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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夜 川赤子(1 / 2)



山川水草之间,



有怪,形似赤子,



曰川赤子。



川太郎、川童之类也※。



(※川太郎、川童:均为河童的别名。)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中·晦



1



精神萎靡,想去河岸散心。



说河岸倒好听,其实只是条流经都会的河流。这里看不到祥和的乡村风景,有的只是肮脏的板墙与泛黄的灰泥墙化作令人不愉快的影子,倒映在昏暗、淤积而摇晃的水面上。沿岸的家家户户将房屋几乎筑得与河岸线切齐,显得拥挤不堪。



一点也不美丽。



梅雨时节的天空阴郁不开,不亮也不暗。抬头一望,天空仿佛正在嘲笑人类生活的无意义,觉得自己像被舍弃而倦怠不已。风并不是停了,却感受不到。天气不冷不热,可是又非适温,不怎么舒服,只让人烦闷。



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还是认为至少比待在家里好。无论水是否淤积一污秽,只要心情不好,我就想到水边去。



距离这里没几步路的距离,有一座小桥。



想到那里走走。



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在我蒙胧意识之中,模模糊糊地联想到桥梁。



桥下有条小径通往岸边。



或许这就是原因。嗯,就是如此。



沿着河流走了一段路。



搬到这里——中野也有两年,我依然不知眼前的这条河流叫什么名字。当然,我至少记得自己家的地址,可是诸如邻町名称、道路或坡道的称呼却一向记不起来。我无心去记,总是茫然过活的我没有知道地名的必要,也从不看地图。可是我——却知道这座桥的名字。



这座桥叫做念佛桥。



是座简陋的桥。



听说还有别的称呼,不过我并不知道另一个称呼。我曾听人提过,只是记不得了。印象中也是个古怪的名字。至于像我这种连河川名称也搞不清楚的人,为什么知道桥的名字——关于这点连我也觉得颇为奇妙——理由其实简单至极。



因为桥名就写在栏杆上。



就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对为何叫做念佛桥、有何由来之类的一概不知。



根据从以前就住在中野的朋友说法,这里是中野唯一有过河童传说的桥。



最近很少听到目击河童在桥上跳舞、听见河童入水声之类的民间传说,不过据说战前——十年前倒是很稀松平常。



直到现在,中野的耆老仍把这里当作河童出没的地点。



连这种地方也有河童出没吗?



很遗憾地,我从来没看过。



虽然我也不怎么想看。



桥一如既往褪色而破旧,在同样缺乏色彩的风景中,一点也不突显自我地存在着。这副景象与我模糊记忆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令我感到莫名的放心。



恒久不变的景色。



平淡无奇的现实。



没有进步,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至少——对于(像我这种)向来不愿意承认站在时间洪流前端的胆小鬼,或者对于(像我这种)没有自觉正受到社会考验的胆小鬼而言——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三个全身沾满泥巴、乌漆抹黑的调皮小孩走上桥,嘻嘻哈哈地奔跑着穿过我身边走掉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眼球干涩,或许是想睡了。



眼皮眨个不停,真的想睡了。



——唉,活着真是麻烦。



想着此般事情,但我并非想死。



——去死——吗?



要我去死实在办不到。要死,需要劳力。如此主动的行为对现在的我太困难了。我现在的脆弱神经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变化。



我站在桥上,弓着背,凝视着缓慢流动的河水。昨晚下了雨,水比平时还要混浊。水位虽变高了,流速依然缓慢,如果没听到水声,说不定还以为水流停滞了呢。



我叹了口气。



其实我——并不喜欢水边。



例如海洋,太广、太深、太激烈太美丽,反而令人厌烦。看着海,反而使得看海的自己显得很矮小、浅薄、自我堕落而龌龊。我并不是很喜欢海。



蔚蓝的天空、广袤的海洋,这些与我一点也不相配。举凡太过健康、太过正当、太过炽烈、太过整齐之事物,我生性难以接受。



因此——这种河岸刚刚好。



——真的是这样吗?



突然之间,不安之情涌现。



我相信我讨厌大海的理由并没有错,我本来便是见到宏大之物便会自惭形秽的人。但是——我丕喜欢海并非单纯只有这个理由,我似乎忘却了某个极其重要的事项,——那是什么?



——我忘了什么?



鸟儿的振翅声响起。



什么也想不出来。



——算了——无所谓。



多半是无所谓的事。就算我真的忘记了,也还能过正常生活。



——但是,



我该不会连我忘记事情的事也忘了,只知浑浑噩噩地过活吧?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恐惧。



缺乏色调的景色映照在焦点游移不定的眼眸里,我独自在桥上苦恼地胡思乱想。



豆腐小贩骑着脚踏车渡桥。



呆滞的喇叭声从背后流过。



令人厌烦的日常生活化为倦怠感包围着我。



——想接触水。



欲望逐渐升起。



我用眼角余光追着豆腐小贩的背影。



手靠在栏杆上,落寞地走过桥。



对岸的桥下有条小径通往岸边。



桥旁长了许多类似菊花的花朵。



湿润的杂草长满周遭一带。



严格说来,这不算一条小径,只不过小孩子频繁出入,在草皮上留下了一条光秃秃的痕迹。地面凹凸不平且湿滑,差点跌倒。与身手敏捷的小孩子不同,对钝重笨拙的三十岁男子而言这是一条窒碍难行的道路。



结果虽然没有跌倒,裤子下摆却被泥巴沾黑,衬衫也被草地的露水沾湿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



只是更靠近水边。



芦苇高过腰际,地形狭窄而泥泞,走是走下来了,却动弹不得。



流水声隆隆。



我试着蹲下。一蹲下来,丛生的芦苇比我的头顶还高,对岸的水平线呼地上升了不少。



——水的气息。



我用力吸入湿气,吸满整个肺部。



啊,我还活着。充满了活着的感觉。



简直就像两栖类。



在这大多数人挥汗工作的时间,我却蹲在桥下草丛,就只无所事事地透过呼吸感受生命。充分体认到自己在社会上完全不具机能之愧疚感。



我总是如此。



无所事事,彻底地无所事事。



水鸟停在芦草之间。



一动也不动。



——鹭鸶吗?



也许不是。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鸟儿。



——真无趣。



觉得真是无趣。



呼吸湿润的空气,回想事情经过。



开端是——狗。妻子说想养条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也不怎么奇怪。我回答不要,一样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回答。我并不讨厌动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提不起劲。



接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点尬尴。



我们没有吵架,就只是变得冷漠。



其实放着不管也成。我们夫妇平时对话不算很多,相处也不见得一直很融洽,就算遇到这类状况,也还能相安无事地度过一整天,反正到了晚上吃个饭就去睡觉。但是,不知为何,这次我却突然觉得这个过于日常的光景令人作呕、令人厌烦,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简直像个孩子。



说不定我只是因为工作进展不顺利,才会拿这事当作藉口趁机溜出门。应该是如此。我想我只是不想工作罢了。



有人说小说家非寻常神经所能胜任。可是我连正常人的神经也付之阙如,所以我本来就不是当小说家的料。我看我只是对工作感到厌烦,想藉机转换心情而已。



但是……



我还是觉得似乎并非如此。我肯定忘记了某项重要的事。不,说不定不是忘记,而是我非得将那重要的事藏在内心深处、装作不存在才能过活。



因为我是个胆小卑鄙的人。



——啊,鸟要飞走了。



振翅、水声、飞沫。



——那只鸟的脚浸在水里吗?



不知为何,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怯生生地走向前,靠近水边。



水气冰凉,很舒服。



脚边的泥泞比刚才更稠密湿润。



是的,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水气。



不是海,也不是河湖。不需要广袤感也不需要清凉感。我想要的水气就像水果一样丰润多汁。且不是新鲜水果,而是——有点过于烂熟、释放出近乎腐臭的浓密芬芳的水果汁液。



——唉。



我把手指伸进水里。



多么冰凉啊……等等,不对——



——怎么回事?



感觉水似乎凝结了。把手缩回来。



手上什么也没有,水滴沿着手腕滑下,沾湿了袖口。



——那是什么?



刚才残留在手指上的触感是什么?



觉得手指似乎碰触到在水中飘荡的——某种不定形的物体。或许是某种漂流物。我看着河面,的确,那里——我伸手进去的地方,水流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大相同,形成小小的漩涡。可能那一处河底的地形或水草生态较特殊吧。



我再一次更慎重地把手指伸入水中。



——有东西。



水中似乎存在着某种异常之物。



温度有所不同。



像是某种较温暖的水流——



——不,并不是水。



触感就像寒天——类似青蛙蛋的东西——



我连忙把手缩回来。我最讨厌那类东西了,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看着手指,并没有沾染任何东西,就只是沾湿了。我把湿掉的手指在衬衫、裤子上来回擦拭,就算什么也没沾上,我还是想要拂拭掉碰到异物的不快感。



我不安地擦着手,站起身来,接着又仔细端详脚边的那道漩涡。



但不靠近就看不到漩涡。



我又蹲下。



还是没看到漩涡,水流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把脸更凑近水边。仔细一看,发现水流到此处稍微有点停滞,但是透明度没有变化。这里并无特别混浊,也没有什么黏滞的异物,水就是水,一样徐徐流动,一点停滞的感觉也没有。



我再一次把手伸进去。



但是,



那东西——果然存在。



2



心情依旧烦闷不已。



无心书写,无聊地耍弄着钢笔,墨水在稿纸上滴得到处都是,仅仅如此,我就失去了干劲。我将钢笔抛到桌上,把桌上的稿纸揉成一团,反正才写不到三行。



连扔进垃圾桶也嫌麻烦。



我本来就不擅长写文章。我只是喜欢读,便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写—写归写,从来也不认为我的蹩脚文章上得了台面。即便自认已成了小说家的现在,也还是一样拙劣。我绝非文章高明才得以当上小说家的。



我这家伙目前虽在表面上挂着鬻文为生的招牌。但我既无所欲抒发的情衷,亦缺乏将之化为文章的才华。若是想写之物还能勉强一写,除此之外一概不行。拙劣至极。不,连写成文章都办不到,遑论优劣。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花上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写出一篇不甚有趣的短篇小说,但照这个速度,在这个贫困年代将无以维持生计。可是笨拙的我又做不了其他工作,不得已,只好写一些小说以外的杂文。



只要不挑,工作到处都有。例如糟粕杂志※上那些光怪陆离的报导,随时都缺作者。但这类的文章内容大体上都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香艳报导与离奇杀人事件。



(※糟粕杂志: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羶八卦的不实报导为主。由于杂志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成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我这个平凡的小市民,怎么可能写出什么私通、殉情或杀人的报导呢?



虽说工作归工作,但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实在无可奈何。要是无须采访,就能写出接二连三红杏出墙的淫荡妇人之火辣告白或外国连续杀人魔甫犯案不久的心路历程,我也不必伤透脑筋了。



但是编辑却通常会说:「所以得靠你这个小说家的丰富想像力呀。」



的确,小说家有能力将虚伪的幻想描写得煞有介事。不消说,编辑期待的就是我的小说家资质。但是这种期待实在错得离谱。要是我有如此丰富的想像力,我老早就用来撰写趣味横生的小说—小说有趣的话,我也犯不着来接这种三流工作了。



像我这种蹩脚作家,即便只是想在文章中传达「苹果是红的」这类客观的事实都有困难。



我彻头彻尾缺乏写作才能。



我躺了下来。



榻榻米上有本杂志。



是我投稿的文学杂志。



扔在那里大概是因为刊载了我的最新作品。该志上一期刊登了我一篇短篇小说。



说是刊登,完全是承蒙好意才得以刊登,非对方主动请我执笔。原是折腾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写完的小说,不抱任何期待地拿去杂志社,恰好页数有缺,便好意让我刊登了。说白一点,就是凑页数的。



发售后没听到任何反应。



无人批评也无人赞扬。



光靠这篇短篇小说的稿费连一个月也撑不了。



因此——



我转头看了厨房。



妻子不在,大概出门买东西,不然就是在打扫庭院。我翻个身朝向另一边。



不想看到那本杂志。



那天以后,就没人提过养狗的事。妻子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提起,因此我实在无从得知妻子现在的心情如何。



——或许已经放弃了。



不,别说放弃,搞不好妻子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回事。想来妻子应该不是很执着于养狗,所以她保持缄默的理由多半也没什么大不了。仔细思考,恐怕当时觉得心有芥蒂的只有我自己吧。妻子的个性一向淡泊,之所以觉得她悲伤,说不定来自于我内心的愧疚感作祟。



不觉得养只狗儿也好吗?——



记得当时她是这么说的。语气很轻松,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非养不可的急切心情。而我呢?——我是——



——怎么回答的?



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的确拒绝了。



我趴着,脸贴在榻榻米上。



——为什么拒绝了?



虽然是自己的想法,却不太能理解。



我——绝不是讨厌动物。



只不过我这个人生性怠惰,一想到养起宠物得每天照料就嫌麻烦,实在百般不愿意在狗儿身上花时间。但妻子也知道我是这种人,她应该打一开始就有所觉悟,反正照顾的担子最后还是会落在自己身上,那么她提出这个要求,想必也早就有所决心才是。



——我究竟说了什么拒绝她?



记不得了。多半是「狗不好,会给邻居带来麻烦」、「会造成家计负担,没钱养」之类的理由。



——说不定是毫无来由地大发雷霆?



唉,记忆一片模糊。实在想不起究竟说了什么,完全忘记了。



——果然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不,应是刻意不愿想起。



我抱着头,胸口被仿佛捧着内容不明的箱子的不踏实感所淤塞。想窥视内容,却觉得不该看;不是看不了,而是不敢看;想看得不得了,但我知道里面放着绝对不能看的东西。里面装了黏滞不堪、有如泥泞的——



「阿巽,阿巽——」



妻子呼叫我。



我坐起身来。



显露出很不悦的表情。



「干啥——」



口齿不清,发音模糊。



这种时候,我的用词遣字总更让人觉得我心情不好。非但如此,明明没在工作,我却总是一副被人打扰似地生起气来。



明明不是妻子的错。



妻子从纸门后面探出头。



「哎呀,又在这里睡懒觉了。」



「我才没睡,我只是在想事情。」



「可是你的脸上有榻榻米痕。」



「罗唆,我只是有点累了。到底有什么事——」



明明内心不这么想,嘴里说出的却是一句接着一句的不愉快的话。我盘腿而坐,抬头看妻子。



「有客人找,是敦子小姐唷。」



「喔——」



客人——吗?



原本虚张声势的不悦顿时消退了下来。我端正座姿,环顾房间四周,看起来不算很乱。与自甘堕落的我不同,妻子平时勤于打扫,即使临时有访客来也不用担心,反而我这张睡得略显浮肿的脸才最不适合见客。



来者是朋友的妹妹,目前在某文化科学杂志担任采访编辑的中禅寺敦子小姐。今年才二十出头,十分年轻活泼,是位才气英发的女中俊杰。



实不相瞒,我能以小说家身分讨生活,全部多亏了这位敦子小姐。靠着她的引介,我才得以在杂志上发表作品。



来不及刮胡须便与恩人面会。



这位短发的职业妇女还留有少女时代的稚气,看到睡迷糊的我似乎也不怎么惊讶,在礼貌性的招呼后,立刻说明她的来意。原来她想了解关于——发生于密室的事件,问我有何可供参考的书籍。虽然我从没公开宣称,但她也知道我常在糟粕杂志上撰写三流报导,因此以为我对这类题材小有研究吧。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场,我立刻就我所知范围,向她介绍了几本——以密室为题材的推理小说。



我说话模糊而冗长、不得要领,但中禅寺敦子还是一副非常感谢的模样,「真是太谢谢您了,关口老师。」向我敬礼道谢。



她的动作灵巧而敏捷。



「——我对推理小说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对这个类别并没有认真研究过,接下来我会仔细阅读老师推荐的这几本小说的。」



「呃——抱歉,似乎没派上什么用场——总之、该怎么说呢。」



我欲言又止,低下头。



「——我顶多也只是知道书名,不是什么热心的读者——话说回来,这种事情问你哥应该收获会比较多吧?」



她的哥哥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的一位,自从于旧制高中相识以来,前前后后也已经有十五、六年的交情。



他在同一町上开古书店,算是一般所谓的书痴,阅书无数,不分日本、西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书。



但是敦子难得尖锐地拉高嗓子说:「这可不行呢!」



「——要是被我那个疯癫大哥知道,说不定他会断绝兄妹关系呢。您也知道,大哥他呀,最讨厌人家谈这类话题了。」



「是吗?他比我读过的推理小说还多得多吧?」



「读当然会读,我哥只要有字什么都读嘛。可是他最讨厌那些——密室谜团或人凭空消失之类的古怪话题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调查这类事情的话,他肯定会气得冒烟的。」



「啊——原来如此。那家伙一生起气来的确很恐怖呢。只不过啊,小敦,你为什么要查密室的事?」



敦子迟疑了一会儿后,向我诉说起消失于密室中的妇产科医生的故事。



奇妙的故事。



虽然是我先开口提起,听她说明时却心不在焉。耳朵闭不起来,照理说应该把她的话全部听进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识上的却只有片段而已。



妇产科——进不去——被封闭着的——怀孕——胎儿——小孩——消失——死亡——诞生——



诞生。



未诞生。



这些片段自行结合成了一种讨厌的形象。



——这是,



这个形象是什么?



厌恶的形象于产生的瞬间立刻溶解成浓稠的液体充斥着我的意识。



——是海。



黏稠不定的海。



这是怎么回事?



——浓稠的海,



——有如浓汤般有机的,



——我,我究竟,



我厌恶的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敦子睁大眼睛,诧异地问我。



「啊——嗯,海……」



「海?」



「没事。」我摇摇头。



「大概是气候的关系——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有点头晕——」



感觉很不舒服。



我早习惯在这种场合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反正我平时情绪就很不安定,所以就算有点不舒服也不奇怪。



「——已经没事了。」



「可是您看起来气色仍然不怎么好——我去叫夫人来好吗?」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制止。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现在——」



现在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是件不好的事。箱盖并没有打开,内容物仍是未知数,只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关于海的。」



「是关于海的恐怖意象吗?」中禅寺敦子问。



「不——没办法明确——总之实在想不起来。」



「老师,您还记得几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吗?」



「咦?啊,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试着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回忆往事。



「那一天风很强,大哥大嫂、老师跟夫人、还有我——然后……」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还记得大家一起在那里吃嵘螺。」



只有食物的记忆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见一斑。



「对了——我想起来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会是一副什么德性,结果那家伙到最后还是没下去。」



「是呀。记得那时候——老师曾说过,您不是讨厌海,而是觉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来我说过那种话——」



我还是不记得当时说了害怕什么。



「——可是我并不害怕鱼贝类啊。我还挺喜欢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当时说讨厌海藻,因为会缠在脚上。」



「啊对,我讨厌海藻。」



在水中被异物缠上的不快感非比寻常。



「然后老师又说——您觉得海整体有如一只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鱼或虫子啊之类的,仿佛所有海中生物混杂而成一只巨大生物——您说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



没错。



不喜欢海的理由就是这个。



跟什么蔚蓝天空或广袤海洋完全没关系。



那些只是我难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讨厌、畏惧的不是海的景观,而是海的本质。



累积成海洋的并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浓汤。海洋整体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这里面就令人全身发毛。浸泡在海中,海洋与自我的界线逐渐失去,我的内在将冲破细胞膜渗透而出。就跟刚才的——



那个——



「不行了——」



真的晕眩了起来。



听到中禅寺敦子很担心地呼喊妻子的声音。



声音愈离愈远。



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不觉,发现自己躺在铺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帮我铺的。想起身却头痛欲裂。



夕阳斜照。



妻子在檐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来,头晕目眩,步履蹒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说:「你起来啦。」接着抱着包巾,



「——敦子吓了一大跳呢。」



她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妻子说似乎快下雨了,抱着衣服从檐廊进入房里,说:「今晚吃什么好呢?」



——太平常了。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平常。



仿佛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



想逃离家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点不舒服,我——出去散个步。」



我语气短促地说,接着以恰似风中柳叶般虚浮的脚步离开了家门。



梅雨季节中的街景朦胧。



头还是一样痛,但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混浊不堪的倦怠感支配着我。



好想出远门。



——想逃离。



逃离某物。



逃离我从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这人笨拙、迟钝,又怠惰。简单说,就是个废物。在这庸碌的日常生活里,单靠自己.连件像样的事都办不成,就只知畏畏缩缩地不断逃避。跷课、偷懒、放弃工作——



不断逃避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没完成,什么也没改变。



但我还是继续逃避。



这只是幼稚的现实逃避,而非基于意识形态的抗议行动。胆小的我贪图不了刹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顶多只能尝到放弃义务所衍生的罪恶感而不住地发抖。仿佛为了发抖而逃避,于发抖之中重新确认自我的界线。



重新感受自己的无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时,我才总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胆怯、回到原处中打转,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行为。我就是这么个胆小鬼。



回过神来,我又走到了念佛桥。



时刻已近黄昏,老旧桥旁的景色比平时更灰暗,仿佛一张古老的照片。



走上桥。



迎面而来的是携伴同行的女学生。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背对她们,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秽,不希望被人注视。可是愈偷偷摸摸,看来就愈猥琐。只要态度堂堂正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办不到。结果为了躲起来,我又穿过桥下,走向河岸。仿佛向下沉沦,有种放弃一切的安心感。拨开草丛,来到芦苇之间蹲下,桥上已经看不到我了。



——是漩涡。



是那道漩涡,水流凝结成了漩涡。



我——睁大眼睛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