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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 2)



伊佐间一成再度造访逗子,是十二月三日傍晚五点左右。



这当然是从上次的痛苦经验所得到的教训。为了第二天早上的晨钓,在当地寻找投宿地点,需要多花点时间。



不过,依据上次拜访的经验,逗子这城市似乎没有适合伊佐间的旅店,伊佐间只担心这点。这并非指逗子没有旅店,而是伊佐间要找的并非普通的旅店。他不喜欢所谓饭店或旅馆,尽可能简单朴素最好。那事由于自己老家经营旅馆,已经厌烦一般旅店了。



幸好,那有点怪异的愿望,不费劲立刻实现了。



仿佛理所当然似的,那里有空房。离市中心不近,离海岸也有点距离,但逗子本来就不是很大的城市,所以没什么差别。再怎么说,上次是从镰仓走过来的。想想那次的经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直到发现为止的过程,真的很简单。



偶然走过的十字路口上有个小小脏脏的招牌。



虽说是招牌,只是在不知哪来的板子上用油漆写了字。能够看出那是个招牌,若不是注意力特强的人,就只有伊佐间这种品味奇特的人吧。招牌上与众不同,列出“不含餐点简易宿汨桃囿馆壹百贰拾圆”三项住宿信息。汨字恐怕是泊的误字。话说回来,如果住一晚一百二十圆,算很便宜,比看戏的门票还便宜。如果是温泉旅馆,要索价四百圆。如果是帝国饭店,听说一个晚上要价超过两千圆。不过,不确认一下设备也不知道。简单朴素当然好,但如果太脏就很讨厌了。伊佐间有点龟毛。从前,他也碰过好几次很糟的旅店。



虽然如此,伊佐间认为不去看看不得而知。但是,招牌没有写地址。把眼镜睁大仔细看,最下面小小地写着“在此转弯”。不过没有写右转还是左转,看来似乎不打算认真做生意。



不过,立刻就找到了桃囿馆。



并且,正是伊佐间喜欢的那种旅店的样子。



外观是木造洋房,屋顶和窗棂上的装饰也古色古香,有种楼阁的味道。不过,那终究只是从远处看的状况,稍微靠近一点,很容易就察觉那事粗制滥造的房子。盖德很夸张,但建筑物本身意外地小,在第一印象里,唯一正确的只有古风而已。



怎么看都是旅客自炊的那种旅店。打开门,像是玄关处放着一张弹簧已经露出来的沙发,一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在看报。



正面有楼梯,看起来清扫得很不彻底。在伊佐间开口前,男人无声地用手指头比了比,似乎在说明柜台的位置。顺着手指的方向,右手边房间的门开着,一看,有位抱着暖炉的老婆婆独自坐在那里。



“先付账,不附餐点,自炊还是带食物进来请自便。厨房可以用,可自由外出,几点回来也是你的自由,但是洗澡水九点会放掉。人多的时候得轮流使用,不过今天很空,可以随你高兴使用。二楼没有厕所。我差不多要回家了,不过会有一位服务商留在这里,所以有什么事就来这里。玄关不锁,所以鞋子会最先被偷,带进房间比较好。房间的锁可以上锁。”



老婆婆毫无抑扬顿挫地一口气说完,连伊佐间的脸也没看一眼,是固定的台词吧。之后,终于问要住几晚,事到如今,伊佐间也无法反悔了,说要住一晚便付了钱。



被安排住在二楼,房间约有四张半榻榻米。本来应该是西式房间吧,撬起地板贴上草席,充当榻榻米。折叠起来的寝具上放着椅垫,其他什么也没有。与其说是旅店,不如说是便宜下等的宿屋。并且,说不定从前是别墅还是什么的。伊佐间如此猜想。



再过一会儿,服务生会端茶来——老婆婆方才这么说。服务生很闲吧。



服务生其实是个饶舌的女人。伊佐间照例只会回答“嗯”和“哦”,但即使如此,还是被迫整整陪了她一个小时。



根据长得有一点亲切——当然已经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的服务生说,现在逗子正因“金色骷髅”的奇怪谣传不断而无法钓鱼。



似乎从九月下旬开始就已经传开,伊佐间上次造访时,刚好是谣言暂时歇息的时候——据说如此。



“那个啊,这位客人,因为闪闪发亮的金色骨骸浮浮沉沉。再加上偶然,很好笑吧?那个啊,好像经过好些日子,被海水洗得发白了,于是这次又是长出头发,又生出了肉块,听说那样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真是恶心。”



伊佐间说:“骗人的吧。”结果被服务生斥责:“是真的。”服务生很周到地拿来报纸,说:“你看。”伊佐间大吃一惊,一看,的确记载了像是那么回事的报道。虽然没有仔细读,但看来似乎真的无法钓鱼了。并非因为出现了金色骨骸很可笑,而是因为警察们晃来晃去的。“这一定是杀人案。”伊佐间这么一说,又被骂。



“你在说什么啊,这位客人,普通的骨骸有什么好笑的?头变成骨骸还能理解,可是骨骸变成了头,这种事我可没听过。”



那种事伊佐间也没听过。就像水从低处往高处流般,违反自然常理的事情,层出不穷的话怎么受得了。但是这么回到的话,可能又会被骂,所以伊佐间假装很佩服地说:“嗯嗯。”这位服务生对怪谈并不害怕,反而半得益的样子。她可能认为,这是把无趣的世界变得有趣点的,为数甚少的事件吧。像是与有荣焉的感觉。



首先,标题很好。尾崎红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〇三〉,小说家,《金色夜叉》为其代表作之一。)可能会生气吧,但和《金色夜叉》一样好记。还有《黄金蝙蝠》(注:《黄金蝙蝠》为图画故事的主角。金色骨骸的身体披着内红外黑的披风,打击恶人的正义超人。相关漫画与卡通流行与昭和后期。)。



幻想科学冒险格斗片《黄金蝙蝠》——记得那也是有金色骨骸脸的超人,边笑边打击坏蛋的故事。伊佐间看过一次说图画故事的纸上戏,一直都还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觉得很恐怖,但是战后变成了少年漫画,最近得知还在《冒险活剧文库》上连载。今年春天甚至换了作者,出版单行本,很受欢迎。因为中禅寺给他看过那本书,所以记忆犹新。读了一点也不觉得恐怖,荒唐无稽得只觉得很好笑。只有主角是异形。所以,伊佐间听到“金色骷髅”也不感到害怕。想到《黄金蝙蝠》,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不论如何,以“金色骷髅”这标题作为怪谈,是让人朗朗上口的名称。不太恐怖也不太可笑,最适合作为向客人吹嘘的好材料,服务生也容易自吹自擂。总之,因为伊佐间嗯呀嗯的,很能理解似的回应,才得以逃过服务生的疲劳轰炸。“因为是没有附餐点的住宿,之后就随便你了。”服务生说完要走时,“客人,你打扮得很奇怪,如果晃来晃去的,会被抓走哦。”



留下失礼又正确的忠告。



伊佐间依旧毫无国民节操,穿着无国籍的服装。



可是,不能钓鱼,也不能乱晃,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时间还早,关在这肮脏的旅店里,还不如待在钓鱼池的监看小屋里。再说从这个房间能看见的,也只有一间不知名的古老寺院而已。



但即使要外出,天气也不好。伊佐间极度讨厌冬天的雨,到明天早上如果还不放晴,真的只得放弃钓鱼了。伊佐间朦胧地望着窗外。外面也一样朦胧昏暗,不知道到底是看见了景色,还是看见了窗玻璃,抑或是看见了映在玻璃上那个少根筋的男人。



即使如此,伊佐间并不觉得有多么郁闷。



他就是这种个性。



——话说回来……



伊佐间想。



在海中载浮载沉的头盖骨——活生生的首级。



那该不会是朱美前夫的头吧?



然后伊佐间笑了,不会有那么愚蠢的事。流到利根川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记得利根川的河口是在千叶还是茨城那个方向,是铫子那一带吧。流入逗子湾的是田越川,这条河川应该没有与其他河川相连。并且,骨头腐烂速度再怎么慢,八年都泡在水里,也不可能还留下完整形状,所以是不会随着海流漂到这里的。再说,从犬吠埼传到九十九里海滨,越过房总半岛,横跨东京湾,再抵达三浦半岛,这长途旅行连想像都很困难。不会有那种海流,他想。即使有也超出一般常识。在流过利根川的阶段就会粉碎了吧,就连砾岩从上游到下游的途中,棱角都磨圆了。更遑论——金色的,浸在海水里,会被染成没品味的恶心颜色吧。



真是太愚蠢了。



可是,似乎可以理解一个月前那时,朱美对着海洋参拜的理由。朱美或许听过那个谣传了。



听到了海上漂浮骷髅的谣言,想起丈夫被河川冲走的头吧。服务生都那么热衷叙述了,一定是传遍大街小巷有名的谣言。



伊佐间想起来朱美冰冷的手指。



会来逗子,是想说不定可以见到朱美,大概是这样吧。不是想见面,而是说不定可以见面。



伊佐间不算有魅力,但也还没油尽灯枯。虽然这么说,也没有和有夫之妇深入交往的精力与精神。半吊子。那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礼貌地说,总有一天会来答谢,便告辞了。简直就像住在巷尾的隐居人士。



——女人送上门来也不懂得珍惜的男人啊。



说了会被人家笑,因此也没对谁说。



然而,总觉得被那位朱美所吸引。伊佐间本来打算和上个月一样,初一那天过来。初一的话,刚好是每月忌日,如果一大早去,说不定会在海边再次见到朱美。



拖拖拉拉就过了三天。



——那么,该怎么办呢?



有点在意隔壁的古寺院。



伊佐间对神社、佛堂的建筑物本身几乎完全没兴趣,但个性上总想去参拜一下。之前也在回程时到镰仓的鹤冈八幡宫拜拜,今天在决定旅店前也去了龟冈八幡宫拜拜。



伊佐间完全不知道两所寺院间有什么关系,但肯定是用一种轻浮的心情,认为鹤之后就是龟吧。鹤就不用说了,会发现龟倒是纯属偶然。



对自认为是多宗教信仰的伊佐间而言,寺院与神社的区别不大。二者都有香油钱箱。顶多就是觉得寺院没有鸟居和铃,并且没有拍手,所以比较朴素罢了。



正当伊佐间想动身去隔壁寺院看看,方才的服务生就出现了。



“客人,你有外食券还是什么的吗?”



“没有。”



如果只是住一夜左右的旅行,伊佐间对于这方面的事,真是毫不在意轻轻松松就出门了。两三年前可能还很麻烦,但最近大概总会有办法的。从来没有因此而烦恼的经验。



“啊,那晚餐怎么办呢?这附近没什么用餐的地方哦。”



“嗯。”伊佐间随便回话。



“这个是我的,请吃吧。”服务生说完,递出碗。



“虽然不足以塞男人的牙缝,但总比没吃好吧。”



“谢谢。”



柿子色的碗里装的是小鱼干。



“有件事……”



“嗯?”



“隔壁寺院。”



“寺院怎么了吗?”



“嗯,那个,我想去拜拜。闲着也是闲着。”



“要拜拜吗?客人,隔壁不是什么有名的寺院。你如果没事晃来晃去,会被骂喔。”



“会被骂吗?”



如果是那样,的确很讨厌。



“隔壁好像不是普通寺院。不知道是什么宗派,但很少看到有人去拜拜。虽然嗡嗡嗡的诵经声不断,但不记得看过寺院里举行葬礼。”



“大姐,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啊,十六岁就在这里做了。战争期间回家乡去,但是,嗯,哎呀,讨厌啦,你想勾引我,不行哦。”



谁要勾引你啊……



伊佐间想要明白地作出澄清,但发现服务生福相的脸微微泛红,终于错失澄清的机会,还不小心微笑了。



“我看起来几岁呢?”



“二十五。”伊佐间想起朱美,所以这么说。



“哎呀,客人真是会说话。我今年三十了喔,所以啊,隔壁的寺院,对啊,十五年没办葬礼了吧。”



服务生一副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的寺院啊……”



那么就是奇怪的寺院。没有来扫墓的人,也不办葬礼的话,寺院是无法经营下去的吧。伊佐间觉得好奇心有点被勾起。如果终日诵经,不吃不喝而能过日子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圣人,与活佛没有两样。如果寺内有木乃伊敲了十五年的木鱼——这么一来,这会是比“金色骷髅”更奇怪的怪谈。



当然绝对不会有这种事的。



伊佐间慌忙地吃了小鱼干,向服务生——她说叫做贵音——道谢,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整理好东西,借了雨伞外出,雨变小了。



从伊佐间的房间可以看见那间寺院,但真的要走到外面一看,完全搞不懂与旅店的位置关系了。因为太暗了无法清楚判断,但旅店后面似乎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寺院好像在森林里。伊佐间的房间刚好面对森林的缝隙,可能只有从那里才看得见寺院。因此要到寺院,必须绕一大圈。从窗户出去会近很多。



——每次都被好奇心所驱使。



伊佐间善用自己的好奇心,独自乐在其中。真的是很伤脑筋的男人。



仿佛拉着细线般冰冷的雨,时而转为雨雾,时而变得像神秘面纱似的,飘降在伊佐间的四周。并非能使脚步轻盈的气氛。



就在袖子被淋得即将湿透时,眼前终于出线像门的物体。



——“圣宝院文殊寺”。



好像是这么念。



圣宝院该怎么发音啊?伊佐间搞不太清楚,圣宝院和文殊院,那一个才是寺院的名称?这时候如果中禅寺在的话,就可以请他解释了。



把雨伞收拢,伊佐间低着头,弯腰驼背地跨过门槛。



做这种事身高不会变矮,当然也不能避人耳目。因为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楣,所以完全只是让自己暂时安心而已,但伊佐间就是无法堂堂正正地进去。



占地非常宽广,建筑物也很雄伟。



正面有和式建筑的正殿,还有个小塔。伊佐间直接走向正殿。虽然伊佐间如此认定,但那是否就是正殿令人怀疑。说不定其实是讲堂,伊佐间稍稍想了一下。



很可惜没有香油钱箱。伊佐间站在参拜位置的阶梯前观察了一下,但格子门紧闭,无法窥见里面。他顺便弯下身体把手撑在廊缘上,连走廊边缘的下面都看了,这种事虽然很像伊佐间的作风,不过,走廊缘下当然什么也没有。



没办法,只好环顾四周。



左侧有建筑物,好像是神社。看见黑黑的一块,那是鸟居吧。原本在正殿的阴暗处,所以看不见,靠近一看,果然立了好几柱鸟居。是神社。



寺院境内有这么小的神社,也不稀奇,因为伊佐间从一开始就无法区别,所以也不在意。



建造成这样子的建筑,应该是稻荷神社吧。伊佐间这么想。



这种程度的常识不问中禅寺也知道。



鸟居小小的,这次真的不弯腰就过不去了。也不能撑着伞走进去。一收起伞,身体立刻湿了。雨滴很细,所以很快渗透进衣服里。



穿过鸟居。



几乎毫无间隔地并排的鸟居,形成如隧道般的通道,无法避雨,积在鸟居横木上的水滴,不断地落下来,伊佐间身上更湿了,就像浴室的水蒸气一样。只不过,是感觉麻痹了呢,还是习惯了寒气,并不觉得冰冷。



穿过隧道,果然一如预期,有狐狸。除了两对石雕狐狸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狐狸雕像摆得到处都是。还立着旗帜,但读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不只是因为太暗,大概已经褪色,字也糊了。



虽然神社里暗得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但既然有狐狸,果然是稻荷神社吧。也有香油钱箱,于是伊佐间立刻投钱。但他不敢摇铃也不敢拍手,因此不出声地轻轻拍掌。



出了稻荷神社,又穿过正殿旁,绕到后面看看。颇有一段距离,这间寺院比想像中还要大。忽然一看左手边,刚好是森林的终点,从缝隙中可以看见因雨而朦胧不清、小小脏脏的建筑物,那正是桃囿馆。从这边看,还蛮远的。是因为寺院很大才打乱距离感吧。只因为两者之间没有障碍物,就称为邻居的话,距离也实在太远。



看不太清楚正殿后方到底是什么。



刚开始以为是池泉之类的,但是看见水面上好像有植物丛生,风吹得整片草丛摇来晃去。不像杂草,但也不是花圃之类的。道路不是很宽,要穿越这里很麻烦吧。无法确认有无厅堂活神社。



没办法,只好回到方才来的路,再度走出正殿前面。这次打算从右手边过去看看,右手边有很像住宅的建筑物,是僧房吗?



然而,靠近一看,似乎并非僧房也不像寺院办公室。四周有围篱,比较像是从前官人住的阵屋建筑。但说穿了,伊佐间并不知道是否有所谓阵屋建筑,即使有也不懂那是何种建筑方式,这些只不过是印象。左右门柱盖成可以吊灯笼的形状,这是决定印象的最大因素。



看不见灯,似乎也没有燃点烛火的迹象。



感觉不到有人在那里。不过,可能是绵绵细雨抹杀了那种感觉。



伊佐间有些不知所措。



探险到此结束的话,那就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因此他再度回头环顾整间寺院。



——没有敲钟堂。



——也没有坟场。



墓地不一定在寺院的占地之内,也有沒钟的寺院吧。不是值得特别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吧。天气晴朗的大白天和雨夜感觉大不相同,是那种差异吧。



伊佐间这么想。



伊佐间的个性里毫无不详预感,也不懂什么叫地点好坏。即使有人说这块地不吉利,这里是不好的地方等等,也从未产生原来如此的感应。鬼屋之类的也是,伊佐间的恐惧感,不超过看见吓人箱的程度。



伊佐间感受过的所谓寒战,只有发烧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墓地或厕所很恐怖,的确,战场很恐怖,但仔细想想,也不过是接近吓人箱的那种恐怖感。不知敌人何时出线的恐惧感,或是性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感——与害怕妖怪的感觉完全不同。



因此,除了说不定会有和尚怒发冲冠地——和尚没有头发——冲出来的那种紧张感之外,现在的伊佐间没有一丝不安或恐惧。



想想看,半夜的寺院除了拿来玩吓破胆游戏,也没什么用处。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正在进行寒夜吓破胆游戏。会发生恐怖的事吗?



伊佐间是个完全不会感到害怕的男人。完全没有超自然感应,也没有灵异感应。



他茫然地望了寺院一会儿,往塔的方向走过去,看来无法进入塔内。越过入口的栅栏,弄湿了身体。再淋湿身体的话,恐怕会感冒,发烧比妖怪更恐怖,所以伊佐间放弃了。



拉回脚跟走向正殿。说不定正殿的门是开着的,这样的话至少可以确认一下本尊。又不是小偷,他是来拜拜的,应该不会遭受处罚吧。



如果和尚出现,道歉就是了——伊佐间决定了。



把鞋子上的泥巴弄掉,排好,袜子也湿了,所以脱掉。用手巾擦擦脚底,上了阶梯。



赤脚接触到粗糙的阶梯木板,说不定这边还是可以穿着鞋上来的区域。伊佐间每到寺院,必定犹豫是否该脱鞋。



但廊缘磨得很光滑。虽然一时很犹豫不知该往哪里走,但结果往右边移动。蹦蹦蹦的好像河童的脚步声——虽然伊佐间沒听过那种声音——但发出让人觉得很丢脸的声音。走到右边廊缘的尽头,远望了一会儿刚才的阵屋后,直角转弯。看见六片长条形的门板,打开门板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反正要打开,他决定干脆打开最右手边的门。



碰到门的手只是轻轻地使力,却发出非常大的声响。



是门板上的铰链摩擦所发出的声响。



——运气真不好。



和自然的声音不同,这种声音特别响,但是又不好中途打住。这么一来,索性不要战战兢兢了,一口气地打开反而比较不那么引人注意。



——这,实在是……



怎么弄都发出嘎嘎声,一放松力气,又变得吱吱的高音。



声音更响了。



——所以……



虽然如此,抱怨也没用。总算打开到可以走进去的程度,停下手。先悄悄地把头探进去,这和小偷没什么差别了。



眼镜应该已经习惯黑暗了,但视线却很模糊。



——里面更暗吗?



不,那是眼镜一时花了。



正殿里有灯。



安置佛像的须弥座上点着烛火。伊佐间离须弥座还有一段距离,那一点烛火要照遍整个殿内根本不够。原来是伊佐间的瞳孔缩放被微光干扰了。



宽敞,黑暗。须弥座的另一边,可看见后方墙上有类似图纹的东西。不是壁画,看来像是曼陀罗。伊佐间听说曼陀罗有两种,大概是并排挂了那两种吧。须弥座上的本尊……



本尊非常欠缺装饰感,没有守护神,没有莲花座,连背屏也付之阙如。



伊佐间伸出右脚悄悄地进入。脚尖触碰到木板地,还是好冷。缓缓放下脚跟,同时抬起左脚跟。脚底从木板地抬起时,“嘎吱”一声,发出奇怪的声响。因为潮湿的脚底与木板地黏住了。



——俗话说的蹑手蹑脚。



伊佐间事不关己似的这么想。因为用了不太常用的脚尖神经,所以无暇顾及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须弥座附近。



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之拜拜吧。



合掌,一抬头……



本尊低声说:“哪一位?”



“哇!”



伊佐间后退了两寸左右。



虽然没有魂飞魄散,但好几年沒受到这种程度的惊吓了。



不是本尊。应该是放置本尊的位置上,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是主持吗?”



“正是。”



“啊,啊。”



伊佐间突然失去气力,失去呼吸,以致失去挺直肩膀的力量,变成难看的姿势呆若木鸡。



蜡烛的灯火照着和尚,一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打乱殿内紧张的气氛的,只有伊佐间絮乱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声。



“呃,呃,对不起。那个……”



看来似乎是位阶很高的僧衣。看不太清楚颜色,但大概不是黑的。青或紫,并非四处可见小和尚穿的那种,袈裟也很华丽。



只能说主持是位看不出年龄和相貌的人物。更严格说来,是木乃伊吧,简直就是活佛。长相怪异得刺眼,因为脸的下半部覆盖了白色胡须,从额头上盖下来的东西遮掩了脸,只有双眼感觉得到像是人类。双眸也因烛火明灭不定,看起来很像假的。



伊佐间无力辩解,本来就没有什么需要辩解或过意不去的心情。



“那个,我觉得这真是座雄伟的寺院,于是就……”



“无需慌张。”



“无需?”



“您高兴就好。”



看不见嘴巴在动,只听见声响。



伊佐间虽然不怕妖怪,但害怕这种人。对没有深刻的信仰,也不懂思想哲学的少根筋男人而言,疯狂信徒是最可怕的。因为如果心灵无法相通,谈话也无法沟通。



因此,面对面,就像印度象与海濑的邂逅。无论想要如何体谅对方,意思也无法沟通,更遑论共度一生。



主持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样子。伊佐间吞了口口水,发出咕噜的声响。



——沒摸到神,不,是佛,所以不会遭天谴。



赶紧打道回府才是上上策吧。但是,也不能这样说,好了,再见。



“那么,请让我参拜本尊,我立刻……退……退下。那个……”



“本尊吗?没有本尊。”



“没有吗?”



“没有。”



奇怪。没人来拜拜,也不举行葬礼就算了,没有敲钟堂,没有坟墓也罢了。



但是,没有一所寺院里会没有本尊。



就连毫不畏惧的人,也稍微觉得有点害怕了。



——害怕的原因不同。



这很显然不是认真的,比疯狂信徒尤有过之。更何况,若没有信奉的本尊,也无法疯狂信仰。也就是说,从疯狂的信徒身上除去信仰,正是这个和尚。



——逃吧。



伊佐间与来的时候一样,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一走到开着的门板边,便一溜烟地跑了。廊缘地板滑滑的,摔了两次跤。他抓起鞋子,把雨伞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雨停了,但伊佐间全身是泥。



一打开桃囿馆的门,贵音带着一脸恐怖的表情坐在沙发上。



“喂,这位客人!什么嘛,你那样子。你不是带了伞吗?可不能让你这样脏兮兮地上楼喔,哎呀,还光着脚哇。”



“啊。”



不顾形象地跑回来,一时喘不过气来,无法立刻回应。



“都是因为你不回来,所以我也没办法洗澡。”



贵音用一条擦了之后脚会更脏的抹布,擦拭伊佐间的脚。弄掉泥土后,发现脚红通通的。和朱美的小腿一样冰冷。



“啊,已经过了九点了啊?”



“哎,才过八点啦。”



“但是洗澡水说到九点……”



“不过没客人啊,今天连你也才两个人。话说回来,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回来啊。”



“唔。”



“吃饭了吗?”



“沒。”



“真是给人添麻烦的客人。那里很冷,到这边来。啊,要好好地擦啊。”



贵音带伊佐间到刚才老婆婆待的房间,里头非常暖和。贵音拿了两个饭团说:“吃吧。”



“啊,但是……”



“什么,这些没关系啦。长期住宿的客人给了我们很多米。”