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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降旗弘在宇多川朱美回家后,呈现极度不安的神经质症状,一言不发,趴伏在地。



就连白丘也极为困扰,大约是看透了降旗在这种状况下,无论福音或医师处方都帮不上忙,只会多此一举吧。结果,牧师的判断就是暂时不管他,什么事也没做。



降旗大约三天不说话也不吃饭,躺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浅浅的睡眠,朦胧的觉醒,加上不间断的偏头痛。阴阳怪气的不安涌上他的心头:被死灵侵犯的朱美、梦见砍掉死灵首级的朱美,以及堆积如山的骷髅。



不论睡着或醒着,笑得很娘娘腔的大胡子犹太人。



第四天,进入体力的临界点,意识逐渐消失。



好久没睡熟。



即使如此,还是做了那个梦。



在骷髅山前,男女交合。



降旗偷看着。被抱着的是朱美,看不见抱她的男人的脸。反正那就是降旗自己。只要转头就知道了——降旗这么想。



烈火映照的黑影男人,缓缓地回头。



不对,不是自己。



男人有胡子。



醒了。



——那是谁?



很在意。不能因为有胡子就说是弗洛伊德,有胡子的男人多得是。白丘脸上也长了奇怪形状的胡子。



——会是牧师吗?真实太愚蠢了。



那是最不可能的,太可笑了。降旗在那愚蠢之中嗅到些微日常的味道,稍稍恢复了精神,然后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擅自到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一直得不到饱足感,因此吃了很多,结果变得极不舒服。



到外面看看。头昏昏的,爬楼梯时发晕,看着屋外也眼冒金星,好像田鼠从洞穴里出来似的。一深呼吸,冷空气充满了肺,肋骨好痛。觉得身体虚弱不堪。



——白丘在哪儿呢?



降旗走到户外,突然担心起牧师。因为睡觉时没有考虑他人的闲工夫。



对白丘做了坏事。前几天说了很过分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情沉重。约略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也没有在整理前院。



在后面吗?



果然,牧师站在屋子的后面。



和那天一样拿着移植花草用的铲子。



那是四天——五天前吧,降旗对日期没有概念了。



四周气氛让他很难开口,一时也想不起该说什么。降旗一边思索,一边走进白丘。牧师似乎处于恍惚状态,毫无察觉降旗接近的迹象。



后院与其说是院子,倒像是空地,杂草丛生,只放了一个烧垃圾的大汽油桶。虽然围了起来,但栅栏外就是邻居的地盘,那儿只有树丛。白丘朝着树木的方向。在看什么呢?



“亮。”



牧师仿佛被电到一般,吃了一惊,回头。眼镜有点歪了。



“降……降旗。”



“啊,我还没有痊愈,只是想道歉。”



牧师不知为何不知所措,“道谢,我什么也没做啊。如果要道谢的话……”



“跟神道谢,是吗?不,我说道歉,不是指这个。”



“什么……事呢?”



“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在你的神圣之地,说了侮辱你信仰之心的话。就是那件事……”



白丘的胡子震动了一下,笑了。



“如果是那件事——反正你也没说错。我,正是你所谓的那种人,大概吧。所以,无需道歉,。反正是……”



白丘在此打住,看着脚下。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算是商量吧。我一直……想跟你告白。”



语气显得很软弱,样子很怪。



对了,白丘在朱美说到最高潮时,出现了相当异常的反应。不……



——他果然还是有所隐瞒。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个月,不,两个月前吧,降旗隐隐觉得牧师的行径怪异。只是在面临分析或解释之前,反而努力忽略此事。



然而,不论是牧师说教的语调,或是阐述宗教的说话方式里,降旗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作了分析和解释。



与白丘的信仰纠结不已的神秘主义倾向——是轮回思想吗——以此为基底,并设法将其扬弃的确确实实的战斗。这么说来——那件秘密,也发自于此吗?



因此,降旗对白丘的商量或告白兴趣不小,也是事实。



只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提起兴致。



“亮,我……”



“啊……你还没恢复正常啊?”



牧师无力地说,抬起头来。怎么也读不出来表情的男人,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要说是乐天派也行。对这样的他而言,真不适合现在的态度。



白丘又低头,一边说“就是嘛”,一边用指尖敲敲地面。



——我也很害怕骨头。



这么说来,白丘也提过这档事吧?



记得在朱美回去后,白丘好像说了这句话。当时,降旗正处于逐渐脱离现实的状态,但确实在礼拜堂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事?那个,你说的告白。”结果还是问了。



“呃,你也很痛苦吧?”



“没关系,痛苦是常有的事。”



白丘似乎忍耐着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教会的屋顶,仿佛在练习思考,大约十秒钟后,又像甩掉那思绪似的,说:“嗯,那就麻烦你听我说。”



“在这里吗?这里好冷。”



“啊,去下面吧。”



白丘用拇指指着地板,请降旗到餐厅。



教会的餐厅有一半在地下室。结果,田鼠又回到刚刚出来的洞穴。



“来吧,你前一阵子想要的东西。”



白丘在降旗眼前把朗姆酒瓶放下,发出声响。



降旗无法抗衡他的诚意。白丘还没喝酒就好像已经醉了,就连降旗也是昏昏沉沉的。



餐厅的大桌子上,点着古老的西式烛灯,散发一种异样的气氛。那是唯一的亮光。当然也有电灯,但牧师很少开灯。



白丘将拿在手上的酒杯靠近嘴唇,喝了一口后,说:“你的病也……嗯,很辛苦哪。可惜的是,没有错的部分,正是那个,辛苦之处吧。”



无法据实以答。但在降旗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尴尬气氛的片刻,牧师已将话题转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听说有所谓宗教心理学。”



降旗对这意外的发展感到不知所措,“是有啊,怎么了?”



“你对我的事情,那个什么,在作分析吧?”



这次真的无法回应了。



脸红。



宗教心理学的发端,究竟是什么呢?——降旗如此思考,代替了回应。



斯塔伯克(注:斯塔伯克〈Starbuck,E.D,一八六六~一九四七〉,美国心理学家,首创“宗教心理学”一词。)的《宗教心理学》在美国是一八九九年出版的吧。比詹姆斯(注:詹姆斯〈W.James,一八四二~一九一〇〉,美国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哲学家。)的《宗教经验之种种》还要晚一点吧。无论如何,精神分析学的历史依旧浅短——他想着这个问题。



白丘说:“是穆勒(注:穆勒〈JohannFriedrichTheodorMuller,一八二一~一八九七〉。)的《宗教科学》吗?我读了那本书,但那是宗教学,跟心理学无关吧。记得你讨厌的那位先生也写了宗教方面的书,是吧?嗯,叫什么摩西来着?”



“是《摩西与一神教》,那不是你应该读的书。”



弗洛伊德另外还出版了几本宗教论。他认为,宗教只是“集体性的强迫症”,神也不过只是“幼儿期的父亲形象”。这种解释有很大的问题——很多人如此批评。



当然,绝对是不适合虔诚信徒的意见。然而,完全不信神的降旗,也全然同意这样的声音。弗洛伊德的见解不过是有点过头的生物学性解释。宗教体验的确是个人的经验,但宗教无法只用个人体验一语道尽。欠缺社会学性的,或是文化论性考虑的弗洛伊德学说是不完整的。



降旗认为说到对宗教心理学有贡献的人,不如推崇荣格。荣格提倡,对所谓集合性的无意识或原型的概念、宗教性的象征,加以解释,这对宗教心理学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成果吧。但无论如何,深层心理学的探究依旧不变,因此不走到那里是无法论述的。



“怎么样?降旗。”白丘的声音突然飞进降旗思考的平原,如细语般的声音。



“怎么样了?只描边的话多少会轻松点吧。我也是。所以我说的话,与其说是宗教家,不如说是宗教学家会说的话。”白丘这么说,笑了。



果然不能松懈,降旗被看透了。然而,心情好像变轻松了。不能不感谢牧师。



白丘说:“所谓学问,就像骨头,手、脚等的芯。但只有这个是另外。”



牧师指着头。



“到这里,骨头就不是芯了,而是一种围篱。芯是脑细胞,骸骨只是包住它,保护它。”



虽然是很普通的比喻,但听得懂。



“因为我不是学者而是牧师,所以本来应该说明有关内在的东西,但我没办法,只好说明外侧了。你的目标是沿着外侧说明内在吧,然而你却只看见内在,所以裹足不前。真是劳心劳力的学问啊。”



白丘边笑边把酒喝干。



然后牧师把脸转向降旗,说:“可以教我一点关于宗教心理学的东西吗?那是追求什么的学问?”



降旗回望他。捕捉不到牧师的视线,因为眼镜片映着西式烛灯的火影。光是眨眼,读不出眼神。话说回来。



知道那种事要做什么呢?



降旗的疑虑没有消失。



“与宗教有什么关联?”白丘又问道。



“当然,所谓宗教心理学的研究信仰的学问。虽然同以宗教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却与社会学或民俗学不同,是无法用调查或统计量化的领域,所以很难客观论述。因为信仰存于心中。现在的主流是行动主义的心理学,所以无法排除意识来思考的宗教心理学位居下风。”



“现在没有了吗?”



“有啊,不会消失的。唉,这里能说的,首先是正心向佛——这是入信或改变宗教时的心里。也就是为何要拥有信仰?其次好像是将其视为神秘体验为中心的宗教现象。然后,宗教情操——这是宗教性的敬畏之心或喜乐之心等感情的问题。还有,宗教性人格的完成度吧。亮,你问这些要做什么?”



“啊。”



牧师害羞地搔搔鼻头:“哎呀,有什么关系啊。那个,你说的神秘体验是?”



“当然就是所谓神秘的体验喽,这是最难懂的。无论什么情况,都是个人体验,因此无法判断真伪。不过,只看‘正心’一词,就有从分裂经过戏剧性经验而统合的心理学性的公式。不需要依据詹姆斯所奠定的宗教心理学为基础,因为所谓戏剧性的正心才是真正的正心的想法已根深蒂固,这时候,所谓‘戏剧性’的部分才是问题所在。不过既然说了是戏剧性的,也就无法适用于每天一点一滴地建筑宗教性人格,借由努力而达成的正心。”



“你在指我吗?”



“不,这种想法有点偏颇。必须再多加考虑个人直到正心为止的社会或传统的脉络。并且,詹姆斯所谓能理解的正心本身,似乎被新教主义的正心先决定了,这种想法也必须舍弃——关于这点,是从你那里听来各种新教知识后,我才察觉的,不过,也有参考的价值。还有,在说明宗教性情操上,神秘体验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位奥图(注:奥图〈RudolfOtto,一八六九~一九七二〉,德国神学家,宗教学家。)先生,为所谓‘神圣相会’(Numinous)的概念下了定义,你只要想像,这是从所谓‘神圣’的概念中,去除掉合理的意义或道德性的伦理意义就行了。也就是说‘非合理的神圣’,这就是神秘本身。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引发人心中的某种感情,也就是说,所谓宗教性的感情,便是在讨论与神圣相会有何关联的问题。如果排除了这一点,那与一般心理学就没什么两样了。”



“神圣相会吗?”



白丘一口气喝光朗姆酒。



那举止非常豪爽,怎么看也不像个神职人员。



“很有趣的学问嘛。”



“我不这么认为喔。”



降旗在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同样模仿无赖的态度,却一点也不像。



“对我而言,宗教太过沉重了。世界上的宗教多如繁星,且分为许多派别,如果要钻牛角尖,每个宗教都不同。这些散乱的东西形成集团组成一个派别,这些派别集合起来形成一个大宗教。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一旦聚合,又变成相同的东西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白丘用中指敲敲额头。



“荣格吗?是啊,那是我的瓶颈。从那里开始,对我而言,即使是理论,也并非真相。”



“原来如此。你之前说的,无论如何也会回到你所讨厌的,那个……你说的学者那边,就是这么回事啊?”



“唔……对啊。”



降旗似乎借由说话而进一步解体,心情变得很奇妙。这样一来就和平常相反了嘛。难道白丘的真正目的在此……



不,这是降旗多虑了。



牧师毫无表情地说:“只要与你所认定的真相不合,即使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即使可以看出规律性,任何真理,对你而言都是没有价值的。”



“确实如此……”



降旗连酒也不敢喝,只玩着杯子。



“构造、法则或理论,似乎无法治愈我。即使在构造上并不完全,理论上不够完善,弗洛伊德带给我很大的冲击,这是肯定的。我无法依据学究性的钻研而获得更多的东西,无法克服那种冲击。本来,为了自我治疗而学习、思考的态度,说不定本来就太傲慢了吧。”



“没那回事吧。”



“不,那是不对的。身为追求学问者,我的态度还是错的。学问不是为了个人救赎而存在的,即使对我而言是很痛苦的现实,如果那是真理,那也没办法,同样地,即使对我而言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那是真理,也不应该停止钻研,不是吗?”



“真理并不是与个人无关、在空中飘来荡去的东西吧。如果对你而言没有价值,那就不是真理了。”



“不要安慰我,无论如何我是逃不开弗洛伊德的束缚的,这是诅咒。不,怨恨的反扑,只是我单方面的怨恨。”



降旗终于让酒流进喉咙里。



“现在呢,亮。否定弗洛伊德的人,重新解释他的人,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来的人,大有人在。不只如此,甚至有人毁谤弗洛伊德是古柯碱中毒的妄想症患者。那是正确的哦,他的理论是立基于此。但是,因其所见的……”



白丘在降旗的酒杯里斟了满满的酒。



“你和那位学者的相遇太过戏剧化了,是吗?”



“说好听点,学问的正心也需要‘戏剧化’的要素吗?”



降旗看着白丘。“这样的话学问和宗教都一样了,你和我也是同类吗?”



白丘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酒,又一副豪爽的模样,一口饮尽。



“我啊,在听你说梦的事情时,想起来一件事。然后,那天听了她——朱美小姐的话,更明确地想起来了。”



白丘拿掉眼镜,揉揉小眼睛。“每个人都拥有孩提时的记忆。”



“啊?”



降旗跟不上如此急转直下的内容。



脸颊通红,酒精已起了作用。



“降旗也说有幼时的记忆,是啊。我也有,不过不像你那么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三岁还是四岁,差不多那时候吧。”



白丘重新戴上眼镜,正视降旗。怎么也找不到真心诚意的一张脸。



降旗觉得有些遗憾,没能在白丘摘掉眼镜的片刻,看透他的心思。



“我也是呢,小时候很害怕骨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将它和自己的信仰放在一起想过,但与你相遇,听到她的话,总觉得似乎全无关联。神秘体验——虽然不是这么夸张的事情,但要说戏剧性的话——确实是有的。”



——害怕骨头。



没有听错。当时,白丘的确说了害怕骨头。



越过玻璃镜片,牧师双眼凝视着降旗:“降旗,你要听我说吗?”



“我听。”降旗回答,“你,半年前听我说了有关梦的事,不是吗?算是回礼。”



“那么就说吧。”



白丘又一饮而尽,口齿不清地陈述。



白丘本来不住在神奈川,他出生在石川县一处叫羽咋的地方。白丘称其为“口能登”,是能登半岛的入口之意吧。



“我家附近有寺院。当时不懂,但听说是叫做丰财院的曹洞宗古刹。那里有口钟。当然喽,因为是寺院,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每次钟响,婆婆都会对我说故事。婆婆死后,每次听到钟声也会想起那件事。那,真的相当恐怖。”



据说是有关那寺院的钟的由来。



连年代都很明确,因此不是古老故事吧。应该说是传说吗?降旗不太确定。



因为是明和初期,所以是一七六〇年代的事。一个叫做吉兵卫的工匠,留下老婆到江户工作。两年后,老婆听说丈夫在工作的地方有了小老婆,她对此非常怨恨。



然后,老婆做了个梦。



据说是明和二年七月十一日清晨发生的事。



是吉兵卫和女人的梦。



忌妒发狂的老婆咬破吉兵卫的喉咙。



听说一睁开眼,她嘴上沾了血,很不吉利的梦。老婆因为担心吉兵卫,动身前往江户。



在抵达长野善光寺时,老婆与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相遇。



女人拿着箱子,箱子上写着“明和贰年七月拾壹日夜俗名吉兵卫”。



里面放着骨骸。



女人拿着的是吉兵卫的骨灰坛。也就是说,那女人是吉兵卫的小老婆。听说吉兵卫在老婆做梦的同时,猛抓喉咙血流过多而亡。知道事情经过后,老婆的怨恨烟消云散。在善光寺相遇的两人,认为这是某种缘分,因此联袂出家,为了铸造供养吉兵卫的钟开始托钵修行。她们在江户的灵岸岛完成了供养之钟。



据说那钟正是现在仍留在丰财院的钟,钟上刻了“般若之钟”,还流传了以下的民谣。



听也惧般若钟,供养恋之仇,早晚咽泣……



白丘问降旗有何感想。



说实话,降旗没有感想。虽然不是很懂,但当做民间怪谈之类听一听,也不觉得特别稀奇,如果要当做真实发生的事,也是有可能的吧,降旗只是这么想而已。



降旗,特别对那方面的神秘性感到怀疑。



关于梦的解析,降旗当然并非全面支持弗洛伊德。比如,有关荣格所提出的梦的预言性或启示型,降旗怎么也抱怨自己的见解,并没有特别否定的看法,觉得很大的可能性。但荣格对同时心电感应(synchroniciey)不抱任何意见、所谓同时性,是从因果关系互不成立的两件事,看出来什么——比如心灵的——相似性或关联性。



降旗不同意这种想法。



降旗无法从梦里看出不可思议的神秘。



在这种状况下,“老婆的梦”和“丈夫猝死”的时间一致,再加上“咬破喉咙的梦”和“抓破喉咙而死的丈夫”的现象一致,才是故事变成怪谈的重点。完全无法设定这两者之间物理性的因果关系。如果要勉强扣上歪理,就是无谓,妄念超越空间发挥了超自然的作用。



降旗认为不可能有那种超自然现象。



除了这点,或只把这点当做单纯的偶然,那么这故事也不是什么恐怖的故事了。



白丘说:“当时的我,真的不太能理解故事的内容,无法释然。正常的话,应该觉得很恐怖吧,丈夫就像梦里所见的样子,在做梦的同时死了。这不是怪谈最重要的一步棋吗?但我不懂那怪谈的重点,只一味地觉得很不合理。”



“可是,亮……”



如此一来反倒是降旗无法释怀了。



“不懂那重点的话,你的故事才是普通的故事,不是吗?如果这样你还说不合理,那我就不懂了。你认为丈夫是偶然死掉的,对吧?如果这么想的话,刚刚故事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才对啊,完全没有不合理啊。”



白丘挥挥手否定。



“不对不对。那个丈夫是偶然死的,就是这里不懂啊。”



“为什么?”



“就是啊,如果是老婆杀了丈夫,那就毫无疑问。因为还是小孩,所以无法区别事情是否不可思议。那丈夫可能是坏蛋,所以被生气的老婆咬死了,毫无矛盾地这么想。地点有点距离也无所谓。”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如此。将那视为不合理,是大人才有的感觉啊。



隔着距离的两个地点,出线时间性与现象性的一致的时候,一般会认为是偶然吧。因为不认为是偶然,就会变成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如果认为不是偶然,而是当然,那就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了。一开始便站在无法看出两者因果关系的角度上,那便是不可思议的事。假使舍弃偶然,就连同时性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小孩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啊。



“所以,当时的我,对于为什么咬破丈夫脖子的女人可以出家——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过了一段时间,理解了那种道理后,反过来想为什么老婆咬丈夫而不是另一个女人的脖子。真正憎恨的应该是女人,所以总觉得怪怪的——以为杀掉女人,男人就会回来了吧。我还是无法释怀,因此也搞不懂,之后江户那个女人也一起出家的部分,偷了人家的丈夫还可以出家吗?”



因为降旗什么话也没回,于是白丘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你所说,如果视为偶然,那就是悲剧了。老婆很可怜啊。”



“是这样吗?”



降旗觉得很意外。再怎么说丢了小命的是丈夫,要说可怜,应该是丈夫吧。



白丘说:“不是吗?老婆什么坏事也没做啊。一个人留在乡下,丈夫在外地发生外遇,只觉得不甘心。这是很自然的感情,不是吗?那碰巧如梦里所见,因为在同一时间里丈夫死了,所以深自反省,这是很难得的心境啊。江户女人也是,如果对方还活着就算了,既然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只能对自己的通奸行为感到惭愧。说得更那个一点,最坏的是丈夫,不过也因为报应,丢了性命。”



的确,要说悲剧,也是悲剧。



“但是,总觉得无法理解小时候的感受。因为从一开始脑袋里就没有偶然,所以不觉得可怜。因为觉得做梦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也不觉得不可思议。总之,我因为感到不合理而愤慨。”



“愤慨?对什么事?”



“虽然是小孩,也会期盼恢复故事的秩序啊。不过想想,只是因为不解,秩序其实已经恢复了。因为老婆并没有杀掉丈夫,所以要问罪,也顶多是怀有强烈的忌妒心而已,对吧?所谓忌妒之罪。那在见到丈夫的骨骸时便已消灭。另一方面,江户女人是通奸罪,这在将骨骸送到老婆身边时便已赎罪。他当然不是基督教徒吧。两人之后互相对自己的失德感到羞愧而出家,还为了供养亡父而造钟,余生努力修行,应该什么问题也没有。魅惑两个女人,打乱她们人生的丈夫,则早早受到了天谴。但也因为被留下来的女人们所供养,因此算是被原谅了,对吧?很规矩地以一个因果报应故事完结了,不是吗……”



降旗有点受到打击。



原来,和同时性无关,不认定是女人的妄念杀了丈夫,也不用偶然两字收拾,这样才能正确理解这个传说。神秘经常站在与降旗的思考相反的一方。



白丘继续说:“只是,还是小孩的我不懂那些,只觉得不合理。不过啊,如今仔细想想。这还是一则怪谈吧。与那些无关,小时候的我真的很害怕。”



原来如此,如果是小孩说不定是这样的吧。与故事内容相比,小道具或说话方式的影响力更高。



白丘不确定到底在几岁时听说了这个故事,但说不定确实不是那年级的小孩所能理解的内容。男女之间的感情和微妙的内情,或是同时性,那种事都无所谓,比如咬断喉咙杀人的画面,或是起床后发现嘴角有血的模样,如果是小孩子,应该会觉得这部分很恐怖吧。



“那,亮你觉得所谓咬断喉咙啦,或是嘴角有血啦等等,怪谈里必然出线的情节很恐怖喽?”降旗问。



白丘笑了,“不对,我觉得说里面放了骨骸的地方很恐怖……”



原来如此,白丘害怕骨头的理由。



“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打开有盖子的东西。箱子或壶,像这样,一打开,就觉得里面有骨头。那影响至今也还拖着尾巴呢。每次钟响,我脑袋里就浮现骨头出抖动的画面。是因为如此吧,还是怎么样呢,对我而言,佛教寺院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因为每次听到钟声就想起骨头,寺院里有骨头。很害怕……很害怕。”



白丘低下头。



醉了吗?



——骨头和寺院。



——抱着骷髅的僧侣。



原来如此,是如此联想的啊。



不过,那是何种程度的恐惧,只听方才所说的话,还是完全不懂。



骨头原本是死骸的最终变化,大部分人对其抱着厌恶感也是应该的吧。讨厌人骨并非特别的事,是一般的感情。降旗不认为白丘所抱持的恐惧感,是超越一般感情范畴的东西。害怕是害怕,那就好像比如降旗做骨头梦一般,不是什么会左右人生的严重创伤。



降旗不认为有那么具戏剧性。



还有什么,那是……



——沾满鲜血的神主。



朱美的话里,白丘很显然对这一段起了反应。



白丘的话还有后续吧。



降旗看着白丘。



那瞬间,降旗的心仿佛被白丘看透。



思虑似乎显现在脸上了。



牧师笑了,“哈哈哈,很烦恼喔。刚刚说的话,唉,是我不熟悉佛教或寺院的远因,大约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真的是很糟糕。呃,当然佛教各宗派的教义或什么的,我觉得有学习的必要,也懂得寺院的好处,不过……”



白丘摸摸胡子说:“只有这不是歪理,比如,钟声就不用说了,线香的香味,或是微亮的正殿,墓碑的供养木牌,全都可以成为恐惧的对象。哎呀,是一种生理性的东西吧。”



“我是可以理解的。”



就连降旗,也只能说不在意,但也不能说喜欢。



“但那种东西,想想也是不合理的厌恶感。寺院与教会一样,是神圣之地、虔诚信仰之所在,不是吗?像这样,觉得很恶心,是很失礼的吧?”



“真是认真的人啊,亮。没人那样想啦。寺院、僧侣和信徒,都不会叫你道歉的。”



白丘浮现冷笑的表情。



“话是没错。不过,长久以来,我也只能将佛像或寺院当做美术品来看,也只能将佛教本身以哲学或理论来理解,怎么也无法作为信仰的对象,原因还是在那根深蒂固的恐惧感。并且那真面目,看来是个古老故事。也就是说,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总归结论的话,是骨头、骨头。”



“骨头?”



“嗯,说到骨头啊。”



白丘不断地摩挲脸颊和下颚的胡子。是难以启齿吗?还是醉了呢?降旗只喝了两杯,但白丘喝了不少。眼前的瓶子就要空了。



“同时性吗……”牧师依旧毫无表情,如此喃喃自语。



仿佛下定了决心,“那是……我的神秘体验吧。”



白丘这么说,然后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看来终于要进入主题了。



牧师自身的——告白。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岁左右的事吧。在一个叫做敷浪的地方,亲戚发生了不幸,全家人都去帮忙。亲戚家很小,因此借用寺院守夜。因为是寺院,所以我讨厌极了。正如刚刚说的,我很讨厌寺院,也讨厌守夜,哎,很少人会喜欢守夜吧。不过,我只是个帮不上忙的小孩,又一直抱怨,结果就一个人先回了亲戚家了。因为从寺院到亲戚家很远,要说危险也很危险,哎,反正不会出现熊或狼,也很有方向感,所以觉得无所谓。当时我住的是三屋这个地方,很郊外,离那叫敷浪的地方不远,所以经常到亲戚家玩,也在那一带顽耍过。无论如何都比待在恐怖的寺院好,于是就单手提着灯笼神采奕奕地走夜路回家了。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那一带据说是很多坟墓、池塘等传盛行的地方。



全是祭祀自杀身亡的女人啦,住着巨大妖龟啦等恶心的传说,男孩白丘经过时觉得厌恶不已。



“真的很害怕。第一次有认识的人过世,也是第一次看见尸体。附着在身上的线香味挥之不去,总觉得那像死者的味道。一跑就觉得死灵从后面追过来,停下来不动也很害怕,只能加快脚步了。”



一边觉得恐惧感从背后逼近,男孩白丘只管在暗夜路上前进。



虽说是很熟的路,但阴暗的夜色改变了它的面貌。



黑色的树木和路旁的庚申塔(注:庚申塔,基于道家信仰中的庚申信仰所建的塔。传说人类出生时体内便住有所谓三尸虫,会在睡眠时于庚申时刻爬出体外,向天帝报告人类做过的恶事,以让天帝裁定缩减寿命。为了避免在庚申时刻睡着,于是大家聚集起来度过此刻,称为庚申讲。连续三年举行十八次庚申讲后便立纪念碑,即为庚申塔。),看起来都变得极为诡异。



只是风吹过杂草,也教人心跳加速。



然后……男孩走到了某神社。



“在那之前,我对神社的感觉与寺院不同,没有任何厌恶感或恐惧感。神社不举行葬礼的,对吧?不敲钟,也没有坟墓,不是吗?所以神社里不会有骨头。小时候,对,很喜欢祭典,所以反而对神社怀有好感。”



因此,对男孩白丘而言,通过那里反而觉得很好。大概是以为通过神圣且清净的神社,有利于逃离发出死人味的不详之地吧。



那神社,在白丘的记忆里名为“键取神社”,有来头的神社。能登的神外出时,只留下那神社的神,请他保管钥匙,在家留守,因此才被如此称呼——白丘是这么听说的。也就是说,那里是有神明常驻的神社,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很安心,男孩白丘这么想。



然而,男孩白丘在那里看到了某样东西。



“人影,不,不是人影。明明没有灯光,却看见淡淡地浮出白色的什么。因为当时连一盏灯都没有。灯笼的烛火让人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黑漆漆的。那东西刚开始雾蒙蒙的,渐渐地看得出人的形状。真的好恐怖。全身毛发因害怕而竖起来。刚开始我以为是幽灵,但是,那个,把灯笼提高仔细一瞧。”



确实有鸟居,也就是说,那东西在神社里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死人不可能进得去神圣结界里,竟然有幽灵。



“于是我重新思考。说不定那时神明,神圣的神,出现在我这任性的小鬼头面前了——我这么想。”



男孩白丘相当好奇,为了靠近一点而踩上石阶。



正是所谓看到恐怖事物的心境吧。



一如所料,有人正在欢送神主出门。



神主有四位——应该是吧。



说不定是男孩白丘能确认的只有四位。



不知道名称,白丘先如此解释后,开始说明他们的装扮。降旗也不知道正确的名称,白丘说是白色衣服,加上华丽的和式长裤,并戴着冠帽。降旗虽然无法明确地想起,但也大致可以想像。就是神主。



“我想应该就是神主没错。当时,因为再怎么说,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幻梦般的情景。晚上嘛,哎,大约十点吧,总之因为附近黑漆漆一片……”



黑暗的结界浮现四名神主。高耸的鸟居,神社庄严的形影。的确,对于发着抖急着赶路的夜行男而言,是一幅非比寻常的景象。



男孩躲在鸟居的阴暗处偷窥。



神主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不是这里。”



“这里也没有。”



“那么是善光寺吗?”



“说不定已经亡佚了,反正那地方只是秉承中国思想的寺院。”



“话虽如此,那地方是我等圣地,创建时似乎也兼备了神宫寺吧。社僧也不是那么多。这样的话,或许有流传下来。”



“什么?古老故事。那寺院如今是受天台和净土庇护的大寺院。没有人传承神世时代的事情了。地点应该搬迁过了吧。”



“但是,那个时彦神别社吧。”



“那里还有子神,共两神喔。”



“所以可能性很高。”



“善光寺吗?”



“一听到善光寺,我就想起了般若之钟的传说。骨灰坛的盖子在善光寺打开了,我没有忘记。我一边起了不详的预感,一边竖起耳朵。”



“不在下之乡吗?”



“生岛足岛没有地板,很奇怪吧。”



“真是愚蠢。要挖掘社殿吗?那是不可能的。再说祭神也不同啊。”



“但是故事里有。即使祭神不同,生岛足岛是还留着太古时代外观的圣地之一。”



“说不定是东北啊。称为诹访社的神社,多如繁星。”



“那是后世祭祀的分社吧,我神并没有造访。”



“还是必须追踪足迹,我们从出云相传的清手出发。”



“你这么说的话,不如就在通过点的地点,祭祀首级吧。”



“但是,越后的知贤大人有手臂和双足,那里不也只是路过而已吗?”



有骨头?男孩受到了打击。



骨头——男孩最讨厌的东西。



“几乎完全听不懂。善光寺或越后,我还知道,但其他的字眼都听不懂。后来查了记得的内容,现在意思好像可以通了,但是知贤大人,生岛足岛等还是不懂。不过,不知为何,可以清楚理解他们说了骨头。于是,不小心喊出了声音……”



——骨头!



神主们一起回过头看。



那白衣脏了。



啊,那不是神。不是干净的身体,是脏的……



男孩开始颤栗。



“脏污的神主们不断向我靠近。当然都是陌生的面孔,也不是模糊记忆里的键取明神的神主。我的脚都软了。”



男孩仿若走火入魔般动弹不得。



“童子,听见了。”



“童子,看见了。”



“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又不能杀掉。”



“但是,也不能让他活着。”



“这样吧。也不能保证这童子不说,不,他会说出去吧。我们任意改了神明,这种事被一般人知道了很麻烦吧。”



“什么?虽然被知道,但又不知道我们是哪里的什么人。不用担心。”



“可是面对重大事件,轻忽不得,最好还是慎重点。不封口不行,杀掉才是上上策。杀吧。”



于是男孩被围住了。



恐怖到达临界点,也发不出声。



男孩腿软失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