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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伊佐间没见到神道仪式的葬礼,也不认为神主会念经,但这或许只是伊佐间孤陋寡闻。应该也有神道仪式的葬礼吧。



朱美仿佛再度查知伊佐间内心似的,说:“我也不知道啊,对了对了,伊佐间先生知道吗?”



朱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有点害羞,抓了抓脸。



“那个,神社里……”



还以为要说什么呢。



“神社里所祭祀的那个,叫‘神体’是吗,那到底是祭祀什么啊?”



“啊?”



这次的“啊”,并非深思熟虑之后的“啊”,是单纯被对方气势所吞没的“啊”。不过,乍听之下,和方才的“喔”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依神社不同有各式物品吧,像玉佩啦、镜子啦。不,要说那是什么,并非祭祀的东西本身,那本来就是什么什么尊,什么什么大神的。”



说话时,伊佐间想起一位姓中禅寺的朋友。中禅寺经营旧书店,一方面也担任神职工作——说不定是反过来——他很精通这方面的事。朱美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这样啊……”,又一脸认真的表情,说:“我想啊,那个大概全是骷髅。”



真是个令人不解的女人。



“骷髅?你是说那个骨骸的骷髅头吗?”



“对,那个舍利头。”



不可否认的,感觉非常支离破碎,但是朱美会这么想其来有自。



朱美的家,听说以前被称为“头家”。



当然,那是已经废村的独孤山里村落的事。



“一直……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姓。”朱美说。她说她娘家的姓氏并非如此。



那是家名还是什么的,一问之下也说不是。朱美的娘家搬到下町村里后,听说还因为没有家名而感到有点丢脸,但那村落并没有互相称呼家名的习惯。



朱美一直不知道理由,非姓也非家名,自己却被如此称呼。



所谓头家,是寄放神明的家庭——好像是这样。



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朱美说她也不清楚。



似乎并非有人告知,而是在不知不觉间知道了。



朱美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有头有脸的家庭——听说朱美的父亲每次喝醉酒就会叨念抱怨。“在山里面啊,代代住着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里,说是有头有脸也不过像蜂窝头那样吧。可是啊……”



“有证据喔。”朱美说。



所谓的证据,是一个用绢布包起来的大铜木箱,据说如传家宝般受到重视。每年好几次,点灯、备神酒、念祝祷词。朱美和母亲别说看箱子里的东西了,连打开、触摸,甚至直呼其名都被禁止。她从小就被教导,如果女人不小心碰了,便会发生严重的大事。



持有那桐箱正是有阶级的家世证明。拥有那东西的家庭才能称为头家,朱美似乎一直到十岁左右才终于想通了。



“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没有过有所关联。那个箱子——我以为是到处都有的神像。父亲的愚昧,不能叫名字什么的,那些全都太过理所当然了。”



习惯,有时候也会制造出那样的陷阱。



伊佐间心想,把一般人认为是缺乏常识的事,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来教导,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当觉察了,即使觉察了,要消除这想法还是很难的。而朱美家里,一副理所当然似的坐镇箱中的东西,被称为MINAKATA大人。



“大人——是人吗?”



有敬称词,这意思是说那东西被认为是有人格——不,神格的喽?



里面是什么?



朱美一副看透的眼神看着伊佐间,小声地说:“在外出工作前,我看到了喔。里面。”



“啊?那……?”



“所以啦,就是骷髅嘛!”



朱美垂下眼。



“……骷髅是传家宝?”



“教人发毛吧。说到骷髅就想到骨头,说到骨头就想到尸体,不是吗?我家祖先代代祭祀着人头呢。”朱美说。



“但是,那,哎呀,虽然说不定是这样的,但……”



话是这么说,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那是特例吧,特例。”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这当作一般事件吧。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因为看了里面东西这事是秘密,所以无法去质问父亲。不过,我牢记在眼底了。那骷髅,异常的大……”



“不是福助(注:福助,头大,身小,童颜,正襟危坐的男性招福玩偶。)的骷髅吧,如果是的话,就谢天谢地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朱美毫无笑意。伊佐间也反省自己太无聊了。



“在东家,每次想起来都去问人家。大概是因为不想认为只有我家才拜那种阴阳怪气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了吗?”



“不知道啊。不过老板跟我说,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那回事吧。以伊佐间的常识标准来看,已经是十二分稀奇的案例了。



“嗯,这么对我说的,也只是东家而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问了民江吧——那时候那个女孩——咦?她是怎么回答的?”



朱美抬眼向上看了一会儿。



“然后,哎,后来就忘了这件事了。家也烧掉了,不是吗?那个也烧掉了吧。”



草草收尾。但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但是,”伊佐间说,“但是,如果是骨头的话,应该还在吧?”



“咦?”



这么一说,朱美立刻一脸极为不安的表情。“如果是骨头……



火烧也会留下来吗?”



“会留下来吧。”



“但是,幺弟的骨头好像烧光呀。”



“小孩子的骨头比较脆弱。”



伊佐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骨头焚烧后会留下来。但是,他就是觉得会留下来。警察或消防队在现场勘验时,如果只有头部多了一个会很伤脑筋吧,根本的问题是,这是愚蠢的想法。



朱美皱眉,耸肩,惊讶地盯着伊佐间。



伊佐间对于自己带有些微加害性的发言感到可耻。



“不,那个……真正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如果是那么古老的神代骨头,干燥之后说不定就好烧了。”



才没有那种蠢事,这简直荒唐至极,我还硬说。



连朱美也笑了。



“总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见了。那就算了,我要把话题转回刚才那里。”



刚才那里到底是哪里?伊佐间这个疑问又被察觉了。



“所谓的刚才,是指公公葬礼啦。那个神主,不知道是从哪儿听到消息,突然跑来,说了些很特别的事,说是受到公公生前的照顾,又说了解一切事情。恭恭敬敬地为我们办了后事。然后啊,就在那之后……”



“之后?”



“他问家里有没有什么祭祀的箱子。我说,不知道啊,我刚嫁过来,不太清楚。他又说如果有的话,不可以放着不管,会遭到报应,还说必须仔细找找,好好祭拜。但是,说要找,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于是仔细一问……”



“唔。”



“他说,大概装着骷髅吧。”



“原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懂了。



于是,在朱美的想法里,那特殊的案例一举升格为一般事件了。



如果这个家——夫家也有骷髅的话,那可是最佳证据,夫家和朱美家一样有祭拜骷髅的习惯。和朱美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夫家和神主都祭拜骷髅的话,也就是说那并非朱美家的奇特习俗了,不是吗……?



不……



不会是习俗吧。光靠这一点,要导出朱美的结论———一般神体骷髅论,太牵强了。那实在太幼稚、太随便了。



关于这点,伊佐间这么认为——



朱美在那位神主说明之前,有关夫家和娘家流传着相同的怪异习俗这件事,应该是毫不相关、毫不知情才对。如果家中某处真有骷髅的话,公公和丈夫会刻意隐瞒朱美吗?



伊佐间认为,这才是重点。



也就是说,朱美是这么想的:不公开崇拜骷髅,并非因为那很稀奇,而是因为没有对任何人说……



成为丈夫的男人,有意对妻子朱美隐瞒这件事。对,这件事一定是即使自己人也不能公然说出口的禁忌。本来在朱美的娘家,也将这件事视为秘密,不是吗?



娘家的神体真面目是骷髅这件事,朱美会知道,是因为她偶然偷看了箱子,本来朱美应该不知道那是什么才对。即使是作为确实敬畏骷髅的家中一员的朱美也是,更不可能让社会大众得知。



于是,朱美是这么想的吧——



与其如此,不如认为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吧……



事实上,即使家里有骷髅,如果丈夫事先对朱美透露,我家传有这种奇怪习俗喔等等,无论如何凑巧,朱美也会单纯地认为是少见的偶然吧。然而,那消息并非经由家人告知朱美,而是在家人去世后透过第三者得知。



托这位神主的福,神秘的偶然,将被隐藏的、普通的、稀奇的山村秘宝,转变为神社一般祭祀的神体了。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



不过,对伊佐间而言,即使祭拜骷髅者成群出现,那也只不过是特殊案例成群出现罢了。然而,伊佐间并无意把朱美的思考一脚踢到问题之外。



抱持着这样的顾虑,结果,伊佐间问:“然后呢?”



朱美再度用一副无所谓的眼神看着远方。“我和那位神主彻头彻尾地找了。”



在服丧中的家里和神主一起找骷髅——真是奇妙的光景啊。



“那,找到了吗?”



“没,什么也没有。”



真是简单扼要的回答。



朱美随即离席。



伊佐间被技巧地闪避,仿佛输了相扑的河童(注:河童,日本传说中的水陆两栖生物,对相扑非常拿手。),一脸失意,独自被留在座位上。



——唉呀呀。



感觉有点不快,于是偷喝了一口朱美留在酒瓶里的酒。



——连小鱼头这种无聊的东西都有人拜了,拜触骷头也有足为奇。



再怎么说,那也还像个人的头。



伊佐间一边将酒瓶放在托盘上,一边这么想。



朱美是离席去准备餐点了。



是火锅,用很多酒和味噌炖煮的蛤蜊锅。



虽然伊佐间不知道这叫什么锅,也没有特别询问。



“什么也没准备,只有粗茶淡饭。若能合您胃口就好了。”



朱美虽然这么说,但对初次见面的男人的招待已经让人觉得十分周到了。



就像渗透到整个空腹里,非常地美味,对治疗感冒好像也很有效。



但是,伊佐间的感想却是:“嗯。”语尾音阶上扬的无意义感叹词,以及“味噌”。



不知是说明还是感动的台词。



不过,他的心意十足十地传达了出来。那是伊佐间特有的高效率说话方式。



朱美又用一种害羞的说话方式,说了无伤大雅的话。



那其中隐含了要伊佐间赶快询问的态度。



当然,这是伊佐间个人的想法。



“那么,那个,你丈夫后来……”



结要,伊佐间果然很想继续问下去。



因为朱美的心境叙述,还未到核心部分。



如果她那告白是事实,她所叙述的半生终究会到达那里吧。抑或是假装让我这么想,但却不打算说明那部分呢?



——我杀过人。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说出口的内容吧?



然而,若不打算触及核心,为何打住,又为何诉说那些事,令人无法理解。依旧无法掌握她真正的心意,但即使是伊佐间,也没兴趣就此闲聊人间八卦。



朱美瞬间露出虚无的笑容。“哎呀,真高兴。还要问下去吗?只有我一个人说些无聊的话,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很丢脸。”



“哪里,你对我如此亲切,不好意思的是我。但是,如果不想跟素不相识的我谈这么私人的问题……”



“没那回事。虽然您说素不相识,但我们不是已经这样认识了吗?”



朱美微微眯起眼睛。“我丈夫在公公过世仅三天后,变成一具尸体回来了。”



“那是……”



“不,那不是我杀的。是曝尸乡野。”



“曝尸乡野?”



“哎,在乡野死了,所以叫曝尸乡野,不是吗?虽然发现得晚,但实际上,好象是在回了家再次逃走后,一两天内就死了。”



也就是说比父亲更早死了。



“那是……衰竭而死吗?饿死吗?”



“被杀掉的,凶手大概是那女人。”



“有外伤吗?”



朱美凝视着锅子的视线,迅速地移到伊佐间身上。然后,一双湿润的眼神缓缓地看了伊佐间,说:“没什么外伤,只是我丈夫没有首级。”



“无头尸。”



“对,真是悲惨的死法啊。要说自作自受也莫过如此了,不过……”



唉,真是华丽的死法啊。伊佐间对这种断头啦、缺脚啦的残忍话题招架不住。这与伊佐间的个性不合。



“那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不知道,一定有什么想要拿走头的理由吧。喔喔……好恐怖。”



“有什么理由啊……”



伊佐间想到了。



那会不会是爱国者的私刑呢?再怎么说,被害者是离弃天下国家的叛国贼。对坚信此事的人而言,即使判这些暴徒极刑也不为过吧。也就是说,申义被斩首示众了。不这么想的话,应该也不会用这种砍头的愚蠢杀人方法吧。



“那是不是叫‘天诛’啊?就用这种斩首的方式,惩处令他们不满的逃脱者。”



朱美说:“哎呀,真有趣。”笑了,“哪有这种事,又不是讲古或拍古装剧,不是吧。再说,如果是斩首示众,也会将头挂在某处警示大众吧。”



“没有吧?”



“当然没有,好恶心。而且警察说,头是死掉之后才被砍下的。”



死后分尸不算斩首。



如果是为了制裁而砍的,砍了又不示众也很奇怪。



伊佐间只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尸体啊,那个,真的是……”



“您想说是不是我丈夫吗?”



“是,对。”



“不会错,是我丈夫申义的身体。”



朱美口气很坚定,用一种异常冶艳的眼神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慌忙地将视线移到锅子里的东西上,已经几乎没有蛤蜊了。



“没有头也能确定吗?”



“当然可以,即使只有短短的缘分,毕竟我是他老婆耶。”



然而,说是夫妻,也仅仅一星期。这样的话,和外人没有两样,不是吗?这样也能确定吗?



朱美像个小恶魔似的,扬起嘴角笑了。



“呵呵呵,您一脸‘真的确定吗?’的表情耶。我可以确定喔,申义的这里,大腿内侧附近……”



朱美白皙细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大腿。



伊佐间的指尖,想起了今晨触摸那手指时冰冷的触感。



“……有很大的疤喔,很奇怪的形状。那是不会忘记的,我没看错。”



伊佐间总觉得听到了太真实的告白,有点害羞。为了遮掩害羞,他从放蛤蜊壳的碗里,拿起一个蛤蜊,用两手把玩着。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刚刚提到了那女人……那是指民江吗?”



“嗯,凶手是民江。”



一开始,朱美被列为嫌疑犯。



降临于朱美身上的不行灾难,全是申义当时任性、毫无常识的举动所引起的。



所以朱美杀害申义的动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强烈才对——这似乎是包括警察在内的普遍判断。尤其她的不行虽说起因于申义的行径,但大多数人——实际上包括警察,都说那是朱美带来的。



“我再度受到严厉盘问了。先是骂我丈夫逃跑了,他是叛国贼,我也同罪,然后又说因为想置他于死地的心态,于是我杀了他。但就算人是我杀的,因为死掉的是叛国贼,不是应该受到褒奖吗?更何况,这事我压根儿不知道。这,不是很可笑吗?”



朱美没多久就被释放了。



那时,申义死亡已六天了。而六天前,申义推定遇害日前后三天,朱美几乎是在软禁状态下接受宪兵队的调查。



那次的调查,是申义一度返家时,目击他行踪的附近居民通报的结果。讽刺的是,当时宪兵队的调查正是证明朱美清白的铁证。她可说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如果再附加说明的话,那次调查是引起她公公提早过世的原因之一,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



接着,被列为调查目标的便是民江。



“一开始,听到申义和民江在一起,我还不相信。然后,过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



听说打从朱美婚事确定后,民江的样子就很怪异。整天抑郁不乐,也不说话。



当然连一句恭喜也没有,甚至于对朱美横眉竖眼。



“她是妒火中烧吧。虽然不知道那女孩和申义的关系有多深,如果早就在一起了,当然会忌妒。但我不解的是申义的心情,既然选了民江,那又为什么要娶我呢?所谓的大男人就是这样吗?”



有些失魂落魄的伊佐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慌慌张张地想从朋友的行为里寻求解答,搜寻了一轮之后,从榎木津开始,不幸的是,想不起任何一位可以套用一般论的普通朋友。



“哎,也有一生热中闺房之事的家伙嘛,还有男人发愿,在死之前要尽可能跟很多女人同床共枕,而日夜勤奋不懈。”



这是事实,榎木津的朋友里就有一位这种男人。虽非一般,但是一例吧。



“如果从这个例子来想,脚踏两条船,三条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不,也许事实上,你丈夫对那个民江,对那个人已经腻了,所以换一条船到你这边。”



朱美一副可恨的眼神瞪着伊佐间。“哎呀,真是坏心眼。那不就成了,结果换了船,但船上的我太无聊,又回头找前爱人了。”



的确是如此。



伊佐间正左思右想辩解之道时,朱美渐渐转成小孩似的眼神,说:“事实就是那样吧。当时我是个瘦巴巴的小女孩,但民江跟我不同,从年轻时身材就长得很好,对,男人会喜欢那种早熟的女孩。”



“你刚刚说过她晚熟。”



“身体和个性是不同的吧。身体成熟,也不一定就是大人吧。即使是伊佐间先生,到底是几岁,光用肉眼判断也完全分不清吧。”



非常易懂的譬喻。



也就是说,伊佐间与他的外貌不符,意外地年轻,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则是年纪小身体却成熟。相反地,伊佐间的个性比实际年龄老成,比起伊佐间,民江依她那年龄来看,心理却未成熟。可以这么说吧。不,只是看起来是那样,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她老是在发呆,一点忙也帮不上。为什么没有被开除,才教人觉得不可思议呢。但是,我们同年,她又是很和善的女孩,我俩其实很要好。不过,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那女孩经常半夜溜出房间不知道到哪儿去。她跟我不同,老家很远,过年过节也不回家。应该是去幽会了吧。”



“幽会。”



“所以啊……说不定她对于那档事已经很熟练了。而我那时根本还是个不懂事的处女呢。”



民江在申义失踪后,立刻从东家逃跑了。



把这两桩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的是东家,主人心里好像一直觉得不对劲。



“觉得不对劲?那东家不是撮合你和丈夫婚事的人吗?”



“是啊。”



“那不就说不过去了吗?觉得不对劲,又那个……把你们凑在一起,怎么这样?”



“民江被通缉时,东家偷偷来道歉了。说:‘我看走眼了,如果知道是那种男人,也不会让你嫁给他。民江也是,我们长年看着她,完全没想到会是那种女孩,真对不起。’”



听说从其它方面也得到民江和申义似乎共同行动的目击证词。因为是战争期间,不确定搜查工作进行到什么样的程度,但结果朱美被释放,民江依杀人罪嫌遭到通缉。



话虽如此,洗清杀人罪嫌的朱美,境遇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的确,即使本人已经死了,叛国贼家人的污名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洗刷的。因为连处理公公的尸骸都很伤脑筋了,所以应该很严重吧。



她说公公的遗体虽然行了葬礼,但却无法埋葬。如果就那样放着,会日渐腐败,那样的话就无法在家里生活了。朱美不得已,只好将独力将那飘散腐臭的尸体,暂时放在院子里。



朱美诚实地说,好恶心。“很伤脑筋吧。”伊佐间随口回应,也不打算再问下去。



“当然很伤脑筋喽。那个,所谓的大难之后必有后福,那东家……”



“啊。”



“东家说,本来想再照顾你,但时局不允许,至少让我补偿过去的罪,我来善后吧。”



“喔。”



“又说,所以你到别处去生活吧。”



“别处?”



“嗯,他这么说,还包了点钱给我。可是,虽然他那么说,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我也非常犹豫,再说,有点,那个……”



朱美在此打住,盯着伊佐间的胸前。然后说:“是还有点依恋吧。”



依恋什么呢?住惯了的土地?还是住惯了的家?不……大概是丈夫吧。依恋着与无法厮守的丈夫之间仅存的回忆。



她的表情如此诉说。



“但是,想想我一个人也无法在被村民仇视的土地生活吧。所以,那个,叫什么来着,过河的……”



“船。”



“对,于是我当晚就离开村落了。”



“目的地呢?”



当然,孤独浪迹天涯的朱美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朱美只是偷偷地离开,踏上毫无目标的未知旅程。



然而,伊佐间认为,只要朱美不是嫌犯,那就是被害者的家属。唯一的关系人不知事件解决的结果,就出奔异乡,难道真能如此平静吗?并且,那亲切的东家,是怎么收拾善后的呢?总觉得无法理解,但又觉得或许那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听说朱美先到上田,再越过碓冰崖。



正好是沿着镰仓街道逃亡的路线。当然,对没有地理概念的伊佐间而言,这么解释,他也听不懂。



“在途中,好几次想一死百了。好笑吧,看到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像弱女子吧。不,那时候也不是弱女子喔。可是,一旦被人穷追猛打的时候,人也是会变的。悲伤寂寞得失去理性,所有人看起来都像鬼一样。加上时局又坏,当时整个国家杀气腾腾,是十九二十岁的少女最不安的时代。身上的旅费一天天减少,虽说如此也没有赚钱的方法。心想可以卖身,但有钱买的男人都被抓到军队里去了。”



据说,走着走着,朱美走到了本庄儿玉(注:本庄儿玉,崎玉县北部。)。那到底是离家后的第几天,如今也无法确定了。



然后,终于山穷水尽了。朱美说,钱花光了,身心也肖磨殆尽了吧。于是朱美……



看破世间无常,自杀了。



“家人被烧死时,十分悲伤。因为丈夫的所作所为受到世人苛责时,也很痛苦。但是,无论如何悲痛,终究没想到要自杀。明明如此,那时是被什么诱惑了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昏昏沉沉的……”



好像是跳进利根川了。



但是……



朱美无法就此死去。



那时,所谓命运的怪兽,用一种所谓偶然的方式,露出它丑陋的身影,并且,那偶然,似乎不断地翻弄着这不幸寡妇的人生。



“她在那里。”



“她?”



“她在那里。那女人,民江。”



“啊?”



朱美在那里遇到了民江。



也就是说,拐了人家的丈夫,最后又把他杀掉的宿敌,在朱美决心寻死后突然出现了。伊佐间只觉得这个故事巧合太多,不过如果是事实也没办法。



或许也会有那种事吧。



朱美似乎没有想到要去报警。



尽管民江是通缉犯,却不掩面也不胆怯,毫无防备,一个人神采奕奕地走在川边。



她说当时民江拿着一个刚好装得下人头的包包。



——那是丈夫,申义的头。



朱美直觉如此认为。



——那女人,一直都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却是孤独一人。



这么一想,便毫无理性地生起气来。



然后伊佐间开始想象,想象那从未去过的利根川边。



一片芒草摇曳的川原,昏昏暗暗的。川面早已变得黝黑,只剩水流动时的点点闪光偶尔映入眼帘,只有水声不曾停歇。景色已是黄昏。令人不安的,随处可见的风景。



然后……那是伊佐间的随意想象。



朱美像是要阴挡去路般,站在民江前面。



民江提着包包,慢慢走近。



朦胧的影子,轮廓渐渐的清晰,直到可确认那的确是民江。褪色上衣加工作裤的决战服,等待着的朱美也是同样的装扮。当时战争中的女性全是那种打扮,这也没办法。



不过,只有脸是模糊的,完全无法判别。



这是当然的,伊佐间不知道民江的长相。



但不是无眼无鼻的脸。想象中的民江,是一个毫无个性的普通女子,有眼有口有鼻。虽然五官俱全,但也不是任何一人的脸。



朱美和民江的距离渐渐缩短,到对峙距离时,民江停下脚步。



“民江。”



明明看见了,长相却模糊的民江,挑起不是任何人的,同时又是任何人的眉毛,回答:“哪一位?”



“当时民江不知道是我。”朱美说。



“不知道吗?”



“不知道。”



“太暗了吗?”



“不。”



“太远了?”



“就在眼前。”



“那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没那回事。”



“那就是你看错了吧。”



“我才没有看错呢。”



“那为什么?”



“我想民江已经忘记我的长相了。不,不对。与其说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对,那时候她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已经不正常了。”



的确,被通缉还毫无警戒地到处乱晃,应该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即便如此,如果包包里的东西真的是申义的头,那又另当别论了。



“那是,那个……那是你丈夫死后多久的事?”



朱美抬眼看了一会儿,看似在计算,“对,公公过世,发现申义的尸体——结果调查还是什么的花了一星期左右,所以……嗯,过了将近一个月吧。”朱美说。



“一个月。”



这么说,这一个月的时间,民江一直拿着人头逃亡?



异常。



尸体的一部分,犯罪的最佳证据,也不处理掉就这样拿着走,绝非正常的行为。即使没有犯罪,也一定会遭到盘查。没有比这更危险的行动了。



不。



——如果处理掉了,就没必要砍下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想。



民江是为了带走才砍下的。



砍下尸体头颅的理由,并非制裁也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因为想在一起,是这样吗?因为不能搬运整具尸体行动,所以只拿了头。



和所谓“天诛”什么的,正发相反,不是吗?



伊佐间思考至此。



或许那是男人很难达到的境界吧。



如果民江能背着尸休逃亡,说不定她真的会那么做。失去理智的罪行,毁损尸体等等,大概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吧。虽然怀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能够砍掉人的头吗?但那是完全相反的。也就是说,正因为软弱无力才要将它砍掉。



因为想永远在一起,所以杀掉他。



因为不能全部带走,所以拿走一部分。



乍听之下好像是反论,但那想法并不矛盾吧。不过如果从文字上来看,想要在一起的“在”这个字,就失去意义了。不,甚至于更随心所欲。人,和,东西,之间已经没有区别了。



再说,全体、灵魂,甚至连生前的记忆,都寄托在“部分”里——或说浓缩——不,是象徽吧?



如此一来,砍下“部分”带着走,才能与在一起这件事具有相同意义。



伊佐间在此想起了阿部定(注:日本女子阿部定于一九三六年杀害同居人并割下其下体,是日本第一桩割下体杀人事件。),砍下的部位虽然不同,但她们的理由不是一样的吗?只是象征对方的“部分”不同而已。定是那话儿,民江是头……



——不是这样的吧,完全还没到那境界。



伊佐间停止思考。



因为虽然模糊不不定,但觉得不对。反正自己没有处在同样的状况下,是不会了解的。不,即使在同样的状况下,伊佐间也不会是民江。总之,无论如何,伊佐间是不会了解民江的心情的。



——再想也没有用。



这种时候,应该只把问题放在事件已经发生,而与事件为何发生无关才对吧。



说不定只是想砍就砍下来了。



说不定只是想带走就带走了。



不知道民江与申义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朱美继续说:“民江啊,一点也不害怕,不吃惊。也不逃跑。反而是我退缩了。”



“民江只是发呆吗?”



“不,她说,不知道您是那一位,但我在赶路,请让开。”



“赶路,她要去哪里啊?”



“那个啊,她说必须到逗子去。”



“逗子?”



那是伊佐间现在所在的,这个地点。



“请让开。”



“民江,你拿着什么?”



“不能告诉你。”



“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不给不认识的人看。”



“别装傻!那是我的东西!”



虽然一时退缩,但我随即怒气冲天。当我说,那是我的东西,那女人就想起我是谁了。“



“你是,朱美?“



“民江,那个头还我!”



“不要——怎么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



“因为她的态度,我更确信那一定是那个人的头。确信之后,我突然火冒三丈。为了夺回丈夫的头,我上前抓住民江。现在想起来是很愚蠢的事,夺回那种东西,一点也不值钱。但那时候,情绪变得很激动,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摔落川里了。”



“摔下去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我开始觉得头的事情也无所谓了,我想,我用双手,像这样紧紧掐住了民江的脖子。”



据说,朱美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她失去理智地掐住民江的脖子,民江也连抓带咬地抵抗。



被村民当作对国家的不满发泄出口的扫把星,累积许久的不幸,一口气全在眼前的女人身上解放了吧。丈夫被横刀夺爱,死于非命等等,那种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叫做杀意吗?当然有,充盈得很呢。不,我的身体里,只剩那个了吧。去死吧!去死吧!”



两人不断纠缠又分开地沉入水中。



“我杀了民江。”



伊佐间无言以对。



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想象和解释吧。但对朱美而言,让她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就像伊佐间对那体验的社会观感或反应,对伊佐间自身而言也只是徒增困扰,是一样的意思。



今天的告白全部都是。



朱美看着自己的手。“然后……”



然后,她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眼神。



“我也死过一次。”



伊佐间直到现在,才觉得好像理解了自己为什么被这女人所吸引。



朱美也见过那光景吧。



很想问。



“喔。”



“讨厌,又是那种表情。”



朱美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笑得更空虚了。



“我不是怪物啦。说死过一次,只是一种譬喻。真的死了,现在也不能跟伊佐间先生共饮交谈啊。”



朱美拿起酒杯举起来。



“啊,当然如此。嗯,事实上……”



“呵呵呵,这样一业,不成了我在赛河原(注:赛河原,三途之河的河边,小孩死后所到之处。传说小孩为了供养父母而堆积小石头,但屡屡被鬼弃倒,于是地藏菩萨出现解救。)被鬼追着跑回来,很好笑吧。”



“你是说……?”



“讨厌,没那回事啦,又不是讲古。只是很痛苦很痛苦,几乎失去意识,只是那样而已啦。憎恨、不甘心,要杀掉你,那种丑恶的情绪凝结在一起,然后就溺水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黯淡呢。我被好心的人救了,保住一命,然后附在身上的魔物也被除掉了。”



伊佐间终究没能说出自己那次体验。



——算了。



伊佐间认为这是不相干的话题,只是想强求朱美和自己之间的接点罢了。擅自主张的妄想。



“然后,那个……”



“嗯,活过来后就后悔了。真的对民江做了坏事——我得救之后这么想。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是持枪的加害者,所以也不想知道。但我不认为她还活着,可是也没人追究,过了好几所,尸体都没浮上来,又是战后混乱时期。我真是罪孽深重的女人啊,放着那件事,就这样,八年的时间悠哉悠哉地过来了。我忘记了,很久。”



伊佐间依旧无法做出明确的响应,在脑海里搜寻单字。结果选到的不过就是,嗯,喔,之类的。



朱美到底也醉了。



朱美保持看着下方的姿势,发出“嗯——”的声音伸伸懒腰。



因为领子微敞,露出了白皙的领口和纤细的脖子。



很瘦,几乎到了颈骨清晰可见的程度。



“颈首。”伊佐间不经意地说出口。



“啊,头啊……”



朱美似乎只有这次没看到伊佐间内心的想法。



“流走了。为什么呢?我只记得这个。因为我死命地掐着民江的脖子,所以应该没看见才对。而且掉进了水里,连眼睛有没有张开也不记得——丈夫的头载浮载沉地流向远方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记得很清楚喔。”



朱美仿佛追着那流逝的头,视线瞟向远方。



丈夫的头顺着利根川流去,最后流到了海,说不定朱美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说“海水太咸不好”。



——她怪异的行径,是向被不知何处的大海所吞噬的丈夫的头……饯别。



又不是遭遇海难,被河水流走的话,祭拜河川就好了。可是,若是溺死在河里也就算了,是头在河里流走了。该拜哪儿才好也不确定,于是朱美就到海边去了吧。除此之外,难以想象其它对着海祭拜的理由了。



朱美就此沉默。



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朱美的肤色很白,不论怎么喝,肌肤一点也没泛红。要染红朱美的肌肤,冰冷的水似乎比酒有效。今晨在海边所见那泛红的小腿,伊佐间还历历在目。



隆隆、隆隆的,听见海的声音。



“喂。”朱美依旧看着远方说道。“伊佐间先生,您刚刚说骨头焚烧后还会留着,是吧?”



极为融入潮骚的声间。



“那是真的吗?”



“因为火葬也会留下骨头啊。不管在战场或在内地,之前战争的时候,尸骨不是随处散落吗?”



朱美好似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有气无力地回答:“啊,这样啊。但是……这样的话,不管是浸在水里,或是埋在土里,骨头会万劫不灭吗?”



“因为听说根据万物之本,也出现过几千年或几万年前的骨头啊。”



“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对,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不,几年、几百年、几千年?”



“对。不论几万年、几百万年。”



“那么,那个人的头也是?”



“头?”



伊佐间转眼过去看她,朱美缠绵悱恻的妖魅视线等待着。



仿佛正要倾诉什么,仿佛哀求着什么。



“人的……”



“咦?”



“人的皮肤会破,头发会掉,肉和内脏也会腐烂消逝吧。”



“的确如此。”



“那么,人,人的本性,会寄宿在骨头里吗?还是会随着肉和内脏一起腐败消逝呢?”



“啊?”



朱美哭了。



伊佐间不露痕迹地心纠结了起来。



“人的情绪,人的心,不,人的灵魂,我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那些寄宿在骨头里,那么就会跟着骨头永远留下来吗?我的小小妄想和执念,也会永远留下来吗?”



伊佐间没有回答。



朱美的姿势由端正转为放松,她白皙的手放在伊佐间手上。



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喝了这么多酒。



简直与今晨没两样,如冰似地冷。



裙子乱了。伊佐间的视线不知该放在哪里,往下一看,朱美转过身子,背部倒也似地靠向伊佐间。



伊佐间心想不能打翻锅子,慌忙抱住朱美。右手挂在伊佐间盘着腿的左腿上,朱美的背靠向伊佐间。



一支酒瓶团团转了两三圈,倒了。



朱美的头发散发着海草香。



“啊,所谓缘分真是可怕的东西呀。”



朱美那与潮骚相应和的声间,并非沿着空气的振动,而是沿着身体的振动传过来。



隆隆、隆隆的海声响起。



“咦?”



“民江在。”



隆隆,隆隆。



“还……活着吗?”



“不知道是本来就活着了,还是从那世界回来的,我不知道。”



“如果活着,你就不是杀人犯了啊。”



“我是杀人犯。即使世人忘记了,我从那天起,一直都是杀人犯。因为我想杀她,也动了手,所以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啊。”



朱美的身体好冷。



伊佐间觉得自己温暧的身子逐渐变冷。



“那女人……”



不自然地弯曲的颈子。



“说不定还拿着那个头。”



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看到了锁骨。



“已经完全变成骷髅了吧。”



什么嘛,还想要吗?



执念太深。



伊佐间把视线移向佛坛。



——原来如此,所以是空的。



那佛坛空荡荡的,是为了供奉丈夫的头颅吧。



一定是那样的。



伊佐间确信。



“哥哥。”



昏昏沉沉的,又发烧了啊。



“伊佐间先生……”害羞的声间。“跟那个人很像。”



伊佐间再度发烧,看见自己首级的幻影出现在佛坛。



当然,那泛着光泽的表面上,映着自己看惯了的脸,只是瞬间闪过,仅只如此而



已……



听见海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