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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1 / 2)



由良昂允的名字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



从今早醒来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



我想可能是因为昨天和木场聊了太多,不过似乎也不完全因为如此。



昨天,我的确提到了不少由良家的事。



我和来访的木场谈了由良家的事,然后在木场的陪伴下前往辖区警署,打电话连络长野本部,再次简短地转达我所想得到的线索。让木场同行,只是因为我懒得证明身分,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后来我顺势邀他去吃饭,结果和年轻的警官一起,睽违已久地去喝了顿酒。



酒席上,结果又聊了由良家的事。



木场修太郎这个人外貌严肃,谈吐却颇有趣,也很擅长聆听。可能也是睽违半年到落魄的酒店喝酒,恰好酒意上来,我就像要将积压了好几年的话语全部倾吐出来似地,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我不是很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感觉很丢脸,也有点后悔,我连现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长舌。



那个鹰眼什么的绰号,我想与其说是称赞我观察力过人,其实应该只是因为我沉默寡言。俗话说,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比起随便开口,有时候直接一瞪更有效果。



说穿了,我生来就是个眼神凶恶、笨口拙舌的人。



这样的我……究竟说了些什么?世人说,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就会轻松许多,但我似乎完全相反。



愈是说,话就愈压进心底。



我以为话这种东西一旦说出来,就会直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然而根本不是。它会累积下来,毫无意义的话语堆积起来,真的很教人厌恶。



昨晚话语的残渣留了下来。



就像宿醉。



刚醒来的时候,我不舒服到了极点。不是头痛,也不觉得思心,所以不是宿醉未醒,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觉得不舒服。



还是心情不爽快?



独居生活没有什么心情好坏可言。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没有什么有趣的,所以我不会笑。以这种角度来说,我的心情随时都很糟,但是今天心情特别不舒服。



——由良昂允。



由良由良由良。



我甩不掉那张苍白的脸,那群玻璃眼珠的鸟的尸骸。



——为什么?



我被什么给缠上了吗?



醒来以后,我在床垫上烦闷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总算撑起身子。背后和腋下流满了汗,整个房间湿闷无比。连被子都充满了湿气,不快极了。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晒被了——我想着这些事。



我望向庭院。



仔细一看,别说是防雨板了,连檐廊的玻璃门都没关。我似乎连门窗都没锁就睡着了。大概是阳光照射,邻家的屋瓦反射出白色的光芒。我对它的印象一向只有暗淡的褐色,感觉很新鲜。



我折好被子,洗脸漱口。



心情完全没有好转。我想泡个热澡,或至少擦个身子,但澡堂还没有开,冲凉也麻烦。我懒得拿水盆。



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佛坛的门开着,总觉得有些讨厌。话虽如此,全部关上似乎也不太好——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我爬到佛坛前面,将全开的门关上一半。



突然,一道云雀啼叫从奇妙的方向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现在不是云雀出没的季节,而且声音似乎是从地上传来的,它或许是在庭院的哪里筑了巢。



我这么想着,撑起身子,但什么也没看到。庭院只是反射出上午的阳光,眩目极了。凋萎的绣球花已经完全乾枯了。



夏天令人不快。



盛夏的查访工作,不管是打听的人还是被打听的人都受不了,也很消耗体力。至于艳阳下的跟监工作,有时候甚至会引发脱水症状。夏天没有半点愉快的回忆。



妻子好像也说她讨厌夏天。



我突然在半夜回来,硬是把疲累地躺在床上的妻子叫起来,要她准备宵夜。妻子要是露出难过的样子,我就毫无道理地动气。



搞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干脆别弄啦……



我是不是这么说过?



妻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身体真的很难受吧。老婆的身体并不强壮。到了现在,我才后悔为什么不能再体贴一些,让她就那样继续安睡?让她躺着,为她挥赶蚊虫,这才是爱情,不是吗?



为时已晚了吗?



——我讨厌夏天。



我再次把手伸向佛坛,这次把门更关上一些。



那是第二次事件的时候吗?一样很热,应该是吧。当时是残暑。那个时候,我也是在深夜把已经睡下的妻子叫起来……



又,



又想起由良家的事件了。



我已经没必要想起来了,该说的全部都说了。我把知道的资讯告诉该知道的人了,和我已经没关系了。不,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就算说退休刑警也算是警察关系者,我也老早就和长野本部断绝关系了。更别说什么由良家……



——我说了什么?



甚至特地把睡着的妻子叫醒,我究竟说了些什么?真令人费解,那完全不像我做过的事。



——木场。



我跟木场说了些什么?



喝醉以后,或许我想起了什么遗忘的事。



那么我对木场……



不,



我不能去问他昨晚我说了什么。



那简直就是老人痴呆,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管再怎么样,我都不能去问那种事。虽说都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面子好在意的了。



而且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够如何。如果我真的说了什么,迟早会自己想起来吧。不过就算想起来,也不能怎么样。



和我无关。



只是……



这种无处排遣的倦怠感是怎么回事?



彷佛胸口内侧搔痒不堪,对,就像旧伤发疼似的……虽然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这种不快感却教人无计可施。绝不是酒精的关系。不是身体不舒服,下流点说,应该是他妈的胸口作呕吧。



——来去吃个饭吗?



我这么想,不知为何望向佛坛。



瞬间,云雀再次啼叫。



一样是从地面传来。



我一直以为云雀是初春时在天上啼叫的鸟类,不过也不可能到了夏天就消失不见,或许是在地上筑了巢吧。



我将视线转向庭院。瞬间,一个白色的物体闯进视野角落,在矮桌上。



我把头转回去,一张纸片放在矮桌上。



我凑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张从手帐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住址,字迹中规中矩,却又处处飞扬,有些特别。



——是木场的字。



中野。



眩晕坡上。



古书肆京极堂。



对了。



是那个人。这个住址,似乎是木场说是他朋友、那个叫中禅寺的奇妙男子的住处。



我即将退休前……



侦办过一起出羽的古怪事件,而将事件导向解决的,就是中禅寺这个人。我在当地侦讯过他几次,回来之后也见过一两次,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这是当然,我也没理由找他。



中禅寺只是我所经手的无数案件里的关系人之一,而且他不是嫌疑犯,也不是被害人,我会忘掉也不足为奇。然而我却记得他,多半是因为他那独特的风貌和态度吧。



近黑色的便装和服,罹患肺病般的脸庞,犹如大正时代文士般的风貌,还有与他时代错乱的打扮格格不入、活辩士般思路清晰的说话方式。



一切都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案件的状况,还是里村等各个关系人,都是我所经办的案件中最为奇妙的——大概除了由良家的案子以外。



所以我记得他。



记得是记得……



——我为什么会问他的住址?



除非是我问,否则木场不会写给我。既然这张纸在这里,就表示我曾经要求他告诉我住址。



心情更低落了。



因为我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当时在想什么。



好闷热。我站起来,将玻璃门全部打开,去到檐廊。



庭院也很热,而且亮得刺眼。



眯起眼睛一看,邻家的屋瓦上停了两只乌鸦。不晓得是否察觉到我的视线,乌鸦以粗俗的声音叫了两下,振翅飞往我的视野之外。



我是不懂啦……



木场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那是把累积在别人心里像淤泥般的东西安上一个妖怪的名字,加以祓除……



驱逐附身妖怪……



——驱逐附身妖怪的祈祷师啊。



如果中禅寺真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是否也能够治愈我内心的伤口呢?这种旧伤也能够治愈吗?不,追根究柢,这个伤究竟是什么?



我到底在烦闷些什么?



就是不知道这一点。



我转过身去,回到客厅,将佛坛的门完全关上。



——出门吧。



我早就决定今天要出门了。



大概是昨晚决定的。



折起的被子旁边摆着叠好的衣物,是昨晚穿的衬衫和长裤。这是我从现役时代就有的习惯。刑警无论何时,只要接到连络,就必须立刻出动。不能穿着四角裤和圆领衬衣就直接跑去现场,而且要是拖拖拉拉地更衣,会让凶手逃掉。



樟脑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昨天前往辖区警署时,我睽违许久地穿上这些衣服。



除了买东西和去澡堂以外,我几乎不会外出,而且最近天气炎热,我每天都是一件衬衣和短衬裤度过。到了这把年纪,已经不会在意外表了,连洗衣服都懒。我想当了鳏夫的老头子都是这样的。



我穿上衬衫,只从衣柜里取出新的袜子。穿上长裤,打开纸门,站在邻室的书桌前,我苦笑了。



没有意义。



我总是把警察手帐收在书桌抽屉里。那是借贷品,绝对不能搞丢。我习惯打理好外表后,再带着警察手帐出门。



——已经没有手帐了。



「你适可而止一点。」我觉得妻子正这么说,转过头去望向佛坛。



门关着。她一向什么都不说。



我把手巾和扇子塞进口袋,拿起外套,锁好门窗。



关上遮雨板,里头变得一片漆黑。



室温还是一样,她应该不喜欢闷热。



至少帮她开个门吧。我站在佛坛前,结果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我任由门关上地前往玄关。人都死了才体贴,又有何用?



上锁。



心想,



——我在干什么啊?



我要去哪里?去了又要做什么?或许昨晚我有什么想法,但我现在想不起来,也毫无头绪。真是太滑稽了,或许我真的老糊涂了。



——不,



或许不必想得太深。



反正我现在也只是镇日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或许我只是打算去见见奇特的熟人,消磨时间罢了。



走出巷子以后回头一看,自己的家显得异样地小,不过也大得足够让我关在里面了。



我犹豫着该去上野还是到浅草桥,结果从浅草桥坐上总武本线。换车虽然麻烦,但电车很空。我在中野站下了车。



杀风景的城镇。



我记得以前曾经来中野调查过几次,却完全不熟悉。



总之阳光强得要命。



我没戴帽子来,后悔莫及。



现役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老是忘记帽子。离开家门时戴在头上,回家时却空空如也。



每次弄丢帽子,老婆就会买新的来。有时候帽子会被送还回来;所以我说反正又会弄丢,不必买新的了,但妻子还是会买来。



搬家的时候,衣柜里找出了六个帽盒和四顶帽子。



换句话说,我至少欠妻子六句谢谢。



我走了二十分钟左右。



我已经习惯只靠地址找地方,并不会觉得不安。不过没办法连近路都知道,或许我绕了点远路。



一注意到,我才发现这里的道路往下延伸,两旁的房子却往上排列。真是奇妙的坡道——我一边心想,一边下坡,转了几个弯,道路再次上升。



这里真不能说是个交通便捷的地方。



我上上下下走了一会儿,不久后来到一道窄坡的入口,两旁被环绕墓地的土墙包夹。



住址应该在这道坡上面。换句话说,这道坡……



——就是眩晕坡吗?



坡道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干涸。



看起来就像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踏上坡道。



左右的油土墙里树木繁茂。



看它的枝极还有透过叶间洒下的光片,似乎可以听到如雨的蝉声,却不可思议地寂静无比。只听得见枝叶沙沙摇摆的声音,偶尔掺杂一些鸟啼。



我觉得面向阳光十分难受,不由得垂下头去,只看着干涸的地面前进。



老旧的民家屋檐下,麻雀正啄食着什么。



看到这个情景,我知道已经上了坡道顶端,总算抬起头来。



民家的另一头是竹林。



有个蔷麦面店的看板。此时我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一想起来,便突然感到饥肠辘辘,我一迳走向那家荞麦面店,吃了一碗清汤荞麦面。



我还真是悠哉。



荞麦面店隔壁就是目的地京极堂。



高挂在入口上的扁额以独特的笔致写着京极堂三个字。



错不了。



但是看不出店是开着还是关着。门帘是拉开的,但没有人影,也没有人的气息。



我透过玻璃门望进去,理所当然,视野被塞满了书架的书本给填满了。我年轻时候也常读小说之类的东西,但是开始老花眼以后,就完全不看书了。遗忘许久的墨水香味掠过脑中。



不过并不是实际的嗅觉有了反应。



我彷佛被想像中的气味引诱,伸手抓住门,但最后还是没有打开。因为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挂在屋檐下的木牌。



木牌写着休息中。



也就是打烊的意思吧。



以休息来说,也太不小心了。门看起来也没锁。用不着打开,我一看就知道了。



依我观察,门的内侧附有插式门锁。如果两边的门框没有完全对准,就没办法锁门,玻璃门的门框微妙地错开了。



我再次望进里面。



柜台后面的纸门也开着,看得到里面。



我把脸凑近玻璃,里面疑似走廊的地方出现人影。



人影似乎注意到我,屈起身子。他在看我。影子弯腰驼背地朝这里走近两三步。



对方把手伸到前面摆动着,正用手巾擦手吧。可能是刚从洗手间出来,影子一边擦手,一边伸着头来到柜台。



个子很高。



好像不是中禅寺。



脸露出来了。相当年轻。青年留着浏海齐剪、后脑发际理短的少爷发型,眉毛相当浓,一张娃娃脸。



只看脸的话,就像个小伙计。



小伙计好像看到我,张大了嘴巴,直起身子回头,朝着里面说了些什么。



我竖起耳朵。



京极堂先生,有客人——他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他在啊。



他在。我有些死了心,然后有点松了一口气。



真是好笑,我明明只是来消磨时间的。就算白跑一趟,时间也一样可以消磨掉,而且就算见了面,我并没有特别的要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久后,年轻人背后出现另一道影子。



是和服。即使隔着玻璃门,也可以看出那张表情非常不高兴,凶恶得彷佛三千世界灭绝了似的。



我朝玻璃门伸手。



果然没上锁。



门很重,但很好拉,毫无抵抗地打开了。同时出现在一脸讶异地杵在原处的青年背后的凶恶男子——中禅寺秋彦——出声了。



「这……不是伊庭刑警吗?」



我……虽然开了门,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我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才好?



这如果是现役时代,只要亮个警察手帐,说声「借点时间」就行了。就算不这么做,也没必要特别卖弄殷勤,不管对谁,都只要以同样的态度说声「现在方便吗?」就好了。



我无可奈何,说了声「午安」。



真难为情。



中禅寺既不吃惊,也没有收起那张臭脸,但以非常柔和的口吻说:



「两年不见了呢。」



光从他的口气,就可以感觉出他没有恶意或敌意,真是了不起。



「是吗?不过我已经不是刑警了。只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后来我很快就退休了。」



「哦,我听说了。」中禅寺微微地笑了。



和之前见到的时候不同,他穿着亮草色的和服单衣。脸色虽然称不上健康,但意外地看起来不错。我印象中的他脸色更要苍白、更病慷慨许多,不过他的肤色算是比较黑的。只有表情符合记忆,一脸不悦。



一脸不悦的男子朝着杵在一旁的青年说,「这位是我曾经提过的木乃伊事件的刑警负责人。」



青年扬起粗浓的眉毛,惊讶地说,「就是那个即身佛事件的……?」



「这位刑警在东京警视厅里,眼力之精准也无人能及。小柴,在他面前可是说不得谎的唷。」



「哎唷,京极堂先生,我才不会说谎呢。吹牛倒是很会啦,有时候也会胡说八道。」



「年纪轻轻就这副德行,前途堪虑哪。话说回来,伊庭先生,您今天光临是……?」



「不,其实……呃,也没什么事……」我说道,「昨天我见到木场,所以……」



这根本算不上说明。中禅寺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同情地说,「您见到木场大爷了吗?」



「是啊。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朋友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伤脑筋了,「他也是个教人头痛的警察呢。如果伊庭先生和他认识,真希望可以请您趁机教育指导他一下。前阵子他也才惹出了不得了的麻烦事,不但被送上调查庭,还跟老家疏远……能够免于被惩戒撤职,全都多亏了大岛先生大力帮忙。」



「他……是大岛的部下吗?」



大岛这个人在搜查一课也是第一流的好手。他能以威严服人,也擅长疏通,调查时的判断也很精确。这么说来,听说我退休以后,他很快就当上了一课的课长。



「大岛先生似乎调到公安三课去了。」中禅寺说。



「劳动争议相关部门啊,他还真是去了个麻烦的地方哪。」



「大岛先生的干劲受到上头的肯定吧。也因为现在时势混乱,他似乎忙得不可开交呢。」



「他还年轻嘛。正值壮年,多吃点苦也是没办法的事。嗳,先不说这个……昨天木场……呃,来我家有点事,我们两个傻子意气投合,一起暍了酒。聊着聊着,就提到了你……」



这不是谎话。



不是谎话,但我觉得这仍然算不上来访的理由。



「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也没有工作,闲得发慌,所以……」我敷衍说,「嗳,也没有什么事啦。只是反正也问了你的住址……你现在在忙吗?」



我望向青年。青年搔了搔头,说,「也不算在忙呢。」洒脱的口气和动作都还不练达。青年似乎应答风趣,但感觉也像是装大人,他还没有受过社会大风大浪的历练。



——是学生吗?



「您猜的没错,他是个学生。」中禅寺说。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姓柴,就读文学部哲学系。」



「是大学生吗?」



「是大学院生(※相当于欧美的研究所,设于大学课程以上,教授、研究学术理论及应用的专门课程。过去日本的大学院制度较为多元,战后分为修士及阵士课程。)……吧,现在。对吧?」



中禅寺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但我和学问无缘,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什么学校。柴再次搔了搔头,说:



「我叫柴利鹰,研究近世思想史。」



就算他说什么近世、什么思想,我也不太懂。「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胸无点墨。」我回道,于是他回答,「我在研究江户时代的儒学。」



「儒学……?」



「就是孝悌忠信那些……啊,我并不是军国主义者。我研究的是儒学,但也不是共同爱国那一套,而是更早以前的……呃,就是朱子学那类的……」



「你在警戒什么?」



青年的口气很含糊。他以为惹我不高兴了吗?我只是听到儒学,想到由良昂允罢了。



「呃、不,欸……」



柴不知道是支吾其词,还是想打马虎眼,但似乎是介于中间,最后他「嘿嘿嘿」地笑了。中禅寺瞥着他,说:



「选择儒学做为研究对象时,是会有许多麻烦的,伊庭先生。」



「许多麻烦?」



「嗯,麻烦不少。例如说,明治中期以后,这个国家将其当成国策的一环,推行儒学式的道德教育。对于受到这类规范薰陶的世代来说,这种研究是会教他们看不顺眼的。」



「会吗?又不是在拿它取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因为研究者并不是信奉者。如果不和对象保持距离,研究就无法成立。儒学思想历史相当悠久,在发源地的大陆也历经过许多次变迁,有许多学派和教派。不管是朱子学还是阳明学,如果支持任何一边,就不可能做什么研究了。我国也是一样的。山鹿素行(※山鹿素行(一六二二~一六八五),江户前期的儒学者、兵学者。)和荻生徂徕(※荻生徂徕(一六六六~一七二八),江户中期的儒学者。)不同。战前所谓的忠君爱国思想,说起来也不过是这些变化的其中一种罢了,因此如果身为研究者,就不能采取一昧礼赞这些思想的态度。」



「你说的应该是没错吧,可是就算不吹捧,也不会贬损吧?」



「有时候也必须提出批判性的发言,这些话对某些人来说听起来就像毁谤。」



「嗳,是啊。」青年笑着说,「另一方面,现今民主主义的社会里,当然也有仇视这类战前偏颇的道德教育的看法。明治的新政府是为了让国体往他们希望的方向转换,才会把儒学做为政策道具,加以倡导:而既然是建立在这类意识形态上,不管是忠还是孝,多少都会与它的本义有些歧异,而儒学等同于皇国史观(※以国家神道为基础的一种历史观,认为日本是由万世一系的现人神——天皇永远君临、无可匹敌的神国。)、帝国主义这种不太正确的认识也就大肆横行了。所以有些人会认为选择这种危险思想做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不好的……而我两边都被说过。」



柴说道,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



我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像我也一直认为《论语》《大学》《中庸》这些书本里面写的是教人赞颂君主、发誓忠诚的文句,并深信不疑。



或许其实不是。



仔细想想,我对儒学根本一窍不通。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隐约明白。



——伯爵也是。



由良昂允和他的父亲还有祖父,似乎都是儒学者。



我在完全不明白这些事的情况之下,而与由良往来,进行由良家的调查吗?



我望向柴。



「原来有这么多名堂啊。不过这样的话,用不着那么警戒。我不是公安出身,以前当的也不是特高警察(※即特别高等警察,高等警察的一种,负责处理思想犯罪、镇压社会运动等事务。二次大战以后废止。)。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搜查一课退休刑警,一个糟老头罢了。」



「哦……」



「嗳,糟老头是糟老头没错,但也不是连骨子里都染满了教育敕语(※一八九〇年发布的近代日本教育的最高规范,采敕令形式,内容以忠君爱国主义与儒教道德为主。)的老古板。我天生就排拆信仰崇拜那一套,不管是佛坛还是天皇御真影,我都从来没拜过,对这类话题一点芥蒂也没有,反而是不怎么喜欢谈,所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拿白眼瞪你,放心吧。」



「真是个进步的糟老头呢。」柴说。中禅寺斥责他,「怎么这样对初次见面的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不打紧,我本来就是个糟老头。不过我不是进步,只是不认真,没学识罢了。趁着年轻多读点书是好事。那么,怎么样?你是中禅寺的亲戚什么的吗?」



「是朋友。」中禅寺说。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年轻哪。」



「是啊。对了,伊庭先生还记得多多良和沼上吗?在出羽认识的……」



「我才忘不了呢。那个胖胖的和理平头的对吧?」



多多良和沼上是在当地被卷入犯罪的旅人。不管是外表还是个性,都是教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古怪人物。这么说来,不只是中禅寺,出羽的案子的关系人全都个性十足。



「我是透过他们介绍才认识小柴的。」



「原来是他们的朋友……这样说的话,是怎样?跟那个……怪物吗?还是妖怪?跟那个有关系吗?」



多多良这个人,在侦讯的时候自称职业是妖怪研究家。他的同伴沼上也是同类。我记得写调查报告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人家说你是妖怪关系者呢。」中禅寺对柴说,戏谵地笑了,「不愧是黑泽副教授底下的学生,真面目完全被看穿了。哎呀,伊庭先生的眼力老当益壮。您说的没错,他这个伤脑筋的家伙最爱谈论怪力乱神了。」



「你身边有不少这类伤脑筋的家伙哪。」



我将摆在柜台前的圆椅子拉过来,就要坐下,但中禅寺制止了我。



「难得稀客造访,别在这种地方站着聊,如果您不介意从这里进来,请进来寒舍坐坐吧。不过内子不在,得请您恕我招待不周了……」



中禅寺说完,吩咐道,「小柴,帮伊庭先生把鞋子提到主屋的玄关。」



我从柜台旁边进去。



果不其然,柜台后面是洗手间。柴刚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吧。看样子店铺是后来才增建的。



我走过面对庭院的走廊,到处都是书架。



书架里整齐地摆着书。虽然摆得毫无空隙,但或许是因为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密不通风的感觉。



我被带到约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



客厅打扫得十分整洁。



但是这个客厅里也摆满了书架。乍看之下,和待在店里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纸门以外的墙面全都是书架。正中央有一个津轻漆(※青森县津轻地方生产的漆器,上以各种颜色的漆之后,再扣以研磨而成。)的大矮桌。还有一个宏伟的壁宠,但是上面并没有装饰挂轴,而是依大小整齐地堆满了书本。



中禅寺拿坐垫劝我坐下后,说了句「我去泡茶。」从邻室离开了。



虽然并不凉爽,却也不闷热。



被这么多书本包围,一般不是会很有压迫感吗?就算不是书,如果东西堆得这么多,也会感觉杂乱无章吧。不过客厅收拾得井然右序,待起来很舒服。



面对庭院的纸门关着,但透进来的光线让人感觉有些凉快。



铃铃。



风铃响了。原来如此,风钤这种东西会让人感觉凉爽。



温度并不会因为声响而改变,虽说是受风吹而响,但又不是风直接吹到人体,光听声音又能怎样?只会铃铃乱响,搅得耳根子不清静——我一直这么认为。



——是因为内心没有余裕吗?



或许是吧。现在也是如此。正因为缺少享受浪费的从容心态,所以纵然时间再多,也只会闲得发慌,我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去整理花草。



原来我并不是想要整理花草,



而是想要有个可以整理花草的悠闲心境吧,一定是的。



我环顾整个房间。



——这么说来。



由良家的书斋,书本的数量也十分惊人。一样有条不紊、毫无空隙地陈列着。



但是……



——那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时感觉到被压倒般的重量。



由良邸更广大,天花板也更高,应该有十足的开放感才对。



但是那栋鸟馆……



——是鸟吗?



是因为鸟的标本吗?



书斋里也放了鸟。



书斋里放的是鹤。



有些鹤伸展着羽翼,有些鹤倾斜着头——好几种的鹤,以它们没有意志的玻璃眼珠注视着进入书斋的人……



——没错,



我想起来了。



广大的书斋中央,



有一只格外巨大的鹤。



而且是漆黑的鹤。



有一只漆黑的鹤大大地伸展着双翼,装饰在那里。它的外形毫无疑问是鹤,但是色泽却完全是乌鸦的质感。那个东西除了不祥以外,我找不出别的形容。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真有那种鹤吗?虽然那栋馆里确实有着数不清的珍奇鸟类……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檐廊的纸门打开,柴走了进来。是帮我拿鞋子过来吧。「不好意思哪。」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他答道。这个人教人搞不懂是礼数周到还是厚脸皮。



「你住哪儿?」



「松山。」



柴自己拉过座垫,放在矮桌旁坐下,这么答道。他一坐下,个头显得更庞大了,是因为他的肩幅很宽吗?



「松山?四国的松山吗?」



「是四国没错。不过我是冈山出生的。」



「哦,好远呢。」



我没有去过比箱根更远的地方。



「我要搭今天的夜行列车回去。今天是千叶的亲戚办法事。说是法事,也只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暍。从坐车的时候就开始喝,整整三天暍个没停,肚子里都不晓得灌了几升(※一升约为一·八公升。)酒了。」



「哦……」



真了不起。



年轻真是教人羡慕。但是年轻的珍贵,只有不再年轻以后才能够了解。



「我直到刚才才酒醒呢。来见京极先生,总不好醉醺醺的。」



「很失礼是吗?」



「不,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



柴再次不自然地笑了。不,看起来不自然,似乎只是我多心。这个青年天生就是这副脸孔吧。



「不只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要是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



「今天我带来了京极堂先生会高兴的题材。难得千里迢迢过来,得好好达成目的才行。」



柴说完,从摆在房间角落的布袋里取出好几册老旧的书本,摆到矮桌上。接着还翻出几本感觉用了很久的大学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上面贴了很多纸签。我觉得看人家的笔记似乎很失礼,所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才一瞥,就瞄到上面黑鸦鸦一片,应该是写满了文字吧。



「是要报告什么吗?」



「我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东西。呃……您叫伊庭先生对吧?伊庭先生知道产女这个鸟吗?」



「鸟……?」



又是鸟。



我回答不知道。



虽然觉得好像听说过,但我现在实在不想回想起什么鸟的名字。我觉得脑中彷佛排满了大一堆的鸟——而且是标本,觉得很不舒服。



柴应道「这样啊」地拿起矮桌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问我,「您知道这个吗?」



上面是一张图,画了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抱着疑似婴儿的东西,正在叫住旅人。是江户时代的书吗?



「这本书是从这家京极堂买来的。是鸟居清满(※鸟居清满(一七三五~一七八五),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在宝历年间(※宝历为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三年。)写的青本(※青本为草双子(江户的流行插画读物)的一种,由绿色的封面得名,流行于江户中期,题材多为歌舞伎或净瑠璃、历史传记等。)《柳与鞠》(※原文标记为《柳にまり》。)。怎么样呢?」



就算他问怎么样,我也只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我照实回答。柴有些伤脑筋地说「这样啊」,再翻出一本书给我看。



「这个怎么样?」



那张图里,一棵柳树随风摇曳,底下站着一个表情阴森的女子。不,不是站着。女人的脚并没有画出来。腰部以下晕掉了。而且画面的角落还有一个男人抱住头蹲着。看起来似乎是男子害怕着女子的图。



「这是幽灵的画吧?」



「嗯,是幽灵。可是……」



「哦,这张也是。」



幽灵抱着婴儿。



「是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伎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大意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吗?我记得有阿岩抱着孩子出现的场面。」



「很遗憾,这并不是四谷怪谈,不过您的意见非常接近答案了。这本书是天明五年(※天明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天明五年为一七八一年。)所写,叫做《百鬼夜讲化物语》。」



我问是妖怪的书吗?柴答道算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晚上在路边要人抱婴儿的妖怪……」



「噢,你说产女啊。那我小时候听过。是我在什么东西读到的吗?是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吧?生产过世的妇人出来作祟。」



「是的,就是那个。」柴异常高兴地回应我,「产女妖怪第一次出现,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卷二十七,(赖光郎等平季武值产女语)。就像您说的,是要人抱孩子的生产死亡女子的妖怪。」



「哦,我是不知道什么物语啦,不过这种故事我听过。唔,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吧。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产女是鸟?」



「是啊,重点就在这里。」柴更高兴了。「其实产女是鸟唷。明明是鸟,却又是女人,而且还是婴儿。」



「婴儿?婴儿是被抱着出现吧?」



「也有一些文献把产女画成婴儿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流掉的婴灵。恰好一年前,去年夏天,京极堂先生写了封信,告诉我有关这方面的事。因为相当有意思……」



「遭有意思吗?」



是这个人很特别吗?还是年轻人都喜欢这种话题?我不太清楚。



「我喜欢妖怪啊。」柴说。



「中禅寺也是吗?」



我……对中禅寺其实不是很了解。我记得他的打扮很古风,但说的话爱卖弄道理,所以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妖怪幽灵这类非科学的事物。



「他这个人特别爱好妖怪。」柴说,「对了,刚才提到的多多良和沼上两位,还有我就读的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黑泽老师,加上中禅寺先生,他们四个算是妖怪爱好者三巨头——不对,四天王。我还在修行当中。」



这种东西也有修行吗?



「以修行来说,你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嘛。这不是什么苦修行吗?」



「修行愈是困难就愈有趣吧?愈辛苦愈快乐。」



「嗯?」



原来有这种似非而是的相反说法啊。愈困难愈有趣,愈辛苦愈快乐——能这么想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讨厌的事了。我深深地佩服起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念过书哪。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很难,所以觉得学士先生很了不起。记东西、变聪明要趁年轻。能够博学多闻是最好不过的。」



到我这样就太慢啦——我说。



「不,伊庭先生,做学问并不是记东西唷,是学习思考的能力。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不一样。虽然学者多半都知识渊博啦。按部就班地去思考不懂的事,验证自己的思考正不正确,这样的过程需要知识。所以会去调查。结果就会变得知识渊博了。」



「哦?那是怎样?这和我们为了巩固证据,踏实地进行访查没什么不同嘛。」



「没什么不同,非常朴素。」



原来做学问和调查案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我这么问。



「那当然了。」柴田应道,「不管任何工作都是这样的。」



「任何工作都让人乐在其中吗?」



我乐在其中吗?



我不记得自己乐在其中。不过虽然不觉得愉快,但或许是沉迷其中。可是,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吗?



不,不能这么想吗?



这是我持续了许多年的工作,总有什么收获吧。然而我却无法引以为傲,或许这就是我没出息的地方。



——不对吗?



得到的收获还是很多,但是或许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上太多了。



「年轻人真好哪。」我无意义地反覆。「只有年轻而已啦。」柴笑道。我渐渐习惯他那原本让我觉得不自然的笑容了。



「那是怎样?这个幽灵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鸟吗?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吗?」



「不,京极堂先生精通各种传说和民俗学,对信仰之类的也很有研究。而且他是做这一行的,也很清楚各种文献古籍。所以他将古今的文献和传说中出现的产女相比较后,发现彼此之间似乎有矛盾。」



「彼此有矛盾?」



「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从图像上来看,产女是日本的幽灵——女幽灵的原型。然而民间传说中的产女形象却是形形色色。有时候是一种叫产女鸟的鸟,有些古文献还说实际捉到一看,原来是苍鹭……」



「是鹭啊?」



是装饰在由良家杀人现场的鸟。



「京极堂先生的推论是—产女之所以是鸟,是来自于声音的联想。全国各地似乎都有只听得到婴儿哭声的怪异。水鸟不是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吗?」



「声音啊……」



柴田发出「呱呱」的怪声。



「没办法模仿得很像呢。不管怎么样,如果草原或河畔突然冒出婴儿的哭声,会把人吓一大跳吧。不可能有婴儿的地方出现婴儿,首先是让人觉得恐怖,然后再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怪异内容。有些地方认为是婴儿,有些地方则是抱着婴儿的女人,就算发现那其实是鸟,也会被解释为是生产而死的女子变成的鸟。」



「就算发现是鸟也一样吗?」



「因为一样恐怖嘛。」柴说,「只听得到啼叫声的状况很让人恐怖吧?如果听起来像是婴儿悲伤的啼哭,人们就会认为是那样的鸟。特别是在婴儿死亡率很高的时代,人们听起来应该会是这样吧。」



「端看听到的人怎么感觉吗?」我这么说,柴便应道「是啊」。



「就看人们怎么解释。这就是京极堂先生提到的有趣观点,他说大凡怪异,都是在接触者的内部构成的。」



「接触者的内部?」



「总之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柴说。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可是听说他是个神主又是帮人驱魔的,生意做得很广不是吗?」



「哦,那也是基于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信念而做的吧。不过我也不晓得说信念对不对。」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



没有吧,一定没有。



「唔,就算同样听到苍鹭的声音,有些人会以为是婴儿的哭声,有些人会联想到抱着婴儿的女人。」



「因人而异吗?」



「嗯,是因人而异,不过也要看那个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吧。这类怪异若是被传述,确定形式,被赋予名字的话,就会成为一个民俗固定下来。」



「环境不同,解释也会改变吗?」



「会啊。即使是同样的怪异,不同的地方有时候会加上不同的解释,有时候即使名字相同,外表和性质也会不同。我想那是由于当地的文化差异以及信仰互异所造成的吧。」



「原来如此。」



原来无聊的妖怪故事也有道理。



「所以只凭着产女这个名字去思考,好像会碰到瓶颈。就像我刚才说的,产女有各种不同的出现方式,绝对不是完全相同。有时候是蜘蛛,有时候是火球。」



「哦,我懂了。产女这个称呼说穿了并不是指某种特定现象的名字。许多地区在出现奇妙的事物时,而它的原因让人联想到生产死亡的女子时,就会把它称为产女……是吗?」



「不愧是名刑警。」柴吹捧说。



漫长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一次认真思考过妖怪。



是因为生活中没这个必要吧。妖怪故事,根本就是无益的代表。



——无益也是一种余裕吗?



我感到非常新鲜。



「不过呢,」柴挑动那双粗浓的三角型眉毛,「京极堂先生说,有个地方他怎么样都想不透。」



「怎么说想不透?」



妖怪还有什么想透想不透的吗?



「产女这个东西,汉字怎么写?(※前文中提到的「产女」,皆以平假名「うぶめ」(ubume)表记。)」



「这种东西也有汉字啊?啊,河童、天狗也都有汉字嘛。可是调查报告里不会出现妖怪,我不晓得怎么写哪。」



「写做生产的女人,产女。」柴说道。



「产女?」



「对,很多时候都是这么写。可是呢,有时候也写做『姑获鸟』。」



「喂喂喂,姑获鸟是什么东西啊?」



「姑息的姑,获得的获,再加上鸟。」



又是鸟吗?



「姑获鸟是支那国的妖物。」



「是不一样的东西吗?不是有些地方这么称呼鸟的产女吗?」



「呃……」柴回答得模棱两可,「唔,这不是日本的妖怪,所以不一样,但是原本就有许多大陆产的妖怪传入日本。从大陆来的妖怪里,好像有些生于大陆长于日本,还有一些归化了日本。关于这方面,就是……喏,伊庭先生好像也认识的多多良老师的拿手领域了。」



「那个胖子吗?」



他是个怪人。



「可是这个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柴说,「姑获鸟似乎不是传入以后变成了产女。它的名字没有变成日本风格,性质也没有改变,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两个东西。是不同的东西被混淆在一起——不,应该说被当成了同一个东西。大陆的姑获鸟这个怪鸟呢,会抓小孩子。」



「绑架吗?」



「不是绑票勒赎,是抓来当自己的孩子。不过这种鸟也被视为是生产死亡的女子变成的。这是两者的共通点。」



「那是因为这样而被混淆在一起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柴又丢给我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虽然被混淆了,但也不是决定性地混淆在一起。不过,京极堂先生似乎认为那不是自然而然混淆在一起的。唔,产女这种东西,以前是妇孺皆知嘛。」



「我倒是一时没想到是什么哪。」



「因为是古早以前的传说了。」柴说,「虽然伊庭先生不熟悉产女这个名字,但是看到她的形姿,也会认为是幽灵吧?换句话说,只要有个穿白寿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幽幽地站在柳树下,那就是死人——这样的想法铭刻在你心中,对吧?」



「嗯,是啊。」



是受到戏剧还是什么的影响吗?



我的确认为幽灵就是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甚至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这叫做铭刻啊?」



「还是叫什么呢?产女就是这么普遍地渗透在一般大众的心中。然而姑获鸟呢……」



一般人不知道姑获鸟——柴说。



「虽然很多时候产女也写成姑获鸟这三个字,不过完全是借用汉字的表记,和字面没有关系。但原本姑获鸟几乎没有流传在民间传说或街谈巷议里,庶民不知道这东西,知道它的只有一部分菁英分子。知识分子曾经在书本中介绍过大陆的姑获鸟是怎样的东西。像是《本草和名》之类的书。」



「等一下。」我制止他,「这只是表记的问题吧?把那些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不就是那些知识分子吗?书写或留下记录的不是庶民吧?反正讲话的时候都是同一个音,用什么汉字表记都没有问题吧?」



「是没有问题。产女就是产女,在各地方……虽然有若干变迁,但它就这样流传下来,保留到现在。不过经过明治、大正、昭和,我觉得地域差异这种东西似乎被弭平了。」



「意思是地方的文化消失了吗?」



「似乎正在渐渐消失哪。」柴的脸皱成一团,「这部分是拾了京极堂先生的牙慧,简而言之,过去是由记忆和记录传承下来的。历史学是以记录做为主体累积起来,民俗学则是以记忆为主要研究对象。而记忆呢,唔,是会淡去的。」



「我最近也常忘东忘西的。」我说。



「但是记录会保留下来不是吗?」



「有时候也会烧掉或遗失啊。」



「呃,也是。总之,有时候记忆也会被记录涂改。产女的多样性也失去了不少吧。现在也没有什么人认为产女是鸟了,虽然外形是保留下来了。然后呢……京极堂先生说他想不透的,是姑获鸟和产女为什么会被当成同一个妖怪。」



「那不就是你刚才说的……」



「生产死亡的女子吗?哦,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可是,产女很多时候是送出孩子的妖怪,而另一方面,姑获鸟则是掠夺小孩的妖怪。」



「完全相反呢。」



「就是啊。在中国掠夺,到日本送人——也不是这样吧。日本的产女外形和出现的方式虽然形形色色,但是不会抓小孩。」



「唔,说不同也的确不同……不,完全不同吗?」



「之间的差异之大,就像绑架和弃婴,绑票监禁和监护人遗弃呢。然而它们却被视为相同的存在,所以京极堂先生纳闷里头应该有什么背景才对。」



一日一在意,就耿耿于怀吗?



虽然应该也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事。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而我查到了这个谜团的解答。」



柴高兴地微笑了。



在那张笑容后面,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中禅寺的臭脸露了出来。古书肆手中拿着托盆,上面摆着茶杯。



「怎么,小柴,你在跟伊庭先生聊些什么?」



「在聊产女的事啊。」



「那不适合拿来当成一般闲聊的话题吧?」中禅寺说着,把茶托摆到矮桌上,再放上茶杯。



「内子不在,意外地费了点功夫。原本想弄点凉的什么,不巧的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摆在矮桌上的书本和笔记,眯起眼睛。



「啊啊,才刚稍微离开一下,你就拿出这种东西来……。小柴,我说你啊,人家又不是黑泽先生还是沼上,你也选一下话题好吗?哪有人和初次见面的人聊妖怪的?而且还拿出这种东西……人家会怀疑你的人格的。」



中禅寺在壁宠前坐下,同时低头道歉:



「对不起啊,伊庭先生。我身边似乎有不少这种拿妖怪话题当季节招呼的没礼貌家伙。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我代他道歉。」



中禅寺一边苦笑一边说。



「不,他的话满有意思的。或者说,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听到一半反而教人在意。」



「这样啊。小柴,你说了些什么?不过伊庭先生也真是好奇心旺盛呢。」



「不,我对这种东西完全是门外汉。听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啦。」



「不,伊庭先生理解力很不错唷。」柴说。



「小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可是,你昨天说你找到了什么,是跟产女有关的东西吗?」



「是新资料唷。」



「新资料?」



柴这次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



「谜底解开了。」



「谜底……?」



「我直接说结论吧。」柴探出身子,「在我国,产女和大陆的姑获鸟会混淆在一起,原因是有个人将这两者定义为相同之物。」



「哦?」



中禅寺的外表还是一样不悦,但在我看来,他的眼中浮现出喜色。



「……你查到了吗?」



「大概。」柴答道,「这种事没办法百分百断定吧?但是就目前来说,应该是不会错。」



「你发现了什么?」



「不是发现,唔,只是漏掉了。」



「也就是说,说是新资料,也不是未公开的或新发现的资料罗?」



「是的。我是不知道这是否广为一般人所知道的资料,不过至少这并不是过去无人能够接触的文献。我想只是没有人把它当成妖怪的资料……」



「到底是什么?」中禅寺问道。



「哦,」柴答道,「将我国的产女和姑获鸟定义相同之物的,似乎就是林罗山。」



「那个……林罗山吗?」



「幕府儒官的代表,林家之祖,那个林罗山。」



我也知道林罗山。不过我只知道他在德川家康底下做官,服侍过秀忠、家光、家纲四代将军,是个长寿的学者而已。



「就是那个罗山。」柴说。



「这样啊……是名物学啊。」



「答对了。」



「中禅寺,什么叫名物学?」



总不可能是研究各地方的名产。



「名物学顾名思义,是为物品命名的学问。像是调查动植物及器物的名称与实际状况,并检验名实是否相符。」



「就像比对遗体的身分是吧?」



「这个比喻有些不敬重,不过正是如此。」中禅寺笑道,「即使不明尸体身上有些物品能够显示身分,警方也一定会再次确认是否真是本人吧?如果物品上记载的姓名与遗体的长相外貌不一致,就会调查真正的名字。名物学就是这样一门学问。当然它也有博物学的一面……是啊,罗山曾经研究名物呢。」



「就是啊。」柴点点头,「罗山这个人虽然很有名,但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呢。他煞有介事的功绩是广为人知,但说到他做为一个思想家的成就,顶多只想得到他是个排佛论者吧。不,我不是说专家,而是一般人的印象。」



「是啊。一般都说罗山是日本最早的朱子学信奉者,因此他也被视为确立近世朱子学的人物,同时一般认为在使朱子学成为朝廷官学这方面,罗山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



「……我觉得这方面的评价相当可疑。异论也不少。」



「嗯,说到第一个信奉朱子学的人,也不能撇开他的师父藤原惺窝(※藤原惺窝「一五六一~一六一九),江户初期的儒学者,为朱子学派之祖。)不谈呢。最后朱子学的确成了官学,不过罗山尽管受到家康赏识,但是很难认为他直接影响了家康的思想。」



「这一点很难说。」中禅寺说,「话虽如此,罗山的渊博学识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再说他也的确是第一个被将军家拔擢任用的朱子学者,应该也不能说不对吧。」



「唔,的确不能说错啦。而且不管怎么样,罗山都对提高儒学者的地位有着相当大的贡献。他是突然谒见,受到录用嘛。」



「儒学者的地位根本没有提高吧?像熊泽蕃山(※熊泽蕃山(一六一九~一六九一),江户前期的儒学者,从中江藤树学习阳明学。),还说『儒者,艺者也』哪。」



「蕃山学的是阳明学嘛。」柴回道,「林家是朱子学吧?」



「林家也只是御用学者罢了。松浦静山(※松浦静山(一七六〇~一八四一),江户后期的平户藩主,幼时好学,退休后记录见闻,着有《甲子夜话》等。)在《甲子夜话》中提到,作事奉行(※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幕府的建筑物营造及修缮事务。)建议说,昌平的圣堂是无用的长物,干脆拆了怎么样?于是引起众人议论纷纷,说圣堂是什么东西?是祭祀什么的地方?」



「这是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吗?」



「据说没人知道。这可是宝历时期的事呢。于是御用传令官被派去询问奥右笔(※江户幕府的官名,负责管理公文及记录、调查先例,辅佐老中职务。):圣堂里祭祀的是神还是佛?」



「哇哈哈哈。」柴大笑出声。



「的确……是个笑话。奥右笔这么回答了:圣堂祭祀的是孔子这个人吧?然后令人吃惊的是,传令官连孔子是谁都不知道。」



「连孔子都不知道!」



「真伤脑筋呢。然后奥右笔这么回答了:我也不晓得那是谁,好像是《论语》这本书里提到的人。……就是这样啊。」



「唔唔。」柴呻吟起来,「那么,中禅寺先生的立场是,认为罗山没有功绩罗?」



「相反。」中禅寺说,「我只是认为,世间传颂的罗山功绩不过是幻想。该注意的是别的地方。」



「哦?是哪里?」



「台面下的部分。」



「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功绩吗?」



「不是什么不为人知,只是大家都遗漏罢了。你也研究江户的话,最好留意一下,谈论江户时,现代人怎么样都会以近代的角度去诠释它。如果以这样的观点去看,例如我们称为传统的事物真的是古来的传统吗?——连这类理所当然的疑问都不会产生了。传统这个概念是近代才建立的。罗山也一样,如果透过明治以后的国家框架去审视他,是会扭曲的。」



「会扭曲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像罗山,就是把他评为让朱子学变成官学的人物,他才会显得凡庸。有时候他甚至会被贬为俗儒、被当成坏人。」



「俗儒……嗯,罗山不怎么受欢迎嘛。」



「是啊,成不了说书故事的主角。」中禅寺说,「若是依附权势立身,就会遭到后世不当地评价。荣西禅师(※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鎌仓时代的禅僧,临济宗之祖。入宋修习临济禅归国后,获得幕府皈依,势力大盛。)如此,柳生(※战国时代的土豪柳生宗严创立柳生新阴流剑术,后来侍奉德川将军家。其孙柳生三严(柳生十兵卫)为著名剑豪,有许多作品以他做为题材。)亦然,像十兵卫三严就比较受欢迎对吧?」



「批评罗山是俗儒的,是中江藤树(※中江藤树(一六〇八~一六四八),江户时期的儒学者,为日本阳明学派之祖。)吧?藤树他非难罗山言行不一嘛。」



「这个非难颇为与众不同。」



「有名的儒学者会言行不一吗?」



我插口道,柴嘟起嘴唇,否定地「唔唔」了两声。



「罗山的立场是排佛——排斥佛教,但侍奉家康的时候,因为家康命令,他便做了僧侣打扮。藤树说,就算是为了仕宦而便宜行事,但和尚的敌人做出和尚打扮,像什么话……」



「不只是这样。罗山还有一个僧号叫道春,而且最后还成了民部卿法印。」



「是的。嗳,罗山就是成了法印,才会遭到责难。他是圣而从俗啊。啊,法印是地位最高的和尚称号。」



我说「这还真复杂。」柴应道,「的确很复杂。」



「可是,这也是为了让朝廷接纳他深信是正道的朱子学而做出的权宜之计——现代人是这么解释的吧?」



「这个嘛……」中禅寺暧昧地应话,「嗯,说是权宜之计,也算是种权宜之计吧。但林罗山这个人就算不是个天才,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同时他勤学不辍,又是个策士。我并不讨厌他。据说他拜入惺窝门下时,提出的读书目录上记载了多达四百四十册的书籍,自成一家以后,一年也研读多达七百册的书。说起来,他就是因为明历年间(※明历为江户时代的元号,自一六五五年至一六五七年。明历大火发生于明历三年一月一八日至二〇日。)的大火,让藏书连同仓库一起烧光了,才会悲愤而死,不是吗?」



这总让我感同身受哪——中禅寺笑道。



「可是确实就像小柴说的,他的思想方面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和荻生徂徕或山鹿素行相比,他平凡多了。」



「他缺少独特性。」柴说。



「没错。如果要评价,应该要对他把儒学推广到一般民众这一点给予更大的评价。为《四书》、《五经》注下训点(※为了以日文阅读汉文,而在原文加上的文字和符号。)的是罗山,将过去由禅僧、和尚及公家所独占的特权知识——儒学——开放给大众的,也是罗山。」



「就是说啊。唔,他并没有从本家的朱子学逸脱太多。不过,他费尽心血与阳明学做出区别,排斥王阳明、陆象山的学风,并彻底抨击佛教,只热心于夸示朱子学的正统。」



「攻击对立的一方,好突显自己相信的正统吗?」我问。



「就是这样吧。」柴答道,「因为太过于贯彻朱子学原理主义,他连师父惺窝都批判下去了。与其说他是思想家,更接近启蒙家。」



「他批判自己的师父啊?」



「他的师父惺窝的学风很大方,非常宽容唷,伊庭先生。罗山就是劝告师父,叫他必须更严格一点。唔,感觉上他只有这种地方惹人注意。」



柴向中禅寺征求同意。



「也是吧。」主人再次暧昧地应声,「他的著作也以平易的启蒙书居多。不管是《春监抄》还是《儒门思问录》,都是以和文撰写的教育书籍。罗山并没有发表什么艰涩锋利的罗山学式的作品,所以才会留下小柴说的那种印象吧……不过我认为他这个人绝对不只有这样。他对于古书的蒐集整理、对书志学方面的探究心超乎常人。罗山这个人十分注重网罗,也重实证,而且又是个热心的研究家。他不是曾经与黑衣宰相金地院崇传(※以心崇传(一五六九~一六三三),为江户初期的临济僧,侍奉德川家康,负责外交及寺社行政。权力之大,被称为黑衣宰相,但家康死后随即失势。)一起抄写《群书治要》吗?」



「你是说,他著作的数目也非常多?」



「因为他很长寿。」



中禅寺说得很直接。



「罗山八岁就会背诵《太平记》(※成立于十四世纪后半的军记物语,描写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动乱。),十二岁通国字,能阅览汉籍,十三岁入建仁寺修习禅学。至于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是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相当早熟。他二十二岁认识惺窝,后来也向今出川晴季(※今出川睛季(一五三九~一六一七),即菊亭睛季,为安土桃山后期及江户前期的公卿。)学习有职故实,并研究神道,非常热心向学。他二十三岁拜谒家康,后来一直到七十四岁过世为止,孜孜不倦地活动,出版著作会那么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担任重要职位以后,也编撰了《宽永诸家系图传》、《本朝编年录》等等。」



「就是这里。」柴说。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中禅寺问。



「也就是说,学习儒学的人姑且不论,一般人听到林罗山,会想到的不是《本朝神社考》或《神道传授》这些著作吗?」



「还有日本三大温泉吗?(※日本三大著名温泉是由林罗山所选定,即有马、草津、下吕三大温泉。)」中禅寺说。



「你说下吕温泉吗?」柴笑了。



「喂喂喂,儒学者连这种东西都要决定吗?」



「嗯,林家的儒者要说的话,似乎是很喜欢决定一些有的没的……问题就在这里。罗山的功绩,是不是因为他儒者的立场,还有朝廷御用学者这个头衔,而被忽视了呢?像我,直到开始研究这些以前,一听到林罗山,想到的都只有《怪谈全书》而已。」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这里啊。」



中禅寺露出高兴的表情——看起来。



「小柴,我刚才说的也正是这里。罗山如果不是官学之徒,或者不是儒者……如果他是个名物学者或名辞学者,或在野的本草学者、神道学者,他的评价或许会大不相同。不过,由于他那样的地位而能够实现的工作,应该也不少吧……」



「是的。罗山与其说是朱子学者,更像是把朱子学放在理想的学者、知识分子吧?」



「我觉得知识分子这个概括方式有待商榷,不过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怀疑这完全是罗山的战略。」



「战略?」柴纳闷地问,「你的意思是,那不是世人的误会,而是罗山明知道而故意这么做?这部分我不太了解,不过总之……请看看这个。」



柴从桌上的书中挑出两本,递给中禅寺。



「这不是《多识编》吗?」



「是的。这是庆安二年(※庆安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四八~一六五二。)出版的,是宽永八年(※宽永为江户时期年号,一六二四~一六四四。)版,所谓《新刊多识编》的复刻本之一。而这本则有点稀奇了。应该是庆长十七年(※庆长为安土桃山时代跨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五九六~一六一五。),罗山三十岁时写下的《多识编》草稿的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