边。再加上,上个月举行了皇太子的成人礼和立太子仪式(注:指明仁天皇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被立为皇太子。),这个话题至今仍在街头巷尾蔓延。对于镇日战战兢兢求表现的木场而言,搞不清怎么会现在办这个活动,不过因为全国人民欢欣鼓舞,也不会觉得不是滋味。木场的悠闲不如说对世界、对人民都是好事。



唯一让木场关心的,顶多是毒品走私集团的横行吧。关于这一点,东京、大阪两警视厅,和厚生省(注:相当于卫生署,主管医疗行政。)毒品课进行联合搜查,木场也有兴趣参加,但部门不同,因此也无法实现。



在恍惚之时,传来嫌犯已落网的消息。



若要谈其他木场经手的案件,实在都是不需要劳动硬汉刑警一根手指头的事,长门大概都能龟速解决,所以木场真的没事做。他一边拔鼻毛一边喝茶,不知不觉就岁末年终了。



整天无所事事,因此木场最近养成了精度报纸的习惯。



仔细阅读后,发现报道也蛮有趣的。木场自以为是地这么想。



战争时期的言论限制已解除,没有了军方的审查之后,报纸的报道变成必须受联合国司令本部GHQ(GeneralHeadQuarters)的审查,所以在迈向和谈之际,也就是半年前左右,某种程度上才能自由刊载报道。因此,木场觉得报纸变好看了,不过因为木场以前根本不看报纸,所以那绝不是与战前的报道相较之下所获得的理论性结论。



不过,再怎么有趣,如果在报上发现了令人挂心的案件,也因为辖区不同而无法插手。这使木场不满的情绪上升,更加坐立难安。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对策,便是阅读资料室的旧报纸。这是两三天前的事。



如此翻来翻去地看旧报纸,其实也蛮愉快的。例如在华盛顿发现了“不明飞行物”,或是发现以昆布冰河(Khumbu,在喜马拉雅山)为据点的“雪人”足迹等等,一点也不可信的外电报道也很多。



都是今年的报道。



原来世界上充满了无聊事。



不过看来蠢事不知发生在海外。



木场绝不是讨厌这类的话题。



比如神奈川发生了所谓的“金色骷髅事件”。



那是两个半月前的事。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胡闹之后,不但引起周遭的反感,神奈川县本部一位警部(注:日本警察的位阶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及巡查。木场修太郎是巡查部长。)还遭到鱼池之殃被降职。所以木场对神奈川县本部辖区的事件特别敏感,并且一听到神奈川就想起那位警部。前天发现那起夸张事件的报道时,也猛然想起,是否就是那位少一根筋的警部——石井宽尔负责的。石井被排除在案件外,遭到降职,正是那一阵子的事。



这么一猜想,忍不住涌上一股不该有的兴奋心情。



所以木场特别热心地阅读。刚开始只觉得是和飞碟或雪人一样的愚蠢事件。不,关于第一则消息,的确不相上下。



第一则消息刊载于九月二十三日,小又简略的报道。



说什么逗子湾漂浮着金光闪闪的骷髅。



那种东西是不会存在这世上的,所以肯定是错觉。说是钓客先发现,吃惊之余又消失无踪,接着又有人发现类似骷髅的漂浮物,于是报警处理。前后总共有六名目击者,但据说实际上有更多人看到了。传闻可能其来有自吧。无论如何都是引人喧腾的话题。



被降职的石井很可能接手这愚蠢事件。不,再怎么说,这种程度的蠢故事应该在辖区派出所就被挡下了吧——木场从报道上得到的感想仅此而已。



然而,这件蠢事有后续报道。同样是一则小报道。



第一次见报两天后,这次是附近居民发现金色骷髅被冲上岸了。慌慌张张报警时,又被海浪卷走不见了。



如果是第二次的话,石井会出动吧。



木场觉得很可笑。因为石井前警部是个胆小鬼,一看到骸骨之类的就会昏倒吧。不见了不是很好吗?



但是昨天又看到后续报道,木场的心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十一月中旬,在相同的地点,骷髅第三度遭到目击。离第一次被目击,相隔一个半月以上。听说这次的骷髅不是金色的,而是普通的骷髅。说不定是上面的漆剥落了。这次也是骷髅自行逃走了。目击者在船上,正要用长柄网捞的时候又沉了下去。所以当然也是小报道一则,不注意看可能还会错过。



总觉得怪怪的。



然后,直至看到第四次报道,木场的心情变得有些混乱。并非他认为还真能不断报道这种蠢事,而是嗅到了其中非比寻常的气息。这时候木场的第六感是可信的。



又有许多人目击到骷髅,结果没入海中。但这次的骷髅与之前的不同,听说竟然附着肉块和头发在海上漂。



——到底是什么呀?



骷髅最初是金色的,然后褪色,接着长出肉块和头发。接下来是不是要长出皮肤变成活生生的首级?并且,刊载这篇报道的报纸日期就在五天前。



木场阅毕,明显燃起对石井的妒火。这应该是杀人事件,或至少是破坏遗体、弃尸案件吧。为什么犯罪之神把这种案件交给石井那家伙,而不是我,木场这么想。然而,这只是木场的幻想,事实上他并不确定是否由石井负责,所以如果弄错了,对石井前警部可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因此,木场现在每天的功课是从旧报纸上搜寻“金色骷髅事件”的后续报道,阅读并任意创造毫无生产力的想像。那是真实案件吗?如此一来石井前警部是如此活跃啊——这是木场唯一的乐趣。



但今天,木场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逗子湾的骷髅终于被捞获了。



这件事并非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而是刊载在今天的报纸上。并且,刊登这则新闻的报纸,还是那位长门给的。



今天早上,木场进入刑警办公室,老刑警罕见地轻轻靠过来。老工友似乎很早起,每天都最早上班,最早回家。



长门把报纸交给木场,说:“阿修,打捞到金色骷髅了喔。”



长门称呼木场为阿修,其他刑警并不这么叫。他真正的绰号是“鬼木场修”,但当然没人这样称呼他。阿修是小时候被叫的名字,木场有点讨厌被这么叫。



老刑警皱起鱼尾纹笑了。



木场并没有特别将自己在意这起案件的事告诉长门,所以其实内心深感惊异。不过,硬汉是不会显露出那种神情的。他尽可能一脸坚毅地说“这样啊”,一边隐藏动摇的情绪,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翻开报纸。然后,终于发出一声“喔”。长门耳朵可灵了,他听见了,带着微笑走到旁边来,说:“你看,有吧。”



“骷髅大骚动逗子湾发现首级”



果然骷髅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长门在旁边啰啰嗦嗦地说了些什么,木场假装没听见。



报道的内容如下。



十二月一日,逗子湾打捞上遗体的一部分,也就是首级。但听说并非骷髅,而是血淋淋的首级。报道写着,首级的身份不明,搜查势必困难重重。最好刊载了负责此案的石井警部的谈话。木场的想像成真了。石井依旧是机会主义者,虽然他的谈话全是借口毫无意义,但如果职称沒搞错,看了石井一度降职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官阶了。



——那家伙,还是这么顺利。



木场这么想。当然不是忌妒他升官,而是对他得遇此案,强烈涌上羡慕之情的结果。



——真无聊。



真的是很无聊。



木场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真的是愚蠢至极。因此木场完全失去了动力。



长门说活了,他还站在木场旁边。“神奈川也因此忙成一团吧。如果这种事件接连发生可真是没完没了。”



木场没有诚实回应。“是因为和平所以这类事件增加,还是因为社会和平所以特别醒目呢?我已经干了三十几年的刑警了,不过最近很严重哪。”



长门一边念经似的叨念,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确如长门所言,今年连续发生了几起分尸案。那算多还是少,标准虽然因人而异,但不作统计不得而知吧。



战乱时,首级什么的并不稀奇。木场喜欢战国武将,所言喜欢看有关战争的书,打仗打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描述人头或断脚堆积成山。不,也不需要追溯到安土桃山时代,江户时期(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其实与之相去不远。武士们都腰配大刀,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动。一颗头,很容易就可以砍下来。那种危险时代,其实并非遥远的从前,而是伸手可及的过去。



木场的祖父经历过明治维新。



德川家在鸟羽伏见的战役大败,家徽葵纹的威信落地时,在秩序尚未恢复之际,据说江户—东京成了无法治地区。



强迫借贷、强盗杀人横行,取缔者也是无赖,彰义队(注:彰义队,反明治维新的旧幕府臣子所组成的武士集团。)高兴砍就砍,所以街上到处滚着人头或身体。据祖父说,他某天早上起床,发现玄关有手臂、后门有断脚,然后一颗头滚进院子里。这并不是其他地方的故事,是木场出生长大,直到前一阵子都还居住其间的故乡所发生的事。



——身体忘了脚和头,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伤脑筋。真是少根筋的人。



祖父常常这么说。



大正时期的地震(指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发生在日本关东平原的大地震,死亡人数超过十万。)木场才四五岁,但仍记得看过尸体。应该是死了很多人,也并不是死于地震或火灾。连小孩子也懂得那种不安定的气氛。



然后是太平洋战争。木场在南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战友,回家乡一看,内地也乱七八糟,死的人堆积如山。



长门并没有考虑这些。即便地震是不可抗拒的事,其他的,不管喜欢不喜欢,都是人类行为,不是吗?



——但是啊……



长门的角度也是正确的吧。木场想,到处有死人的社会是不对的。能够健康生活的安定社会,才是它原来的风貌吧。这么一想,现在的确是和平的。所以一颗头才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懂复杂的事。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仍不会改变木场无所事事这件事。



——如果我一个人忍耐着无所事事,社会便会和平,那我的忍耐也值得了。



木场想着不太能理解的歪理,说服自己。



即使是“金色骷髅事件”也像上次的事件一样——有个怎么也切不断的,讨厌的事情始末在等着也说不定。



没有任何人保证不会发生那种事。



过了一会,长门又过来。“喂,阿修。课长那边我已经说好了,那神奈川……”



“啊,那个……”



“昨天晚上,资料从神奈川县本部送过来了,所以我想过去一趟。你愿意同行吗?”



昨天长门提到的案件。



本来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



只不过,木场不清楚那起案子。因为是受处分中发生的事,木场几乎不知道细节。



听说起因于叶山的二子山里发生的集体自杀事件。这样的话,辖区也不对,既然判定为自杀,没必要刻意派天下第一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出差到那样的山里去,可是,其中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听说好像是住在东京都内的失踪者——长门如此说明。



“我可以去,但是,老先生,请再多告诉我一点细节。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木场没有专心听,所以真的不知道详情。这样下去,真的要变成总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木场一问,长门笑了笑,他的表情就像是个单纯的老好好先生。



“好好,我在路上说吧。”



“要走了吗?还很早不是吗?”



木场想早点看旧报纸所以早点来了,人还很少。课长也不在。



“不早喽,是大家太晚了。我已经跟大岛说过了,没关系。”



长门和木场,在不同的层面上,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说清闲却没空喝茶。



听说地点是在大森这个地方。



长门轻快地走在木场前面。



已经到了不穿外套会冷的时节。长门似乎打算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对木场而言,这看来是很累人的移动方式。不过,木场老早受到上司大岛警部严厉指示,不得抱怨长门的做法。因为欠大岛很多情,所以不能不听话。



“阿修知道一个叫‘死吧教团’的吗?”长门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询问,“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日莲会’吧。”



“是新兴宗教吗?我不太懂这一方面的话题。”



木场讨厌宗教。正确地说,是最近才讨厌起来的。没什么重要原因。



“啊,从大正到昭和初期,产生了很多的新兴宗教。当时问题很多呢。唉,现在回想起来,也不需要彻底压制吧,不过,什么不敬啦、扰乱风纪啦等等,在内务省(注:侍奉天皇侧近,行使诏敕颁行等一切宫中政务。)闹得很凶,‘大本教’(“大本教”,成立于一八九二年的灵术宗教团体。)或‘人道教团’(“人道教团”,成立于一八九二年的神道系新宗教。一九四六年改组,现称PerfectLiberty教团。)被解散了。再怎么说,‘人道教团’事件的搜查总部是由大阪的检查单位和特别高等警察联合执行,所以扫荡得特别彻底。”



没听过这种事。当时木场还是小孩,所以不知道这些事。



木场对长门说:“这样啊……”



长门的声音很无力:“但是‘人道教团’教祖御木得一被捕,送入搜查本部,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阿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十五年前的话木场二十岁,不是小孩。



但是木场的重点不在于此,“比起这个,另外那个叫什么死了教团还是去死教团的,是什么东西啊?大叔的话很迂回啊。”



“哎呀,阿修真是急性子。”



就像落语《长短气》(注:落语为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单口相声。《长短气》故事里有两位主角,一位是慢郎中,一位是急性子。)一样,对事件的处理毫无进展。



从刚才开始,谈话内容就在原地打转。令木场焦急不已。



长门所说的简单整理如下。



俗称为“死吧教团事件”的离奇事件,始于昭和八年七月二日,神奈川县叶山警察局接到一个奇怪的报案电话。



报案内容是:天狗在营火前开会,也许是山贼,请来调查。



非常稀奇古怪的内容,据说报案者是逗子町的居民,地点在逗子町的山之根。



接获报案的叶山警察局局长并不认为是天狗或山贼,他似乎认定是暴力组织的秘密集会。换作木场也会这么想吧。据说叶山警局立刻联络特高,派了几十名人员前去调查。结果,发现穿着黑色长袍、黑色和服、绑黑色腰带,外加白色短外套——木场联想友人中禅寺——打扮怪异的男女在营火前。



上前询问后,得知原来是住在蒲田区的日莲会会主江川,率领称作“樱草团”的教徒举行集会。他们说是依盟主指令,隔天将在八幡宫后山集合,于是先在逗子野营一晚。



当时就那么结束了,但特高觉得有问题,继续追踪调查。大约两周后,公开发布消息表示,“樱草团”就是街头巷尾喧腾一时的“死吧教团”。并且,听说还报道了已确认“死吧教团”企图火烧芝增上寺、暗杀延山的僧侣,甚至计划暗杀西园寺大老和田中智学(注:田中智学〈一八六一~一九三五〉,日本宗教家。)。



“死吧教团的‘死吧’二字的意义,据说是日莲上人(注:日莲上人〈一二二二~一二八二〉,日本镰仓时代的高僧。)所训示的不惜生命,这是那盟主说的。说是如果有想死的意图,就什么事都能做。据说目的是‘改革腐败的宗教界’。那是不打紧,但是宣传单上写了‘为了主义奉上生命,切实执行盟主指令’,所以特高起了疑心。虽然不知道真相为何。”



老刑警充满感叹的语句里,似乎有种怀念的口吻,木场感觉不到事态逼近眼前的紧张感。



后来,“死吧教团”的罪证不足,全体释放了,但那之后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事件。先是女性团员自杀未遂。“死吧教团”方面发布消息指出,这是因为受到特高的屈辱拷问导致精神异常引起的。然后,他们开始所谓“端正腐败警察”的不反抗斗争,最后一个接着一个地自杀了。



自杀有什么意义呢?木场不懂。



据说昭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宫城、议事堂、外务省次长官邸前,内务省楼梯,还有警视厅前,团员在正午时分,高喊“死吧!”,随即切腹自杀。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因受到适当急救而保住一命,但不用说造成了一场大骚动。慌张的特高二科逮捕其他团员,但盟主躲过追缉小组潜逃,躲藏起来。之后,盟主仍持续对抗活动,但在来年因病身亡。



并且,追随盟主死亡脚步,活下来的女性团员几乎——自杀身亡。



“结果大家都死了,世界也没变啊。我不知道宗教界如何,至少警察一点改变也没有。我也是有信仰的人,那时觉得蛮悲伤的。”



“悲伤?大叔为什么要悲伤?”



“啊,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是个才二十出头,姓樱花的青年,他在我眼前切腹。真的是吓了一大跳。和警官把他送到公共伤害保安局的,也是我。”



“啊,所以才会……”



“唉,说教说了很多,但一点用也没有。盟主去世隔天就殉死了,又是切腹。所以啊,怎么也处理不完啊。”



长门满是皱纹的脸皱成了一团。



“可是……”木场无法释然,“那到底是什么?那起莫名其妙的事件?为什么一定非死不可?”



木场丝毫无法理解。



“不知道啊。所谓狂热信徒,是很可怕的,只能这么说吧。所以我当我听到这次事件时,立刻想到那件事。”



“什么嘛!前言啊?前言太长了吧。已经快到了。”



“还没到呢。”



木场的步调被打乱,只觉得很混乱。



长门终于开始陈述这次的事件。



事件发生在今年的九月。



九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左右,叶山警局又接到不可思议的报案。报案者是在山里散步的当地居民,地点同样在叶山二子山的山里。



报案内容听说是——山里面死了很多人,极不寻常,请尽快来调查。



和十九年前的“死吧教团事件”有些不同,并没有出现局势所致、天狗或山贼等字眼。



叶山警局立刻派员前往,令人吃惊的是,男女各五人呈打坐姿势,共有十具尸体。死者全作纯白打扮,应是有计划的自杀。已经死亡数日了。



不过,看来男人是自杀的,但女人则是被男人杀害的迹象,也可能是殉情。再加上,解剖验尸的结果,得知女性全被灌了鸦片,因此集体殉情的可能性提高了。



“你看过相关报道吧。”



木场有印象。



记得是在国技馆相扑台四根柱子被拿掉的报道附近,也是很小一则,不过因为是神奈川辖区的事件,所以眼睛很亮,马上就发现了。但是,标题应该是“五对男女山中自杀,分析可能为宗教因素”之类的。这本来不会引起木场的兴趣。



据说十人全都身份不明。



在木场的印象中,当时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应该相当忙碌。因为木场闯入的事件尚未解决,神奈川县本部应该派出了相当多人员才对。并且,虽说是莫名其妙的案件,但因为“金色骷髅事件”首次见报在二十三日,所以相隔沒多久。



很显然地,人手不足。



据长门说,到现在只确认了其中一个死者的身份。



“确认身份的那一个人就是,那个,你前一阵子调查武藏野那件阴惨事件时,不是有份失踪少女名单,那个就是线索。是名单中的一个,说不定有更深的关联。”



“怎么说呢?”



“那个啊,比如诱拐来的。”



“和歹徒一起死吗?”



真是愚蠢。诱拐少女,绑票监禁起来,然后一起殉死,怎么想都很可笑。



“没那种事的。诱拐殉死对象,这太可笑了。再说,又不止一个人,不是吗?难道是拥有那种怪兴趣的坏蛋,好几个人齐聚一堂,喊着一、二、三,死吧。”



长门点头,“正因为不止一人,才这么想啊。说是兴趣当然很奇怪,可是你看,如果是拥有狂热信仰的人呢?”



“啊,所以大叔才要说‘死吧教团’的故事啊。原来如此,也有说死吧死吧,就真的死了的家伙啊。说不定有吧。但是为什么?有那种宗教吗?”



“没有。”



“啊?”



“不,我不知道。只不过我在意的是,死者自杀所使用的短刀,刀柄的部分全都有十六瓣菊花徽(注:十六瓣菊花徽,日本皇室专用的家徽。)。”



“喂喂,什么?那不就是右翼吗?不,可是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叔……”



“对,是天大的不敬啊。”长门淡淡地说。



诚惶诚恐,用刻有那种纹徽的匕首自杀的话,如果在过去可是大不敬,死罪一条——不,已经死了——总之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等于是幕府臣子用染了葵花家徽的手帕擤鼻涕一样。因为现在是民主社会,皇室开放许多,骚动才仅止于这种程度。



“可是,并非小事吧?阿修也稍微提起精神了吗?啊,已经到大森了。”



长门的话,仿佛算计好了似的,在大森结束了。



木场的情绪变得很微妙。



“嗯,大森区新井町,现在不这么叫了吧。经常在变,都搞不懂了。海边的方向。”



老刑警虽然看来有点迟钝,脚程还颇快。



海边有女人忙碌地晒着海苔。灌入四角形的框框里的海苔,一张一张在太阳下曝晒。不知道有几百张,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那是过年要用的,已经这时节了啊。东京湾遍布海苔养殖架,到底海苔会长到什么程度呢?这样持续下去,真叫人担心啊。”长门说着。



这是木场不熟悉的场景,但对长门而言,说不定是常见的冬季景致吧。



听见汨汨的海浪声。



他们来到一栋木造二层楼房。



从里面出来一位面露疲态的女性。四十五六岁吧,沒化妆,但外表整齐干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似乎与晒海苔的妇女不同。长门交涉成功,和木场一起被领往屋里。



昏暗的客厅有稍大的矮桌和垂饰很长的坐垫,茶具柜上装设了照片。木场想起方才的话题。



——菊花纹徽的匕首。



主人立刻出来了。因为长门极为客气地打招呼,木场也跟着低头鞠躬。



“真是劳驾您了。我是高野八重的父亲,叫高野唯继,这是我的妻子仲子。”



刚才那位夫人点头示意,请大家喝茶。



“啊,您这么客气,真是过意不去。我是警视厅的长门,这位是木场刑警。我们尽量不打扰您,请协助我们。”



长门递出名片,木场也慌慌张张地翻找口袋,找到一张缺了一角的递上。木场很少用名片。



主人恭敬地收下。



岁数应该比长门大吧,和一般瘦弱老人的印象没有太大差异。头顶部分几乎全秃了,布满皱纹和筋骨的脸上,只有牙齿很醒目。似乎有一口好牙。



“那个,因为这种事情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是……我也觉得很难过……”



听到长门客套的话,高野只是苦笑般将眼睛眯得细细的。是长门的态度太过殷情了吧。高野虽然老态毕露,却用着口齿伶俐的语调说:“我因为没有工作,时间多得不得了。为了我那丢脸的放荡女儿,让您特地跑一趟,那个,您不需要……”



高野曾任国中老师,去年退休,现在因个人兴趣在进行水质调查。木场无法理解水质调查也可以成为兴趣,不过,嗯,说不定也很有趣。虽然很想问,到底是在哪里、要怎么进行调查呢,不过在长门面前还是收敛住了。



高野的独生女八重,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行踪不明。听说当时是十八岁,因此现在——如果活着——是二十四五岁。



长门简略地说明了集体自杀事件的梗概,木场沉默地听着。



“真是非常难以启齿,集体自杀者中,嗯,有五名女性,推测年龄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八岁左右。”



长门嘿嘿嘿地笑着抓了抓头,“哎呀,不知道女性的年纪有多大,年龄层分得很开。当然喽,那个,因为已经过世了,也无从确认,真是不好意思。”



长门没有道歉的必要。



“然后,其中一位,偶然发现是今年七月失踪,本乡一家酒馆的女儿。因此,死者说不定是失踪人口,于是整个作了调查。结果,您的女儿啊,那个,特征和……唔,怎么说呢?”



“啊,请不要在意。我一直觉得女儿已经死了,现在再说什么也不会吃惊了。是吧?”



高野征求妻子的同意,太太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声“是”。



“嗯,我记得协寻申请书上写着圆脸白皮肤、右颊有痣、左上臂有疤痕,这上臂的疤痕是怎么……”



“那是小时候玩炉火的火筷时烫伤的疤痕——有吗?”



“这是那个,照片,方便的话,请确认——这是脸的照片。”



长门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甚至卑屈地低下头递出照片。



老夫妇看来很困惑。木场心想,这是当然的吧。人死了脸也会改变。离奇死亡尸体的脸会变得与生前相貌大不相同,很难用照片判断吧。何况发型也不一样。希望家人活着,也就是希望照片上的是别人的心情,更增加指认的偏见。



“嗯,是吗?感觉有点像,但已经过了七八年了。是吗?你觉得呢?”



“嗯,脸……但这个伤疤不是八重的吧。不,是她。”



太太眼里浮出了泪水。



“警察先生,还有其他什么……”



“啊,因为遗物只有短刀,服装的话,大家都是白色和服,没有什么可作为决定性证物的东西。对了……对,那也是很难拿出来给您看,可是,其他死者,这位,您有印象吗?啊,真是很难为情的请求。”



长门用更殷勤却无诚意的动作,拿出其他照片。



老夫妇似乎更困惑了。即使没有明白表示不悦的态度,但神情中确实闪过一阵阴影。没人想看死尸的照片,是因为想到说不定是自己的女儿才忍耐着看。夫人说不定泪眼婆娑,什么也看不见吧。



“哎呀,这个人。”



但是现有反应的竟是夫人:“这个不是春真吗?”



“春真?啊……山田春雄吗?是吗?我觉得不太像……”



“那位叫春真的是?”



长门拿出笔记录,用舌头舔了一下铅笔的笔尖。老工友的习惯。



又不是毛笔——木场总是这么想。



“嗯,那个,他本名山田春雄,是我的学生。后来出家了,改名春真。毕业之后,每年都来家里好几次,不过……对了。战争结束后来过吗?”



“有啊,他很生气不是吗?那个,什么天皇的。”



“啊,熊泽天皇!对了,对了。”



“熊泽……那个,谎称南朝的后裔。”木场在屋里,几乎是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说‘谎称’,木场,真假还不明,我们不可以说得如此断然。”长门责备。到底是个慎重的男人。



木场望着照片。



比天一坊(天一坊,一六九九~一七二九,江户时代的山伏〈修验道的修道者〉,自称为朝廷后裔。)正统,地位比苇原将军(苇原将军,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原为木梳工匠,后因罹患妄想症,自称为将军、天皇。)高。“熊泽天皇事件”是远比“死吧教团事件”更知名的事件。木场也熟知此事。



熊泽天皇就是熊泽宽道,原是名古屋近郊的商店老板。那个熊泽,什么时候不挑,偏选在败战那年的年终,宣示“我才是真正的天皇”,向麦克阿瑟投诉。如果没有一点根据,那不过是个骗子,但熊泽向总司令部GHQ提出的诉讼状里附了证明资料。



听说是自第九十九代的后龟山天皇(后龟山天皇〈?~一四二四〉,日本第九十九代天皇〈一三七三~一三九二在位〉,一三九二年闰十月,南北朝合体。)之后的族谱。



日本历史中惟一一次,两位天皇同时在位的异常时代——自从后醍醐天皇带着神器(神器,日本天皇的正统即位者代代相传,象征皇位的宝物。共有三件。)进入吉野,直到足利义满因智谋(或说奸计)开幕府为止的五十七年——便是南北朝时代。



义满定出的条约是——恢复持明院、大觉寺两系统文迭就任天皇。而不履行此约定且愤怒不平的南朝末代天皇——后龟山天皇宣布自立,其几乎独树一帜的朝廷,称为后南朝。



熊泽自称为其正统后裔。



他的主张如下。



——现今皇室为北朝后裔,我是南朝后裔,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即位并非正统,因此与北朝一脉相连的现今皇室并非正统天皇家系,南朝末裔,继承后龟山天皇血统的我,才是正统的天皇。



如果说是荒诞无稽,也就到此为止了。一般人都觉得是在编故事吧。



然而,谣传说——只是谣传而已——熊泽天皇拥有三件神器的其中一件。也许是掺杂了时代因素,虽说是故事,但却是带着神奇真实色彩的故事。



在某个时期,南北朝曾是日本历史的禁忌。



在说出陛下名讳时必须立正站好的时代里,万世一代的天皇分裂成两派相争之类的事情,是不可轻易出口的。然而,其禁忌随着所谓战败这样严重的事而被轻易破除了。象征天皇的权力和神秘性荡然无存,人类之间彼此斗争还是彼此厮杀都变得理所当然的时代来临了。其后果便是“熊泽天皇事件”。



有种被乘虚而入的感觉。木场当时几乎是不够谨慎地觉得兴奋。



木场怎么说都比较偏爱大觉寺系,虽然连个嗝也不敢打一声。不过那也没什么太大的含义,只不过是觉得后醍醐天皇的“后醍醐”这名字的发音好听。也不是说这样就如何,但他还记得因此而认真注意事件的发展。



之后,媒体报道“熊泽天皇事件”,来年夏天在众议院预算总会上被提出来,大约就是这种程度的骚动。当被问及熊泽是否犯下不敬罪,当时的司法部长无法立即回应,回答正在调查中。以当时的局势看来,无法立即裁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对此,熊泽只表示,自己并非要求皇位,只是在宪兵的压制消失后,说出真相罢了。即使如此,熊泽还是被前《皇道日报》总编辑提出不敬罪的起诉。不过,东京地检署在仔细调查后,判断并非诽谤,而于十月裁定不起诉。



之后,熊泽穿着纹有五个十六瓣菊徽的黑色和式礼服,加上和服裤,在全国数百个地点巡回演说南朝正统论,也上过美国的杂志封面。并且还对东京地方法院提出现任天皇确认无即位资格的诉讼。关于这点,已经在去年被驳回了。



以后,熊泽便销声匿迹。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的最佳典型。



叫山田春真的男人,据说对熊泽极为愤恨。也就是说,他是站在北朝为正统,支持现在皇室的立场喽?并且,狂热到发怒。



——是和尚吗?



虽然不是不可能,不过总觉得怪怪的。



就连木场也不过觉得好玩,一点也不生气。不,没有人认真地看待这件事。



木场试着问:“为什么和尚这么生气?”



“呃,他说熊泽太乱来了,那种事一定是骗人的,后南朝已经绝后了——那个什么长禄之变怎么了,又说吉野某某村的家系怎么了——历史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所以不太了解那些东西。虽然各种科目都要教,但真正的专业是化学。”



退休老师作了不必要的辩解。



“那个山田……春真吗?长得真像这张照片上的男人吗?”长门问。



“我是这么觉得。喂,你看,眉毛一带,不像吗?”



“嗯,要说像也很像,但很久没见了。再说光头的人看起来都一样。我都是用声音和身高来分辨学生的。”



一问有无山田的照片,老教师说都烧毁了,他指着照片说,只剩下那张了。



“那,您知道山田现在的住址或是联络方式吗?”长门执拗地问。



“不知道。好像是神奈川那边。不知道寺院的名称,他也没有寄贺年卡来。山田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家的呀?”



“那个人出家应该是在战前。不知道理由和时间,但因为老师老是毫不在意地说些不敬的话,觉得很好玩,于是经常来。我是这么想的。”



夫人似乎称呼丈夫为老师。长门慌了,“高野先生,您……那个,冒昧……”



“不,我并非极左派。这是误会。不,我当老师很多年,这中间,国家体制也一直在改变不是吗?比如,美浓部先生的‘天皇机关说’,以前在大学还是哪里教过,但后来说这是违反国家体制的邪说,就不能再教了。现在所谓学术自由,受到保障,但昭和十几年时并非如此。所以,在那之后受教育的人应该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妻子所说的不敬,指的是我……哎呀,我也只有把那些事拿来随意说说,无伤大雅的程度。这么一说,山田是听说我说那方面的事的。嗯,我确实记得我说过。”



“那位山田几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