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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夜 鬼一口(2 / 2)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



但是——铃木最后还是没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杀。



不管从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领的刺刀、手榴弹,还是自尽用的毒药或上吊用的绳索,全部都没了。



铃木的身上空无一物。



没有办法自杀,于是他真心期望着自己能在被敌军发现前衰竭而死。



这时铃木发现了,自己根本无须做些什么——



只要保持现状即可。



躲在这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只要继续静静地待在这个树洞里——终将难逃饿死的命运。虽然是个称不上自尽的可耻方式,铃木觉得倒也颇适合胆小的自己。



反正铃木现在全身力气用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必定会饿死在这里。



一旦决定这么做,意识立刻变得蒙胧。铃木昏厥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责骂。责骂他的人不知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



坏孩子——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纪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覆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军官拿出一个万宝袋,从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切下了指头。」



他说。



「——我想至少让他们的指头能回到母国的大地上,能确认身分的家伙就写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给家属。当中也有些人还活着,像你一样混在尸体之中。我趁着黑夜检查一具具尸体,确认是否尚且生存,因为只有我没有受伤,也不虚弱。但即使知道对方还活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励他们,给他们水与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时还是死了。」



「你是我发现的生还者中最有精神的一个。」军官说。



他用水壶喂铃木喝水,给了他几颗水果,说:



「别急着吃,慢慢地吃,我明天还会过来。」



说完便离开了。



铃木已不记得那些异国的水果是什么东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得记当时因为手发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几次。



明明只是吃水果,却令他精神异常兴奋。



吃完后没不久,更感到饥肠辕辕。他想,原来饥饿在填过肚子后才有感觉啊。他饿着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没做梦。只知道天气很热,好几次差点热醒,皮肤感受冷暖的触觉似乎恢复了。



白天热得像烤炉。



手脚的伤口长了蛆,但也没有力气将之抖落。



到了晚上,军官果然遵守约定回来了。



「喔!还活着呀。」



「我、我……」



「别想要自杀哪,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铃木——感到困惑。



「别一脸疑惑哪。为了国家去死,为了天皇陛下去死,轰轰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结果你真的想死吗?我问你,今天如果在这里死了,日本就能战胜吗?没办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战胜啊。」军官不屑地说。



「你今天在这里自尽,对战局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赶快放弃无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对日本的利益一点贡献也没有。包括我,军队全都是蝼蚁,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名。那么又为何要死?为了什么而死——」



军官直视着铃木,铃木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吓得直发抖。



「——少了一只蝼蚁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一亿人民全都是蝼蚁。说什么一亿火球,全员玉碎,以为国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达天听,达成悲愿——这不过是精神主义的妄想罢了。蝼蚁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蝼蚁。懂了吗?所以我们蝼蚁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觉得耻辱也要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对的。」



军官两手捧着铃木的脸。



「懂了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



铃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伤或后悔的泪水,就只是没来由地流个不停。



军官检视铃木伤口的痊愈状况。



「伤口看来没问题。你要抱着伤口长蛆就一口吞下的气魄,否则没办法活着踏上祖国土地。化脓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疗。来,把这个吃了。」



递给铃木的破烂饭盒里放了细碎的肉片。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每天来看你。来,吃吧。肉很新鲜,不必担心。」



铃木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了。



只记得吃起来黏糊糊的。



第三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虽然还不至于填饱肚子,至少满足了。还没来得及道谢,铃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次日白天铃木又被热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至此,铃木心中总算萌发想活下去的欲望。欲望愈来愈膨胀,此刻他才觉得无法动弹的四肢是多么令人怨恨。



慢慢地,铃木感受到孤独与恐怖了,他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则被俘虏,不好则可能被杀。既然都恢复到这种地步,铃木强烈地期望能活着回家。



军官每天规律地来探望他。



铃木则每天吃着他带来的肉。



铃木向军官道谢,感谢他带来如此宝贵的食物,心怀感激地吃下。



——好吃。



什么味道早就忘了,只明确地记得,真的很好吃。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军官说。



4



「又在——殴打父母了。」



铃木停下脚步。



夕阳西下,黑暗笼罩周遭一带。



黄昏——看不清楚错身而过的行人是谁的时刻,又称逢魔刻,意义或许是——不知来者何人,而碰上魔物之时刻吧。



铃木告别薰紫亭,踏上回家的路上。



铃木还满喜欢从目前的住处前往薰紫亭路上的街景。铃木之所以频繁拜访薰紫亭,一方面当然他非常欣赏店主人品,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欣赏路上带点寂寥的景色吧。



与薰紫亭店主下棋、闲扯自然很有趣,但在前往的路上随性闲晃也十分愉快。



低矮的瓦片屋顶、长期受阳光照射而褪色的招牌看板、黑色板墙与受虫蛀的电线杆、铺上磁砖的理发店、只做咸煎饼的煎饼店、石墙上长了青苔的照相馆——



铃木来到照相馆前时,见到了这副光景。



一个母亲蹲趴在地面。



揍她的是女儿吧,一个脸上仍留有稚气的年轻女孩。



母亲哀求女儿别再卖淫,女儿嫌烦便出拳打人。



铃木不知看过多少次类似的光景了。



第一次是三个月前的事。



铃木以前很喜欢放在照相馆店头的全家福照片,每次经过时总会驻足欣赏一番。



那天——他听见怒吼,橱窗的玻璃破了,喜爱的照片倒了,玻璃碎了一地。虽然很惊讶,但那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父女吵架。



但事实并非如此。



之后铃木每次经过这里,总看见他们在吵架。每次见到,女儿变得愈来愈坏,衣服愈来愈花俏,她烫起头发,浓妆艳抹,像个娼妇一般。铃木曾经在附近看过她与战后派※的男朋友搂在一起卿卿我我,也看过她娇滴滴地依偎在驻日美军的臂膀下走路。



(※战后派:由法文「apres-guerre」而来,原指法国于一次大战后勃兴之在文学艺术层面上不受旧有规范拘束的创作风潮。在日本特指二次战后无视旧有社会道德,成群结党犯罪的年轻人。)



另一方面,照相馆仅短短三个月变得破旧无比,昔日的幸福光景早就不知到哪去了,客人也不再上门。只是经过店门口就能明白照相馆有多么破旧,破掉的玻璃也不修补,全家福的照片也倒在橱窗里没有再放好。



看到这种情况,铃木总觉得心有不舍。



此外……



铃木发现那名男子的存在,则是在一个月前。



那名男子站在照相馆斜对面的邮筒背后,静静地注视大吵大闹的女儿与哭喊的夫妇,仔细观察这一家人的不幸。



同样是在黄昏时刻。



男人的脸孔洁白干净,隔着夕阳的薄膜,显得模糊难辨,仅看得出他的打扮整洁入时,在老旧的街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如此,男子所在的景象——不知为何给铃木一种不祥之感。



——这个景象。



那时总觉得似乎在哪看过。这种既视感并不是错觉,铃木立刻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



那名男子总是看着这一家人。



他一直以来都注视着这个不幸的家庭的不幸争吵。铃木大约每三天经过一次照相馆,每两次就会遇上一次争吵。



有时闷不吭声地直接经过,有时则会停下脚步围观。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现在附近。



——他一直都在观察。



——他……那名男子……



——他——是鬼。



铃木莫名地如此认为。



虽然他没有角,外型也与正常人无异,但铃木仍然直觉如此。



——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他——是鬼。



没有理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铃木却非常强烈地确定,因此今天才会向薰紫亭的店主询问关于鬼的问题。但是……



——今天——不在吗?



果然只是偶然吗?不,应该是错觉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这个事件又有何关系?



反过来说,认真想这类奇怪问题的铃木才是奇怪呢。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鬼,那应该是——



又听见被殴打的母亲的哀嚎。



铃木躲在围墙背后观察情况。



——那女孩——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个坏女孩。」



不知不觉间,



那名男子就站在铃木身边。



「你看,现在不幸正笼罩着那个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这家照相馆即将倒闭,房子也要转手卖给他人,一切都结束了。」



男子淡淡地阐述事实,话音中不夹带一丝情感。



「你——究竟是……」



男子很年轻。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看不清楚他的脸,光线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个打扮得体的绅士,一抹发油的芬芳掠过鼻头。



「你看,母亲不管怎么被女儿殴打都不抵抗,可见心里有鬼;而父亲看见这个情况也不敢出来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讨债的就躲在附近吧。」



「请问你是——」



铃木正想开口问他是否为债主时,男子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说:



「那个被踢的女人叫阿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芳美的亲生母亲死于空袭。阿贞是后母,所以对女儿一直很客气,没有自信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但女儿就是讨厌她这点。」



男子语气冷淡地继续说: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额头好像割伤了哪,真污秽。」



男子冷笑。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母亲的额头似乎流出黑色的液体。



——流血了吗?



男子站在铃木旁边仅约三十公分的距离,以更冷酷的语气说:



「这个家庭以为自己的不幸是贫穷害的,但是他们在经济层面上碰到的困境与其他家庭其实无甚差异。在这个时代,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没几个人能过经济富足的日子。要说贫穷,大家都很贫穷。战争刚结束,表面上人人虽因解放而欣喜,但内心的一角总有股失落。为了掩饰这种感觉,大家都自欺欺人,装成幸福的样子,尽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瞒的家伙相比,反而这一家人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他们很丑陋,毫不隐瞒本性。看,又踢了,看来这个暴躁易怒的女孩对继母真的很不满呢。」



「你——你究竟是——」



「不幸的源头并非贫穷,而是愚昧哪。」



男子再次打断铃木的发言。



「你、你说愚昧——」



「是的,就是愚昧。那个叫做阿贞的女人因为生活太痛苦,转而向宗教寻求慰藉。每个星期一次,浪费钱去听莫名其妙的讲道,真是无聊。女儿总是劝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对可笑的宗教没有兴趣,所以才会学坏来作为抵抗。可惜哪,靠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抚慰人心,靠着那种东西根本无法弥补空荡荡的裂痕。」



这名男子——或许是照相馆一家的亲戚吧,铃木突然想到。因为他非常了解这家人的状况。



「事情的起端在女儿的行为上——」



男子见铃木保持沉默,便又残酷地述说这家人的故事。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儿一直是这个家的骄傲。她的确是个好孩子,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内心并非如此。爱耍小聪明、个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他说的——没错。



小孩子都会撒谎,只要谎言没被拆穿,大家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孩子。



但是一旦谎言被拆穿了——



「这可瞒骗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说。



「这个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将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会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没任何嫌隙地紧密团结在一起,总会由裂痕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问题:就算是亲子,也无法彼此互补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儿学坏,做出近乎卖淫的行为而受到辅导,父亲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乱责骂一通,而母亲就如你现在所见,就只能唉声叹气不敢抵抗,难怪女儿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恶劣。」



「难怪?这是什么意思?」



「女儿与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亲在女儿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儿敏感察觉了父亲龌龊的想法。真是可笑,父亲的确爱着女儿,但这种爱法对女儿只是困扰。」



铃木感觉心情像是吞下铅块般难受。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说:



「而继母则打从心底嫉妒女儿,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前妻,表面上却慈爱以待。这种虚假的对待方式终将失败,因为女儿个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没受到尊重。喔——父亲出来了。」



照相馆老板的身影出现了。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哼哼,俨然闹剧的第二幕即将开始。那个父亲——叫国治的男人,是个胆小又狡猾的家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对女儿表示意见。虽然现在好像很生气地骂人,但你很快就会知道那只是演戏。看哪,他举起手来,却迟迟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够——够了!请你别再说了!」



铃木侧过头,不想再看到这个家庭的悲剧。



「从刚才到现在,只听到你不知节制的放肆言论,你……你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揭发亲戚的耻辱究竟有什么有趣的——」



「哼,我才不是他们的亲戚。」



「那、那你是——」



「我只是个搜集者。」



「搜集者?」



男子缓缓地将他那张有如能面面具般的脸转向铃木。天色依然昏暗,无法看清脸部细节。



「我只是个不幸搜集者,专门搜集——充满于这世上的一切不幸、一切悲伤、一切苦闷。」



「可——可是你,你的行为未免也太——」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咦?」



「你自己不也只是袖手旁观吗?你每次不也很愉快地观赏这一家人的不幸,难道不是吗?」



「我才没有——」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哪。这一家人已经陷入了无可救药的不幸泥沼之中。」



「我才没有愉快地观赏,我——」



「别说谎了。就算你不是在说谎,只要你不出手相助,不出言忠告,只是袖手旁观的话,跟我就没什么差别。你一次也没有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地享受着这副不幸的光景。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幸福哪,你的表情充满了满足。」



「不、不对,我——」



那女孩是个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从头一口——



鬼——



男子嗤笑地说:



「大家都这么做,无须在意。」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铃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为何一直看着这一家人?



为何会一直注意着照相馆一家的不幸呢?真的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愉悦地享受着他人的不幸?



「那个——那个女孩子——」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男子说。



「她是个坏女孩。那个家庭的不幸虽然部分来自父母的愚昧,不过最主要还是那个女孩的缘故。只要那女孩不存在,这对夫妇就能和平共处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只要那女孩不见了,这个家的中心便会产生巨大的裂痕。裂痕是愚昧的象征,有缺陷的东西全部都是劣等品。」



男子的眼睛捕捉着女儿的身影。



初秋的晚风掠过铃木的领口。



有几分寒意。



——这名男子——



在纷杂的黑暗之中,一家三口的争吵持续着。彼此尖声叫喊着对方绝对无法理解的话语,永远没办法达成共识的议论依然持续着。



——那就是家庭。



倒在橱窗中的那张照片看起来是多么的幸福美满呀,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只是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回避着存在于背后的现实罢了。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像你这么可恶的孩子—



滚开,不要回来了——



坏孩子坏孩子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被鬼从头一口吞下—



「那个坏女孩就由我带走了。」



「咦?」



转过头,已经不见男子身影。



——啊。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对!」



铃木短促地叫喊起来。不对不对,一头雾水,飘怱不定的目光扫过照相馆面前。父亲抱起倒地的母亲,两道黑影变成一个黑色团块静止不动。



坏女孩也——消失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



铃木出声叫喊,冲向黑色团块。



不对不对,自己并非——



——并非是存心如此做的。



那时。



对父亲诉说叔叔与母亲的事,只是因为他很高兴,而非刻意告状。真的不是刻意告状的。而且母亲不是总是教他不可以说谎,不能隐瞒事实吗?人一旦有所隐瞒,就会产生愧疚。父亲不是也教育他,只要心中没有阴影,就不会说谎吗?



所以……



那一天,



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时。



当铃木为了寻找藏身处,而走进入置物小屋时,发现母亲与叔叔在小屋里面。母亲瞠目结舌地瞪着铃木。



叔叔则显得狼狈万分。



但是……



——铃木觉得很高兴。



母亲很温柔,很温暖,铃木最喜欢母亲了。



住在一起的叔叔很喜欢小孩,每天都陪铃木玩耍,所以铃木也很喜欢叔叔。当他发现两人竟然一起出现在置物小屋时,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非常高兴。



绝对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喔——



爸爸生气起来很恐怖——



这是秘密——



母亲与叔叔异口同声地告诉他。



但是铃木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但是铃木实在太高兴了。



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



但是……



因为自己是乖巧的好孩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铃木并不害怕。小孩子尊敬很有威严、很伟大的人。虽然父亲生起气来很恐怖,铃木知道他不会没来由就发脾气。况且……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隐瞒是坏事吧?



撒谎是坏事吧?



如果撒谎的话,



如果隐瞒的话,



鬼就会……



所以……



——所以,铃木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了。



家庭也就此分崩离析了。



在此之前,铃木的家庭就像那张照片般幸福美满。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母亲则一脸苍白地哭个不停,两个人都像鬼一般可怕。铃木不明白情况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哭着辩解。



母亲还是如鬼一般可怕,说了:



我明明就要你保守秘密。反覆强调,要你遵守约定。你是个卑鄙的孩子。都是你害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像你这么卑鄙的孩子给我滚开——



父亲也同样如鬼一般可怕。



你这个愚蠢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可怜。明知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想看到你这个下贱荡妇生的孩子的脸。你滚开,去被鬼被蛇给吃了吧——



——被鬼吃了。



被鬼……



找到你了,小敬——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你们没事吧!」



铃木出声询问。两名憔悴的男女,动作生硬地抬起一头雾水的脸。头发零乱的女人额头受了伤,血淌流到鼻翼附近。神色莫名胆怯的男子看到铃木突然急着将脸遮掩起来。



「不,我不是讨债的。你们的女儿——女儿到哪去了!」



「芳美?芳美……」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芳、芳美——你在哪——」



薄暮悄然渗透到市町的各个角落,滑稽又可怜的父母在淡蓝的暮色之中,仿佛游泳般来来去去,但终归寻觅不着女儿的踪影。



「芳美——消失不见了!」



从头……



一口……



坏孩子从头一口吞下。



5



事件发生不久,柿崎照相馆就关门歇业了。但铃木自那天起再也没经过那条路,所以并不知道何时关门的。



那天之后他也不再去薰紫亭了。



传闻柿崎芳美从此不见踪影。如同那名男子的预言,女儿的失踪真的成了这个不幸家庭的休止符。



那名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应该是……



应该什么也不是吧。



一定只是个爱凑热闹的旁观者。



铃木想,搞不好在那名男子眼里,铃木的行迹更可疑呢。事件发生于黄昏时刻,如同铃木觉得那名男子的脸融入黑暗之中,模糊难辨,男子一定也看不清楚铃木的脸,彼此的条件是相同的。



芳美殴打父母,趁着铃木情绪混乱而转头的瞬间离开,然后离家出走了。绝对不是消失不见。



现在大概成了美军的专属情妇,过着优雅的生活吧,铃木想。



——才没有什么鬼呢。



真可笑。仅过一晚,铃木的恐怖妄想立刻褪了色。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思考过关于鬼或柿崎家或那名男子的事情。包含自己的过去,铃木忘记了一切,再度回到了日常生活。只要认认真真地度过每一天,根本没有时间思考鬼的事。



铃木非常勤勉地工作。



天天、天天埋首于排版的工作之中。







在田



在田无



在田无发现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根据指纹比对的结果,几乎可断定是住在川崎的柿崎芳美(十五岁)之手。亦发现疑似被害人的左腕与双脚。胴体与头部则至今仍未发现。此外,其他被害……



从头——



从头一口吞下——



坏孩子被鬼吞了——



啊啊,那些肉是……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敬太郎突然由职场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中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